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散文研究的新开拓
——评李建军著《宋代浙东文派研究》
2014-04-10张金梅
张金梅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445000)
宋代散文研究的新开拓
——评李建军著《宋代浙东文派研究》
张金梅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445000)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宋代文学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也存在不少的缺憾,正如王水照先生在《宋代文学通论》后记中所言:“从宋代文学自身的研究格局而言,也有一些不平衡或学术空白之处,如时代上的重北宋轻南宋,文体上的重词轻诗、文,课题上的重大作家、轻中小作家,以及对文学现象、文学事实的研究上也存在一些不足和空缺。”上述问题在宋文研究领域尤为明显。张海鸥先生《宋文研究的世纪回顾与展望》一文曾明确指出“宋文研究一直存在重北宋轻南宋,重六家轻其他,凑热点轻开辟的倾向”,并提出解决之道——“如果研究者关注南宋文与北宋文的联系和区别、源流与嬗变、风格流派之承传、文章理论之发展,等等,则重北轻南的倾向自然会有所改观”。诚哉此言!其实,学界对南宋散文、宋文中小作家、宋文流派的关注度也在逐渐提高,出现了王绮珍《南宋散文评论中的几个问题》、杨庆存《宋代散文研究》、朱迎平《宋文论稿》、马茂军《宋代散文史论》、闵泽平《南宋理学大家古文研究》、曾枣庄《宋文通论》等重要的论文、论著,但仍有向前推进的较大空间。在此语境下,李建军博士《宋代浙东文派研究》(国家社科基金和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成果,中华书局2013年5月版)问世了。该书对宋代浙东文派的演进历程、传承谱系、散文史价值、文章学贡献作了全面深入的研究,视野开阔,气象宏大,论述精当,不仅是宋文研究的新开拓,也是古代文派研究和文章学研究的新贡献,并在一定意义上给宋学研究提供了新维度。
一、宋文研究新开拓:南北贯通观宋文,纵横比较鉴文派
宋代浙东学派是思想史上的重要流派。作者慧眼独具,从文学视角切入,证实该派作为学派的同时兼具文派的特质,进而以南北贯通的视角和纵横比较的方法对文派特质进行系统研究,开拓了宋文研究新领域。
首先,作者通过非常细致的文献爬梳,令人信服地指出该派学人以文传学时,既有系统的文话著述、精到的文章选本和自觉的文论主张,又有传承清晰的流派统系、堪为大家的流派盟主以及独特鲜明的流派风格。接着,作者对该派作为文派的结构层次作了清晰的剖析,认为可以分为核心层(2位流派盟主)、紧密层(11位散文名家)、辐射层(33位能文之士)、外围层(其他有文传世者31位)四个层级,其中前三个层级构成文派主体。然后,作者对该派作为文派的风格特征作了精当的概括,认为“就文旨而言,追求经世致用,崇尚事功;就文法而言,主张融会理、文,注重文法;就文风而言,坚持宋文传统,平易流畅”。正是通过上述文学流派要素的缜密论析,作者最终认定“该学派作为一个思想学派的同时又具有了文学流派的显著特征,从思想学术的角度可以称之为‘宋代浙东事功学派’,而从文学的角度则因其散文方面之卓异造诣而可以称之为‘宋代浙东文派’。”整个论证材料丰赡,逻辑严密,结论可信。
在提出“浙东文派”概念之后,作者接着对该文派的发展历程和传承谱系作了非常详尽的纵向梳理,并划分出阶段,概括其特征:北宋中叶至南宋前期乃文派的萌芽阶段,呈现出“学胜于文”的特征;南宋中期乃文派的形成阶段,彰显出“学、文兼擅”的盛况;南宋后期乃文派的嬗变阶段,显露出“文胜于学”的趋势;宋元之际乃文派的流衍阶段,显现出“但以文著”的面貌。作者的梳理可谓竭泽而渔,洪纤靡遗。在梳理过程中,作者按照名家专节详述、其余则于每章绪言论及的方式,对该文派全部85位作家的生平、集部著述、现存文章作了全面考察和系统研究,不仅呈现浙东文派形成发展的全景,而且显露文派不同作家的个性。一方面,该书对周行己、许景衡、吕祖谦、薛季宣、陈傅良、陈亮、楼钥、叶适、陈耆卿、吴子良、车若水、舒岳祥、戴表元、王应麟等十余位名家文章进行了深入研究,材料之丰、论析之精,超轶同侪。另一方面,该书对张淳、倪朴、王象祖等南宋中小作家展开了首次探索,文献之实、辨析之细,填补空白。作者贯通南北,兼顾大小,突破了宋代文学重北宋轻南宋、重大家轻小家的研究藩篱,在宋文研究史上开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尤其可贵的是,作者对浙东文派的论析不仅有微观层面的文献爬梳和文本细读,更有宏观层面的纵横比较和整体观照。作者首先将事功文派与道学文派、江湖文派相较,凸显出事功文派在南宋的主流影响;接着将作为事功文派主干的浙东文派与别的支派相较,凸显出浙东文派的主体位置;然后细致论析浙东文派的流派特色、特殊价值、理论贡献、创作实绩;最后认定浙东文派是南宋最为重要的散文流派。如此抽丝剥笋,层层比较,可见作者用心之细。作者不拘囿于“南宋散文视界”,还将浙东文派置于“宋代散文视域”与北宋欧苏古文派进行比照论析,认为“欧苏古文派是北宋最重要的散文派,浙东文派是南宋最重要的散文派;前者是宋文优良传统的开创者,后者则是最坚定的持守者;两者在宋代散文史上都有重大功绩。”这些论断不仅高屋建瓴,而且客观公允。同时,在比较中作者还极力避免爱屋及乌、拔高研究对象而失之偏颇的通病,客观指出“浙东文派的整体实力还是逊于欧苏古文派,虽产生了吕祖谦、叶适、陈亮这样的名家,但没有产生欧阳修、苏轼、王安石这样的大家;虽在某些散文体式方面颇有贡献,但未如欧、苏开拓出新的范型;虽在散文艺术上有一定的水准,但尚未达到欧苏的造诣”。在“南宋散文视界”和“宋代散文视域”里纵横比较后,作者还将文派置于“中国散文史视野”进行整体观照,认为“文派的奏札,数量之大、质量之优、影响之远,超过其它散文流派,同时文派策论集子在后世大受欢迎、传衍不绝,折射出文派在奏札、策论这些议论文体方面的重要影响。中国散文史上,有不少长于议论的散文流派,其中浙东文派无疑最具事功特色”。这样,作者通过纵横比较的方法,由“南宋散文视界”到“宋代散文视域”再到“中国散文视野”,逐层演进,客观有效地凸显了浙东文派的散文史价值。
二、文章学领域新贡献:文话与选本并重,考辨同抽绎兼擅
作者指出,宋代浙东文派具有自觉的文论主张、系统的文话著述和精到的文章选本,构建起了具有文学流派特征的文章学体系。作者在论证之际,将文派所有的文话著述和文章选本逐一进行细致考辨,并结合他们在书信、序跋等作品中表达的文论主张,从中抽绎出文章批评话语与范畴体系,显示出作者扎实的古典文献功底和文学理论素养。
作者在考察文派的文话与选本之际,非常注意源流考辨与文本细读。比如作者在研究“王应麟《辞学指南》”时,首先细致入微地论析了王氏的博学宏词科出身、深厚的学术底蕴、敏捷的文学才思、不凡的文学造诣以及多年词臣的文章写作实践与《辞学指南》的密切关系,并精当地指出“王氏的学术底蕴支撑了该书广博的视野,文学造诣助推了该书精到的学理,而文章写作实践锻造了该书切实的风格。”作者接着辩证剖析了《辞学指南》的词科学与文体论价值。从词科学着眼,作者联系宋代词科学的源流嬗变比较分析了《玉海》的资料汇编性质与《辞学指南》的应试指南特性,指出前者侧重于“学”之积淀、底蕴之培育,可谓“体”;后者着力于“文”之砥砺,技巧之指点,可谓“用”。“学”、“文”并重,“体”、“用”兼修,庶几可突破词科天堑。论述追本溯源,辨析精当允洽。从文体论入手,作者通过文本细读与综合比较阐发了《辞学指南》的文体论价值。一方面,作者指出该书的文体解析体例,与《文心雕龙》“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的文体诠释思路相较,虽然“大同”,但亦有“小异”:一是《辞学指南》于每体首先就标示其写作范式,可谓“循体以立范”,而《文心雕龙》论析文体时无此内容;二是《辞学指南》“敷理以举统”时更为注重论析文体的写作技巧;三是“选文以定篇”时,《文心雕龙》只开列作者及篇名,而《辞学指南》则将经典篇章全文录出,并加评点。另一方面,作者又从“体制为先”与“异同正变”话语角度论析了该书的辨体批评理论,并揭示出该书在中国文体论史上承前启后的地位和作用。这些阐发,细致入微,恰中肯綮。书中这样精细的论析俯拾即是,为作者进一步的逻辑推演和理论建构奠定了坚实基础。
作者不仅擅长精细考辨,同样擅长理论抽绎。作者一方面从文派作家文话著述、文章选本中集腋成裘,清理出文章学理论;另一方面又从他们浩繁的书信、序跋等作品中披沙拣金,钩稽出文章学论断;并结合文章学演进史,将其归类整理为“‘合道’‘扶道’与文道论”“‘时用’‘实切’与文用论”“‘大概’‘体式’与文体论”“‘平和’‘文欲肆’与文风论”“‘蓄意’‘意外生意’与文意论”“‘曲折’‘雄健’与文势论”“‘纲目’‘关键’与文法论”共七个方面的文章批评话语与范畴体系,铿锵有力地阐扬了文派的文章理论批评建树。基于文话著述与文章选本的精细考辨和文章批评话语与范畴体系的理论抽绎,作者最后提炼出文派的文章学贡献,认为该派具备文章批评理论体系,推动了文章学走向成熟;开创评点式选本批评法,丰富了文章学批评体式;编撰文章经典选本,沾溉了后世文选活动。这样步步推演、层层提炼、环环紧扣,足见作者才识之通洽、思维之缜密。
三、宋学探讨新维度:义理辞章察消长,学统文统观离合
宋代浙东文派源于浙东事功学派,并逐渐从传义理的学派,嬗变为重辞章的文派。对此,历来学界都注重从“学统”(“道统”)上研究浙东学派的源流嬗变,作者则另辟蹊径,从“文”的视域切入,以义理之学与辞章之学的消长,“文统”与“学统”的离合观照浙东学派,令人耳目一新。
作者曾负笈四川大学,师从项楚先生攻读古典文献学博士,完成《宋代〈春秋〉学与宋型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对宋代学术、思想、文化有一定的研究,并已经注意到浙东学派的散文流派特征。后来进入浙江大学古籍所师从束景南先生攻读博士后,他便自然选择“宋代浙东文派研究”作为主攻方向。基于这样的学术背景,作者对浙东学派嬗变为浙东文派、义理之学嬗变为辞章之学内在理路的阐析,可谓雄辩滔滔,胜义纷纶。一方面,作者认为科举对浙东学派嬗变为文派起了重要作用,指出学派主要成员多是进士出身,受过科举文章的良好训练。因受到科举的强力影响,学派为保持其吸引力不得不在传承的过程中既传学又传文,甚而通过传文以传学,到最后甚而主要传文,于是学派逐渐演化为文派。同时,作者又特地指出南宋浙东地区科举氛围浓于其它地域,浙东学派便采取更为实用的态度从事科举,揣摩时文套语,研习程文技法,聚徒传授心得,编集规范程文,最终造就一批善文之士。另一方面,作者又指出浙东学派嬗变为浙东文派,也是事功学说从兴起、鼎盛到衰落的时代宿命。作者认为:“南宋中期,事功学说以其经世致用的学术取向,切合当时发愤图强的时代脉搏,受到士人认可,一跃而为显学。其‘学’、其‘文’皆受欢迎,学派之显也带来了文派之显。但时移世易,开禧北伐失败之后,随着丧权辱国的嘉定和议之签订以及蒙古大军的步步进逼,在对外战争中节节败退的南宋小朝廷,已经日益消沉,而士人在国家遭受一连串打击情势日蹙的语境下,没有了高谈‘外王’之学的自信与心情,而是转向‘内圣’之学。在此语境下,构建起精微‘内圣’体系的程朱理学最终胜出,高扬‘外王’路线的事功之学日渐失势。这种情势下,事功学派传‘学’已难以为继,于是转而主要传文,于是学派不彰而文派独显,加速了学派向文派的嬗变。而到晚宋,随着道学势力和影响的不断扩张,学派不仅传学越来越艰难,传文也遇到危机,最后导致文派也趋于衰歇。”这些论断透辟入里,浃髓沦肌。
作者在有本有据地考察浙东学派义理之学与辞章之学消长的同时,对浙东学派传人“文统”与“学统”的离合,亦有非常精细的辨析。关于“学统”的分离,作者指出,吴子良是叶适、陈耆卿的高足,是水心辞章之学的嫡传,但对水心那些与正统理学观念扞格难入的认知,却并不认同。吴在《三先生祠记》中提出的“朱张吕陆——周张二程——颜曾思孟——孔子——尧舜禹汤文武”这个上溯谱系,恰恰是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中激烈批评的理学道统观。可见吴子良作为水心文法嫡传,在思想上却并未承继水心之学,这就是水心辞章之学到了南宋后期的真实境遇。换言之,吴子良继承了叶适一脉的“文统”,却并未继承其“学统”,“学统”“文统”在吴身上并不同一。这是很有见地的论断。关于“文统”的背离,作者对车若水的辨析最见功力。作者指出,车若水早年师从陈耆卿学古文,乃叶适的再传弟子,对水心辞章之学甚为服膺,但后来却“大悔前日所为”,与水心“文统”决裂。究其原因,作者通过对南宋后期国势日蹙、圣学日隆,道学文章盛行、辞章之学式微等情势和车氏本人理学世家的家学传承要素的分析,指出车若水从水心辞章之学的阵营中分化决裂出来,既是历史必然性的推动,亦有车氏个体因素的促动。如此既有历史大背景的剖析,又有个体小环境的解读,将车氏背离水心“文统”之由诠释得丝丝入扣,并通过车氏之个体选择折射水心“学统”、“文统”在南宋后期的普遍遭遇,可谓用心细密。
此外,顺带一提的是,该书附录和参考文献的严谨细密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该书附录一“宋代浙东作家现存集部著述叙录”对163种集部著述的版本源流和馆藏情况一一作了叙录;附录二“宋代浙东文派主要作家一览表”对85位作家的生平、集部著述、现存文章一一作了介绍。其用心之细可见一斑。而该书参考文献则按古代典籍、今人著述、学位论文、期刊文章四大类先后排列;古代典籍又按经、史、子、集有序展开;今人著述又按文献类、文学研究类、思想文化研究类逐条胪列。所有文献都加以编号,真可谓一丝不苟。
总之,该书以北宋、南宋贯通的视角和纵横比较的方法,细致考索浙东文派从萌芽到形成、嬗变、流衍的整个演进历程,客观阐扬该文派在古文承传中的突出地位、散文创作上的不凡功绩及其在散文史上的重要贡献,第一次完整呈现了宋代浙东文派的真身,丰富了学界对南宋散文、宋文源流嬗变、中国散文流派的研究,弥补了学界的相应空白,为宋文研究做出了新的开拓,为古代文派研究做出了新的贡献。同时,该书对浙东文派文话著述和文章选本的系统梳理,对文派文章学思想及其贡献的深入论析,多发人所未发,丰富了学界对于宋代文章学的认知,为中国文章学研究也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另外,该书从“文”的视域切入,以义理之学与辞章之学的消长,“文统”与“学统”的离合观照浙东学派,也为宋学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当然,作为一部七十万字的大书,其文献引用偶有舛误、个别论断稍欠圆通之处,在所难免。但瑕不掩瑜,该书的厚重与扎实,应该得到学界应有的关注。
2013-10-20
张金梅(1974-),女,湖北黄梅人,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后。
I206.2
A
1008-293X(2014)01-01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