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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 “致狂”到 “治狂”:狂人遭遇与奴性文化

2014-04-10

关键词:奴性狂人大哥

汪 注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狂人日记》以第一人称记录了狂人在发病状态下所受的歧视、嘲笑以及被禁闭、被治疗的经过。其中,看似正常的医疗程序正是奴性文化消除异端、扼杀独立人格的生动反映。最终,狂人在恢复了“正常”生理与“清醒”思维的同时,再次沦为奴性文化的臣仆。狂人之“狂”从萌生、爆发直至消除,记录的正是奴性文化同化机制发挥作用的完整过程。

一、缘何而“狂”:洞察真相与无穷追索

一般来看,个人是否能够比同时代的人更深刻、透彻地发现和揭示社会、历史的本质属性、发展趋势,在很大程度上与他所接触的文化资源、思维方式息息相关。置身于相对封闭的时代,文化人格的自我审视与批判对于个人的觉醒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黄宗羲、李贽便是个中代表)。一旦风气开启、闭关锁国的状态有所改观,域外新知的传入无疑将增大这种个人觉醒的可能性。就狂人而言,他的之所以有能力勘破中国文化的奴性本质,直接得益于他的受教情况。为了看清这一点,我们有必要考察狂人的家庭出身与知识结构。

在《狂人日记》的导语部分,著者便交代,狂人曾是自己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1]444,可知狂人曾接受过晚清社会“西风东渐”的洗礼,熟悉 (和接触过)格致、舆地、英文、算学、天文、实业学、理财学、国家学等新知[2]。在小说的第四节,狂人先是被关押在书房里,后曾向家丁请求要“到园里走走”[1]447,“书房”“园子”的存在证明狂人家庭的经济水平在当地应属中等,且应跻身诗书传家的地方绅士阶层。而据全文判断,狂人的家庭人员至少包括母亲 (考虑到父亲角色始终缺失的事实,狂人之母应为孀妇)、大哥、妹妹 (早逝)、仆人 (或长工)一名。将这些线索拼贴、综合起来,我们大可以为狂人画一张粗略的成长、受教图谱:他出生并生长在一个人际关系简单、收支情况良好的家庭,其父早年逝世,大哥拥有对家庭大小事务的决定权(“大哥正管着家务”),恰逢晚清思想、文化发生剧变,学堂教育 (新式教育)开始逐步取代私塾教育 (旧时教育)。其大哥感于世变,支持狂人进入洋学堂(“中学校”)接受西方知识,为狂人以后谋求一份令人满意的职业奠定基础。令大哥没想到的是,这一计划在实际执行中出现了令他诧异的变数:狂人对新学的接受并不仅仅停留在技术层面,而是在潜移默化中深入到了思维系统的内核,并萌发出了对中国文化 (尤其是儒家文化与其所衍生出的礼教)的根本性怀疑。接踵而至的是,这个年轻人没有按部就班地在从学堂毕业之后进入帝国的官僚体系,一心仕途,而是在掌握了独立思考这一利器之后对中国的历史、家庭乃至自我提出了颠覆性的质问和终极否定。

在似梦似幻的癫狂状态中,狂人得以抛开以时间为单位的历史观,深入到了中国文化的本质核心之中,得出了中国历史即是一部吃人史的惊悚论断: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对这一论断略作演进,那便是:厉行吃人传统的中国社会,不仅吃肉体的人,更“吃”与众不同、特立独行、能够独力思考、具有独立人格的真人。为了维护以皇权为中心的极权体制,历代朝廷皆极力钳制知识阶层的健康发育。要么“百代犹行秦法政”,直接采用焚书坑儒、文字狱式的恐怖手段,从根本上消灭统治思想的异端;要么实行较为怀柔的禁锢方式,以科举取士、搜求民间藏书、删改典籍为幌子,从读书根蒂 (求知宗旨、知识储备、知识结构)上对读书人进行奴化处理,严防死守,避免出现独立的人,即狂人这样的异类分子。然而,狂人还是“意外”地诞生了,他禀承着少年时的叛逆精神(“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沐浴着欧风美雨,观瞻古今、无所羁绊、思虑万千,将思维的触角越过对中国历史、文化本质属性的勘探,径直延伸至否定、追索、追问的环节。

狂人首先自问的是:“我是谁?”这是他重新自我定义的起点。作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节点,狂人努力追究的是“我”的本相,并得出了令他震惊的结论:他是他所身处的吃人世界的有机组成,在他身边,“大哥”吃人、“狼子村的佃户”吃人;“我的妹子”被吃、“狼子村”村民杀死的“恶人”被吃,默忖良久,“我”竟非置身事外的无辜者,而是牵扯其中,与其他人如出一辙,身兼“吃人者”“被吃者”的双重角色,一面下意识地去吃人,一面静候被吃:本质化的“我”只是“吃人——被吃”链条上的一环,既无法自主“吃”的对象、“吃”的方式,更不知道自己将被谁“吃”、何时被“吃”、怎么被“吃”,毫无生存所必需的安全感并因此丧失了生命的质量与存在的目的。

既然“我”的价值和意义被根本推翻,那么,“我”所附着的家庭、社区及其价值和意义亦必将随之崩塌、解体。“我的亲人”不再是曾经的慈祥的老母、仁厚的兄长,“我的邻居”不再是威严的乡绅、忠厚的仆人、悲苦的农夫、跋扈的衙役、顽皮的孩童、端庄的少妇,而是和“我”一样的“吃人/被吃”混合体,“青面獠牙”,将“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像“海乙那”一样“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换言之,“我”“我们”都是可恨、可悲、无知、无耻的同类,共同沦陷在深不见底、无边无际、暗无天日的鬼蜮之中,遵照既定的社会分工,固守预设的社会地位(礼教对人际关系制定的运转法则),循环往复地演绎“吃——被吃”的命运。

层层推进的否定之后,狂人发出了“从来如此,便对么”的责问,勘破了奴性文化大行其道的社会本相,狂人所要探寻的不是“吃人传统该不该终结”的一元、锁闭式问题,而是“吃人传统如何终结”“由谁终结”的多元、开放式问题。为此,他试图与大哥 (寓指深受奴性文化荼毒的人)沟通,劝诫大哥“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警告大哥“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希望大哥自我改变,“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他的一番苦口婆心,得到的是大哥的“冷笑”和随后“便凶狠起来”的眼光:沟通以失败告终。最终,狂人将改变的希望寄托到了孩子 (寓指未受或未深受奴性文化荼毒的人)身上,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行文到此,看似收束的篇章却凸现出吊诡之处——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在这句话里,狂人的希望与失望彼此交战,既作自我安慰,又怀满腹疑虑……对未来的不确定与疑虑反复激荡在他的脑海中。诚然,亲历被这些“小孩子”“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的非人待遇,顿悟“小孩子”尽是由“他们娘老子教的”的可怖实情,狂人不寒而栗,“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狂人所清楚知道的是,他所面对的奴性文化无形而无比强大,它萌发于中国社会的胚胎阶段,历数千年而愈发枝繁叶茂,扎根在每个中国人头脑中的最深处,使古往今来的中国人坦然遵守“吃/奴役” “被吃/被奴役”的生存规律,淡然接受人际之间的零和态势,残害他人亦被他人残害—— “中国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会被吃。”[3](《而已集·答有恒先生》)如同被诅咒般停留在这僵硬停滞的死循环之中,永世不得超脱。

综言之,由知晓真相引发的思维错乱、思想混杂,直面强敌却无从下手、手足无措的迷茫,求索路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苦寂,等等,一齐构成了狂人的“狂”因。他的深邃思考不指向明确的答案,甚至杂着疑虑、犹豫、踌躇的因子,但他毕竟发出了锥心刺骨的呼吁。这呼吁,虽无法媲美明澈响亮的空谷回声或振聋发聩的振臂一呼,但却着实喊出了希图彻底改变的第一声。它所发挥的作用有待考证;它所蕴含的开拓精神自成丰碑。然而,就在狂人不断找到真相、追求真理、谋求倾覆奴性文化的同时,奴性文化对他的全力“诊治”正在全面展开。

二、“狂”之“疗治”:奴性文化消灭异端的多种手段

对于奴性文化来说,狂人的破坏性集中体现为说出真相的勇气和行为,及拨乱反正的企图。因此,处置狂人这一异质分子的最佳措施便是剥夺其说话的权利、限制其行动的自由。这一措施要落到实处,需要三个环节彼此勾连、形成合力,进而产生效力。

首先是对狂人进行陌生化处理,将他转换为整个社区的排斥性客体,使狂人沦为受嘲讽、敌视、背弃的对象。自从狂人进入癫狂状态之后,他的人我关系便随之发生了扭曲、消解。身边的人们视其为怪物、有害者,施加非议而非交流,避免目光的接触,甚至连作为日常客套习惯的笑也露出锋刃,闪耀着敌意的寒光。这笑,或是面无表情的僵笑,令狂人胆战心惊(“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1]445);或是成群结队的讪笑,给狂人贴上笑柄的标签(“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或是回避对话的假笑,拒绝承认狂人言论的客观性(“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1]450);或是故作高深的冷笑,直接截断狂人的话头,剥夺狂人的言说权(“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1]452)。这里姑且不论前述的陌生化处理究竟有无预谋、有无组织,它的的确确是卓有成效的。狂人越被孤立、排挤,他便愈发逃离不了诉说无门的尴尬境地,毋论他发出怎样鞭辟入里的诛心之论,一声故意伪装或放肆无忌的笑,便足以将其轻松消弭。于是,无法排解的压抑将呈几何态累积,提升狂态的等级(《祝福》中的祥林嫂便因遭此迫害而最终走向死亡)。更为致命的是,被排挤意味着狂人从先前的少爷、读书人直接跌落为一个纯粹的疯子。这个疯子除了披头散发、游走街头、胡言乱语以外,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先前敬畏他的人 (贫穷的街坊、无知的孩童等等)如今完全有权力向他表示由衷的鄙夷感:对他吐痰、拿他取乐、用石子掷他。倘若狂人一朝暴死街头,没有人会感到意外、愧疚——客体化先知即是荒诞化先知。先知的意义被归零,其存在的意义同时消散。因此,实有性命之虞的狂人自顾不暇,焉有余力启示众生?

与陌生化处理相同步的,是严密的隔离。狂人的思想对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来讲,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威胁。独立人格的缔造之源是质疑的精神与睿智的理性——这两者恰恰是制造奴性文化所忌惮、严防的——浑浑噩噩的奴隶得到了它们,迟早会醒转、会愤怒、会反抗,终而倾覆奴性文化和它的附属建筑。眼下,狂人手握由它们所迸发出的火种,极有点燃一场燎原之火的可能。针对这种严峻的挑战,隔离狂人势在必行。基本的隔离是物理层面上,即圈禁狂人,使其不再与外界接触,从源头上阻断“狂人”对“健康人”群的“感染”性。在小说里,狂人所受的是“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1]453的对待,偶尔放风 (或家人监管疏忽),在街头甫一出现,“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1]446。高级别的隔离是话语层面,即以荒诞不经为由,在不正面回应狂人的质询、呼吁的同时,对他的提问、劝诫进行曲解、终止。以第八节中的对白为例,狂人勇敢地问那面目模糊的年轻人“吃人的事,对么?”,来人直接把“吃人”的概念狭隘化,局限在“吃人肉”而非“吃人性/吃人格”(“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狂人继续追问,“他”便立刻用“今天天气很好”来转移话题,当狂人直接摊牌,提出吃人的真凭实据后,“他”又矢口否认(“没有的事……”),狂人再次发难,“他”则暴跳如雷、结束对话。显而易见,狂人是这场一对一辩论的赢家,但这对于改变自己的受迫害处境于事无补。相反,更残酷的摧残接踵而至:定名而治。

从身份类别上将狂人定义为病人,是奴性文化的维护者们为狂人度身设下的一记狠招。尽管它看似平和、与赤裸裸的暴力无涉,不像红眼阿义(《药》)直接殴打革命者夏瑜那样直截了当,其阴损毒辣的功用却堪称无与伦比。这么说的缘由在于,狂人一俟被“认定”为反社会者,剥夺他原本拥有的一切权利都是顺理成章、正义凛然的。为了达成定名而治的目的,必要的准宗教仪式不可或缺。在小说中,定名仪式体现为延医治病。它的程序并不复杂,无非“老头子”(何先生)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给病家一个结果而已。值得注意的是,依托这一仪式,拥护与反抗吃人文化的两种声音彼此碰撞,吃人文化的捍卫者与颠覆者展开了正面交锋 (或曰对话),最令人击节的是,鲁迅借助多重镜像化[4]的写作技巧,巧妙了打破了“实”/“虚”、“医生”/“病人”、“清醒”/“癫狂”的明晰界限,使叙述镜面化、迷幻化,达到同语异义、双调悖反的境界。在这似幻似真、非幻非真、亦幻亦真的镜像里,“真实”有两个,感官认定的真实与启蒙理性的真实;“虚幻”有两个,由神经错乱引起的紊乱体验与由思想演化引起的荒谬体验;“医生”有两个,文化症结的诊断者与生理问题的诊断者;“病人”有两个,浸染吃人传统的野蛮人与呼唤人本文明的进化者…… “医生”“病人”身处同样的场域 (全程静态、却暗含张力),同时观察对方,同时为对方把脉,同时为对方下了“有病”的结论。交锋到了最后,何先生先狂人一步,主导了现场的话语权,作出了“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的诊断意见。细细咀嚼之下,这句貌似无奇的话委实将原则性、灵活性巧妙地融为一炉,它以断语、判词的威严宣判:狂人才是活在“虚”中、“癫狂”不已的“病人”,而他 (及狂人以外的人)都是活在“实”里、“清醒”自控的“常人”。就这样,奴性文化不仅要“吃”掉狂人,而且还要“吃”得光明正大、冠冕堂皇(“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1]453)。援引鲁迅的解释,那便是:

中国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国度,对于人,是一向非常重视的。至于偶有凌辱诛戮,那是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人的缘故。皇帝所诛者,“逆”也,官军所剿者,“匪”也,刽子手所杀者,“犯”也……黄巢造反,以人为粮,但若说他吃人,是不对的,他所吃的物事,叫作 “两脚羊”。[5]( 《准风月谈· “抄把子”(一)》)

鲁迅应该没料到的是,先诊断 (审判)、后治疗 (处置)的同化模式从一开始便被奴性文化肆虐的国家所崇信、推行。凡是在语言、行动抑或思想上对奴化教育、奴隶身份、驯奴体制有丝毫不满者,往往都将难逃遭到严惩的命运。唯一的区别在于,抵抗程度较重者,以绑赴刑场处决、押送劳动营改造论[6];反抗程度较轻者,送感化院、精神病院统一“救治”。“救治”途径千差万别,但终极目的别无二致:蹂躏“病人”的尊严、钝化“病人”的感官、销蚀“病人”的意志、消耗“病人”的体力。[7]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甚至可以做颇为大胆的推断:被“静养”的狂人因反抗此种非人对待,仍旧乱说乱动,引起大哥的不安/反感,为了强化疗效,何先生(“正常人”的维修工)一次次上门,开具药方,将能够产生镇定/抑制作用的药物用到狂人身上,使狂人逐渐麻木、迟钝,直到不再有足够的智力、充沛的精力去思考一个奴隶本不该思考的东西,从而一步一步实现对狂人的改造,达成奴性文化拔除异见者、启蒙者的预定目标。

三、“狂人”之死:“痊愈”结局与启蒙悖论

《狂人日记》安排了狂人痊愈、“赴某地候补”[1]444的结局,即从狂态中复归常态,重返“正常”社会,名列“健康”人群,并按照“学而优则仕”的常理,执行了因“狂”而被暂时悬置的入仕程序,成为官僚体系的组成部分。面对这一毫无壮烈可言的结果,人们似乎有理由站在高处作义愤填膺状,指摘狂人放弃独力人格,抛弃对真实的信仰云云。但这样的指责过于廉价、超越时代,离客观原则颇远。实际上,狂人的“投降”举动所深刻暴露出的,应是启蒙悖论:启蒙的路径并不是单向的、被动的,而是双向的、对冲的。自恃思想先进,期望启迪庸众,践行“天演”宏旨的启蒙者所面对的并非无意识的庸众,而是观察力 (洞察力)并不逊于启蒙者的精明人,他们是主动的、自我的、自治自律的,无所谓“唤醒”不“唤醒”。换种表述方式,那就是:思想启蒙自身含有浓厚的伪命题色彩,它仅是文化更新诸多途径中的一种,而不是全部。同理,对思想启蒙的迷信也是一种深层次的蒙昧。蒙昧者与被启蒙者只有知识结构上的不同,没有质的差异。因此,启蒙者处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理念在先,预备不足;有洞悉前瞻之才,无知己知彼之能,在启蒙实践中注定被环境孤立,终遭各个击破。

上述观点基于对文中次要人物的仔细推敲与内容品鉴。这里,我们将聚焦的目光暂且从狂人移开,转向狂人的大哥和那个突然出现的“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的青年 (第八节)。狂人的大哥曾在狂人少年时讲授过“易子而食”“食肉寝皮”(第五节)的道理,显见是一个奴性文化的服膺者。从他对血缘伦理的负责情况来看,他是一个合格的长者:主持家政、提掖弟弟 (狂人)的学业,在狂人的“发病”时期及时予以软禁 (避免狂人受到人身伤害)。总体上,大哥对狂人是严慈兼有。他正值壮年,处在奴性社会的中上层,安然享有丰沛的社会资源,他未必对他所寄附的社会、文化之恶懵懂无知,或许恰好相反,而是明知不语、乐在其中,甘为奴性文化保驾护航、镇压叛逆(“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1]450)。比较之下,青年则扮演了“点化”狂人的角色,他在道义上辩不过狂人,却在见地上高出狂人一筹,他激愤地点出了狂人受难的终极原因:“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1]451

此语一出,真相大白。按照理想化的设想,启蒙的双方,应有思想先进/落后之分野,再由先进启迪后进,达到整体进步 (如水流具有落差才能产生“势能”以摧枯拉朽)。然而,这一理想公式在狂人(启蒙者)这里受到了否定性的批驳:奴性文化培育出的产物 (大哥、青年、赵贵翁等等)并不是后知后觉,而是老谋深算、机心似海。狂人认为大哥 (及同类)“可怜”[1]450,实则暗含狂人自以为个人认知程度高于大哥的误判。误判之外,狂人未看到的是,大哥他们不但知道奴性文化的存在和它戕害人的本相,更知道推倒它比捍卫它更于己有利。狂人所洞察的结论在他们眼中充其量不过是某种常识,而早在狂人呼吁他们改过自新之前,他们已选择了奴性文化卫士的坚定立场。只要奴性文化不动摇,任何表象上的改变都可以商量、可以妥协。早在《狂人日记》问世前的光绪朝丙午年 (1906年),当年9月刊行的一部《伤心人语》(湘西梦芸生著,南海銕山氏评,善甫校字,振聩书社印行。全书以问答形式传递作者对清末新政、革命、留学日本的看法)便已触及到了启蒙悖论这一话题。在《伤心人语》中,主人公达真痛感中国人假维新之名牟取私利、蝇营狗苟,寄希望于启蒙者对庸众的唤醒:

他们这种行为,无非他的天良被声色货利蒙住了,若有人为之从旁指陈利害,他们难道不会醒转来的么?[8]

另一个主人公沁仁的回答则一针见血:“他们无所谓醒不醒,事有利益,他们就闭起眼睛的醒了;事无利益,他们依然开起眼睛的睡了。这都是我们中国人应该亡国败家的样子!现在还有什么说头呢?”[8]更令人悲哀的是:未得利益者的抉择与既得利益者别无二致。未得利益者/受压迫者虽然“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1]445—446,但却并不会因此怒斩白蛇、揭竿而起,在“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1]225(《坟·灯下漫笔 (一)》),奴隶们最关心的是“活着”而非“活得更好”,的确,受奴性文化之害最重者,是奴隶;而恐惧奴性文化覆灭者,也是奴隶。与其响应狂人、为了不明朗的未来并肩作战,倒不如安于惨淡、固守现状。狂人扰乱了安定平和的社区生态,等于和全体居民 (奴隶、奴隶主)分庭抗礼,故而有十恶不赦之实,几至非押送狼子村现杀现吃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了。

奴性文化竟如此强大!而它的拥趸的性格、禀性竟如此复杂(“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1]449),一个乳臭未干、赤手空拳的狂人怎有分毫撼动它的力量?即便如是,奴性文化也不放过诸如狂人这等潜在威胁,施以全方位的改造,终使之重回自己的怀抱。治狂手段多管齐下,狂人最后“清醒了”“觉悟了”,花钱捐官 (多半在其大哥操作下),异地上任去也。隐约之中,名存实亡的狂人、大哥、古久先生、赵贵翁、面容不清的青年……悄无声息地与奴性文化及其伴生机制融为一体。

四、结语:并非尾声的狂人

奴性文化盘根错节、枝蔓发达,殊难铲除,以一役毕其功的企图只是一种臆想。通过倚靠“内在的体验”[9]验证出这一文化的存在,是通向变革的第一步;力图改变它,是第二步;认真研究其属性、弱点、找到入手处,是第三步;尝试推翻它并建设新的、爱护人格、尊重人性的文化是第四步……接着,将是未知的步骤,其中难免有回潮、反复,但可以确信的是,奴性文化再强大,运行机制再复杂精密,也会出现纰漏,致使异类诞生 (狂人便是实证)。个体的异类脆弱不堪,纵使不计利害、一往无前,亦易被毁灭,但叛逆的种子却会被牺牲者播下,并在合适的时机缓慢发芽、生根,直到开花结果。而就启蒙来说,尽管它包含悖论、遭遇困境,有先天不足之嫌,但它毕竟已经开启并艰难进行,促使中国文化完成从内质到形式的新旧嬗变。或许,当启蒙者脚下无路可走、仿佛驻足荒野之时,四面八方皆可为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511(《呐喊·故乡》)。寓希望于绝望,求新生于死地,才是中国社会、中国文化除旧布新的必经之途。

[1]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本社记者.整顿蒙学馆的法子[N].安徽俗话报,1904-7-10(21).

[3]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74.

[4]张云峰,吴景明.《狂人日记》中人的三重镜像[J].社会科学战线,2008(2):270-271.

[5]鲁迅.鲁迅全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15.

[6][韩]姜哲焕,[法]皮耶·李古乐(Pierre Rigoulor).平壤水族馆[M].钟玉珏,译.新北:远足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2:36-41.

[7][美]安妮·阿普尔鲍姆.古拉格:一部历史[M].戴大洪,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597-601.

[8]湘西梦芸生.伤心人语[M].长沙:振聩书社,1906:21.

[9]谢有顺.内在的经验[J].小说评论,2013(4):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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