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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宋人笔记创作动因

2014-04-09夏东锋

关键词:宋人中华书局笔记

夏东锋

(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太原030000)

宋代是笔记发展成熟、收获甚丰的历史时期。据初步统计,现存宋人笔记约五百余种,内容几乎涉及宋代社会各个方面,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和文化价值。宋人究竟为何青睐笔记这样一种文体?其创作目的何在?本文试对此问题作一粗略探讨。

一、娱乐

在中国封建传统文人眼里,“文”是神圣的,正统文章受到文以载道观念的影响,要求创作态度的严肃,被视为“小道”的笔记小说之类则有所不同。虽然中唐以来的笔记也有很多在自序中宣称其对王化政教的重视和希求有补于史的严肃目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笔记中实现娱乐功能。①关于唐人笔记娱乐性的问题,可参看严杰《唐五代笔记考论》上编《唐代笔记的娱乐性》一文,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8-43 页。笔记与文章之道的这种不同,不仅缘于笔记一体与由来被视为小道的小说的复杂姻亲关系,也缘于笔记创作产生的特定氛围。唐代笔记很多内容是在闲谈之下产生的,“当时士大夫们在宴会聚首时,或在旅次相遇时,常常讲说新闻故事以作娱乐消遣”[1]16。宋代笔记承接了唐代笔记闲谈中产生并资闲谈的性质,如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自序:“仕不出乎州县,身不脱乎饥寒,不得与闻朝廷之论、史官所书。闲接贤士大夫谭议,有可取者,辄记之……”[2]这是很典型的从闲谈中获取资料写作笔记的例证,因为王辟之一直沉沦下僚,没有机会接触到朝廷要闻和官修史书,只能从与士大夫的闲谈中获得资讯。而北宋比较著名的笔记作者身份相对较高,可以从其他的一些渠道获得资讯,包括很多书面材料和亲身经历,很少如此单纯来源于闲谈。与之相近的,有王君玉《国老闲谈》。我们从很多笔记的书名,也可见出闲谈与笔记的密切关系,如丁谓《丁晋公谈录》、孔平仲《孔氏谈苑》、上官融《友会谈丛》、苏耆《开谈录》、宋庠《杨文公谈苑》、高晦叟《珍席放谈》、董弅《闲燕常谈》等等。正如吴处厚所云:“前世小说有《北梦琐言》、《酉阳杂俎》、《玉堂闲话》、《戎幕闲谈》,其类甚多,近代复有《闲花》、《闲录》、《归田录》,皆采摭一时之事,要以广记资讲话而已。”[3]“广记资讲话”,正是宋初承唐而来的笔记创作的动因之一。但随着宋人时代精神的逐步确立,又发生了许多新变。

宋人对“以文为戏”持理解态度。如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以“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4]来称赞韩愈之诗。以文为戏,前提是对文字文学相关知识的驾驭能力。这与宋代社会文化的高涨和文人群体知识素养的提高密切相关。诗文之作如此,笔记写作则更加集中体现出宋人“以文为戏”的娱乐倾向。叶梦得在《避暑录话》卷上尝云“士大夫作小说,杂记所闻见,本以为游戏”[5],京镗绍熙元年重刊《能改斋漫录》序称“吏部吴虎臣,以胸中万卷之书,游戏笔端,裒为此集”[6],皆明言其游戏因素。同时吴曾在集中对文字游戏津津乐道,也是在内容选择上的体现。游戏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乐,亦即娱情悦性。如姚宽《西溪丛语》序云:“不敢夸以多闻,聊以自怡而已。”[7]诸如此类的自述甚多。

值得注意的是,宋人笔记的娱乐性从唐代笔记更多用以娱人(为好事者作谈资)而转向自娱,这一方面与宋人内敛的精神性格相一致,另一方面与很多笔记作于作者退隐闲居之时或地处偏远之所有关。前者学人论述已多,后者试举几例以明。如范镇《东斋记事》自序:“予既谢事,日于所居之东斋燕坐多暇,追忆馆阁中及在侍从时交游语言,与夫里俗传说,因纂集之,目为《东斋记事》。”[8]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序云“熙宁三年,予以谏议大夫奉朝请……”[9]1,乃是作于他因为封还李定词头被罢之时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宋史》敏求本传:熙宁元年,以知制诰贬知绛州,即于是岁召还为谏议大夫。王安石恶吕公著,出知颍州,敏求草制忤安石,请解职,未听。会李定自秀州判官除御史,敏求封还词头,遂以本官奉朝请。又考《宋史·吕公著传》,公著之罢中丞,正在熙宁三年,盖即是时。”。《梦溪笔谈》乃沈括退居梦溪园之后专心写作。《龙川略志》、《别志》为苏辙被贬于循州所作,《铁围山丛谈》乃蔡絛流放白州之时所写。一方面,宋代党争激烈,士大夫进退翻覆;一方面,宋人读书多,游历广,见闻博,知识宽。在退居生活中,最容易回思平生,或者追忆前尘往事(如范镇),或者继续阐发自己主张(如苏辙),或者潜心书本钻研学术(如沈括),于是笔记之作兴。而身处穷乡僻壤之中,没有层次相近的人沟通,孤独寂寞之中,繙书以自娱,恍若故友相谈。如周密所谓:“余卧病荒閰,来者率野人畸士,放言善谑,醉谈笑语,靡所不有。……其或独夜遐想,旧朋不来,展卷对之,何异平生之友相与扺掌剧谈哉!”[10]总之,在心情或低迷沮丧或闲淡无事之中,作文首先是为了排忧舒闷,使自己平和愉悦。所以,自娱成为宋人笔记创作的首要动因。

二、补史

宋人笔记创作在娱乐目的之外,也非常注重笔记的补史功能。王辟之同年进士满中行题《渑水燕谈录》云:“前人记宾朋燕语以补史氏者多矣,岂特屑屑记录以为谭助而已哉!”[2]说明在宋人眼中,补史之功能是高于助闲谈的娱乐功能的。这恐怕源于他们注重理性、经世致用的思维方式。欧阳修《归田录》自序云:“《归田录》者,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11]可知其采择的是史官没有记录的很多朝廷遗事和士大夫闲谈之中有价值的资料,当然有补充官修史书不足之意。范镇《东斋记事》自序:“予尝修《唐史》,见唐之士人著书以述当时之事,后数百年有可考正者甚多,而近代来盖希矣。惟杨文公《谈苑》、欧阳永叔《归田录》,然各记所闻而尚有漏略者。予既谢事,日于所居之东斋燕坐多暇,追忆馆阁中及在侍从时交游语言,与夫里俗传说,因纂集之,目为《东斋记事》。”[8]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序:“熙宁三年,予以谏议大夫奉朝请,每退食,观唐人洎本朝名辈撰著以补史遗者,因纂所闻见继之。”[9]1范镇与宋敏求皆曾任史官,参与修史,自觉以笔记补史遗。司马光《涑水记闻》虽然有很多材料来源于某某说、传闻或闲谈所得,但其编撰目的完全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严肃的修史做准备。岳珂《桯史》以“真良史”自期,认为“金匮石室之藏,荛夫野人之记,名虽不同,而行之者一也”[12]1,充分肯定笔记野史地位和作用,表达自己以此书补史之愿。

宋人热衷于撰写史料笔记,与他们史学意识的自觉直接相关。宋代虽然史学发达,但官方史学受到统治者严格控制。“皇帝和朝廷对记史、修史的控制强化,甚至起居注也‘每月先进御,后降付史馆’,即首先由皇帝予以审阅,这样,传统的史学规范,在宋代受到很大的扭曲。因此,宋代官方史学的繁荣主要是在声势方面,其实际史学成果尚不及于唐朝,……但宋代官方史学的铺张声势对于私家史学具有激发作用,官方对史料的多方记载和重复编辑,也为私家修史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促使私家史学蓬勃发展。”[13]宋代官方史学具有强烈的政治功利主义色彩,甚至使修史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造成对历史记载真实性品格的损害,于是很多人都希望能够通过私人著述保留历史事件的本来面目。当然,其中也不免掺杂个人主观意志,比如出于自己在党争中的立场而美化政见相同者丑化敌对一派,所谓“信史以来,去取不谬,好恶不私者几人,而舛伪欺世者总总也”[10],但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弥补官修史书中可能阙载的内容。至于叙述立场,是另一回事。

而事实上,宋代笔记也确实具有不可忽视的补史之功。不仅是许多官修史书没有记载的历史事件通过笔记得以保存下来,比如《春明退朝录》卷下“太祖时,大卿监卒,皆辍朝一日”条,宋敏求在记录前代制度后明确指出“自后遵用其制,而《日历》、《实录》、《国史》皆遗其事”[9]41。另一方面,官方在修史时也常常由于原始资料的不足或不信而参诸野史笔记,比如元祐初修《神宗实录》“多取司马文正公《涑水记闻》”[14],而主要依据宋代《国史》修撰的《宋史》中也有取材于笔记作品的记录,比如《宋史》卷四百五十三“忠义八”中为赵俊所作传记,即取材于叶梦得《避暑录话》。而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等私家史书更是“自实录、正史、官府文书以逮家录、野纪,无不递相稽审、质验异同”①(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续资治通鉴长编》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汪应辰在隆兴三年任四川制置使时也曾在札子中说:“切件左朝散郎李焘所著《续资治通鉴长编》自建隆乞元符已成书,于《实录》、《正史》之外,凡传记、小说,采摭殆尽,考其异同,定其疑谬,精密切当,皆有依据。”,明确引用诸如《文昌杂录》、《归田录》、《春明退朝录》、《石林燕语》等几十部笔记作品中的记载。

三、戒世

张邦基《墨庄漫录》跋:“稗官小说虽曰无关治乱,然所书者必劝善惩恶之事,亦不为无补于世也。”[15]281-282说明宋人从观念上明确认识到小说具有劝善惩恶的补世功能,在这种观念指导下,就会有意识地在笔记写作中贯穿这种目的。王得臣《麈史》自序:“其间自朝廷至州里,有可训、可法、可鉴、可诫者无不载。……盖取出夫实录,以其无溢美、无隐恶而已。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览之者幸无我诮。”[16]5吴处厚《青箱杂记》序云:“……闻见不觉滋多,况复遇事裁量,动成品藻,亦輙纪录,以为警劝。”[3]张知甫《可书》亦云:“世情趣闻,大抵寓劝戒之意。”[17]张贵谟为《清波杂志》作序云:“记前言往行及耳目所接,虽寻常细事,多有益风教,及可补野史所缺遗者。”[18]满中行评价《渑水燕谈录》其书“大抵进忠义,尊行节,不取怪诞无益之语,至于赋咏谈谑,虽若琐碎而皆有所发,读其书亦足知所存矣”[2]。足证宋人笔记不仅作者希望能够有用于世,起到劝诫作用,同时品评作品的读者也十分注重将是否能够有益教化作为标准之一。

宋代文人的淑世情怀使其尊奉儒家的教化观念,这不仅体现在积极参政议政和加强自我修养的行动上,也体现在诗文词等各类创作中;不仅以“开口揽时事,议论争煌煌”[19]为尽职尽责的自豪,也体现在“诗文皆有为而作”、“言必中当世之过”[20]的文学创作观念上。这种观念自然也会渗透在笔记创作中,不仅体现在序言中希望为世诫鉴的明确阐述,更体现在具体内容的记述中。比如宋代笔记中最为发达的历史琐闻类作品,相较前代,增添了许多礼教内容,以伦理教化为旨,对人物事件的记载评判推崇高尚的道德价值和人格气节,②可参看郭凌云《北宋历史琐闻笔记主题变化论略》,《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2 期。强调君臣道义、礼教道德和处世修身之道。此类甚多,不胜枚举。如文莹《湘山野录·续录》中“范文正公以言事凡三黜”条对范仲淹三次被贬而同僚不惧当权三次为其饯行之事的记载,反映当时士风之正,《东轩笔录》亦载此事,并对方正之士不为时代好恶所移表示称赞。范仲淹可谓宋代尤其是北宋士人道德人格的一面旗帜,笔记中记载其事者甚多。而反面批判之例如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末“荆国王文公”条记载王安石门人当其在位时趋之若鹜以此博取名望,而当其失势后,新经义被禁,“于是学者皆变所学,至于著书以诋。公之学者且讳称公门人”,后诏王安石配享神庙赠官,昔日从学者又称自己为门人。王辟之引张芸叟挽词和当时谚语以讽刺这种趋炎附势、没有坚定立场和做人原则的风气。宋人笔记还提倡君臣道义,称赞皇帝信任臣僚和官员尽忠职守,尤其是表彰敢于坚持原则直言进谏的台谏官,比如很多笔记中都记载了杜衍的直言直行,《湘山野录·续录》记其反对仁宗任命一位近亲,连御批都拒绝,仁宗面色难看,他只是正色奏曰:“但道杜衍不肯。”[21]宋人的处世修身之道,强调达则兼济,穷则独善,尤其是独善,由于宋代理学的逐渐发展成熟,而日渐重视修行功夫,在笔记中也多有体现。

宋代三教合一的思潮也给笔记著作带来一些佛道故事记载,但他们并不是当作奇异之事、谐谑之道来写的,而是“相信自己所记的鬼神事迹是真实确凿的,他们编撰志怪小说不是为了娱乐大众,至少主要目的不是娱乐大众……用史家审慎的笔墨来记叙鬼神的传说”[1]121,因此,“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采”[22],其本来目的便在于“鬼神梦卜率收录而不遗之者,盖取其有戒于人耳”[8]。

四、书愤

宋人撰写笔记的另一动因是书愤。如前所述,宋代笔记大多为作者退隐闲居之时所作,有的是一生仕途不畅,有的是经历了政治打击之后,因此或在行文记述之中流露出不满,或以著述来抒发内心之苦闷,“思垂空文以自见”。他们或在书中委婉地通过陈述事实以见己之冤屈,或在书中直言自己的政治主张以申明己之不误。以上均属个人之愤,试略举其一二。沉沦下僚借笔记创作以书愤、思其自见者,如张师正虽是进士甲科出身,但却转武官阶,升迁缓慢,一生未历显职,其《倦游杂录》序云:“‘倦游’云者,仕不得志,聊书平生见闻,将以信于世也。”[23]1该书所记“以朝野见闻为多,对官场阴暗面的揭露最具特色”[23]2,如第125 条揭露杨孜应举时犯下杀人罪行,却被任命为集贤校理,第132 条揭露节度推官王某为升官而伪为节俭之状,改官之后便露出本来奢佚面目,还有一些揭露官员阿谀奉承丑态的记录,这些指名道姓的披露自然是有感而发,对官场黑暗的不满和批判自然寄寓着自己的愤懑情绪。

曾参与朝政而被贬遭忧者,有种种不同的表现。有被贬后借著述以抒发郁结者,如张端义于端平中应诏三上书,坐妄言被贬韶州,于其间作《贵耳集》凡三集。其卷上自序云“录尾述其大略,窃比太史公自序”[24]1,乃指其卷上末条自述生平:“端平更化,诏上第一书……应诏上第三书,得旨韶州安置,以蝼蚁之微,婴斧钺之威,人皆危之,当国者云,诏以直言,罪以直言,非祖宗制,幸脱万死。考之典故……小臣用大臣之法,误矣。”[24]20将自己得罪经过以及处置述说如此详细,言语之间自己不当得罪之冤屈已昭然若揭,而自比于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则发愤著书思以自见之意明白无误。卷下自序更云“江湖朋旧书云‘翁以多言得放逐,不宜有此集,可谓不善处患难者’,余答书云‘仪舌尚在,焉可忘言’”[24]43,更说明是心中有所郁结,不得不言。与之类似而更加低调的是曾经参与王安石变法的沈括,变法失败后,遭到打击排挤,退居梦溪园,其心情自然低落,其著《梦溪笔谈》申明“圣谟国政及事近宫省,皆不敢私纪。至于系当日士大夫毁誉者,虽善亦不欲书,……所录唯山间木荫,率意谈噱,不系人之利害者。……以之为言则甚卑,以予为无意于言可也”[25],足见畏祸之心甚重,言虽如此,但实际写作中仍不免录入许多当代人事。潜心著述,乃是其实现自我价值的另一种方式。更加位高权重而被贬者,如苏辙,在《龙川略志》中则表现出政治家的风格,以大篇幅的夹叙夹议追述平生参与的各项政治活动,继续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表明自己的见解并没有错。宋代新旧党争不断,被打击时站在自己政治立场上的言志书愤之作很多,甚至很多带有攻击色彩,如魏泰《东轩笔录》。

经历靖康之变后,山河破碎之痛促使士大夫不得不反思北宋政治得失,两宋之交以及南宋早期的许多笔记抒发了家国之悲,这种书愤脱离开一己之私而上升到更高层面。如邵伯温经历了王安石变法、元祐党争、靖康之耻,本身并未参与党争,但国家形势使他发愤著书,其《邵氏闻见录》对变法派和反对派双方的人事均记载详备,意在探讨得失教训。而作为岳飞后人的岳珂,则是集国仇家恨于一身,身处南宋偏安江左的衰弱国势之中,发为议论,自不免义愤填膺、意绪激越。其《桯史》自序云:“每窃自恕,以谓公是公非,古之人莫之废也,见睫者不若身历,滕口者不若目击,史之不可已也审矣。彼狥时者持谀以售其身,或张夸以为窿,或溢厌以为洿,言则书,书则疑,疑则久,久而乱真,天下设将质之,兹非稗官氏之辱乎!”[12]1对于当时史书出于统治者意志而不能直书其事感到愤怒,而以良史自期,希望还历史以公是公非的本来面目,于是在书中通过记载各种耳闻目睹的人物言行,“揭露两宋政治的腐败黑暗,南宋统治集团中投降派祸国殃民的罪恶,热情歌颂了诤臣战将、布衣义士的抗金热忱和凛然气节”[12]1。明人潘旦《书桯史后》所云乃是对其书愤之意的最好注解:“秦桧矫杀武穆,复监国史,史氏殆失职矣。亦斋(岳珂),武穆孙也,悲愤籲天间,著《桯史》以见志。公是公非,昭人文,予忠节,诛乱贼,明尊主攘夷之义。……岂不得其平而鸣与?”[12]183

五、志博学,广见闻

宋代统治者以振兴文教作为祖宗家法之一,因此采取了多种促进文化发展的措施。崇儒尊道的国策,影响着宋朝的士大夫崇尚传统文化,认真研读古代典籍。宋代士人集官僚、学者、文人于一身,科举取士广开缙绅之门,科举的扩大直接促进了教育的发达,朝廷礼遇士大夫又为他们提供了优厚的物质生活保障,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印刷术的改进,也为他们广泛学习各种文化提供了技术支持,读书因此成为宋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王安石曾曰:“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26]宋代文人不仅兼擅经学和史学,对文字训诂、名物制度各个方面都有所了解,往往还兼擅书法和绘画,苏轼是其中的标志性人物。同时他们对科技知识的掌握也远超前人,如苏颂对天文历法之学的精通、沈括对科技的博识等等。医学知识在士大夫中间的传播普及也是前此所未有的。如此种种,造就了宋人宏大融通的知识结构,也造就了他们以博学相尚的价值观念。比如宋人对刘敞的博学多有称赞:“敞为人明白俊伟,博学自信,自六经、诸子、百氏下至传记、小说,无所不通。”[27]宋人这种特点在文学创作中最鲜明的体现莫过于笔记,因为笔记的特点正在于博和杂。也因此,笔记成为宋人逞才使艺的最佳园地,从中不仅可见史才、诗笔、议论,更有阅历的丰富和知识面的广博。志博学、广见闻成为宋人创作笔记时的一种自觉意识。

历史琐闻类和考据辩证类的学术笔记在宋代得到长足发展,尤其可以表现出宋人的学识渊博,广见多闻。他们之所以收录广泛,“下至谑浪之语,细琐之汇”[28]皆不避,恐怕亦有炫其博闻之意。如京镗绍熙元年重刊《能改斋漫录》序称其“既以广好事之传,且以志公之博也”[6],指出了写作笔记志博学的目的。又如陈造为赵彦卫《云麓漫钞》所作序云:“士于书,博或荒,精或馁;不荒不废,而又能用其学,则善已。吾友赵彦卫景安……犁然当人心者,皆与经史合,援今引古,博不病荒,精不病馁,予固知其外吏而内儒,学而有用者也。……凡笔古今事若干说,析误钩隐,辨是与否,有益学者……”[29]表达了对其读书学问的赞叹和对该书的评价,正说明了其笔记创作可志博学以有益学者增长知识之目的和功能。

六、备忘

宋人将耳目所接、读书所得随手记录下来的另一目的便是备忘。这一点类似今天的日志和备忘录。如刘昌诗《芦浦笔记叙》云“久惧遗忘,因并取畴昔所闻见者而笔之册”[30];张邦基《墨庄漫录》序云“仆以闻见虑其忘也,书藏其箧”[15]1;张世南《游宦纪闻》序云“所以记事实而备遗忘也”[31];徐度《却扫编》序云“……因题曰《却扫编》。虽不足继前人之述作,补史氏之阙遗,聊以备遗忘”[32];程大昌《演繁露》序云“间因阅古有见,不问经史、稗说、谐戏、苟从疑得释,则遂随所遇缣简,亟疏录以备忽忘。……因加凡最而并辑之,题其帙曰《演繁露》,以便寻绎”[33]等等,此类例子甚多。大凡宋人笔记,皆非一时一地所作,故随手记录时自然有备忘之用,将来再掇辑成编,遂成完书,这便如程大昌之类。随着笔记的发展,渐渐得到文人重视,也有一些专门著作产生,从无意为之到有意为之,但其材料的积累和写作过程均非一朝一夕,故而将材料记录下来多少还是有备忘之意,便于最后成书,此其一。其二乃在于最后编辑成书目的之一也在于备忘,这便如刘昌诗、徐度之类,将平日所录编成书籍,是因为闲居退隐之后怕平生闻见和读书所得隳废遗忘。这当然只是目的之一,书成不仅可以自己暇日翻阅以解烦闷,还可传之他人及子孙后世,以正己之舛误或明前代之故事。

要之,宋代文臣治国给了士大夫阶层接触熟悉典章制度和朝野掌故的更多机会,也丰富了他们的阅历。印刷术革命带来书籍创作和传播方式的转变,知识范围空前扩大。宋代文化的高涨和文人济世情怀的增强,使得他们对笔记这一小道也日渐重视,越来越有意识地将笔记视为一种可以实现自己多方面目的的文学载体,从而赋予其更多的功能,因此宋人笔记无论是就视野的开阔性、内容的广泛性还是思想的深入性而言,都较前代明显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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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宋)程大昌.《演繁露》序[M]//全宋笔记:第四编第八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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