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记》的地域文化价值
2014-04-10高利华
高利华
(绍兴文理学院 学报编辑部,浙江 绍兴312000)
《入蜀记》的地域文化价值
高利华
(绍兴文理学院 学报编辑部,浙江 绍兴312000)
陆游《入蜀记》是继欧阳修《于役志》后的一部优美的山水游记,其文学价值早已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其蕴涵的地域文化价值,似乎更值得珍视。《入蜀记》实际上为人们提供了南宋时期一次殊为难得的实勘地域文化最直接的资料,开了一种文化考察的风气。《入蜀记》记录的内容涉及山川风土、人文景观、名胜古迹、地理环境和历史沿革等,均属于区域文化研究范畴的重要课题。《入蜀记》对不同地貌、气候、风土、人情的详尽叙述,所构筑的诗意、画境和人文价值,也为地域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十分鲜活的话题。
陆游;《入蜀记》;实勘;地域文化
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46岁的诗人陆游入蜀赴夔州(今奉节)通判任,这是他生平一次历时最久、跨度最大的水路远行,历时157天,行程5000多里,横穿了相当于今天的浙江、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庆等7个省市;从越地起程,依次经过吴越、荆楚、巴蜀等几大文化区域,沿途所见都是长江中下游经济比较发达、文化积淀特别深厚的地区。陆游把此次见闻,以日记的形式记了下来,撰成《入蜀记》6卷,为后世留下了一份弥足珍贵的地域文化实勘资料。
一
《入蜀记》的内容是采用旅行生活散文化、日记化的形式,按时间空间距离的顺序一一记载,夹叙夹议,错综成篇的。为了便于考察,我们就按照作者日记的次序,对沿途涉及的吴越、荆楚、巴蜀等几个重要文化区域作一番梳理。
吴、越文化区域:
乾道六年(1170)闰五月十八日,陆游从越国的故都山阴出发,经柯桥、钱清至西兴,渡钱塘江至京城临安,水路行程前后为3天。这段路是陆游入京经常往返的旅途,稔熟得很,文字记得极为简略。对沿途的风物,也极少留意。其实,钱塘江以南的古越之地山川秀丽,文化积淀十分深厚,它是春秋战国时代越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六朝时期它吸引了北方世家大族寓居于此,文风鼎盛,引起了唐代诗人的广泛关注。南宋时期的越州曾经是高宗驻跸之地,历史上得名比京城临安还要早①。京城临安和京畿之地越州都是陆游极其熟悉并且屡屡吟咏过的地方,因此自不必多言。陆游在临安盘桓10天后,六月一日,移舟出闸。经秀州(今嘉兴)、平江(今苏州)、无锡、常州,抵达镇江是十七日清晨。行路、访友两不误,足足走了16天。
从钱塘江以北的临安,太湖流域的苏州、无锡,到长江南岸的镇江,是古代吴越文化地界。陆游以前曾在这一带任过职,对周边的人文风土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在《入蜀记》中只粗略记录了夜宿苏州枫桥和初更时分过常州奔牛闸情景。《入蜀记》载:“宿枫桥寺前,唐人所谓‘夜半钟声到客船’者。”其《宿枫桥》诗说:“风月未须轻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②面对眼前风物,诗人大有前路漫漫、吉凶未卜的感受。到镇江,古运河与长江交汇,江面豁然开阔了许多。他在镇江逗留了12天,镇江是陆游此行旅途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从镇江开始,客船由平稳的运河转入宽阔的长江航道航行,水势变化很大。溯江而上,长江两岸的奇丽风光扑面而来,用陆游的话说即“气象极雄伟也”(《入蜀记》卷1)[1]。
陆游七月一日离开瓜洲,七月上旬,陆游途经六朝古都建康(今南京)。建康也是他重到之地。金陵城龙盘虎踞的形势,一直是陆游特别看好的,他曾经向朝廷提出过建都建康的想法。“大江天险,都城临之,金汤之势,比六朝为胜,岂必依淮为固邪?”(《入蜀记》卷2)况且古代宁镇地区是吴文化的诞生地[2]。在宁镇地区横贯着一条秦淮河,与长江西岸安徽的滁河隔江相望,成为吴文化与中原文化交流的门户。陆游在建康盘桓数天后,七月十日早晨离开建康城,前往太平州(今当涂)江口。
当涂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终老之地,这一带的三山矶、慈姥矶巉岩峭立,水势湍急,素来闻名,是历代诗人们赏爱不已、频频歌咏的江山胜景。南朝著名诗人谢朓有《登三山还望京邑》,李白有《登三山望金陵》,梅尧臣有《过慈姥矶下》等诗,刘禹锡、王安石、张耒、徐俯也都署名留下了题咏。面对古人,陆游诗情激荡,在赴当涂东的青山太白祠堂、谢朓故居时都赋诗凭吊[3]。陆游是吟咏着李白“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诗句,带着美好的印象,欣欣然过天门山的。《入蜀记》卷3载:“自离当涂,风日清美,波平如席。白云青嶂,远相映带。终日如行图画,殊忘道途之劳也。”李白当年曾经为之陶醉而留恋忘返的江山美景,一一牢笼于陆游笔下。《入蜀记》记录舟过小孤山、大孤山的片段都写得十分精彩。陆游是八月初到达江州,在庐山盘桓数天后,解舟前往湖北。这一年的中秋,陆游一家是在著名的西塞山的江面上度过的。在空旷的江面上,回味着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的词意,欣赏月共水生的精彩画面,这也算是陆游入蜀途中领略到的一大奇观。
长江流经皖南和赣北的地带,古代称之为吴头楚尾,山水相映,是长江下游江南风景绝胜处。乾道元年(1165)七月,陆游改调通判隆兴(今江西南昌)曾经走过这一段水路。
荆楚文化区域:
陆游在饱览吴头楚尾江山胜景后,八月十八日船到烟波浩淼、赫赫有名的黄州,第一次进入了荆楚腹地。楚地是陆游生平第一次经历,周遭的景物,对于陆游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可以这么说,《入蜀记》中感情饱满、笔墨含情的部分是对楚地的描写。他依次描绘了黄州(今黄冈)、鄂州(今武汉)、江陵、石首、公安、沙市、夷陵(今宜昌)、姊归等沿江城镇和著名的文化遗迹,全方位地展现了长江中游地区的自然历史风貌。
黄州,故治在今湖北黄冈,是荆楚故地。因为有唐宋两朝著名的诗人杜牧、王禹偁、苏轼、张耒等的出守和谪居,黄州名声大振。陆游到黄州后,先游东坡,拜雪堂东坡像;后访张耒谪居黄州时的竹楼和楼下的赤壁矶等人文景观。诗人是在“万里羁愁”的气氛中迎着秋日的寒风,黯然告别黄州的。
八月下旬,陆游船至鄂州(今属武汉)。鄂州是长江上的一大都会,也是荆楚文化的发祥地。陆游登黄鹤楼览鄂州胜迹,忆李白《送孟浩然》诗:“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登高临远,惟见晴川历历,江水滔滔,鹦鹉洲畔,气象万千。“由江滨堤上还船,民居市肆,数里不绝。其间复有巷陌,往来憧憧如织。盖四方商贾所集,而蜀人为多。”(《入蜀记》卷5)可见鄂州在宋代是长江中游一个相当繁华的商业城市。
据《入蜀记》记载,陆游是于乾道六年(1170)九月八日抵达江陵地界的。湖北江陵是战国时楚国的旧都,是当年楚国最繁华的都城。楚国历史悠久,在战国前期就是一个幅员辽阔、国力强大、北盟齐晋、可与强秦争霸的诸侯国,最后被秦所灭,从此郢都荒芜不堪。陆游笔下的楚都已成了大雁栖息、狐兔藏身的地方,只有云梦古泽依旧浩渺苍茫一片,有谁能想象这就是屈原当年寤寐不忘的故国!江陵也是陆游钟爱的前妻唐氏的故乡,重九日,陆游船泊塔子矶,“谒后土祠……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得数枝,芬馥可爱。为之颓然径醉。”(《入蜀记》卷5)陆游此行入蜀途经细腰宫畔的江陵,心里自然无法平静,谒后土祠实属情理之中。
“(九月)十一日,舟行。望西南一角,水与天接。舟人云,是为潜军港,古尝潜军伺敌于此。”(《入蜀记》卷5)中旬次公安,“规模气象甚壮。兵火过后,民居多茅竹。然茅屋尤精致可爱。井邑亦颇繁富,斗米六七十钱。”(《入蜀记》卷5)这一带平原沃野,水土资源充沛,呈现出宋代江汉平原富庶安宁的景象。
大概在九月下旬船近峡口,十月三日,始见巴山。船行至此,便进入了长江落差较大、惊心动魄的一段水路——三峡下牢关。下牢关位于夷陵(今宜昌)之西,从此溯江西上,即是长江三峡的第一峡——西陵峡。这里是荆岳之门户,江汉平原和三峡的交会处,西行是遮天蔽日的高崖绝壁,长江从山阙中奔腾呼啸而来;东去则漫为平流,是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陆游逆流西进,进入峡险江曲、重山如阙的江道之中,一路上都是险湍恶滩,水路迂回,有时候不得不乘轿改陆路过滩。当地的谚语说:“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欧阳修当年过黄牛峡时也叹:“朝朝暮暮见黄牛,徒使行人过此愁。”陆游所租的船在上新滩时,船底为锐石所损,差点沉掉,换船后才继续行进。十月十六日到秭归,城中无尺寸平土,滩声如暴风雨至,荒凉至极。秭归虽然很荒僻,历史上却是出俊才美女的地方,穷山恶水之间诞生了楚国著名诗人屈原、宋玉,还有汉代美女王昭君。杜甫当年就不胜感慨:“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最能行》)“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负薪行》)
陆游开始体会到唐代诗人刘禹锡笔下“巴山楚水凄凉地”的真正内涵。刘禹锡在这一带生活了二十几年,有“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的诗,极言峡中之险。从广阔的江汉平原陡然进入崎岖险峻的三峡急流险滩,陆游感到自然造化之震撼。
巴蜀(巴东)文化区域:
十月二十一日,船近石门关,陆游“晚泊巴东县,江山雄丽大胜秭归,但井邑极于萧条”(《入蜀记》卷6),巴东的江山虽则雄丽,但因地僻民贫,竟然没有人愿意在此为官!十月二十三日,船过巫山神女庙。神女庙的正对面是巫山十二峰,但在陆游的视野范围内“十二峰者,不可悉见。所见八九峰,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入蜀记》卷6),传说每到八月十五夜,月亮皎洁的时候,峰顶有丝竹之声荡漾,于是,周边的猿声哀鸣,应和着,一直到清晨渐止。但陆游那天看到的神女峰却是另外一番缥缈的景象:“是日,天宇晴霁,四顾无纤翳,惟神女峰上有白云数片,如鸾鹤翔舞徘徊,久之不散,亦可异也。”(《入蜀记》卷6)
十月二十六日,船入瞿塘峡。长江三峡中,瞿塘峡素以险峻著称,诗人在《入蜀记》中曾有这样的描写“(瞿塘峡)两壁对耸,上入霄汉,其平如削成,仰视天如疋练。”可惜陆游到达夔州时,已是落水季节,冬日的瞿塘峡已不复有往日的声势,显得出奇的平静安然,全没有陆游想象中的波澜。只有山腰上斑驳的沙痕尚刻着水势雄壮时奔腾攀升的痕迹。二十七日早上,陆游终于到达地控三峡之险的巴东重镇——夔州,结束了近半年的长途跋涉。巴东江山之雄丽,人文景观之丰厚都让陆游叹为观止,而地僻民贫的客观现状又令他不胜感慨。
二
一部《入蜀记》,有丰富的地域文化价值。陆游用诗人的笔法刻画了长江沿岸的山川形势,他用实勘实录的方式,真实地反映了所到之地的自然地貌和气候特征。
陆游此行主要行经的是江南东路的运河和长江中下游段水路,所记录的材料包括不同水路的地理状况和物候特点。他着眼于水路考察,因此,不同时段地形不一,水势各异。在运河航行时,陆游是这么描写的:“自京口抵钱塘,梁陈以前不通漕,至隋炀帝始凿渠八百里,皆阔十丈。夹冈如连山,盖当时所积之土。朝廷所以能驻跸钱塘,以有此渠耳。”(《入蜀记》卷1)描述的是太湖周边段的运河的由来。此段运河行程较短,水势平稳,且与作者平素生活的浙东运河的自然环境十分近似,因此没有引起作者特别的关注;进入长江段水域后,水势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长江江面波澜壮阔,两岸景象变化万千,令人目不暇接。在长江上逆流行舟,不同地段,景象各异。在陆游笔下,长江的宁镇地区段、吴头楚尾段、荆楚段、巴东三峡段气象各不相同,下面试举例述之。
长江宁镇地区段:在镇江沿岸“东望京山,连亘抱合,势如缭墙,官寺楼观如画,西阚大江,气象极雄伟也。”“过瓜洲,江平如镜。舟中望金山,楼观重复,尤为巨丽。”(《入蜀记》卷1)展现了长江宁镇地区两岸精致的自然景观和深厚的文化积淀。
长江吴头楚尾段:“自离当涂,风日清美,波平如席,白云青嶂,相远映带,终日如行图画,殊忘道途之劳也。”“自雷江口行大江,江南群山,苍翠万叠,如列屏障,凡数十里不绝。自金陵以西,所未有也。是日,便风张帆,舟行甚速。然江面浩渺,白浪如山,所乘二千斛舟,摇兀掀舞,才如一叶。过狮子矶,一名佛子矶,藓壁百尺,青林绿筱,倒生壁间,图画有所不及。”(《入蜀记》卷2)长江吴头楚尾段江山如画,与宁镇地区厚重的文化积淀相比,更多地体现了江南山水诗情画意的一面。
长江荆楚段:船至黄州惟见“烟波渺然,气象梳豁”,“黄州临大江,了无港澳可泊。”“多奇石,五色错杂,粲然可爱……过三江口,极望无际。”(《入蜀记》卷4)过江陵“望西南一角,水与天接。……水浅,舟行甚艰,自此不复有山。太白诗:‘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盖荆渚所作也。”(《入蜀记》卷5)长江进入荆楚段,汇入了浩瀚的江汉平原,水网密布,四望烟波渺然,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长江三峡段:
当船进入巴山楚水交汇的三峡地带,陆游向我们展现了长江最奇诡的画卷:“过荆门十二碚,皆高崖绝壁,崭岩突兀,则峡中之险可知矣。”“过下牢关。夹江千峰万嶂,有竞起者,有独拔者,有崩欲压者,有危欲坠者,有横裂者,有直坼者,有凸者,有洼者,有罅者,奇怪不可尽状。初冬,草木皆青苍不凋。西望重山如阙,江出其间,则所谓下牢溪也。”“(瞿塘峡)两壁对耸,上入霄汉,其平如削成,仰视天如疋练。”(《入蜀记》卷6)
从上可见,陆游对长江的感受和观察是丰富而具体的。长江宁镇地区段突出其两岸山势雄伟、连绵起伏、楼阁玲珑的壮丽景象。长江进入吴头楚尾段则重点描写其平波远岫、白云青嶂交相辉映,如图画般苍翠秀丽的画面。到了中游荆楚段,陆游重点描写长江流经江汉平原时烟波渺然、一望无际的开阔气象。长江进入三峡段,则渲染高崖绝壁、鬼斧神工、急流险滩、惊心动魄的场面。不同的自然地貌反映了长江流经不同区域的风姿,让我们在游程中见证了长江流域的宏伟气势。
《入蜀记》也见证了我国的地貌和气候特征。但由于长江流域西高东低的地势和山脉地带垂直分布的气候差别,虽然长江几乎围绕着相对近似的纬度上滚滚东去,但东西不同的区位还是表现出不同的气候特点。九月中旬,当陆游靠近三峡时,发现此地“极寒如穷冬。土人云,此月初已尝有雪。”(《入蜀记》卷5)在过下牢关不久的扇子峡时,才农历十月九日,天却下着“微雪”,“是日极寒,岩岭有积雪”,(《入蜀记》卷6)十二日又下“夜雪”。而此时的江南是“红树平沙十月天”[4]“江南十月气犹和”[5]正是菊后出游的好季节。东西地势的差异才有如此之气候特征,陆游显然留意到了这种差别,所以作了特别的记载。有时候即使在同一个地区逗留,因地貌的差别,气候特征也不一样。对此,陆游也作了详细的笔录。如他在八月上旬游庐山途中记道:“连夕在山中,极寒,可拥炉。比还舟,秋暑殊未艾,终日挥扇。”(《入蜀记》卷4)类似详细的材料都客观地反映在他《入蜀记》点点滴滴的记载中。
三
一部《入蜀记》还记录了长江中下游地区沿江大大小小数十个市镇的不同风貌。就临安、建康、鄂州这三个大都会而言,陆游也不乏精彩的描写。
南宋的临安(今杭州)在当时是个典型的消费性、休闲性的都市。人们欣赏它“山外青山楼外楼”和“西湖歌舞”的表面的升平景象。陆游入蜀途经临安时,虽没有刻意地描述西湖山水风物,却透露了他在京城的游踪:“同仲高出暗门,买小舟泛西湖,至长桥寺。予不至临安八年矣,湖上园苑竹树,皆老苍,高柳造天,僧寺益葺,而旧交多已散去,或贵不复相通,为之绝叹。”(《入蜀记》卷1)在陆游眼里,久别重见的都城以及城中的一切只是重履怀旧之处,不乏前度刘郎的感慨。
在陆游笔下,六朝古都建康(今南京)则是另外一番景象:“过龙湾,浪涌如山,望石头山不甚高,然峭然立江中,缭绕如垣墙。凡舟皆由此下至建康,故江左有变,必先固守石头,真控扼要地也。”“(七月)七日,……食已,同登石头,西望宣化渡及历阳诸山,真形胜之地。若异时定都建康,则石头当仍为关要。或以为今都徙而南,石头虽守无益,盖未之思也。惟城既南徙,秦淮乃横贯城中,六朝立栅断航之类,缓急不可复施。然大江天险,都城临之,金汤之势,比六朝为胜,岂必依淮为固邪?”(《入蜀记》卷2)金陵城龙盘虎踞的形势,使其具备了南北军事要冲的形势和地位。在陆游看来,拥有大江天险和金汤之势的建康,无论从任何角度考虑,都是一个特别适宜于建都的地方。
处于长江中游新兴的商会城市鄂州(今武汉),首先给陆游留下通都大邑的繁盛印象。“至鄂州,泊税务亭,贾船客舫,不可胜计,衔尾不绝者数里。自京口以西,皆不及。……市邑雄富,列肆繁错,城外南市亦数里,虽钱塘、建康不能过,隐然一大都会也。”(《入蜀记》卷4)不仅如此,鄂州自唐以来,为长江军事冲要之地。“大舰七百艘,皆长二三十丈,上设城壁楼橹,旗帜精明,金鼓鞺鞳,破巨浪往来,捷如飞翔,观者数万人,实天下之壮观也。”(《入蜀记》卷4)鄂州同时还是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制度闳伟,登望尤胜。鄂州楼观为多,而独得江山之要会”(《入蜀记》卷4),在陆游笔下,鄂州是长江沿岸的全新的商业重镇和都会城市。
《入蜀记》不但对运河、长江流域大大小小的数十个城镇作了不同程度的考察、比较和描述,而且对不同文化区域的民俗特征、生态环境和地方物产有生动的记录。
陆游途经秀州(今嘉兴)城外,见“运河水泛滥,高于近村地至数尺。两岸皆车出积水,妇人儿童竭作,亦或用牛。妇人足踏水车,手犹绩麻不置。”(《入蜀记》卷1)十月十三日,陆游船入新滩,船底被锐石所破,因游江渎北庙,看到庙下石罅中有温泉,当地的“妇人汲水,皆背负一全木盎,长二尺,下有三足。至泉旁,以杓挹水,及八分,即倒坐旁石,束盎背上而去。大抵峡中负物,率着背,又多妇人,不独水也。有妇人负酒卖,亦如负水状。呼买之,长跪以献。未嫁者,率为同心髻,高二尺,插银钗至六双,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入蜀记》卷6)同是从事劳作的家庭妇女,东部运河边足踏水车手绩麻的妇女与西部三峡负水负酒负重的妇女是两种不同的民俗风情。
杜牧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吴越之地,自南朝以来佛教兴盛,寺院林立,陆游《入蜀记》记载的寺院,有临安西湖长桥寺,秀州本觉寺,平江枫桥寺,镇江普照寺、甘露寺、金山寺,真州报恩光孝寺,建康清凉广慧寺、保宁寺、戒坛寺等。这些寺院,高僧长老云集,信徒众多,香火特盛。相比之下荆楚之地佛教的气氛淡漠。《入蜀记》说:“荆州绝无禅林,惟二圣(谓青叶髻如来、娄至德如来)而已。然蜀僧出关,必走江浙,回者又已自谓有得,不复参叩。故语云:‘下江者疾走如烟,上江者鼻孔撩天。徒劳他二佛打供,了不见一僧坐禅。’”(《入蜀记》卷2)公安一带禅寺很奇怪,只供二尊面目怪异的如来佛,和尚从不参佛坐禅。荆楚风俗确有令人诧异之处,他们居然在巨大的木筏上设置祭祀的神祠:“抛大江,遇一木筏,广十余丈,长五十余丈。上有三四十家,妻子鸡犬臼碓皆具,中为阡陌相往来,亦有神祠,素所未睹也。”(《入蜀记》卷4)九江一带民间则以江中放灯禳灾祈福。《入蜀记》卷3载:“六日甲夜,有大灯球数百,自湓浦蔽江而下,至江面广处,分散渐远,赫然如繁星丽天。土人云,此乃一家放五百碗以禳灾祈福,盖江乡旧俗云。”至于荆楚旧俗,入峡前,舟人必须用壶酒特豚祭江渎庙。“庙在沙市之东三四里,神曰昭灵孚应威惠广源王,盖四渎之一,最为典祀之正者。然两庑淫祠尤多,盖荆楚旧俗也。”(《入蜀记》卷5)他们习惯在中夜后祀峡神,荆州以西,拜祭伍子胥的庙为多。
物产方面陆游主要是围绕着运河和长江的航行见闻展开的。宋代长江流域鱼类不但品种丰富价格便宜,而且还有许多很特别的种类是陆游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今天看来也是很奇特稀罕的。陆游在姑熟时“开南窗观溪山。溪中绝多鱼,时裂水面跃出,斜日映之,有若银刀。垂钓挽罟者弥望,以故价甚贱,……土人云此溪水肥宜鱼,及饮之,水味果甘,岂信以肥故多鱼耶。”(《入蜀记》卷2)“自离黄,虽行夹中,亦皆旷远,地形渐高,多种菽粟荞麦之属。晚泊杨罗洑,大堤高柳,居民稠众,鱼贱如土,百钱可饱二十口,又皆巨鱼。欲觅小鱼饲猫,不可得。”(《入蜀记》卷4)过三山矶时,见“江中江豚十数,出没,色或黑或黄,俄又有物长数尺,色正赤,类大蜈蚣,奋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三二尺,殊可畏也。”(《入蜀记》卷3)在九华山附近的江面上有“巨鱼十数,色苍白,大如黄犊,出没水中,每出,水辄激起,沸白成浪,真壮观也。”(《入蜀记》卷2)舟至狮子矶的石壁下,“忽有大鱼,正绿,腹下赤如丹,跃起舵旁,高三尺许,人皆异之。”(《入蜀记》卷3)在江洲附近的江面上“江中见物,有双角,远望正如小犊,出没水中有声。晚泊橹脐洑,隔江大山中,有火两点若灯,开阖久之。问舟人,皆不能知。”(《入蜀记》卷4)
由于气候适宜,生态环境比较好,长江水域的鱼类繁殖得很好,其他生物种类也很丰富。如“过新野夹,有石濑茂林,始闻秋莺。沙际水牛至多,往往数十为群,吴中所无也。地属兴国大冶县,当是土产所宜尔。”(《入蜀记》卷4)在夷陵州以西的黄牛峡“舟人来告,请无击更鼓,云庙后山中多虎,闻鼓则出。”(《入蜀记》卷6)长江沿岸还有天鹅、麋鹿等珍稀动物。
陆游在《入蜀记》中十分重视不同文化区域的人文背景及其历史衍变的考察,如对无锡地名的考镜:“近邑有锡山,出锡。汉末谶记云‘有锡天下兵,无锡天下清。有锡天下争,无锡天下宁。’至今锡见辄掩之,莫敢取者。”(《入蜀记》卷1)寥寥数语,就把无锡地名的由来梳理得一清二楚。又如“黄鹤楼,旧传费祎飞升于此,后忽乘黄鹤来归,故以名楼,号为天下绝景。”(《入蜀记》卷4)陆游有深厚的史学学养,《入蜀记》每于记叙中见史识,以史喻今,甚见其史家本色。游池州,他援引历史:北宋灭南唐,就是由于“首克池州,然后能取芜湖、当涂,驻军采石,而浮桥成。则池州今实要地,不可不备也”,此处良苦用心是告诫朝廷勿蹈南唐覆辙。
四
现存较早以日记体记赴任行程的散文是欧阳修的《于役志》。《于役志》记录了欧阳修在北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遭贬后自开封赴夷陵令的水路行程,以及旅途中的见闻和交游活动。《入蜀记》是继欧阳修《于役志》后的一部优美的日记体散文,与欧阳修的省净简略文笔不同,陆游的日记体散文是一部内容丰富、情景兼备的山水游记,纪昀说“游本工文,故于山川风土,叙述颇为雅洁。而于考订古迹,尤所留意。……其他搜寻金石,引据诗文以参证地理者,尤不可殚举。非他家行记流连风景,记载琐屑者比也。”[6]其文学价值和史料考订的功夫已引起学界的关注,[7]其所蕴涵的地域文化价值,似乎更应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入蜀记》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南宋时期一次殊为难得的实勘地域文化最直接的资料,客观上开启了不同区域文化历时考察并详尽描述的风气。同时代的范成大乾道壬辰(1172)年出知静江府时,记途中所见成《骖鸾录》1卷,淳熙丁酉(1177)自四川召还临安,水路出蜀东归日记,成《吴船录》2卷,所记阅历,虽不乏沿途古迹形胜的记载考订,或得一端,整体上都不如陆游详赡可观。其后此类文体踵武者多,但也无出其右者。
陆游入蜀沿途经过的城市,属于古代吴越、巴楚文化的发祥地,是长江文明的代表。长江两岸的江山风物与历史文化已经融为一体,汉唐以来,文化的积淀非常深厚。陆游作为一位饱学之士,既精于史学,对历史遗迹的来龙去脉了然于心,下笔左右逢源,如数家珍,字里行间都浸染着深厚的学养,使笔下的胜迹都具有浓厚的文化气息和文化品位;他又是一位热情澎湃锐感的文人、诗家,当他身临其境时,会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把自己深深地投入进去,将历史遗存和现实感慨打并在一起,发思古之幽情,写人生之感遇。因此,《入蜀记》真是一部反映地理风貌和人文意趣的游记。
陆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杜甫说:“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一部《入蜀记》,是作者西行数千里在“山川气俗”感发下写成的反映区域文化的杰作。区域文化的形成并长期存在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自然地理环境的作用,自然地理有极大的稳定性,因此,地域文化才有可持续发展的可能,并一直延续到今天。《入蜀记》记录的内容涉及的山川风土、人文景观、名胜古迹、地理环境和历史沿革等,均属于区域文化研究范畴的重要课题。陆游对长江流域人文环境历史典章深沉的思考,对沿途自然环境的人文关怀和对不同地貌、气候、风土、人情的详尽叙述等,为区域文化中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文献资料,所构筑的诗意、画境和人文价值,也为区域文化的实勘比较研究提供了十分鲜活的话题。
注释:
①袁宏道《山阴道》诗云:“钱塘艳若花,山阴芊如草。六朝以上人,不闻西湖好。”
②“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风月未须轻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7页。以下引陆游诗,只明卷次页码,不备注。
[1]陆游.陆游集:卷43-48[M]北京:中华书局,1976:2407-2459.
[2]董楚平.吴越文化新探[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131.
[3]吊李翰林墓[M]//剑南诗稿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39.
[4]十月[M]//剑南诗稿校注:卷6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845.
[5]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M]//剑南诗稿校注:卷6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079.
[6][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8[M].北京:中华书局,1997:529-530.
[7]中国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越中山水[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51-70.
Regional Cultural Value ofRuShuJi
Gao Lihua
(Editorial Department, Journal of Shaoxing University, Shaoxing, Zhejiang 312000)
Lu You’sRuShuJi, grotesque landscape travels after Ouyang Xiu’sYuYiZhi, has great literary value which has attracted the widespread attention and embodies immense regional cultural value which deserves to be cherished.RuShuJi, in actuality, provides extremely rare information of a field survey of regional culture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us initiating the aura of cultural research. What is recorded inRuShuJiis an important subject in the research category of regional culture, covering such natural landscapes as mountains and rivers, human landscape, scenic spots and places of historical interest,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and historical evolution.RuShuJielaborating on different landforms, climate, local conditions and customs, constructs poetic and picturesque images and humanistic value which provide a very lively topic for the research of regional culture.
Lu You;RuShuJi; field survey; regional culture
2014-10-10
高利华(1964-),女,浙江绍兴人,绍兴文理学院教授。
I207.6 G127
A
1008-293X(2014)06-005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