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现代小说中的“三兄弟”叙事模式
——从《激流三部曲》《财主底儿女们》《四世同堂》谈起
2014-04-09李星辰
李星辰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论中国现代小说中的“三兄弟”叙事模式
——从《激流三部曲》《财主底儿女们》《四世同堂》谈起
李星辰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三兄弟”叙事模式,渊源于人类原始思维的发展和口传文学的衍变,在古今中外叙事作品中普遍存在。中国现代小说《激流三部曲》《财主底儿女们》《四世同堂》均采用了这一模式。三部作品中的“三兄弟”处于不同的家庭社会环境中,作出各异的人生道路选择,由此折射出现代中国动荡不安的历史处境和不断变迁的文化语境,也表现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深刻矛盾与不懈求索。“三兄弟”模式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所呈现出的迥异于古代作品和外国作品的新质,正体现了这一模式巨大的生成作用和有效的叙事功能。
“三兄弟”;叙事模式;伦理;知识者;个体性;寓言性
“三兄弟”叙事模式在各种叙事作品中广泛存在而经久不衰。中国现代家族小说中的经典作品《激流三部曲》《财主底儿女们》和《四世同堂》也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这种模式,塑造出鲜明的人物形象,折射出现代中国的独特历史文化语境。本文将以这三部现代文学经典之作为论述中心,从家庭关系和社会角色两个维度具体阐释作品中的“三兄弟”形象,揭示其社会主题和文化内蕴;并通过对“三兄弟”模式的溯源和中外比较分析,对这一模式在中国现代小说叙事中呈现出的历史新质作进一步的考察。
一、三兄弟的家庭伦理处境
“三兄弟”是深深嵌在血脉相连的家族人物关系网之中的。因此,理解“三兄弟”的现实处境和人生选择,首先要在父子关系、兄弟关系等经纬交织的结点处考察“三兄弟”的家庭伦理处境,由此透视出现代中国不断变迁的历史文化语境。
《激流三部曲》中,高氏“三兄弟”的父亲出场不多就去世了。父亲具体存在的缺失,使“父”在文本中被意识形态化,被作为专制的象征。长子觉新不仅没有因为“无父”而获得解放,反而不得不向“父”的角色游移。失却纯粹的“子”的身份又无法真正获得“父”的身份,觉新的特殊处境造成的双重人格是他一生悲剧的渊源。“无父”状态却解放了两个弟弟:他们读书演剧,请愿办报,认同“新文化运动”,将家视为“狭的笼”。觉民抗婚,觉慧出走,他们用行动反抗旧礼教、旧制度。他们是“弑父”时代的新青年,又是事实上“无父”的孤儿,“弑父”失去具体的对象而变得更加概念化、空洞化,但正“因其空洞而激动人心,因其空洞而获得强大的解释力量,并终于在30年代成就一个完满的现代意识形态神话”[1]。“父亲”在文本中缺席,“父与子”被表现为截然对立的两个时代、两个阶级,由此使觉新的命运更具悲剧性,也赋予觉民的反抗和觉慧的出走更大的合法性,《家》“被编码成一部论证新文化运动合法性的民族寓言”[2]100。
不同于《激流三部曲》中“父与子”即“新与旧”的二元对立,《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苏州蒋家的人们在多元相斥的力中纠葛挣扎。长子蔚祖被两种爱——父亲对他的爱和他对素痕的爱——禁锢和撕扯,以致发疯。他是父亲最爱的儿子,但在父亲阴影的笼罩下他无从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蔚祖既没能担负长子的责任,也没有进入丈夫的角色,在素痕的生命力的强烈冲击下,不可避免地毁灭了。与此同时,一种隐秘的竞争开始了。蒋少祖以一个与父亲决裂的叛逆者的形象出现。少祖追从时代潮流而出走的深层心理动因是希望以此获得父亲的关注和肯定,“给他展示了年青人底独立的生活和成就底图景”。[3]267叛逃和远行给他带来了广阔的知识和宏大话语的优越感,当多年以后重返苏州时,少祖获得了正处在“巨大的厄难中”的父亲的谅解和刮目相看。幼子纯祖与父亲的关系较为疏离,但和少祖之间则存在着一种紧密而相斥的紧张关系。他时而急切地渴望获得兄长的肯定,时而又自傲地试图证明自己不需被人理解的不同。他选择出走,既是追随兄长,更多的源于超越兄长与证明自己的热望。最终,纯祖被时代和“人民”召唤去广阔的天地,终于与少祖分道扬镳,走完了他以整个生命呐喊的独特生命行旅。《财主底儿女们》表现的家族之中各种力量不再是意识形态化的对立,而是彼此冲突,交织成复杂而富有张力的网——这正为进一步探讨旧家族解体、社会转型时期青年一代的心路历程提供了一种更加复杂也更贴近真实的家族背景。
不同于前两部作品中的对立和矛盾,《四世同堂》展现的是一个温情环抱的人伦世界。但这伦常文化本身却是存在问题的。这种家庭伦理处境使得瑞宣在国难当头时不能毅然赴难,而是纠缠于理智与感情、尽忠与尽孝的矛盾之中。也同样是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了最终沦为汉奸的瑞丰,传统文化在与西方文明碰撞中产生这样丑恶而畸形的效果,瑞丰绝不是这个家的“逆子”,他正是接受了这样的家庭教育、由烂熟的亡国文化孕育出的“肖子”,“祖父的谦卑里是可以预料到老二的无聊的”。传统伦理的温情让人留恋,但其缺陷与问题被战火照亮而令人心惊。在这里,作者老舍要表达的仍然是“反封建”的主题,但审视的不是礼教、制度,而是文化。在“新文化运动”的暴风雨过去近20年后的中国,作者认识到从渗透到自己骨子里的传统文化中挣脱并获得新生,比反抗外界的专制压迫需要走更曲折的道路,需要更多的挣扎与努力。
二、三兄弟的社会道路抉择
中国现代小说中的“三兄弟”,既是家族中的“子辈”,又是社会舞台上知识者的不同典型。他们在历史接榫处不同的道路抉择,不仅相互作用,而且相互映照,蕴含更富张力的时代命题。
《激流三部曲》的叙事背景是20世纪20年代前后的新文化运动时期。充满矛盾和对立的时代要高氏三兄弟作出抉择,最明显集中的标识就是面对黑暗的旧家族,在思想和行动上,选择“去”与“留”。
觉新无疑是旧礼教的受害者,似乎还是新思想的认同者,实质上却扮演了封建礼教的同谋。他整个地属于封建生活方式和传统伦理规范,他不会也不能离“家”。和一切历史进程中“中间物”一样,觉新值得怜悯也应当被诅咒,但他毕竟接起了“进化的链子”。封建经济关系束缚他的身心,但只有他能藉此为出走的觉慧提供经济上的帮助。
觉慧是“五四”时代青年知识者的一个典型,热情而冲动。觉慧的反抗是可贵的,也是有个人和历史的局限的。鸣凤自杀,瑞珏惨死,觉慧终于决定出走。在觉慧的二元对立的想象中,“家,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沙漠,或者更可以说是旧势力的根据地,他的敌人的大本营” ,而“家”以外就是光明,就是希望,就是“一个广大的世界,在那里他的青年的热血可以找到发泄的地方,在那里才有值得他献身的工作”。[4]
这种二元价值的暧昧性却在觉民身上体现出来,在抵抗与顺从之间,觉民和觉慧一道选择抵抗;而在出走与留守之间,觉民和觉新一样留守在家中。青年知识者“出走”与“留守”被赋予的“进步”“保守”的象征意义由此变得暧昧不清,经济的锁链更使得“出走”与“留守”之间贯通着纠缠不清的联系。留守的觉新最终认同并维持着觉慧的出走,而从“家” 中走出觉慧,“这一正沉浸在脱位带来的自由与快乐中的子辈,必然面临着在新的家中会被重新结构化的命运。”[2]100
《家》的叙事终点,正是《财主底儿女们》的叙事起点。从家的秩序中逃离出来的青年,面临的是更复杂、更坚韧的社会秩序的罗网。长子蒋蔚祖在身份认同的焦虑中不断逃离,最终陷于癫疯。其生命的悖论在于,他因不能忍受家的负重而自我放逐,却更无法忍受家对自己的驱逐之后的彻底的虚无,无家的蔚祖于是怀着“我回家”的信念,投江自尽了。
蔚祖的一生具有较大的象征性、特异性,少祖和纯祖的人生轨迹得到了更具象的呈现,而且更具代表性。蒋少祖带着狂热的个人英雄主义闯入社会,在政治舞台上做种种动人的表演。但是,蒋少祖毕竟在政治生涯的巅峰经受住了最大的考验,在权力和荣耀的诱惑面前,“古中国的士大夫们底刚直而忠厚的灵魂”被郑重记起。少祖的经历,代表了“前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底由反叛到败北,由败北到复古主义的历程”[5]。而纯祖的一生,则代表着“这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底在个人主义的重负和个性解放底强烈的渴望这中间的悲壮的搏战”[3]2。纯祖骄傲地宣称着“我信仰人民”[3]598离家而去,但他真正领会“人民”这一概念,则是在纯祖经历了在旷野——演剧队——石桥场的漂泊和搏斗之后。他认识到“这个时代在理论上解决了一切,在实际的社会生活里,产生了无穷的分裂、矛盾……”[3]1120。走向时代和生活深处,纯祖从往日所受的欺骗中走出来,在冲撞中追求他与世界关系的重建,在拥抱这个时代的热烈与荒凉后,他找到生命的宗教和理论——“人民、工作、生活、痛苦”。
《四世同堂》的叙事背景是八年抗战。如果说《激流三部曲》中描写的主要是满怀理想的青年知识分子,《财主底儿女们》中表现的是遭遇现实的“成年了的智识阶级”[3]870,那么《四世同堂》中塑造的主要是中年知识者的形象——深陷在生活琐碎的销蚀力之中,望着理想的影子难以拔出追求的脚步了。老大祁瑞宣是贯穿全书的主线,他代表市民阶级知识分子在社会大动荡——抗日战争——中的艰难抉择。老舍将这一切社会转型时产生的分裂和矛盾都集中在瑞宣身上,并指向一个根本根源:烂熟的文化。瑞宣如水中鱼一样深深地浸润在这种文化中的,温文儒雅,也会敷衍忍耐;可贵的是,他在奋力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他痛苦地审视自己是“有文化的废物”,他一直处在一种痛苦的彷徨状态中。最终,老舍毕竟给了瑞宣一个光明的去处。但这与其说是瑞宣终于自己作出了选择,不如说是时代和环境弥合了选择的矛盾——不卫国则无以保家,家与国由互斥而统一,瑞宣才作出必然的选择。
老三瑞全是全书的隐线,仅在首尾两次出现。他以年轻人的热情轻易地冲出了家庭走向战场。在这里,瑞全这一理想化角色是对瑞宣的一种补充和说明,他代表着一个脱离了伦理束缚的瑞宣。瑞全是瑞宣的理想,也许是性格中隐而未发的一面,但更可能是他已经失去、已被压制的一面。老二瑞丰穿插书中,构成另一种参差对照。在作品中,瑞丰被漫画化了,因为描写得过于夸张,人们容易读出其中的讽刺,却难以感到普遍的共鸣,也就忽视了瑞丰这一形象真正昭示的危险。瑞丰实则是一大批知识者的代表,是社会转型期一大批动摇到歧路上去的知识者极端化的代表,他的毁灭具有悲喜剧双重的性质。瑞丰看上去虽与瑞宣截然不同,但瑞宣如果一位放弃抵抗,顺从于烂熟的文化,他和瑞丰就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没有本质的区别。
“三兄弟”之间形成对比和说明,瑞宣的形象在瑞丰、瑞全的映照下更加完整、丰满、明晰,作者透过瑞宣进行的对于传统文化的审视也更为深刻。战争考验着知识者,也淘洗着知识者。瑞宣和瑞全从废墟中走向未来,瑞丰则毁灭其中,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传统文化中的力量和衰朽与现实斗争的需要结合在一起,让人们有理由期待民族的新生。
三、中国现代“三兄弟”叙事模式的文化渊源和历史新质
在浩如烟海的口传文学和书面文学中,不难发现“三兄弟”叙事模式的普遍存在。除上述三部中国现代小说外,赛珍珠的《大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莎士比亚《李尔王》和契诃夫的《三姐妹》等等作品都采用了“三兄弟”叙事模式(或是作为变体的“三姐妹”模式)。此外,民间流传的三兄弟(三王子)、三姐妹(三公主)、三媳妇的故事不可胜数,影视作品中“三兄弟”模式更是屡见不鲜。“三兄弟”模式的叙事传统源远流长,并在流变中不断被赋予历史新质。
(一)文化渊源
《周易》八卦,以乾父坤母及其三子三女的卦象抽象出人类的基本关系,包揽万象,这其中有着最原始的“三兄弟”模式。早在汉代乐府诗中,“三兄弟”模式就进入了文学表达之中,《相逢行》中三妇织锦鼓瑟的段落被后人单独划分出去,名为“三妇艳”。这种表达模式直到南宋辛弃疾的词《清平乐·茅檐低小》中仍清晰可见。这里的“三兄弟”,其实是中国传统的“多子多福”的伦理思想的曲折表达。“三个儿子”表现的是一种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的理想生活图式。
“三兄弟”在民间故事中则是一种常见的民间故事类型,每一种故事类型都是人类经验的沉淀和审美趣味的凝结。“三兄弟”类故事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如爱沙尼亚的《神奇的镜子》,俄罗斯的《三只小猪》,鞑靼人的《三个女儿》,英国的《莫利·惠普尔》,还有凯尔特人的《笨杰克》以及与之类似的安徒生的《笨蛋汉斯》等等。
“三兄弟”模式的生成首先是对“两兄弟”原型的扩展。“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在人类思维发展历程中出现较早,随着人类社会和思维认识的发展,人们逐渐意识到“二元对立”的中间物的存在,“两兄弟”原型显示出一定的局限,因而逐渐发展为允许过渡性、多样性人物出现的“三兄弟”模式,这体现了人类对于人性和社会复杂性的认识。
第二,“三兄弟”模式表现出一种叙事上的复沓,这与口传文学的特点密切相关。重复是口传文学叙事的重要强调手段,也是口头思维和表述的特点之一。“三兄弟”叙事模式所构成的三段重复,内容上,艺术地抽象概括了客观世界的复杂关系,保证故事的一定深度和广度,同时在人物的并列中显示出鲜明的主观情感倾向;形式上,使得故事叙述在变化中呈现出整齐有序的形式美,复沓形成的节奏,带来独特的审美体验,在故事的流传中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
第三,从创作的角度讲,“三兄弟”模式给文学创作提供了一种极具适用性的结构模式。相比于单一主人公模式,“三兄弟”对生活有更广的覆盖性,能表现几种不同的典型人物性格及其命运。同时,“三兄弟”模式还可以包容更深厚的社会内涵乃至形而上的思考。如此种种使“三兄弟”模式不是一个僵化的模式,而是极富生命力,被人们反复书写和解读。
此外,数量上之所以选择“三”而不是更多或者更少,是因为“三”已经包揽了开始、中间和结尾。“三”在我国文化中有着不仅仅是一个实指的数字的概念,它还可以表示多,“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因而“三”就是通向无穷的圆满。如无特别的内容安排,“三”就可以最经济地满足叙述的需要。
第四,“三兄弟”模式在中国的流传,还受到中国传统伦理积淀下的“集体无意识”的影响。无论是文学还是影视作品中,“三兄弟”常常被置于动荡不安的历史背景下,而“三兄弟”叙事模式既可以展现多条人生选择和人生道路,允许一个或几个人以死亡和毁灭反映时代的残酷,又可以兄弟中至少一人的留存保证家族的延续,这至少迎合了读者/观众重家族伦理、喜欢大团圆结局的无意识心理期待,因而被广泛阅读和传播。
(二)历史新质
与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比较,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三兄弟”呈现出新的面貌。
首先,在古典文学中作为整体“景观”出现的三兄弟,在民间文学中抽象化的“三兄弟”,到了现代小说中表现出更鲜明的个体性。第二,现代文学中的“三兄弟”与国家社会被更紧密地编织在了一起。第三,现代文学中对“三兄弟”的描写具有更明确的典型化意图。在启蒙与救亡的语境中,典型化的“三兄弟”和典型化的“家”,所承载的是作者以“家”来叙述“国”的写作诉求。家国同构,是宗法制下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显著特征。因而国家历史的宏大叙事在这三部作品中通过典型化了的“家”及其中的“三兄弟”得以实现——这是中国现代家族小说承载的独特命题。
在世界文学的宽阔背景下重审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三兄弟”,则可以透视出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某些特质,这里仅谈两点。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他“复调”小说的代表作,德米特里、伊万、阿廖沙三兄弟在作品中独立而热切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构成众声喧哗的交响,由此反映出当时俄国的矛盾、混乱与荒诞。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则是更彻底的“复调”,叙述者隐退,同一故事由班吉、昆丁、杰生三兄弟叙述了三遍,最后又以女佣迪尔西为叙事聚焦叙述第四遍,不可靠的叙事者、眼花缭乱的叙事传达出历史转折时期浓重的价值判断的困惑和迷茫。
与上述两部作品不同,《激流三部曲》和《四世同堂》“独唱”式的叙事正是源于价值判断的明确和自信。虽然作品中也有叙述聚焦的转移,但是作者的价值判断却是单一而稳定的,启蒙与救亡的进步之声宏大而主流,毋庸置疑,这是“独唱”之自信的时代来源。《财主底儿女们》则介乎“独唱”与“交响”之间,作者始终试图控制作品的价值取向,对蒋纯祖有着明显的认同,但是在具体的行文中,蔚祖、少祖、纯祖、金素痕、蒋捷三甚至作品中出现次数不多的各种人物的意识洪流都在尽情奔涌,也形成了一种“复调”的交响。
质言之,不同的叙事形式反应的正是作者不同的价值判断状态。在20世纪的中国,从10年代的《狂人日记》到30年代的《激流三部曲》,批判传统文化的立场由复杂分裂到统一坚定,叙述者也相应地由分裂而整合;而从《激流三部曲》到《财主底儿女们》,叙述者则从整合又走向分裂,新的权威树立之后,新的怀疑也随之出现,新文化内部的不同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又开始了碰撞和交流;至40年代,日本入侵,救亡成为压倒一切的价值目标,于是叙述者又一次采取了整合的、权威的乃至说教性的叙事方式。
美国批评家杰姆逊认为,“第三世界的本文”不同于第一世界文化中“弗洛伊德与马克思对阵”——即个人与公共的对峙,而是“都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6]234~251同样是讲述“三兄弟”的故事,同样是以社会转型期为故事发生背景,中国现代小说中的“三兄弟”在文中更多地是作为一种喻体,承载着探求民族出路的宏大命题,“三兄弟”所代表的知识者在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时始终萦绕着一种国民性焦虑,“在第三世界的情况下,知识分子永远是政治知识分子”,[6]240觉慧的道路显示新文化运动孕育出的“新青年”如何与旧家庭决裂并走向新生的,瑞宣的挣扎则代表了抗日战争中的市民知识分子怎样艰难地走向保家卫国的道路的。
《财主底儿女们》再次处于寓言和史诗的重叠之处。从文本描写的外部动作看,蒋氏三兄弟表现出对人生道路的热切探索,和政治道路的选择紧密相连,使它完全可以被解读为一部关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乃至民族命运的寓言。但从文本展现的内部心理看,作者实际表现了三兄弟在社会大变动底下内心的风暴,他们在与世界建立联系的过程中真切地体会到种种尖锐的冲突,虽然作者说自己“没有能力创作一部民族战争的史诗”,但是作品“并不是历史事变底记录,而是历史事变下面的精神世界底汹涌的波澜和它们底来跟去向”,从这个意义上说,《财主底儿女们》,“可以堂皇地冠以史诗的名称”。
[1] 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45.
[2]李军.“家”的寓言——当代文艺的身份与性别[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100.
[3]路翎.财主底儿女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巴金.巴金全集:第一卷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58.
[5]胡风.序[M]//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
[6]杰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C]//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NarrativeModeof“ThreeBrothers”inModernChineseNovels——A Case Study ofTheTorrentTrilogy,SonsandDaughtersoftheRichManandFourGenerations
LI Xing-chen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Beijing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The narrative mode of “three brothers”, arising from the evolution of ancient human thinking mod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oral literature, is prevalent in both ancient and modern narratives works. The mode can be found in three modern Chinese novels—TheTorrentTrilogy,SonsandDaughtersoftheRichManandFourGenerations. Faced with different domestic and social situations in the three novels, the “three brothers” have chosen different paths of life, which not only reflects the turbulent historical situation and the changing cultural context of modern China but also represents the profound contradictions and unremitting pursuit of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s. The unique qualities of the “three brothers” narrative mod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which is distinct from that in ancient or foreign works is demonstrative of its great generative power and its efficient narrative function.
“three brothers”;narrative modes; ethics; intellectuals; individuality; allegorical features
2014-10-13
李星辰(1991-),女,山东金乡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代文学院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4
A
1674-5310(2014)-11-0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