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残雪《单身女人琐事纪实》的叙事手段
2014-04-10施涵丽
施涵丽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321004)
曾经有人评价:“残雪是20世纪中国现代主义大旗下最后一个孤独的守护者,也是世纪最后一道孤绝悲壮的断垣残壁里的风景”[1],残雪是孤独的,她孤独地探索人性的背面,孤独地面对少之又少的读者。孤独感作为一种生存意识,是非常个体化的内心体验。在创作中,残雪并没有把孤独的体验用普通的表达方式表现出来,而是通过各种叙事技巧来表达她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度关注。
《单身女人琐事纪实》是残雪2004年出版的小长篇,文中的主人公述遗作为一位人际关系恐惧者,她生活在残雪所描绘的孤独世界里,故事以主人公的三条社会关系链展开,这个处处被窥视、窃窃私语、讪笑所充塞的空间,让她焦虑、恐慌、不安,仿佛被纠缠在一张他人特意编织的网里,正如一头“困兽”般沦陷,在述遗挣扎的过程中孤独意识不断充斥着全文。
一、内心独白
残雪的作品以灵魂写作著称,而灵魂在小说中有着独特的话语权,灵魂自述的力量足以抵达人物内心最深的角落,使人物内心世界的神秘感骤然浮出水面。在小说《单身女人琐事纪实》中,残雪使用了大量的内心独白,跟着主人公流动的“孤独意识”随意却又自然地编织着故事,把文中流露的“孤独感”刻画得入木三分。
根据袁可嘉的定义:“在假定没有其他人倾听的情况下,一个人物把自己所感所思毫无顾忌地直接展露出来,这就叫‘内心独白’。”[2]即通过人的自思、自语等内心活动、内心表白来揭示人物隐秘的内心世界,能充分地展示人物的思想、性格,使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人物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面貌。残雪在《单身女人琐事纪实》写作中运用了大量的内心独白,主要采用第三人称间接的内心独白叙事。在述遗的精神世界里,她排斥她周围的所有人,想要跳出这些纠缠不清的人际“三条线”,她沉浸在自己与孤独对话的假想世界里,因此外部世界与其内心世界的冲突促成了述遗最大的孤独与焦虑。
形容述遗最好的无非是“深海里的一条鱼了”,小说中述遗有一段自审式的独白:“她将自己想象成在海底沟壑里穿梭的鱼……它们一直隐藏在海底那昏暗的世界里……海底的世界和地上的世界又是如何连接的呢?为什么会出现鱼类似的人种呢?”[3]98述遗欣然接受了梅花形容他们“那种人”的定义——深水鱼,她一直隐藏在人群中,想跳出社会这个繁复的人际圈,独守在自己的“昏暗世界”里,但亲尝被冷落滋味后,却又倍感孤独,甚至变得有些焦虑,急于寻找与“地上的世界”的连接点,所以有了她从自己世界里的一次蓄意“出走”经历,试图通过“出走”可以接触更为广袤的世界,从而远离孤独、单一、生活了几十年的周遭世界。并且,述遗会常想“小廖,还有老卫,他们凭什么要同情自己呢?很久以前,她同他们素不相识,她脸上也没贴什么标签,他们凭什么要对她施以这种难以承受的关心呢?”[3]38,这两个“凭什么”表达了述遗的强烈不甘,她不愿承认一个孤寡老太婆的孤独寂寞,她也万万没想到这种孤寂竟这么容易地被人发觉,这样不值一提的“窥视”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讥讽,更让她猝不及防,长期身陷孤独让她失却了安全感和自信,所以她“神经质”般的自尊显现得如此强烈。
同时由于长时间的孤独,述遗得不到他人的肯定,周围人对她的回应总是含糊的,甚至是否定的,这导致她长期以来缺失自信,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她怀疑自己得了“迷幻症”,怀疑“杏花村”是自己的幻想,在那里发生的事也不可靠,怀疑青年是自己的幻觉等等,对于商业街和两年前迷路的小街——“也许那条街就是这条街,它被拓宽之后就变成了商业街,只不过是随意选择的形式,或许那些妓女是洗衣妇装扮的,或许整条街的居民都在合演一出戏,却没有观众。”[3]158这些混沌让述遗踌躇不解,“这到底是老人的迷幻症还是她本人生理上自然的变化,抑或是大自然的诡计?”[3]114这一切都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絮絮叨叨地胡诌梦魇和现实所交织的故事,而事实上她却比常人清醒,作为一个清醒的梦呓者,她深知“人是走不进自己的梦境的”,[3]113述遗对无法逃脱孤独的绝境感到痛苦,她害怕老去带给她更深的孤独感,所以她试图用记忆、梦境、幻想拼凑的故事来敷衍自己,麻痹自己,让自己不那么清醒,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在孤独的绝境中留住一些美好。小说中还有多处关于述遗害怕孤独的内心直白,如“小镇浓浓的、阴沉的夜色让述遗倍感孤单”,“她排斥所有的人,认为一律与自己无关。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有彭姨在旁边呢?骨子里头她还是多么害怕孤孤单单一个人啊”等。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残雪刻意“对于一种‘困兽’意识的强调”[4],述遗如一头被纠缠在孤独中不能自拔的“困兽”,她鄙夷她周围的人,想逃脱这张用人际关系织成的网,却又害怕有一天失去他们,对老卫—— “述遗虽然讨厌他,可一想,要是没了他,她的生活不就没了内容吗?”[3]47对于彭姨——“甚至给予她一种温暖的回忆”,[3]146述遗竟是如此的孤独,如果没有老卫,她无处安放她的漠视;若没有彭姨,她的厌恶之情又将发泄在哪里;要是没有小廖,她的同情之心就没了归宿;如没有菜贩子,她就没有了可以获得“小小乐趣”的“心理游戏”的施展空间。不难看出,述遗骨子里沉重的孤独意识让她对曾经如此厌倦的交际网欲拒还迎。
二、虚实结合
我们在阅读文本的时候,总能被作者笔下的事实与梦幻、现实与回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结合的虚实相生的叙事手法所折服。有时候分不清小说的情节到底是主人公述遗真实经历还是她自身出现的幻觉,是过去的回忆还是现实的真实发生,甚至我们还看到作者将现代主义的象征、荒诞、意识流等创作方式嵌入写作。
小说中多次提到了带有“黑暗”性质的动物:蝎子、蜘蛛、老鼠、蝙蝠、毒蝴蝶等。在彭姨的婆婆家,述遗被蝎子咬肿了腿,让她对这类动物产生了恐惧感。还有她生活中的一件怪事也非常值得一提,述遗总觉得她的脸上蒙着一张蜘蛛网,一睁眼醒来就在脸上结了一大张网,而她从未在生活中见过那只老蜘蛛,后来蜘蛛出现在述遗梦中的灯罩里面;当述遗被庭院的毒蝴蝶蜇了以后,开始怀疑庭院是否真实的存在,最后她在某天凌晨两点醒来发现了蚊帐里的毒蝴蝶,关于蜘蛛网、蜘蛛、毒蝴蝶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幻我们无法马上下定论,但是这样的写作手法让我们对述遗的精神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关注。还有就是,为什么小廖的手里和口袋里总是出现老鼠、蝙蝠之类的东西,难道是述遗的幻觉吗?至于为什么要选择这些动物进行叙事,我想这无疑是对述遗孤独的精神世界的写照,投射出主人公内心被孤寂和焦虑浸渍的阴暗面,所以述遗的潜意识里总能浮现这样黑乎乎、甚至有毒的动物,但这些动物都不是大型的、对人类产生威胁的动物,最多是自卫性质的蜇咬。正如主人公自己,“夜里,述遗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穴居的、身上有毛的小兽”,在孤独的夜晚把被子堆成洞穴的形状,然后钻进去,以此挨过孤单的失眠的夜晚。述遗的内心充满恐惧,生怕别人迫害于她,但在事实面前她又无能为力,因此她幻想里出现的东西总是略带攻击性,只有这样她才能带给自己孤独无助的心灵一点安慰。
关于文中小廖职业以及居所的叙事,我们可以看出主人公混沌于现实与回忆中,理不清事情发展的客观时间,只能任凭其由意识带动的主观时间来随意安排故事的发展。起先述遗以为小廖只是一个垃圾工,之后却发现他的第二职业是泥水匠,并且还住在街上,家里富裕,还有老婆 (本以为是顾家伯伯的妻子),在一次遇见中,以下对话非常典型,“你的家不是在街上吗?”(述遗),“那是先前的事了,我已经忘记了。我现在只住在单身宿舍里……现在您又告诉我,我是住在街上的,我的脑子就坏了。您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情况呢?”(小廖),“你不是住在街上,做了十多年泥水匠吗?”(述遗),“您在开我的玩笑。不,我不愿意谈论这个了。”(小廖)[3]49从这个对话可以看出述遗问话的逻辑仿佛没有时间观,她总是以自己默认时间来发问,而小廖的回答也很含糊,似有非有,在否定好像又同时肯定了什么。也许小廖十几年前曾经是泥水匠,凭着这样的记忆印象,述遗以为他现在依旧是;又或者述遗潜意识里将顾家伯伯泥水匠的记忆叠加到了需要同情的小廖身上,这样他的遭遇也不至于太惨。当然也不乏记忆中的柠檬树、三色豆这样的意象在现实的叙事中以回忆为载体来回闪现。孤独给了述遗太多空白,所以她凭着自己极致的个人感觉把现实和记忆进行加工来扩充她苍白空洞的生活,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孤独的个人世界里安生。
小说主要写实,记录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琐事,但文中还有很多属于现代主义的笔法。如富有象征性的“那种人”,在现实中我们与那种人“隔着时间”,而述遗很向往,乐此不疲地追逐,正如彭姨说的“谁都想要往那种地方跑,人的天性嘛”。遗作为一个孤寡老妇人,她是社会的边缘人,饱尝生活的孤苦,同时她又是站在生死边界上的边缘人,她希望死亡能带她离开这个世界,远离孤独,所以通过不同人拼命往自己身上贴“那种人”的标签。另一个意象就是生活在海底的“深海鱼”,那种人就是“深海鱼”,生活在沉默的世界里—— “她恍然大悟,原来城市本身就相当于深海的海底,人往往被它表面的喧哗所欺骗,不懂得它那沉默。那个沉默的世界是同述遗的世界并存的,二者平衡发展到今天。[12]113很显然,沉默的世界安静得可怕,让人透不过气来,述遗对于孤独的压抑无处释放,只求成为“那种人”,回到“山里”。与此同时,小说故事情节尽显荒诞,隐约中充斥中死亡和暴力的血腥气息,如文中多次描写了述遗与濒临死亡的人物的接触:如彭姨婆婆、雨中青年、老培、老卫等,人物的对话有时也透露着血腥,如“那些个尸体,我们将他们全放进了搅拌机”,还有一些看似毫无目的性的荒诞,如彭姨的蝙蝠刺绣,秃头女人怪异缝被子方式。小说中无处不见的荒诞叙事,让我们更清楚地洞悉了述遗的灵魂,她整日神神叨叨,无非是在叙述自己说不完的孤苦,正如余华所说:“怪诞小说是为了更快地抵达现实。”而这个现实无非就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孤独意识。小说中的意识流动也随处可见,如总是不断闪现在述遗脑海中的“柠檬树”,还有被赋予独特意义的“深海鱼”,这些现代主义的写法融入作者的现实主义小说叙事中,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对孤独意识的展示更是深入人心。
在虚实结合的文本叙事中,我们随着主人公述遗的意识流动进出主客观世界。虚实相生的叙事手段帮助我们渐渐抵达主人公灵魂的深处,在述遗多次妄想逃离孤独世界不果后,她领略到了孤独最真切的意义——孤独是一种安全感:孤独可以让她远离他人的“诡计”,正所谓“他者即地狱”。最后她只能无奈地“剪掉了生活中的很多死结”来祭奠孤独,为自己建构安全的孤独小屋。正如有人说:“残雪和卡夫卡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都有一种桀骜不驯的内在性格,都有一种承受困难的勇气和守护孤独的殉道精神。”[5]正是这种小说作者与生俱来对孤独的守护感,小说主人公述遗才有拥抱孤独的勇气。
三、“否定之否定”的循环叙事
在小说虚实结合的叙事中,我们很难分清真实与幻觉,甚至还发现述遗陷入了“否定之否定”的怪圈中,即述遗某一次的经历被第三人的叙述推翻后,却又在某次个人体验中得到证明,随后又怀疑自己是否产生幻觉,接着又开始对这件事产生模糊态度,而最终又被他人话语否定,然后又经历多次“否定之否定”循环。让读者不断出入作者设下的叙事圈套,在这循环中,述遗等待着孤独下一次的循环。这种“否定之否定”区别于哲学上的意义,它向我们呈现的是小说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孤独无助的场景,深入剖析了人物的孤独感。
小说第二部分有关“雨中青年”的叙事是“否定之否定”叙事怪圈最具典型的例子。首先是“雨中青年”身份的多次否定:他是仅仅站在雨中的青年、是梅花的哥哥、是彭姨口中“一个不承认自己亲生父亲的家伙”、还是官员庭院中处在弥留之际的青年。这一系列的角色让读者看得眼花缭乱,小说主人公述遗也正沉沦在自身的精神苦闷中—— “这一年来,怪事不断出,记忆也开始混淆了。述遗想到,很有可能自己是患了那种常见的老年病了,一种迷幻症。”[3]107她甚至怀疑自己“灵魂出窍”。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残雪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只描绘印象,不叙述过程。”[4]其实,不难看出,“雨中青年”只是小说主人公记忆中的一个印象,而在之后各种生活琐事里这个印象随着述遗的意识流动穿插于各个情节中,形成一种片段记忆加繁缛琐事拼凑起来的幻想狂欢。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一个单身的老年妇女,日常生活单调,当她的孤单濒临崩溃的边缘时,她开始用往日模糊的印象记忆和自己潜意识的幻想来填充生活的空缺,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拼贴、重复和叠加,使自己单薄的精神世界有所依附。
“雨中青年”一直出现于小说第二部分故事情节的叙事中,这一连串事件可以简单地用以下故事链概括:站在雨中的青年——述遗在庭院看到躺在床上弥留之际的“雨中青年”,死后被埋在凉亭边上——老邻居说根本没有庭院,怀疑自己产生幻觉——彭姨多次提到去庭院的细节,庭院毒蝴蝶的出现——雨中青年再次出现在建筑工地 (庭院)上——彭姨:我同你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无论是“雨中青年”的真实身份、生死状态,还是庭院的存在与否都在小说的叙事中被重复否定,这无疑形成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循环叙事怪圈,这不仅仅是“人性中的矛盾”[6]——述遗在不断的自我怀疑和现实纠缠中深深陷入精神空虚无法自拔,周身被浓浓的孤独感包围,更是凭着她极端的个人感觉宣泄着身处孤独世界的悲凉和恐惧,而这种独特甚至极端的个人感觉让她一次又一次地绝望,怀疑自己的同时,更是怀疑这个世界的可靠性,全面伪装的世界,让她窒息。
正如文中主人公述遗痴心所想的一句话“扎根于空虚里的植物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来呢”[3]102一样值得我们深思,述遗以一个孤寡老人的身份挣扎在社会边缘,空虚、寂寞酿造了她身处的孤独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梦魇、幻想和来回闪现的回忆片段,她将这些糅合在一起,出入于“否定之否定”的循环怪圈。每次绝望之后,除了孤独地等待下一个怪圈的来临,别无他法。
在小说《单身女人琐事纪实》中,残雪妙笔生花,将各种叙事手段表现得淋漓尽致。本文只是简单地对“内心独白”“虚实结合”“否定之否定”的叙事怪圈这三方面进行解读,挖掘其深藏的孤独意识,见解粗略,还有很多方面值得推敲。
[1]赵树勤,黄海阔.开启梦魇的迷宫——残雪研究述评[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5).
[2]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250).
[3]残雪.单身女人琐事纪实[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
[4]王晓明.疲惫的心灵[J].上海文学,1998(5).
[5]沙水.残雪与卡夫卡(代跋)[M].//残雪.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6]残雪.残雪散文自序[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