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观的阙失与沉思的丰富
——论《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的互文性
2014-04-09王侠
王 侠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直观的阙失与沉思的丰富
——论《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的互文性
王 侠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作为沈从文展现自己湘西之旅的典型文本,糅进了他独特的生命意识、主体情绪与审美感悟。《湘行散记》是在《湘行书简》的基础上,对同一种人物、同一种情境、同一种意绪的二度创作,再次创作中,他对自己已有的情感体验进行重新的理解和组织,从而使作品生发出丰富而厚重的意义。这种意义的生发离不开在书简中作者已经定下的写作情绪与基调,二者构成了一种相互映照、相互渗透的互文关系。
沈从文;《湘行书简》;《湘行散记》;互文性
生于湘西的沈从文,以歌咏湘西的风俗民情和批判都市的人伦世态为创作主旨。湘西作为他着意歌咏的对象,在他许多小说、散文、书信、游记中都有大量表现,其中以《湘行书简》《湘行散记》和《湘西》这三部作品为典型代表,全方位地展现了湘西的人文文化与自然文化,这里面既有着沈从文借助文学的想象对湘西的人事、民俗进行夸张性、虚构性的铺排与描写,又有着他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对湘西的文化风俗进行实景式的记录。同一件事、同一个人物、同一种民间风俗是虚构还是纪实,以及虚构的成分有多少,虚构之后作品的价值有多大、文学性有多丰富,可以通过对他的书信《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的解读中看出来。也就是说《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构成了一种“互文性”。
《湘行书简》是沈从文在1934年从北平回湘西,坐船的途中,以即兴、感发式的笔触捕捉眼前的一草一木,任性地向自己的爱人张兆和报告自己的行旅情况与感受的书信集,这里面既有他对爱人的温柔缱绻,又有他不断展示自己童年的生活文化,期望让爱人多了解自己的心理,同时还寄托着他对自己家乡人的人道主义式的关怀。《湘行散记》记载的同样是他这次的“湘西之行”,在此部作品中他借助《湘行书简》中的材料,对自己熟悉的对象进行剪裁和缝补,使它脱离了书信式的任性抒发,而具有了丰富的文学意义。本文从互文性角度去比较分析《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这两部作品,是为了探讨沈从文着重记忆与惦念的部分,着重想象与虚构的部分,进而可以看出成为经典的文学名著,离不开作者的反复锤炼与研磨。
一、《湘行书简》的阙失与留白是《湘行散记》的写作基础
饱具文学气质的沈从文,在1934年返乡的途中,每一天都向自己的新婚妻子报告他的行旅感受与人事认知,这些书信与其说是他对妻子的安慰剂,不如说是展现他创作欲望,实现他文学理想的工具。据《沈从文全集》[1],《湘行书简》中收录了“引子”3函,为张兆和致沈从文的信,“尾声”1函为沈从文致沈六云的信,其余34封为沈从文致张兆和的信。当然沈从文给张兆和的信是此部集子的主体部分。在给张兆和的第一封信《在桃源中》,沈从文写到“我路上不带书,可是有一套彩色蜡笔,故可以作不少画。”[2]沈从文一些清新的作品固然达到了如王维般“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一体的境界,但并没有人明确为沈从文作传说沈从文如王维般兼有画家的身份。写《湘行散记》期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作家,他身上充满了文学的细胞,身边不为人注意的庸常琐事,记忆里逐渐淡去的童年往事,他都能调动自己的丰富想象与成熟的语言感觉,流淌出一部部鸿篇巨制来。可是,在回乡的旅途中,他却有选择性地消隐了自己的写作才能,用作画的方式来绘制撩拨他情绪、震撼他心灵、激发他兴趣的山川风物。简单的线条勾勒呈现的只是他对一些山水风韵的记忆表象,无法像语言文字那样,能够借用各种修辞表达对景物的声、色、神的描摹与把握,更无法透过这些山川风物的表象而达到一种形而上的深思。正如沈从文自己所说的那样:“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3]119“无本领画出”成为作者心中潜在的遗憾与深沉的惦念,这对有着绘制“湘西全景图”意识的沈从文来说,无疑留下了缺口,造成了一种“阙失”的现象,为沈从文以后重新拾起文学之笔对《湘行书简》进行加工与改造,以缝补这个缺口,成就《湘行散记》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契机。
如果说沈从文在《湘行书简》中对湘西的有些秀美风光不是采取诉诸文字的形式,而是以作画的方式来勾勒风景,对于他日后再重写“湘西”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的话,那么,他在《湘行书简》中的诸多留白,则是他为再写“湘西”的一种有意为之。留白是艺术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绘画中的留白,可以让人展开无尽的想象,进入到一种灵空的境界中去思索,从而获得一种独特的审美把握和感受。如饱受人人好评的南宋画家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为了在有限的画面空间中表达在萧冷而又辽阔的江面中,一渔翁孤独地但又不失悠闲垂钓这一主题,画家就采取了留白的手法,在画面上仅画出一渔翁驾在一叶扁舟上荡漾,没有画水,却让人感到烟波浩渺,江水无尽。音乐中、文学上同样也常用留白这一手法,来营造艺术想象的空间。
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有意识地留下了许多空白,这一方面是书信任意性的特点所致,“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3]120另一方面也与沈从文对文学的追求有关,他总是想把最能打动他的对象用最生动的语言文字来描绘。从沈从文在“书简”中的许多留白,可以看出他的“留白”既有着古典诗歌式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审美追求,又有着他自己独特的审美体悟。这种独特性体现在他在此处留有空白,是为了以后能尽善尽美地重拾空白处所略去的经典,而写出脍炙人口的佳作。水手是沈从文一向注意的对象,他许多作品中都有对于水手生活的描述,在《湘行书简》中,他已明确表明“水手们”是他着意表现的对象。“他们也是个人,但与我们都市上的所谓‘人’却相离多远!一看到这些人说话,一同到这些人接近,就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想好好地来写他们一次。我相信我若动手来写,一定写得很好。但我总还嫌力量不及,因为本来这些人就太大了。”[4]此处沈从文已经埋下了以后要以水手为对象来行文的伏笔。水手们的言谈举止、生活习性、个性禀赋、爱恨情仇等等,对舟行中的沈从文有所触发,有所感染,成为他心底的惦念,也寄托着他的哀思与情愫。这些缠绵而撩人的情愫在他心底孕积储藏着,想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止般倾泻,又不能达到目的,只得暂时留下创作上的冲动与心理上的记忆,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拾起纸笔重新描摹。因此,我们看到《湘行书简》中的“水手们”相对于《湘行散记》中“水手们”的形象就单薄许多。作者在《湘行书简》中的第七封《水手们》一封信中提到的水手,在《湘行散记》中,他又以两篇散文《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与《辰河小船上的水手》来仔细描摹,填补了“书简”中的留白。沈从文是一个非常注重自己感觉意识的作家,他看周围的一切,总带着独特的感觉:“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做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察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5]回乡的舟行中,周遭的一切,都激起他创作的冲动,他在书信中写道:“我想来好好的报告一些消息。从第一页起,你一定还可以收到这种通信四十页。”[6]134他在信中留下了大量预设性的文字,为他日后进行二度创作提供了动因。在《湘行书简》中类似此类的语言俯拾皆是,可以充分看出沈从文在写书信时,心中喷薄欲出的创作欲望,如:“我试过如何利用这长长的日子写篇小说,思想很乱,无论如何竟写不出来。”[6]135“我想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还应当更多一些!我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从这次旅行上,我一定还可以写出很多动人的文章!”[7]152“这份生活我感动得很。听他们的说话,我便觉得我已经写出的太简单了。我正想回北京时用这些人作题材,写十个短篇……”[8]161“我现在正想起应当如何来写个较长的作品,对于他们的做人可敬可爱处,也许让人多知道些,对于他们悲惨处,也许在另一时多有些人来注意。但这里一般的生活皆差不多是这样子,便反而使我们哑口了。”[9]“但如今我写不完这些旧事,这太多了,太旧了,太琐碎了。”[10]
令沈从文“想写”而又“哑口”的生活素材,不断撞击着他的心灵,已构成写作的外在机缘,它使舟行中的沈从文疲惫不堪、躁动不安的心境得以净化,也能使他长期的内在蕴藉和奔突的感情找到倾泻的渠道,但此刻的他只具备创作动机,“写的太简单”“写个长篇”只暗示他对以后的作品在选材和沉思中的走向,却不愿立即淋漓尽致地加以表达。他只是悉心地珍藏着他的文学百宝箱,待选一个恰当的时机,再倾尽他的写作才能去痛快地表达。也可以这样理解他当时的心理,他因太爱这些文学素材而陷入一种在写作上“捉襟见肘”的困境当中,内心急欲表达的欲望与现实情境不能满足这一欲望的矛盾,在他心中激起一股内驱力,形成一种持久而稳定的创作心理。这一心理延续几年,直至他创作了《湘行散记》,创作情绪的紧张状态才得以缓解。因此可以说《湘行书简》为《湘行散记》提供了书写的内容与叙述的基调,后者是在前者留白的基础上,对前者的进一步深发与创造,它们之间相互指涉,相互映照,成为“互文性”的典型范本。
二、《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的互文性表现
注重一个文本与另一个文本之间的内在关联性,并首次使用“互文性”这个概念是朱丽娅·克里斯特娃。她在《如是》杂志上刊登的两篇文本中正式提出的。[11]3后经过不断发展,到索莱而斯这里发展到成熟,他把互文性定义为“每一篇文本都联系着若干篇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12]。
对比阅读沈从文的《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互文性有很多表现方式。既有着对同一意绪的延续与深发,如在两部文本中,他都表现出自己的“忧郁”意识,厚重、沉甸的生命意识,及对湘西人原始生命力的展现所持有的爱羡意识,又有着对同一人物、同一主题、同一环境的反复书写。同时,两个文本在用字、用词、及篇章结构等方面,也有着惊人的相似。当然,散记来源于书简,并不是说它等同于书简,因为对于每一个有着自己独特个性的写作者而言,他对每一部作品的创作,都注入了新的思维与思考。经过了时间的延宕,作者重新打开记忆之闸门必然会出现一些变化,再加上外界环境的转变,对世事的体悟也会不一样。此外,书信和散文自身文体的不同特点也会影响到主题意绪的传达。但是,谈到互文性就是要从同与异两个层面上去探讨,如果两个文本只具有相同性,那么二者中必有一部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没必要去进行比较,如果只去谈它们的相异性,找不到对接点来架起沟通它们二者的桥梁,那么,它们二者也称不上是一种互文关系。因此,在注意到《湘行散记》是在《湘行书简》留白的基础上,这里进一步从以下几个层面来探讨它们二者互文性的表现方式。根据《互文性研究》一书可以知道,互文性的文本互文的情况有多种表现方式,主要分为三类,一是“从引用到抄袭”,二是“戏拟和仿作”,三是“合并/粘贴”。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沈从文受到“互文”理论的影响,但是通过对《湘行散记》与《湘行书简》两个文本的分析可以看出,它们之间有着明显的互文情形。
(一)引用/抄袭式
沈从文不断地用同一种语言及叙述基调去重复自己,其间注入了他浓厚的生活感悟与深沉的生命意识,他对那种平和单调又不失原生态风味的水上生活既怀恋,又为自己如今超越了那种生活而庆幸。他反复描摹是为了记忆也是为了忘却,记住的是生命原生状态的可贵,忘却的是只有形而下生活的悲酸。倾注他的主体感情,使他陷进邈远哲思的对象,他都会用同一种字句、同一种风格、同一种语调书写。如他对“历史是一条河”的哲理性阐发,在《湘行书简》之《历史是一条河中》中,他认为“历史书只告诉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其他没有什么,“真的历史是一条河”,“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看到石滩上的拉船人……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他们在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替的严重。”[14]188而这一段字句又在《湘行散记》中的《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重新复现:“一套用文字写成的历史,除了告给我们一些另一时代另一群人在这地面上相斫相杀的故事以外,我们决不会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这条河流,却告给了我若干人类的哀乐!”“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在他们生活爱憎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他们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15]他关注河边的这些底层人,于是他在两个文本中用同一表述不厌其烦地,穷形尽相地反复描摹。他不仅关注水手们,拉船夫们的群体模糊形象及生活状态,他也运用同一种语言对具体的某个人从外貌到个性加以尽兴地展示。在《横石和九溪》里他把关注的焦点移到一个临时纤手老头子身上,运用同一种语言着重对老头子的外貌及形态进行刻画,“白须满腮,却如古罗马人一样健壮。”描写他要钱时“简直是个托尔斯太!眉毛那么浓,脸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长,一切皆同画上的托尔斯太太相同。”[14]184刻画人物的这段素描在散记的《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同样找到了完全的复制本。除了上述的段落文字外,散记中还有许多对书简引用或者说抄袭的部分,这是互文性文本的典型特征之一。
(二) 丰富/扩展式
沈从文在《湘行书简》中只是反复说着以后“要好好地写他们一次”,但因创作一时搁浅所出现的留白现象,在《湘行散记》中,作者以充满灵性的文学之笔弥补了以前创作上的缺憾。在书简的《夜泊鸭窠围》中许多被忽略的细节,在散文中《鸭窠围的夜》中进行了精细的描绘。两篇作品中都写到小羊,书简中写小羊的叫声信手拈来,只是为了烘托寂静夜里的凄凉,而在散文中夸大了对小羊的叙述,从人要计算着日子,计算着过年这个角度来写这个“小畜生”的感受,以人的生活状态来理解小羊的生活观,又以小羊的无知来渗透社会,参悟人生,使得叙述语言更加生动,也增加了作品的鲜活力度。同样是写下了船后,到街上游逛,书简中,只是提到夜晚小街上的物品少,借以传达一种冷清的氛围,在散文中却增加了对街市的环境描写,更有力地烘托了在寂静的夜晚街市的寂寞。散文不仅对书简中随意提到的一句进行了细致周到的扩写,而且增加了书简中没有的内容,借用想象的翅膀虚构了许多生动活泼的生活画面。在书简中只是通过一句“再来,过了年再来”的声音,知道这是吊脚楼上的女人送水手下河的场景,文章就戛然而止,而在散文中却用了大量的篇幅虚构了一幅新鲜活泼的生活场面,并采用白描手法来精细地描摹女人屋子中的环境,用对话式的语言,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并对水手的生活环境,水手的习性,水手的生命观作了哲理式的阐发,文中深深地融入了作者本人的生命意识,加深了作品的深度与厚度,丰富了作品的意义。类似的还有在书简的《横石和九溪》中,作者有意写到母鸡生蛋的声音,写隔河喊人的声音,写有人在待修理小船上的敲敲打打声,写木筏上的小船平静地躺在平潭上……这些声音,这幅画面定格在作者的脑海中,成为他永恒的记忆。多年之后,这些余音还一直在作者脑海中回响,记忆的闸门打开后所涌现出来的画面也更加鲜活生动,而且还增加了画面上所欠缺的内容。在散记中的《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作者除了把上述的声音、画面重新复制一遍,还创造性地糅进自己的想象,用村中接媳妇用的炮仗的声音,唢呐的声音,锣鸣的声音来吸引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这些内容的增添一方面不仅使画面由单一变得立体,文学性更加丰富,另一方面,作者也绘出了水上工人的精神状态,哪怕一些婚丧嫁娶的平常小事也能在他们心里荡起涟漪,激起短暂的怅惘。这些人在水上划着日子的船桨,追循着生老病死的轮回,平静地生生死死,喜怒哀乐对他们来说也如风吹草动般自然平常,这是作者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淀,隔着遥远的距离俯瞰他们的生活所产生的一种形而上的哲思,增添的内容可看作是作者的有意虚构,显出了作者在冷静思索后所具有的睿智。
由此可以看出,同样的素材,同样的感受,同样的情境经过时间的洗刷与历练、作者的想象、揣摩与沉思,生发了新的意义,扩展了文学无限阐释的空间,这也是互文性文本出现的意义。沈从文在散记中不仅大量丰富文本的意义,而且还注重作品的外部表现形式。他通过对语言的加工和修辞来塑造新鲜活泼的人物形象。在书简《鸭窠围清晨》中作者随意捡拾的水手之间简短的几句对话,到散记中这段对话就丰富多了,而且在散记中采用的是人物对话的方式:“只听到隔河岸‘牛保,牛保,到哪里去了?’河这边等了许久,仿佛从吊脚楼上一个妇人被里逃出,爬在窗边答着‘宋宋,宋宋,你喊那样?早咧’‘早你的娘!’‘就算早我的娘。’”[8]160这段人物对话在散记《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就变成了这样的:“只听到河下小船邻近不远某只船上,有个水手哑着嗓子喊人:‘牛保,牛保,不早了,开船了呀!’许久没有回答,于是又听那个人喊道:‘牛保,牛保,你不来当真船开动了!’再过一阵,催促的转而成为辱骂,不好听的话已上口了。‘牛保,牛保,狗×的,你个狗就见不得河街女人的×!’……‘宋宋,宋宋,你喊什么?天气还早咧。’‘早你的娘,人家木簰全开了,你×了一夜还不尽够!’‘好兄弟,忙什么?今天到白鹿潭好好的喝一杯!天气早得很!’‘天气早得很,哼,早你的娘!’‘就算是早我的娘吧。’”[16]从这两段文字可以看出沈从文为了丰富人物形象,展露人物的精神世界,直接把现实生活中最质朴、最朴素甚至粗鄙的语言搬进自己的创作中,语言的生动活泼以及在文本编排上采用一句话一行的方式,丰富了作品的可读性,也加浓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除了上述两种两个文本之间的互文性表现方式,还有一种情况是把已有的一部作品或几部作品的内容或结构打散后重新整合,互文理论家将其称为“合并/粘贴”模式。在沈从文的《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中仍能找到这方面的例子。如《湘行散记》中《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是由《湘行书简》中的《横石和九溪》《历史是一条河》《虎雏印象》三篇文章合并而成的。散记中《一个多情水手和多情妇人》不仅是对书简中《鸭窠围清晨》中的典型性场面加以扩大的描绘,对《水手们》中的部分叙述也拆解开来进行重新展开书写。总之,无论从哪中互文方式分析《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都能看出二者交相辉映的互文关系。
通过对沈从文《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的互文性分析,可以看出散文的创作糅合了作者更多的内在情思与艺术才华,不像书信那样仅凭直观的感受任性地宣泄。在散文中,作者从书信中那种原发的情感中超越出来,把它作为一个对象来重新认识、重新体验,并在其基础上用一定的语言文字重新整合以生发更丰富的意义。华兹华斯指出:“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到一种反应使平静逐渐消逝,就有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渐发生,确实存在于诗人的心中。”[17]沈从文在书简中所表现的强烈情感,到散记这里就趋于平静,散记只是对书简中相似体验的再体验,而且这种再体验伴随着一种深沉的思索。通过这种思索,沈从文对自己已有的情感体验重新进行理解和组织,从而创造了现代文学的经典。当然,《湘行书简》也一样有它独特的价值,它用文学这个摄像机真实而直观地地拍下了湘西的山水风韵、风俗民情,为当下了解现代时期的湘西提供了史料价值。
[1]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17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 沈从文.在桃源[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16.
[3] 沈从文.小船上的信[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4] 沈从文.水手们[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29.
[5] 沈从文.从文自传·女难[M]//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23.
[6] 沈从文.忆麻阳船[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7] 沈从文.夜泊鸭窠围[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8] 沈从文.鸭窠围清晨[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9] 沈从文.滩上挣扎[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71.
[10] 沈从文.天明号音[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99.
[11] 〔法〕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12] 〔法〕菲力普·索莱尔斯.理论全览[C].法国SEUIL出版社,1971:75.
[13] 沈从文.鸭窠围之夜[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245~246.
[14] 沈从文.历史是一条河[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5] 沈从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253.
[16] 沈从文.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M]//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258.
[17] 〔英〕 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1815年版序[C]//刘若端.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2.
(责任编辑:毕光明)
IntertextualitybetweenLettersWrittenduringaTriptoHunanandSketchesofaTriptoHunan
WANG Xia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outhwestUniversity,Chongqing400715,China)
As representative texts showing Shen Congwen’s trip to western Hunan,LettersWrittenduringaTriptoHunanandSketchesofaTriptoHunanhave incorporated his unique sense of life, his subjective emotion and his aesthetic perception. Based onLettersWrittenduringaTriptoHunan,SketchesofaTriptoHunanis a recreation of identical characters, situations and emotions. In his recreation, Shen Congwen understood and organized anew his existing emotional experiences, thus having injected into his works abundant and profound significance. As the occurrence and development of the significance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writing emotion and keynote fixed by the author inLettersWrittenduringaTriptoHunan,the two books—LettersWrittenduringaTriptoHunanandSketchesofaTriptoHunan—have constituted an intertextuality of mutual reflection and mutual interpenetration.
Shen Congwen;LettersWrittenduringaTriptoHunan;SketchesofaTriptoHunan; intertextuality
2014-09-23
王侠(1986-),女,安徽阜阳人,西南大学文学院2013级文艺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电影史论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4)-11-0021-06
/抄袭就是在写文章时借用已有的语言文字,把其直接放入现有的文本中或只是更改部分词句,表达的却是同一层意思和同一幅画面,进而出现了两个文本的部分重叠现象。在《湘行书简》中的《夜泊鸭窠围》,作者绘声绘色地描写船停泊时,他所观察到的周围的一切景观:“我欢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楼房……我还听到了唱小曲声音,我估计得出,那些声音同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多动人的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我还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7]152在《湘行散记》中的《鸭窠围之夜》中,这幅画面如同被复制了一般又重新跃然纸上,不仅表达的感情如出一辙,而且个别字词及语序的表达也近乎相同。且看《鸭窠围之夜》中作者的描述:“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从常德府为水手特别捎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副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了这种人的灵魂。”[13] 245~246接下来,作者在两篇文章中都描写了在寂静的夜晚“羊的叫声”,都写到15年前自己的事,穿上军服,去到岸边看卖片糖的,卖花生的,回来被人喊道“伙计副爷们,脱鞋呀!”[7]153,只不过这种喊声在《鸭窠围的夜里》变成了“伙计哥子们,脱鞋呀!”[13]247字词、语序、语调及氛围都非常相似,可以说后者是对前者的部分性抄袭。沈从文正是通过这种“抄袭”而达到一种对记忆的玩味,他对自己已有作品精华部分的重复也是为了能在这一部分找到意义,进而达到对自己的超越。正如法国互文理论家萨莫瓦约所说的那样:“文学远远不满足于游荡在过去的记忆里,它把玩着临摹的对象、参考文献、说过了的话。虽说作品顺着文学的足迹往回走,但它们也还是有自己的规则:千变万化的重写不是因为害怕令人生厌,而是以不同的方式吸收前人的话。对书籍的记忆、有意识地重复和套用他人的范例,这些仍然是很多文学技法的根本。”[11]6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