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山水诗的羁旅思乡情怀
2014-04-10杨田春
杨田春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400715)
谢灵运这个公认的中国文学史上大力创作山水诗的第一人,乃是六朝时期著名的谢氏家族中的一员,于晋孝武帝太元十年 (385年)生于浙江会稽始宁庄园,宋文帝元嘉十年 (433年)被赐死。谢灵运的诗文创作活动主要是在刘宋时期,其山水诗的大力创作则是在他被外放出守永嘉之后。山水诗,关于它的解释大同小异,一般指以山水景物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诗歌,但不一定纯写山水,亦可有其他辅助母题,可在诗中抒发作者的情感。谢灵运在山水诗领域的大力创作使得山水诗开始成为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一大流派。后人对他的山水诗研究极多,涵盖的范围亦广,但似乎总是容易忽视其藏于山水诗中的对故土始宁的不舍与思念之情。谢灵运出生于浙江会稽地区,儿时虽因故寄养于浙江钱塘,后来又在京城建康乌衣巷的谢氏宅邸居住过,但其父祖移籍定居之地会稽才是他的家乡,始宁墅是其故居。谢灵运自离乡入仕后,仕途颇为不顺,京官总是做不长久,还曾两次被谪官外放,最后甚至被流放。仕途的失意和背井离乡的处境使他的山水诗被有意或无意地注入了不少游子的羁旅之思和思乡怀人的深情。清代有学者认为“谢客诗芜累寡情处甚多”[1],这个评价显然是有失公允的,谢诗中不但有对亲情、友情的自然流露,有对任所吏民的挂念,更有不少羁旅怀乡之情。“怀土”“故乡”“旧山”“旧崖”之类的词多次在他那些写于行旅途中或仕宦之地的山水诗中出现。本文将着重探讨谢灵运山水诗中的羁旅思乡之情及其情感的表达方式,并论述他这种将山水诗与羁旅乡愁主题结合在一起的模式在山水诗史上的地位。
一、谢灵运山水诗中的羁旅思乡情
前文提到谢灵运山水诗的大力创作始于诗人出守永嘉之后,是因为永初三年谢灵运因受皇族内部权力之争的牵连遭到贬谪,被迫离京外任,前往荒僻的永嘉郡任太守。宦途的失意及外放之地的幽美山水成了谢灵运创作山水诗的契机。当然,谢灵运在老家始宁墅的两次归隐时期,也写下了不少表现始宁庄园幽美山水林园之景、抒发自己愉悦心情的山水诗,孙明君在《谢灵运的庄园山水诗》一文中将其归为“庄园山水诗”[2],而对于谢灵运的那些写于行旅途中或仕宦之地的山水诗则称之为远游山水诗。本文姑且也将谢灵运写于行旅途中或仕宦之地的山水诗称为远游山水诗,远游山水诗的数量占其四十多首山水诗的一大半,诗人的乡关之思均出现在远游山水诗中。谢灵运一生仕途坎坷,曾两次被外放,最后竟被流放广州,自诗人出守永嘉之后,失意游子的羁旅之思、思乡怀人之情便在他的远游山水诗中挥之不去了,明显表露羁旅思乡之情的作品就有十首,占远游山水诗的三分之一多。据顾绍柏《谢灵运生平事迹及作品系年》,谢灵运于刘宋永初三年第一次被外放,他被迫离开京城谢氏宅邸,绕道故乡始宁,远赴滨海荒僻的永嘉郡为太守,但次年他就称病回故土始宁闲居了。元嘉三年,他又回京城做官,然好景不长,他因扩建始宁庄园得罪了会稽太守,宋文帝于永嘉八年将他外放为临川内史,第二年岁末,便因迫于自卫率部反叛事被流放广州[3]381。他被流放广州后很快就被弃市了,还没来得及游山玩水,所以其远游山水诗的写作主要分两个时期:出守永嘉时期和出守临川时期 (两个时期的山水诗都包括其赴任途中所作)。谢客的羁旅思乡之情也主要表现在这两个时期的山水诗里,且第二次被外放临川时期的思乡情更浓更苦。
(一)出守永嘉时期
永初三年,原本在京城做官的谢灵运因受到权贵排斥打击被迫离京,赴任荒僻之地永嘉的太守,他于这年的七月十六日离京出发,并留下了一首《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3]35(这首诗虽不被认为是真正的山水诗,但因它是谢灵运远游山水诗思乡之情抒发的起点,所以这里有必要对它进行分析)。在诗中诗人自称为游子,并说“爱似庄念昔,久敬曾存故。如何怀土心,持此谢远度”,用了两个典故表达了对亲朋好友的依恋,“怀土”一词饱含了诗人对故土的深深眷恋之情。“从来渐二纪,始得傍归路”交代了诗人许久没回老家,这次准备趁赴永嘉的机会稍微绕道回始宁墅看看,因为诗人去永嘉的路要经过老家附近。“归路”当指回故乡始宁之路,顾绍柏在他的《谢灵运集校注》里给出了两种解释,“按从建康往永嘉 (今温州)和从建康往始宁,均经浙江口 (今杭州市、萧山县一带),有很长一段路是相同的,这是‘归路’的含义之一;含义之二是,他打算趁赴永嘉的机会,稍为绕道 (在钱塘分路)去始宁看一看,然后折回,经浙江 (今钱塘江、富春江)往永嘉。”[3]39我认为当以第二种解释为是,因为后来谢灵运又写下了《过始宁墅》《富春江》等山水诗,说明他的确是绕道始宁了。《过始宁墅》[3]41中,诗人在描绘山水的同时也向我们透露了他绕道回家的情况:“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挥手告乡曲,三载期旋归,且为树枌槚,无令孤愿言。”“旧山”“乡曲”显露了诗人浓浓的乡情。当诗人行至七里濑一带时,目之所及全是急流峭岸、险山荒林,不禁悲从心来。《七里濑》一诗所描绘的山山水水皆着人情,诗人不惜以“羁心”“孤客”“徒旅”自指,尽情抒发了他的羁旅悲情,令人为之动容。
在赴任途中,诗人向一路的山山水水倾诉了他的羁旅怀乡之情,到了永嘉任所,“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4]谢灵运作为一个为政者,却不勤政爱民,是不合格的,但他却是一个优秀的山水诗人,他游遍了永嘉地区的名山大水,并将那些幽美的山水化为一篇篇优美动人的诗篇。山水可以娱情,按理来说,应该可以冲淡他身处异乡的思乡之苦,然事实并非如此。诗人在傍晚步出西射堂远眺时,还感慨“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晚出西射堂》)[3]54可见诗人触景生情,渴望回乡。《登池上楼》[3]63是一首评价较高的山水诗,诗人大病初愈,开窗远望,“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诗中所描绘的景物也颇为明朗清丽,是一片充满生机的春景。但乐景易生哀情,诗人情绪突变,“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即是化用《诗经·豳风》中的思乡之典吐露自己难以自拔的思乡之情。《登上戍石鼓山》中,诗人自称“旅人”,诗中宣泄自己还乡不能、“佳期不可期”的痛苦。景平元年夏,诗人又病了,思乡情更浓,这便引发了诗人回乡隐居之志—— “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游南亭》)[3]82。“依稀采菱歌,仿佛含嚬容”(《行田登海口盘屿山》)[3]88,诗人竟因思乡心切产生了错觉,好像听到了故乡的菱歌。
在永嘉才待了一年,诗人就经不住背井离乡的痛苦,遂称病辞职,在《初去郡》一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踏上归乡之路那一刻的心情是无比的激动的,“理棹遄还期,遵渚骛修垧”[3]97两句写船行之速,说明诗人归心似箭。经过一年的痛苦折磨,诗人终于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故乡,其山水诗中的羁旅思乡情也暂告一段落。
(二)出守临川时期
元嘉八年,诗人又因得罪人而被外放到更远的江西临川,在这一时期,诗人的心情更为低落,山水诗的成就也不如永嘉时期,但山水诗中的羁旅思乡之情却显得哀伤而绝望。在出守永嘉时期,诗人在思乡的同时还对还乡充满希望,《过始宁墅》中诗人在挥手告别乡里父老时,发誓自己不久将回故乡隐居,终老故里。而赴任临川途中,诗人却感伤“故山日已远,风波岂还时”(《初发石首城》)[3]186,开始担心没有还乡的机会了。
《道路忆山中》一诗则是诗人这一时期的山水诗中表达羁旅乡思之情最为深刻强烈的作品。
《采菱》调易急,《江南》歌不缓。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断绝虽殊念,俱为归虑款。存乡尔思积,忆山我愤懑。追寻栖息时,偃卧任纵诞。得性非外求,自己为谁纂?不怨秋夕长,常苦夏日短。濯流激浮湍,息阴倚密竿。怀故叵新欢,含悲忘春暖。凄凄《明月吹》,恻恻《广陵散》。殷勤诉危柱,慷慨命促管![3]189
“楚人”指的是屈原。“越客”当是指诗人自己,这跟谢灵运曾因儿时被寄养在别人家多年得小名为“客儿”有关,“又因他生于会稽郡,属古越之地,故也曾自称越客”[5]。诗人在途中听到了美妙的楚歌越曲却早已无心欣赏,反而悲从中来,他认为自己的悲痛之情不亚于当年屈原投江前的悲伤绝望,强烈的思乡之情令他心肠断绝。“存乡”“忆山”“怀故”体现了诗人强烈的思归之情,“愤懑”“含悲”两词凝聚了诗人太多的愤慨和悲伤,从“恻恻《广陵散》”句中我们看到了诗人怀乡无望的绝望。
诗人到了彭蠡湖口时,见到的是一片春色,然而诗人的心情却与美景相去甚远,“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入彭蠡湖口》)[3]191可以想见诗人日日夜夜百感交集的样子。“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入彭蠡湖口》),诗人本想借琴消愁,没想到又陷入思乡之情里不能自拔,“念”乃指对故乡的怀念之情。诗人到任后,还没来得及游遍临川的山水,就被流放广州,不久竟即被弃市,连游览广州山水的机会都没有了,思乡之情还没来得及发泄出来,绝唱《临终诗》就凄婉地宣告了一个成就卓越的山水诗人的生命被强行终结。
至于谢灵运的山水诗中为何会有如此浓厚的羁旅思乡之情,首先是因为诗人仕途失意,因而特别想念家乡。谢灵运在京城为官的时候,朝廷就“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6]被排挤外放后,“伤心人”的一片“寂寞心”就唯有寄之于诗人一向热爱的山水之中了。其次是诗人的故乡会稽山水秀丽,诗人还曾在那里以文会友,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者,诗人的《与庐陵王义真笺》在提到自己的家乡时说:“会稽既丰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3]307再加上家乡会稽还有属于诗人的风景优美的始宁大庄园,始宁庄园可谓是诗人的最爱,诗人甚至为了扩建庄园上表朝廷,不惜得罪当地太守。会稽山水、始宁庄园自然成了身处异乡的诗人日思夜想的对象了。
二、谢灵运山水诗中羁旅怀乡之情的表达艺术
谢灵运山水诗中的羁旅怀乡之情的表露呈现出独特的抒情艺术,他运用各种技巧将山水与乡情融合在一起,独具特色的表情艺术也让诗人的乡思旅愁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从情与景的关系上看,主要有以乐景衬哀情、哀景与哀情相生两种;从情感表达的艺术手法上看,有比拟、借代等手法。一直以来,都有不少学者不看好谢灵运的山水诗,有认为谢灵运的山水诗寡情的,有认为谢诗中的情感不能和山水很好地融合在一起而有割裂之感的,亦有认为谢诗中抒发的情感前后不统一的,当然也有不少学者持与之相反的看法。我亦不认为谢诗中的情与景有割裂感,不管诗中的山水是乐景还是哀景,都无伤诗人羁旅乡思之情的表达。
(一)思乡之情与山水之景的关系
我们先看以乐景衬哀情。《过始宁墅》中有“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这里描绘的是诗人的家乡始宁一片水清竹绿、云白石秀的美景,接下来诗人说要临江修建房子、筑高台以便观赏风景,但转眼间又看到诗人在“挥手告乡曲”,诗人在诗篇最后的临别嘱咐足见他对家乡深深的依恋与不舍。故乡的山水幽美如此,而诗人却离别在即,正如王夫之所说, “以乐景写哀情,以哀景写乐情,倍增其哀乐。”[7]这首诗自然是以乐景写哀情,倍增其哀了。《登池上楼》更是典型的以一片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春景来衬托沉重的羁旅乡愁的山水诗,先是写“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分明是一片美好的春景图,紧接着便是诗人“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的感伤了。诗人久病初愈,正值大地春色满园,诗人正要为眼前的美景而动心,却突然想起了家乡,被迫身居异乡的痛苦顿时涌上心头,“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化用了《诗经·豳风·七月》与《楚辞·招隐士》中的典故,抒发了自己的满腔的悲情。《登上戍石鼓山》等亦是属于以乐景写哀情者,“在这里情与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3]381。
再看哀景与哀情。最典型的当属诗人赴永嘉时途经七里濑一带所写的《七里濑》一诗,诗歌开头两句就带有羁旅愁思,接下来的两句是诗人羁旅愁情的抒发。哀情紧跟的是哀景,在落日的余光下,是一片“荒林”与一群“哀禽”,情哀景也哀,景哀情更哀。“迷鸟”“衰林”“哀狖”等亦是哀景,这里的鸟、林、狖本是客观存在的景物,是诗人自身的思乡愁情给它们添上了“哀”的色彩,哀情与哀景相生,客观外物带有了诗人的感情色彩,当为“有我之境”了。
(二)情感表达的艺术手法
谢灵运的山水诗所抒之情,当然也包括羁旅思乡之情,都不是直抒胸臆式的,抒情主体里未曾出现过“我”。诗人在抒发自己的思乡之情的时候,稍微拐了个弯,采用了比拟、借代的手法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七里濑》中的“孤客”“徒旅”,《登上戍石鼓山》中的“旅人”,《道路忆山中》的“越客”均是身处异乡的诗人的代名词,诗人在抒发旅思乡愁的时候,不直接称呼自己,也不用第一人称代词“我”,而是用一些带有浓厚的悲情色彩的专门指代羁旅游子的词指代自己,使得诗人羁旅思乡之情显得更强烈,更哀伤。另外还用了“索居”“离群”之类的明显带有羁旅特征的状态词,来表明诗人正经历着乡思的折磨,用了“采菱歌”来代指家乡。
关于比拟,《晚出西射堂》有句云“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诗人将自己比拟为被拘系的鸟、迷途的鸟来表达自己的强烈的思乡思亲之情。前面提到的“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则是用了《诗经·豳风·七月》与《楚辞·招隐士》里的两个有关春天的典故,诗人自己在看到春天的美景时却想起了《七月》与《招隐士》里令人伤感的句子,因而自己也陷入了思乡的伤感中。
从灵运的山水诗中,不难看出诗人纵情于山水的同时从未忽略乡情的表达,无论是乐景衬哀情,还是哀情与哀景相生,或者是用借代、比拟、用典,诗人都是为了更好地抒发自己羁旅的苦闷和思乡的痛苦之情。
三、谢灵运山水诗旅愁乡思主题对后世山水诗的影响
家园意识、思乡情怀是中国古代羁旅行役时的士人的核心情感,在士人的宦游生涯中,思乡思亲的痛苦无处不在,而那些失意者的思乡情更切。古人有“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传统,[8]而诗歌作为情感表露的最合适的载体,便承担了帮助游子宣泄强烈的思乡之情的重任。借诗歌吟咏羁旅乡愁的传统滥觞于《诗经》,《豳风·东山》《小雅·采薇》等就是表达征夫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且还有不少借拟思妇的口吻来表达征夫思归的作品,但都是表达征夫的乡关情。汉末文人五言诗《古诗十九首》中更是少不了游子的思乡情怀,诗人以直抒胸臆的方式抒发了浓浓的思归之情,且多借写思妇怀人来表露诗人自己的怀乡之情。有不少学者认为《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并非诗中的主人公,姑且不管诗中的主人公是独守空闺的思妇,还是非确指的在外漂泊不归的游子,抑或是诗人自己,诗人在诗中所抒发的羁旅思乡之情当是他自己切身体会过的情感。然而,无论是《诗经》还是《古诗十九首》对游子思乡之情多采取一种直接抒情的表达方式,鲜有借景抒情者,并没将大自然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与诗人的乡关情融合在一起,即使诗中有自然景物的出现,也是作为特定的乡思意象,如“月”“大雁”“高楼”等。在对山水的精细描绘中渗透诗人自己的丰富情感,这在晋代诗人的招隐诗里才开始出现。
而到南朝刘宋时期,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开创了将山水诗与羁旅思乡主题结合在一起的模式,并逐渐成了一个传统,正所谓“谢灵运真正首开了羁旅山水的抒情传统”[9]。纵观谢灵运的一生几乎都在游山玩水,他大部分的诗文是对自然山水的关照,其成就最高的山水诗在对自然山水的“富艳精工”的描摹中,渗透了诗人的各种情感,而在他的远游山水诗中却到处可见其强烈的羁旅思乡之情。谢灵运在的两次被外放时期创作的山水诗的数量占他所有山水诗的一大半,他本以为游玩山水可以忘忧,可身在异乡,忘不掉的总是那千古不变的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乡情。于是他便干脆把自己的情感向山水倾诉,边游览山水边抒发自己的羁旅乡愁。谢灵运的这种在自然山水的描绘中注入强烈的思乡之情的做法对后世诗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谢灵运的族侄,人称“小谢”的谢朓便很好地继承和发扬了他那种将怀乡思归之情融入山光水色的工笔刻画中的模式。《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将发石头上烽火楼》《京路夜发》等不少山水诗都是在眺望山水、仰望星辰的同时抒发对家乡、对亲人的不舍与怀念之情。“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10]1426可见谢朓的山水诗里亦是饱含了对家园故乡的一片深情。同谢朓一样,沈约山水诗里也有不少乡关情,典型的如“分空临澥雾。披远望沧流。八桂暖如画,三桑眇若浮。烟极希丹水,月远望青丘。”(《秋晨羁怨望海思归》)[10]1661诗人以登高远眺所见来烘托“孤客”形象,从而将眼前自然之景同“归心”融为一体。江淹的《赤亭渚》所写之景乃是谢灵运《富春渚》中富春江上的景,所抒之情同样是谪迁外地的羁旅思乡之情。何逊的《慈姥矶》《宿南洲浦》均是饱含乡情的山水诗。
到了唐宋时期,自然山水成为旅思乡愁的直接情感形式且不再有南朝山水诗中的理障。唐代著名的山水诗人有王维、孟浩然等人,以一生漂泊未仕的孟浩然为例,《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早寒江上有怀》《途中遇晴》《途中九日怀襄阳》等不少山水诗中都渗透了旅思乡愁,尤以《途次》(一作《落日望乡》)为甚:“客行愁落日,乡思重相催。况在他山外,天寒夕鸟来。雪深迷郢路,云暗失阳台。可叹凄惶子,高歌谁为媒。”[11]诗人以“落日”起笔,以“山”“鸟”“雪”“云”为景,一片乡思贯全诗。到了宋代,尽管此种在山水诗中抒发强烈的宦游思乡之情的作品并不是如唐代常见,但“其既写山水之美,又咏宦游之情的基本风貌与内涵未变。”[12]
明清时期山水诗的成就虽不突出,但亦保留了与宦游思乡之情共咏的传统。总之自谢灵运始,与宦游生涯共吟、与旅思乡愁共咏的山水诗成为了中国山水诗中的典型,谢灵运作为开拓者对后世山水诗坛具有重大影响。
总之,谢灵运是中国古代第一位大力创作山水诗的大诗人,两次外放时期所作的山水诗或谓远游山水诗占了很大比重。羁旅思乡之情是其远游山水诗所抒发的一种重要情感,无论是在诗人被外放永嘉时期留下的山水诗里,还是在被迫出守临川时期创作的山水诗中,羁旅思乡之情从未缺席。仕途偃蹇、外放他乡是诗人产生强烈的羁旅思乡之情的主要原因,家乡会稽的山清水秀、故宅始宁庄园的美丽富庶总让诗人难以释怀。诗人在揽观山水草木的同时将身处异乡的孤寂与强烈的思归之情同自然山水的描摹结合在了一起,要么以乐景衬自己的思乡之苦,要么哀景哀情相融。诗人运用借代与比拟的手法来间接表露自己的思乡浓情,而不是直抒胸臆式的。诗人的这种将山水诗与羁旅思乡主题结合在一起的模式对后世山水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山水诗与宦游思乡之情共咏遂成山水诗坛的传统。诗人在山水诗里边描绘山水,边抒发思乡之情的做法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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