试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月的意象特征
2014-04-10袁培尧
袁培尧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试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月的意象特征
袁培尧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以月统摄全文,诗人入手擒题,就题生发,通过对月景、月理、月情的描写和感述,完美地呈现了月的原始意象、时间意象、愁绪意象三种不同的意象特征,并圆满地完成了三种意象特征的转换和组合,使该诗真正达到了神意交融的境界。
月亮;原始意象;时间意象;愁绪意象
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誉“以孤篇压倒全唐”。 全诗以月为魂, 勾勒出江潮浩瀚无垠、月光闪耀万里的恢宏壮丽之景,诗人不但用硬朗的基调绘出了月亮在诗中的气势和地位,更以庄重的冥思对宇宙、自然和生命做了一番探索,最后将美景和探究融入宣泄的情感之中。
月亮在本诗中不再是一种单纯的物象,它兼容了文境、理念和情感,展示出一种由原始意象到时间意象再到愁绪意象的转换。本文从月在诗中呈现出的三种意象特征入手,来阐释诗人对诗中月的艺术处理。
一、月亮三种意象特征的呈现
“意象”一词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的一种艺术形象。 ”意象的营构一直是中国古典诗词创作的焦点,其中月作为古典文学中的意象典范在诗词中随处可见。 从《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到唐代李白《月下独酌》、杜甫《八月十五月夜》、孟浩然《秋宵月下有怀》,到宋代晏殊《中秋月》、米芾《中秋登楼望月》,再到明代徐渭《十五夜抵建宁》、潘之恒《秦淮看月记》……月亮作为一种艺术形象,在中国人心目中早已扎根。要追溯起对月亮的微妙情愫,古代神话故事则是一条重要线索。
(一)由古代神话引申而来的原始意象
原始意象即原型。 荣格说:“个人无意识的内容是由带感情色彩的情绪所组成,它们构成心理生活中个人和私人的一面。而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则是所说 的 原 型 。 ”[1]在 《 晚 唐 钟 声 — — 中 国 文 化 的 精 神 原型》一书中,傅道彬先生就荣格的这一论述作出结论:“原型是一切心理反应具有普遍一致性的先验形式,是心理结构的基本模式。 这种基本模式是人类远古生活的遗迹,是重复了亿万次的那些经典经验的积淀和浓缩。因此从原型系统的形式中可以获得上古历史与艺术的色彩斑斓的生动素材,原型系统不是零散的无意味的形式,而是充满意味的象征 。 ”[2]以 此 为 理 论 基 础 , 从 古 代 神 话 中 追 溯 中 国 人对月亮崇拜的历史渊源也就不难了。
神话以故事的形式表现了远古先民对自然、社会现象的认识和愿望。神话往往是对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曲折的或超现实的反映和描述,它表现了一种初民的原始理解力。神话通常以神为主人公,“神”的形象就是当时人们思想和能力的集合,也往往被尊为崇拜的对象。 在中国的远古神话里,女娲是第一位女神形象。 由汉代砖画中女娲、伏羲人首蛇身,伏羲手捧太阳,女娲手捧月亮的图景来看,女娲实际上就是月神。所以历代百姓把对女娲的崇敬转嫁到对月亮的崇拜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加之后来神话中“嫦娥奔月”“天狗食月”等芸芸之说,月亮在人们心中逐渐神圣起来,成为了“神”的化身,同时也承载着百姓的许多期许和愿望。
月亮既然与女神有不解之缘,那么女性也就成了月的灵魂。“月亮一直以来可以说是女性世界的象征,追溯其渊源,主要是肇始于人类迷狂的生殖崇拜时期。 早期的生殖崇拜主要是女性崇拜……”[2]诚然,月亮原始意象的形成是与古人的女性或者说母性情结分不开的。
张若虚正是深谙月亮在中国人传统意识中的这种原始意象,所以在诗文开篇便呈现出一派百景以月为母的情态:“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胜……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月光涤荡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万物的一切运程都在月光的萦绕和霰照下进行。也正是张若虚对月原始意象的尊崇,诗至中篇“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和末尾“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都显现了万情皆发端于月的道理。 可见,诗人把月看作万物之母、万景之源,正是对月亮原始意象的真切描绘。
(二)与“宇宙意识”融会贯通的时间意象
月亮被日益神化,也使它的圆缺之变渐渐成为人们寻究的对象。 阴晴圆缺全在时间中展开,是时间的流逝,于是月在人们的意识中就多了一层时间意象。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在李煜眼里往事如梦,只能在“月明中”徒作悲怆的追忆。 《润州二首(其一)》“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月明更想恒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南朝士人的旷达和东晋名宿的风流都只是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客而已,杜牧由月想到古人,又由古人折射现实。 这两例都是展示月亮时间意象的典型,就这层意象而言,《春江花月夜》更是有自己的“特征”的。 法国著名作家雨果曾说“诗人应该选择‘特征’的东西”。 当然,只有“特征”鲜明的东西才能真正做到不落窠臼,才能真正引起读者共鸣、留下深刻的印象。 《春江花月夜》展示月时间意象特征的方式就是将其与宇宙意识融会贯通。
宇宙意识是一种带有自然科学性质的主观意识,与人们自身的宇宙观有直接联系,具有思辨色彩。这种意识形态的起源和发展在我国是具有一定基础的,继传统宗教神学观念在实践中破产后,战国中后期的老庄、屈原就先行对天地的由来、结构、组成等诸多问题提出疑问。 例如屈原《天问》列举历史、自然界一系列不可理解的现象对天发问,探讨宇宙万物变化发展的规律。 东汉末年到魏晋,文人的这种宇宙意识开始随着人的觉醒逐渐进入了自觉状态。 《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 奄乎若漂尘”,“出郭门直视,但见坟与丘”,这些诗句已经表现出对人生、社会、宇宙的执著关心。 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苏轼的《赤壁赋》直至明清时期的《桃花扇》、《红楼梦》,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这种宇宙意识已经呈现出了显性特征。 而《春江花月夜》对宇宙和生命的探索是其中极为深广和幽邃的一笔,它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这点也是与诗中月亮幻化出的时间意象密不可分的。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以月为引子,诗人“由时空的无限遐想到生命的无限,感到神秘而亲切。表现出一种更深沉更寥廓的宇宙意识。诗人似乎在无须回答的天真提问中得到了满足,然而也迷惘了,因为光阴毕竟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 ”[3]诗 人 把 自 己 对 大 自 然 和 生 命 的 感 怀 完 全 融 入对月光流逝的感慨中,着重突出了对月时间意象的营构,使诗歌从情景性深化到哲理性,提升了诗歌的思想和艺术境界,同时也突显了月亮时间意象与宇宙意识的融合。
(三)具有人文色彩的愁绪意象
月亮已经成为诗歌内容中不可缺少的元素,尤其在唐代,诗歌的显赫地位是离不开月的推动的。
据统计,《李白全集》 共收录 1010 首诗, 其中341 篇提及月, 李白三分之一以上的作品都涉及月的意象。可以说月在一定程度上孕育和生成了唐诗。唐诗中的月又往往是情绪化的产物,自然界中的月晴月阴、月圆月缺都与人的心绪异质同构。 这种“异质同构”具体在《春江花月夜》中则又体现出了月的另外一重颇具人文色彩的意象特征——愁绪意象。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诗人笔下的月灌输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情感,实现了“言外之意”的深层次内涵:思妇游子的两地相思,不必见思妇的悲与泪,“何处相思明月楼”,用“月”烘托思念之情,悲泪自出。 诗中的月不仅被诗人视作了情感的隐形,而且还具备了人文气息:“可怜楼上月徘徊”,本为浮云游动光影明灭不定之象,但月光又似乎怀着对思妇苦情的悲悯,于楼上徘徊不忍离去,要和思妇为伴,助其解忧。 岂料月夜本来就引人伤感,思妇反而思念尤甚,试图驱赶这恼人的月色,月却真诚相依,“卷不去”,“拂还来”。 此刻我们都明白,月光引起的情思不仅在搅扰着她,同时也撩触到远方爱人的心。 “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望月不相知,只得遥寄相思情。 可是又无奈“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一切终究逃不脱月的光影,于是对月的爱恨之情欲罢不能。 在此,月亮是有心思有情感的。
《春江花月夜》没有张扬像“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 《枫桥夜泊》) 那样以月状愁,也没有放大像“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归游》)那样的凄恻孤寂,诗人只是运用了空灵的笔法和婉转的抒情,但却意外地呈现出一种颇具人文气息的愁绪意象,让人竟有神往的冲动。
二、意象间的转换和组合
月在诗歌意境构造中所呈现的意象特征是广泛而多样的,可是一种意象的多重意象特征在同一首诗中并置却是十分难得的。 《春江花月夜》倒着实弥补了这个缺憾,月的三重意象特征在诗中流畅地转换、完美地组合,一切尽显自然之态。
该诗中月亮不同意象间的转换是遵循 “自然”原则进行的,即“造化自然之声”。
古今文人以“至文”为作品的最高境界和最高品格。 南宋文论家包恢有段话:“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宛然,有穷智极力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 盖天机自动,天籁自鸣,鼓以雷霆,豫顺以发,发自仲节,声自成文,此 诗 之 至 文 也 , ”[4]其 中 强 调 “ 天 机 自 动 ”“ 天 籁 自 鸣 ”“犹造化自然之声”的作品为“诗之至文也”,而“天机”和“天籁”皆可归于“自然”,因此“自然”被尊为文之至。 此处所谓的“造化自然”并不仅仅是自然界或自然事物,更多指“理、事、情、物等等人的生活中一切物质的与精神的真实存在。要求‘造化自然之声’,就是要求将这些真实存在如其所是、真实可感地 呈 现 出 来 。 ”[4]这 种 “自 然 ” 在 《 春 江 花 月 夜 》 中 恰 好得到了绝妙的证明。 江流、芳甸、花树、沙汀诸景之美全是迷人月光烘托而生的神秘、和谐之美,月无疑是至高无上的,是万象之首,是母性的化身。 面对月所展示出的傲人力量,诗人是惊愕的,但更是智慧的。他通过望月感怀的形式开始了对宇宙和生命的冥思,就这样在一切“如其所是”、“切实可感”中找到了一种安慰,也完成了对月原始意象到时间意象的转换。
有人把唐代的一些诗人们称为高明的摄影师和导演,因为“他们不但善于选取意象及其代码,追求诗的高度的呈现性、含蓄性,营造诗的艺术境界,而且有一套高明的组合技巧,能够以最凝练、最直观、最巧妙的方式将意象、画面、场景组合起来 , 以 达 到 最 佳 的 表 现 效 果 。 ”[5]张 若 虚 在 《 春 江 花月夜》中正是依靠月亮意象间的内在联系,将其并置在一起,使之达到高度的凝练、含蓄和高度的呈现性。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诗中有江有月定会让人在感叹时光流逝、岁月短暂之余,增进一份愁苦的情绪。 在同一空间里,诗人让月亮同时带给人们玄思和哀怨,没有任何的设计、装饰或陪衬,以玄思为主的时间意象和以哀怨为主的愁绪意象像两个无声的电影蒙太奇一样, 直接并置在读者眼前,成就了诗歌丰富深邃的思想内涵。
与此同时,诗人似乎又格外忠实于自己的艺术感觉,让自己所推崇的月的母性情结无限扩大,“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玄思也好,愁绪也罢,月在诗中的一切意象特征最终还是回归到她的原始意象中来了。
古典诗词中月的意象常常是诗人表情达意的载体,它蕴含诗意充满灵性。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月,更是文人墨客们竞相描摹的对象,但是前人所关注的,大多只是其中含纳的宇宙意识,其实《春江花月夜》诗中的月应该被看成一个意象体系,体系中各种意象特征或转换或组合,构建出诗歌美妙的意境和深邃的内涵。
[1]荣 格.心 理 学 与 文 学[M].北 京 : 三 联 书 店 ,1982:5.
[2]傅 道 彬.晚 唐 钟 声 — ——中 国 文 化 的 精 神 原 型[M].北 京 : 东 方出版社,1996:43,47.
[3]袁 行 霈.中 国 文 学 史 : 卷 2[M].北 京 : 高 教 出 版 社 ,1999:232.
[4]成 复 旺.文 境 与 哲 理[M].北 京 : 中 华 书 局 ,2002:35,47.
[5]谭 德 晶.唐 诗 宋 词 的 艺 术[M].上 海 :学 林 出 版 社 ,2002:134.
(责任编辑 倪玲玲)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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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123(2014)03-0060-03
2014-07-19
袁培尧(1968-),男,山东曹县人,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