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渌水亭杂识》尚实崇博的学术追求
2014-04-10耶磊
耶 磊
(商洛学院 中文系,陕西商洛 726000)
论《渌水亭杂识》尚实崇博的学术追求
耶 磊
(商洛学院 中文系,陕西商洛 726000)
纳兰性德在自序中明确指出《渌水亭杂识》“以备说家之浏览”为编撰目的,但由于受到明清易代之际学风以及学术传承的影响,《渌水亭杂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清学奠基时代尚实崇博的学术追求。纳兰性德尚实与崇博的追求,既是时代风气的一种反映,也是其“肆力经济之学”渴求建功立业、有用于世的人生追求在学术层面的体现。
《渌水亭杂识》;纳兰性德;学术;尚实;崇博
《渌水亭杂识》(简称《杂识》),以其内容驳杂,涉及政治、经济、历史、文化、文学、自然科学、社会生活等各个领域,历来备受学界推崇,是研究纳兰性德思想的重要文献。《杂识》中保留了较多的纳兰性德关于政史人物以及佛老学的议论,尽管我们很难确定其是出自议论于纳兰性德本心的积极探讨还是“客去辄录而藏焉”的积极地好奇与客观的记录,但《杂识》作为研究纳兰性德早期思想的重要文献的则是学术界所公认的事实。现有的以《杂识》为依据,以纳兰性德思想为探讨对象的文献纳兰性德前期思想探讨较为宽泛[1-3],尤其是作为学者的纳兰性德的学术思想尚无专门的研究。
一、尚实
《渌水亭杂识》尚实的学术追求主要体现在古地理与京郊名胜考证、碑刻杂记以及科技器物等条目中。此处所谓的尚实主要包括目的层面的实用与方法层面的实证两个方面。
《杂识》记述了诸多实用的科技知识与设备。如其“龙尾车”云:
中国用桔槔,大费人力。西人有龙尾车,妙绝。其制用一木柱,径六七寸,分八分,橘囊如螺旋者围于柱外,斜置水中而转之,大有益于农事。苟得百金,鸠工庀材,必相仿效,通行天下,为利无穷[4]689-690。
龙尾车,亦称阿基米德螺旋管,是随着耶稣会传教活动而进入中国的西方水利装备。龙尾车因为运旋时不费人力,本身轻便,可连续使用且不易损的特点而被《泰西水法》选择为重点译介推广的对象。纳兰性德在《杂识》中的记述较《泰西水法》记述更为简略,但这种“简略”记述亦足以说明“龙尾车”制作的基本问题。尽管《杂识》序言中论及编撰目的时有“以备说家之浏览云尔”等文字,但就此文本而言,纳兰性德更为关注的是“龙尾车”这样一个“大有益于农事”器物在农业生产领域的推广与使用。纳兰性德认为,此物于农业生产的意义重大,若能“通行天下”,其为利必将无穷。亦即纳兰性德并未将其列入“奇技淫巧”的娱乐范畴,其更为关注的是先进生产设备对生产力的推进作用。但较为可惜的是在具体的生产实践中,中国文献关于龙尾车的应用的最早记载见于诸联《明斋小记》所谓的嘉庆己巳(1809年),晚于其引进近200年。
再如其“恒昇车”条:
西人风车藉风力以转动,可省人力。此器扬州自有之,而不及彼之便易。西人取井水以灌溉,有恒昇车,其理即中国之风箱也[4]689。
“恒昇车”亦作“恒升车”,属西方水利机械,其译介来华,最早亦出于《泰西水法》。此条对比了中西风车,以为西方风车与中国扬州风车相比,使用起来更“便易”。就其叙述本身而言,尽管没有像“龙尾车”条那样明确的呼吁应该在农业生产中广泛使用之类的言辞,但其对于西人“恒昇车”更为实用的优点的认同则是明确的。
再如其“中国鸟铳”条云:
中国鸟铳,利器也。倭人来,始得其式。倭人鸟铳之底不焊,焊者有失。作螺旋铁砧,塞之不炸,又可水涤也。近处有照星,铳端有照门,照星、照门与所击之物相应,发无不中。矢又去远,远胜弓矢[1]690。
《杂识》认为,“倭人”在中国传统鸟铳的基础上加入的照星、照门以及其底部不焊接的改进,在提高了鸟铳射击准确性与射击范围进一步扩大的同时,亦有利于其使用之后的维护与保养。通过对比,《杂识》得出了“倭人”改良后鸟铳较之中国鸟铳以及弓矢具有“矢又去远”“发无不中”优点。此条叙述虽未名言其实用,但通过对比,倭人“鸟铳”实用性更强,更胜于中国所广泛使用的弓矢的判定亦是明确的。
《杂识》在学术方面的“尚实”追求除了上述注重实用外,亦强调研究学问的实证方法,如在论述汉宋两代儒学研究的倾向性时云:
儒道在汉为谶讳所杂,在宋为二氏所杂。杂谶纬者粗而易破,杂二氏者细而难知。苟不深穷二氏之说,则昔人所杂者,必受其瞒,开口被笑[4]719。
《杂识》在总结汉宋两个时期儒学的基础上认为,汉代儒学中谶纬学流行,而宋代儒学又夹杂过多的佛老学。混入谶纬学的儒学,粗陋而容易看破;而融入佛老学的儒学,精细而难于觉察。如果不深入研究佛老说,则对前人在儒学中融入的佛老学就看不出来,开口议论时就会受到嘲笑。
其“三教中皆有义理”条又云:
三教中皆有义理,皆有实用,皆有人物。能尽知之,犹恐所见未当古人心事,不能伏人。若不读其书,不知其道,唯恃一家之说,冲口乱骂,只自见其孤陋耳。昌黎文名高出千古,元晦道统自继孔孟,人犹笑之,何况余人?大抵一家人相聚,只说得一家话,自许英杰,不自知孤陋也。读书贵多贵细,学问贵广贵实,开口捉笔,驷马不及,非易事也[4]718-719。
此条议论涉及儒佛道三教的学问,认为三家学术皆有“义理”“实用”等可取之处,在表现了纳兰性德对于儒佛道三教一同重视的基本见解的同时,更提出了注重实证的学术研究方法论。尽管《杂识》对于此种方法没有给予详尽阐述,但其对于“不读其书,不知其道”,“持一家之说,冲口乱骂”的学术风气的否定,以及其对为学“非易事也”的慨叹等所反映出来的学术研究贵实证的基本理念则是清晰明确的。
二、崇博
除去学问的尚实用与实证的基本追求外,纳兰性德于学问还极为重视“博”问题。如《杂识》云:
少所见多所怪,见骆驼谓马肿背。楞严言十二类生甚详,而谭景升《化书》举之以为异事,人安可不学乎[4]725?
谭景升即五代著名道士谭峭,其《化书》与《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阴符经》《文始经》并称为“全真六经”,是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的重要文献。此条批评尽管牵强,但其注重广博之倾向亦是极为明显的。再如上文所引“三教中皆有义理”条,纳兰性德以为,做学问贵在实证的同时,亦十分强调“读书贵多”,“学问贵广”。从杂识题材类容驳杂,涉及史地杂论、碑刻杂记、科技器物、文艺、宗教、述异、风俗制度等七大类,涵盖史学、地理、文学、文艺学、水利、医药、机械、民族、风俗、哲学、音乐、军事等多个学科门类方面即可见一斑[5]。与此同时,《渌水亭杂识》对上述内容叙述,又都本着“实”的追求,无论其具体条目文字多寡,但基本上都能对其所叙述的问题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探究,绝不泛泛而谈,人云亦云。
此外,《杂识》条目驳杂的能体现纳兰性德学问注重广博与贯通的同时,在《杂识》具体的叙述方法上,我们亦可以发现纳兰性德的此种追求。如《杂识》“妇人匀面”条:
妇人匀面,古惟施朱傅粉而巳。至六朝乃兼尚黄。《幽怪録》:“神女智琼额黄”。梁简文帝诗:“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唐温庭诗:“额黄无限夕阳山,”又:“黄印额山轻为尘”,又词:“蕊黄无限当山额。”牛峤词:“额黄侵腻发。”此额妆也。北周静帝令宫人黄眉墨妆。温诗:“柳风吹尽眉间黄”,张泌词:“依约残眉理旧黄”。此眉妆也。段氏《酉阳杂俎》所载有黄星靨。辽时俗,妇人有颜色者,目为细娘,面涂黄,谓为佛妆。温词“脸上金霞细”,又:“粉心黄蕊花靨”,宋彭汝砺诗:“有女夭夭称细娘,真珠络髻面涂黄。 ”此则面妆也[4]655-656。
此条论女子匀面习俗的发展以及“额妆”“眉妆”“面妆”区别,其广泛引征诗词以及笔记、小说等文献。就方法而言,此为以诗文证风俗。
再如前文所引“恒昇车”条对中西风车比较,尽管文辞简略,但却条贯清楚,非深明中西机械制造者,当不能如此娴熟与要言不烦。此外,其议论佛老宗教条目,采用的基本方法为“互证”的方法,既以佛说老,亦以老说佛。
就此类以“互证”方法展开论述的条目,在《杂识》约占五分之一,尽管总量不大,且此种方法亦非纳兰性德发明,但此种方法的运用,如无广博学识修养,当不能如此娴熟运用。
三、学风与师承
从根源上来说,《渌水亭杂识》所体现的纳兰性德的学术追求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纳兰性德生于生于清顺治十一年(1655),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杂识》编撰于康熙十二年(1673),最终成书于康熙十七年(1678)前后,亦即《杂识》的成书适逢明末清初这一特殊时代的晚期。
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社会极为动荡不安的时期,也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从万历二十五年(1579)至康熙二十年(1681)[6],在这 80年中,中国的社会大完成了由政治腐败、宦官专权、党争不断、民族与阶级矛盾尖锐的动荡不安到政治稳定、经济恢复并发展的盛世治世的转变。伴随着这一转变,加之西方学术思想受到传教士传教活动的影响,中国的传统学术思想与方法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这种转变最早可以追溯到王阳明的心学的创立。作为对程朱理学的学术反动,王阳明否定了程朱末流遗弃经学根底而侈谈心性义理不务经世事功的学风,在继承并发扬陆九渊“尊德性”的基础上,创立了心学体系,强调人的道德自律与知行合一。因为心学体系有着明确的指向,至明中叶,王学遂即成为学术之主导。然而此种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即随着王阳明的离世而出现了由生住向异灭之转化。加上王学之主张简易,离经以求道,不注重学术功夫,遂使其末流亦重步程朱末流“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亦“不复能系社会之信仰。”[7]4
至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颜元等出,心学末流轻浮狂放之弊才得到廓清。尤其是顾炎武,对晚明以王学末流为代表的学术风气,极为深恶痛绝,进而“首施猛烈之攻击”,“自兹以后,王学遂衰熄”[7]9。顾氏诸人,其学术虽有不同处,而其为学注重考证,对学术“经世致用”的认识基本一致,顾氏诸人,为学术主流的转变开辟了新的道路,清学之盛,实自顾氏诸人始。
纳兰性德从学于徐乾学,而徐乾学作为顾炎武的外甥,自幼读书即得到了顾炎武的悉心指导,熟悉顾炎武的治学方法与学术思想。纳兰性德作为徐乾学的学生,在读书与治学方面间接地受到了顾炎武“经世致用”“博学于文”“注重实证”学术思想与方法的影响是肯定的。尽管很难区分顾炎武的学术影响,在纳兰性德“以备说家之浏览云尔”式的编撰之中还存在多大的比重,但《渌水亭杂识》的成书受到顾炎武尤其是《日知录》以及明清易代之际学术风气转变的影响则是不争的事实[8]。
四、人生追求
纳兰性德作为传统文人,对自身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与肩负的历史使命具有较高而又持久的热情,其“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志向是明确的[9]。其青年时期主要的任务即为从事治平的功业做准备,奋励有经济志,穷究治乱的缘由,注重实学。但与此同时,其天性中又有“山泽鱼鸟之思”,故《杂识》中亦多深入议论释老宗教的条目。苏轼天性与庄子相近,少年起即儒、道互补,以儒学为治世术,参以释家无碍自在,进而化佛老学术中出世之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用以构建自己卓然独立的人格。纳兰性德学术文章与苏轼相比较或有所不及,但其人生理想首先是入世的,其于人生整体态度与苏轼儒佛道并参而以儒为主的积极用世则是一脉相承的。
徐乾学撰《墓志铭》谓纳兰性德曾“肆力经济之学”,故《杂识》关于历史治乱、人物评议较多。如《杂识》“唐昭宗欲伐李克用”条云:
唐昭宗欲伐李克用、李茂贞,无可将者,而朱温、杨行密辈其下智勇如林。盖朝廷用卢攜、王释之流,其所举者李係、宋威耳。智力勇艺者壅于下,悉为强藩所用[4]630。
此条通过对唐末人才多为朱温、杨行密辈所用,导致国家在重大战事时无可将兵者之史实的论述,强调了人才对国家兴亡的重要作用。“三藩之乱”时,他提出此种见解,无疑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在政治问题的同时,纳兰性德《杂识》对经国济世诸问题亦有所涉及。如其论及明代兵制之卫所制度时认为其“仿唐府军之法”,在指出因“其后官存而军丁渐消,遂无实用”的同时,更进一步指出其“亦困民之一端也。”[1]617
作为传统的以农业立国的中国,历代所奉行的国策基本上是一脉相承的“重农抑末”。到了封建社会的末期,尤其是晚明以来,江南已经出现了织户与织工之间的雇佣关系,这表明中国的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基于此,《杂识》“乌氏倮用谷量牛马”条对此一时期国家的基本经济政策进行了较为尖锐的批评,而其公然称赞秦代的“以礼安富”当属极为可贵[1]621。
《杂识》对历史人物行事的评述还是事系国计民生根本问题的历史事件的批评都是有针对性的,大都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这些论述,就其目的而言,无论是出于对统治者的婉转规劝还是委屈批评,其有用于世、有用于时的资治目标无疑是明确的,其与纳兰性德于学术上经世致用的实用目的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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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Academic Pursuit of Practicality and Erudition in Miscellaneity of Lushui Pavilion
YE Lei
(Chinese Department of Shangluo University,Shangluo,Shaanxi 726000)
Though explicitly expressed in the preface that the purpose of compiling Miscellaneity of Lushui Pavilion is"for literati to refer to",due to the influence of academic tradition and learning atmosphere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Miscellaneity of Lushui Pavilion,in some respects,reflects the academic pursuit of practicality and erudition.As for Nalan Xingde,this pursuit of practicality and erudition is a reflection of the atmosphere and an expression of his"devotion to the nation",longing for establishing achievement,doing good for the world,at the academic level.
Miscellaneity ofLushuiPavilion;Nalan Xingde;academy;respecting practicality;respecting erudition
I206.6
A
1674-0033(2014)01-0042-04
10.13440/j.slxy.1674-0033.2014.01.009
2013-12-20
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11JK0270)
耶 磊,男,陕西户县人,硕士,讲师
罗建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