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私人”性质的建立与消解
——以90年代语境下陈染的《私人生活》为例
2014-04-09聂莉
聂 莉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 私人”性质的建立与消解
——以90年代语境下陈染的《私人生活》为例
聂 莉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20世纪90年代,陈染以先锋姿态创作出《与往事干杯》《私人生活》等作品,其内容被一些批评家认为具有“个人化”、“私人化”性质,其写作被称为“女主主义写作”,作品被认作是“私小说”。在陈染及其代表作《私人生活》面临经典化的当下,不同的当代文学史对于陈染及其创作的命名并未取得一致,但其创作的“私人”性质基本上得到了确认。论文试图以90年代对陈染及当时与其写作具有相似性的林白等人创作的评论为出发点,从“私人性”的获得、“私人化”产生的异议、“个人化”的消解与“私人化”仿制等方面来探讨批评家们在90年代对于陈染等写作的不同定位及在市场化环境下“私人”性质的建立与消解。
陈染;《私人生活》;“私人性”;异议;消解;仿制
陈染、林白等的出现,作为90年代的一个文学现象,早已被写入当代文学史。但目前大部分的文学史著作对于陈染、林白等的作品仍保持较为谨慎的态度,基本上是围绕“女性写作”、“个人化写作”、“私人化写作”等来进行归纳和论述。①在试图为陈染等的创作归类、命名的文学史著作中,“个人化写作”与“女性写作”(或女性文学)的说法已经取得了基本的一致。但关于“私人化写作”(或“私人化小说”、“私人写作”)这个指称,还存有争议,目前坚持这一说法的有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吴秀明《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陶东风《当代中国文艺思潮与文化热点》、李杨《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李赣、熊家良、姜淑贤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和方维保《当代文学思潮史论》等。在这些试图为陈染等的创作命名的文学史著作中,“个人化写作”的用法基本取得一致,“私人化写作”的提法依然存有争议。而孟繁华、程光炜先生所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又将陈染的长篇小说《私人生活》视作“一部叙述现代女性生命历程的严格意义上的‘身边小说’”②据陶长坤编写的《简明现代文学手册》(漓江出版社,1991年,第4页),所谓“身边小说”,就是“写自己身边生活的随笔式的小说,重在表现自我,充满主观抒情,具有强烈浪漫主义色彩,反抗精神中含有伤感忧郁情绪。”身边小说的代表作家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都有留学日本的经历,受到日本“私小说”的影响。,同时由于“人物精神上也都流露出怪癖的特点”,又将其创作称为“女性意识的创作”。作为90年代文学创作的一个特殊现象,陈染等人的写作并未顺利地被纳入到某一个确定的文学命名之中。这不仅与其创作本身的复杂情形有关,也与当时的批评话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文尝试以陈染的创作被视作“私人化写作”③20世纪90年代很少有人将“身边小说”这一术语用在陈染、林白等的创作中,但孟繁华、程光炜对于“私人化写作”是持保留态度的。这一现象为线索,对其在90年代所面临的批评情境作一番梳理,以探寻陈染等人的写作在90年代批评与社会结构变动的关系视野中,应该给以怎样的定位。
一 “私人性”的获得
1985年,陈染登上文坛,早期作品并未引起批评界的较大关注。在《与往事干杯》《无处告别》《嘴唇里的阳光》等作品发表之后,陈染就常出现在批评家的视野当中。此时批评家开始试图将陈染的写作作为一种现象来定义或归类,并概述其边缘性和与锋性。*张颐武:“我从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陈丹燕的《吧女琳达》、陈染的《与往事干杯》中已可以看出这种边缘性写作的原创力和可能性。”(张颐武《后新时期文学:新的文化空间》,《文艺争鸣》1992年第6期);赵毅衡:“我惊异地看到,陈染的写作,与这大潮流逆向而动。最近二年,就是在最近二年,她一步步坚定地走进先锋文学那岩石般的孤独。”(赵毅衡《读陈染,兼论先锋小说第一波》,《文艺争鸣》,1993年第3期)。1993年,张颐武曾指出:“陈染的写作仍然是古怪的”,“既与流行文化之间存在着距离,又无法被高级文化的主流所定位。她既未被归入‘实验小说’或‘新写实的话语’中,也未被归入各种对女作家的分类和归纳之中,她的文本似乎还在这世界上漂流,缺少明确的位置……”但他也看到了“90年代以后,陈染的小说写作有了重要的转变,她开始转化为一种独特的笔调去写隐秘的个人生活,以一种对个人生活史的发掘重构叙事本身”,[1]并开始从“隐秘的个人生活”方面观照陈染的写作。
1994年,随着“新状态文学”的提出与命名,批评家们很快就将陈染的写作归入“新状态文学”中:“当我们敏感地注意到一些更年轻的作家如陈染、韩东、何顿、鲁羊、张旻等正以其新锐的触角切入当下文坛,当我们目睹着近年来一大批老作家掀起的散文新潮正与80年代独领风骚的小说潮平分‘秋’色时,我们便不能不感到当代文学已发生着重大转折,新的文学状态正在形成。我们将这种新走向的文学称之为‘新状态文学’。”[2]
但由钟山杂志社与文艺争鸣杂志社推出命名的“新状态文学”,当时并未形成一种共识,很快就有人对此提出了质疑。有评论者认为这些“以‘新状态’创作的一些文学作品,其实不过是一些‘私人经验’和‘私人语言’而已”。而在批评家们的意见出现分歧的同时,也有人将陈染的创作逐渐从“新状态文学”中剥离出来。张颐武说:“陈染的小说虽然充满了浓郁的女性气息,但陈染无意于某种图解女权主义的思想观念,也无意以女性生活去向男性话语进行强烈的抗争,去夺取话语的制高点,她游走在男性话语与女性话语的边缘处,她展现的只是一个90年代中国青年女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精神状态、叙事状态。”[3]在“新状态文学”的包裹下,张颐武并未给陈染添加任何“私人”标签。白烨在其《“新状态文学”随谈》中试图总结“新状态文学”的特征,但随后蒋原伦就对此表示了异议,他认为将王蒙、刘心武及陈染、何顿、张旻、海男、韩东等“晚生代”各异其趣的创作笼统地归为一派,似感牵强。[4]同时,他也针对王干在《“新状态文学”三人谈》中认为陈染“小说中所有的体验,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状态都源于她的个人生活的描述与虚构,都是当代中国青年女知识分子的心灵的回旋曲”[5]这一说法表示了不满,他认为:“陈染就是陈染,她在自己的作品中写下的体验越深刻,则那一份独特性就越强。”这里,蒋原伦在批评家试图为90年代的文学命名之初就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并在客观上肯定了陈染的个性化。王干在之后一期的《文艺争鸣》中又一次提到陈染,他认为:“这种对私人性的、隐秘性的话语的认可,诱发了女性话语在小说中产生的可能。晚生代的女性作家如陈染、海男、林白等都动用女性的天然资源来强化她们小说的个人性力量,因为是实验性话语被所谓‘先锋派’作家尝试过多种可能之后,寻找叙事的缝隙、寻找小说的新空间才有可能获得新状态,于是,私人性与隐秘性便成为她们鲜明的唯一的选择。”[6]
刘心武曾对当代文学的现状作了一次扫描,他认为当代文学发展到90年代,其中大约有三个重要的“美学元”,或者说是三种重要的文学向度。第一种是“新理想主义”,第二种是“新保守主义”,第三种是“新现实主义”。他在这一划分中将“陈染、林白、海男等介乎唯美与颓废之间的作品”[7]归入第二大元,即“新保守主义”中的一个小“元”——唯美,认为“它不一定颓废,但非常注重‘美文’,注重文本,文字、文辞,对社会与人类不承担任何责任,主要面向形式,在极度个人化的表述中获得大快乐”。刘心武还提到,“这些女作家的小说有日本文学中的‘私小说’的一些特征,放弃对社会的认知,把私人生活写得很差,把个体生命感受加以诗化,形式上也很精雅。”[7]这里,刘心武已经从“极度个人化”和“私小说”的层面把陈染、林白、海男等女性作家放在一起言说。
总的来说,1993年至1995年,对于陈染的评价还未太多地涉及到私人化等内容,但陈染长篇小说《私人生活》的发表及出版,以及与其具有相似特点的其他女性作家创作的日益浮出水面,批评家们在市场化运作日益成熟的背景下,逐渐开始从性别与“私人”的角度来观照陈染等的写作。
二 “私人化”产生的异议
如果说1996年之前,陈染的写作依然处于被认识与被定位的阶段,那么之后随着陈染长篇小说《私人生活》以及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的发表,“女性主义”、“私人”等说法逐渐多起来,并开始被一些批评家所援引。而陈染的创作,除了张颐武、戴锦华、贺桂梅等仍持较为肯定或客观的态度之外,其余的批评正如当时某评论家所言,是“贬大于褒”。
1997年第914期的《文学报》发表了关于“女性私人化写作”的讨论。有题为《褒贬不一,前景堪忧》的文章,总结出当前批评家对“女性私人化写作”评论的现状。“总结”虽不是全面概括,但也反映了当时的关注焦点,有些批评家认为女性作家能贡献给文坛最独特的东西也就是她们的隐私性经历。*见王干、戴锦华《女性文学与个人化写作》(《大家》1996年第1期)。王干也认为女性、女作家能贡献给文坛的最独特的东西是他们的个人生活描写,说明白一点,就是她们的隐私性经历。而在持相反观点的批评家眼中,90年代“女性的私人化写作”视野已日趋狭窄,一些作品将眼光放在个人的卑琐隐私,得到了局部的真实却失去的普遍的意义。甚至认为有些作者赤裸裸地描写私人的性生活经历,已经失去小说审美功能,在商业化的操作下,滋生出一大批所谓的女性私小说。毛时安也指出:“这些作品对文学的健康发展来说,也是不太有利的。因为这些作品毕竟太私人化了。”易光在其文中也提到“林白将大量私人性质的经验移植进她的小说作品,而被人误读为‘隐私文学’……陈染许多小说,也属于‘私人照相薄’,抒写自我情感的孤独落寞,顾影自怜……”[8]
除了男性批评家基于性别差异对于女性“私人化写作”持有不满外,女性批评家们对此也颇有微词。王绯在《蒋子丹:游戏与轨迹——一种现代新女性主义小说诞生的证明》一文的论述“背景”中提到:“女性作家自己站出来以隐私大甩卖的自白形式及津津乐道袒露体验之类的煽情,在现而今的文化市场可能贩卖出史无前例的好价钱。”作者表示,她对蒋子丹的注意,也“正是在感慨文学及文学之外的卖身,深觉倘若再坚持所谓批判‘菲乐斯中心’便有孤家寡人或不识时务之嫌的困窘时刻”。[9]王绯对这一背景的描述,在当时也可以认为是对陈染、林白等女性“私人化写作”的一种理解。尽管文学批评界关于陈染等的界说各言其是,但是对于90年代的大众来说,“私人化写作”并不如他们所臆想的那般。有意识地参与到这个问题讨论中来的上海读者,在1997年《文学报》第917期《文学大众》中发表了标题为《如何看待这些女作家的作品》的读者来信。这一位自称是“文学爱好者”的读者敏感地捕捉到了“近年来,文坛的女作家显得比较活跃,尤其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一代女作家,她们的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集在书市往往比较畅销”,且“其中不少是以写女性个人生活、展示个人隐私为特征的”。她对于“圈内人士”所称的这是眼下比较流行的“女性私小说”或者“女性个人化写作”现象表示了她的疑问和看法:
我很想了解这样的作品在文学上和社会学方面的意义,究竟应该如何看待它在创作上的得失。尤其使我不安的是,这些作品往往被书商们用有“色”的眼光和手段加以“包装”,让一些比较传统的人不能接受。而在我看来,这些女作家大都颇有才气,又钟情于文学,迷恋写作,不会堕落到抖落隐私来卖钱吧!(着重号为笔者所加)*见《文学报》914期“文学大众”第1版。
最后,这位读者恳请编辑能请有关的“行家”对这类作品“进行比较具体和准确的评析”。来信体现了文学爱好者对于文学现象的参与意识,本无可厚非,但是将“圈内人士”所说的“女性私小说”或“女性个人化写作”,理解为“堕落到抖落隐私来卖钱”,这本身就显示了一种尴尬的状态,显示出横亘在批评家、作家与读者之间的遥远距离。另一位女性读者艾英也表示了其对于此类写作的“感受”:“作家的作品毕竟是供人阅读的,她们一边自砌起一座座精神围墙,与众人隔离,在小屋里撕着自己的伤口,喃喃自语;一边希望更多的人以更快的速度读到她们的私人生活和精神自传,也许这就是她们并不高于普通人,俗人,永远走不出凡俗世界的矛盾所在。”[10]同时,艾英也将陈染等的小说称之为“阴影下的写作”。因此,无论是评论家还是读者,并没有完全以拥抱“女性”的姿态去看待陈染等人的作品,陈染及林白等也没有为广大女性代言的意思,那么“女性主义写作”这个提法还是有欠考量。
而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评论家,对于“私人”的理解,更倾向于从“隐私”的角度出发,且在商业的“包装或改写”后,女作家的本意也容易被异化和扭曲。谈敏说到这个现象时举了几个明显的例子: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被书商干脆安上一副“春宫”作为封面;海男的《我的情人们》封面则是在女作家本人的照片上饰以若干不同鞋、裤的男人下半身……[11]对此,女性作家们也为自己的写作表明立场:海男强调自己“写作的私人语言只是文学范畴中的另一只语言方式”,且“私人话语的存在是宽泛的,它带来的是另一种语言延伸的体验”,并在1997年的一次讨论中强调自己的“私人语言已经结束”,意在转型;*见《文学报》917期“文学大众”。陈染在《关于“个人化写作”》一文中,表达了“还是抑制不住”,要“说几句浅显的话”的心情。从陈染的角度来看,她对“个人化写作”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但对于“私人化写作”这一说法并未作何说明。*陈染提到自己在《文学自由谈》上读到的一篇“比较公平的”文章《不谈“私人生活”》(马茂洋,《文学自由谈》1997年第2期)。该文提到:“陈染便一不小心赢得了私人化写作的桂冠,不管陈染接受不接受,硬是堂而皇之地加冕于她,然而陈染依然是陈染。”这里,陈染对于“公平”的强调也表明,自己对于“私人化写作”一说的拒绝。她认为“个人化写作”与作家仅仅写个人自己,完全不是一回事。她立意“小”题材,借《私人生活》这个书名反动以往以公共背景为写作背景的文学模式。在这里她强调“公共的背景不能完全地构成每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当“小”升华到一种人类精神状态的层面,反映人类面临的一种困境,它就不再是小的了,而是非常大的东西;徐小斌就《双鱼星座》的创作,谈了她对女性写作的看法,她认为自己倾心于迷宫式文本,不同于“私人写作”。她同时认为“私人写作”是一种被动称谓,从广义来说,90年代写作均呈现为“个人化写作”表征,而女性写作的特征,其实是“以血代墨的写作”。她认为自己的女性写作实质是实现对菲勒斯中心的逃离;林白称她的写作既不是为了表现两性差距,也不是为了反抗男性社会,更不为“主义”写作。她认为90年代女作家各自找到了自己与世界对话的方式,是个人化的。[12]同时她也辩称:“我很不喜欢‘私小说’这个提法,或者说不喜欢这个词。”
三 “个人化”的消解与“私人化”仿制
(一)个人化的消解
90年代初对于个人主义的强调,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早在1988年,在关于文学失却轰动效应这一问题的讨论中,就有论者认为,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乃是由于“某些文学作品‘纯’到不食人间烟火,摸不到时代和生活的脉搏”;载于《文艺争鸣》1990年第2期读书与思考栏目的杨斌华的《平面的人》就批判了个人主义,并援引邓小平关于人民与艺术之间的关系的论述:“一切进步的文艺工作者的艺术生命,就在于他们同人民之间的血肉联系。忘记,忽略或者是割断这种联系,艺术生命就会枯竭。人民需要艺术,艺术更需要人民。”[13]有部分人在看到令人眼花缭乱的个人化的作品时,产生了自己的疑问:“我们为什么会去阅读某一个小说家的个人化的作品呢?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们不读就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吗?”同样,《文艺报》1990年第22期发表小雨的文章《“让文学回归文学”的质疑》也捕捉到文坛对于个人化追求的趋势。作者认为“让文学回归文学”这个口号给文学创作的理论和实践,都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以致于一些人在创作上把“脱离时代、脱离(或淡化)政治、脱离人民、脱离生活的作品”当成是实践“文学回归文学”的最新的美学原则;在以“文学”为其旨归的口号下,文学与时代,与人民,与社会,与政治的关系,统统都不见了;其否定的决不是“标语口号式”的创作倾向,而是否定了党领导的整个现当代文学。
可以说,90年代初强调“个人”意义上的写作依然面临着十分强大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压力。1993年,《废都》引起热议,1994年“新状态文学”被提出,韩东、陈染等人纷纷以自己的写作姿态,力图争夺个人的写作话语。陈染等具有“私人”性质的写作虽褒贬难辨,但它着实“刺痛了当今社会肌体的某一根敏感的神经”。由批评家积极构建起来的“私人化写作”,很快就面临质问:当“边缘化”、“私语化”和“个人写作”所对抗的是原有旧式意识形态中心的时候,这种边缘化就是合理的、先锋的;但当个人写作所张扬的极端化私欲已把矛头指向了基本的社会道义和精神理想的时候,它是否还是合理的和先锋的呢?在我们的时代,哪一种文化立场是更具有实践意义的立场,更能有助于历史和精神的进步?[14]同样,也有批评家认为陈染、林白等人的写作已经在“个人霸权”的极限处游走。此外,更有丁帆、王彬彬、费振钟等在其《晚生代:“集体失明”的“性状态”与可疑话语的寻证人》一文中,对于“个人化写作”表示了怀疑。王彬彬认为,毕飞宇、徐坤、刘继明等的“个人化写作” 理性色彩相当浓,并不是建立在所谓的“私人经验”之上,他们并不排斥形而上的审视,不排斥那种“大叙事”,也不拒绝“与文学史对话”。所以“晚生代”小说不能以“个人化”作为存在的依据;费振钟也认为这样的“个人化”已不再是文学的个人审美取向,而是变成了“集体性的文化仿制”;并认为一些作家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私人”的“性”的生活上的。他举出了韩东的小说《障碍》,还有张旻的《情戒》里相当多的作品,认为它们从不同的层次上强调了“性”对日常生活的全面占领,而正是这种“性”的所谓私人性,反而成了大众阅读趣味的通行证。最后,费振钟指出当把“性”当做人类最后的欲望,并以之进入文学主题时,作家是否思考并探索在现代文明的废墟上重建人性的可能。同时,他对个人化写作对待“性”的问题也产生了质疑,“不管它是怎样一种私人经验,是怎样一种隐秘、不为所知的内在欲望,但是如果丧失了人性重建的指向,那么这样的写作就不可能是成功的写作。”[15]王彬彬与费振钟对于个人化的理解,乃是建立在“私人经验”的基础之上,但最后还是回归到了“人性重建”上。正是从这一层面,陈染等人的被认为具有“女性意识”与“私人”性质的“个人化”写作被作了很大程度的消解。
至此,关于“个人化写作”与具有“私人化写作”争论的焦点又一次回到了“人性”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讨论,与王彬彬所言的“商业化炒作行为”不无关联。陈染的《私人生活》,作家出版社后来的新版本封面上已经被印上“私小说”的标签。陈染认为这个标签乃是“书商之作的噱头,与文学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并强调她的写作也不是“男性主义”或“女性主义”的问题,而是人性的问题。[16]当然,陈染对于人们将小说中的主人公想象成作家本人这一点也表示不解,贺桂梅对此表示:“陈染小说中的确存在过于私人化写作的地方,如《与往事干杯》以及《阿尔小星》等作品中一些无法用整合性主题、普遍性情境或作品本身的完整性所能囊括的地方,我们只能将其看做陈染的个人手记。个人化写作并不等于个人的写作或写作个人。”[17]随着女性写作的热潮高涨,以及对于女性隐私经历的猎奇心理,女性丛书一波又一波地不断问世。陈染的《独自在家》就是以“箭心丛书”命名的系列丛书中的一本。《独自在家》封底有文:在一个日趋板结的工业社会里,虽然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物质和文化的装点,但是我们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现代爱情使女性更多受苦,独自在家使女性遭遇寂寞……她们犯同样的错误,因为很少女性真实诉说。于是给女人编辑出“女性真实的诉说”。这样的解说,使得这一系列丛书立马就变成了爱情的教育品和疗伤药。在这个层面上,个人的“启蒙”意义、人性的重建以及价值观念都在无形中被削弱了。
此外,直至陈染的《私人生活》问世,张颐武依然坚持从大的方面来解读陈染,认为她不仅讲述了一个女性个人成长的历史,还涉及到一些经典的社会主义时代的回忆。“个人成长的记忆,并不是女性个人的体验,还有着相当的公共性,与我们的日常生活都非常接近,是社会主义向市场社会转变过程中的一个中国的个人的经历。”至此,之前一直强调的“私人性”,随着市场及书商的包装、炒作,不仅没有得到强化,反而随着市场的转变又逐渐有了“公共性”的味道。
(二)“私人化”的仿制
具有“私人”性质的写作之所以面临被消解,与其在市场经济这样一个新的环境下的被物化与仿制有关。自1996年前后女性写作一度成为关注的热点之时,一系列的女性文化丛书,比如“风头正健女才子书”“她们文学丛书”“红辣椒女性文丛”“蓝袜子丛书”等等出版不断。之后,女性作家的散文也迎头赶上,出现一股写作与出版的热潮。
“私人化写作”之所以受到关注并被积极仿制,不仅仅在于其以“私人经验”作为主要的内容,在形式方面,也具有一种先锋的姿态。在一个以市场为导向的消费社会中,先锋(艰深)的语言尝试,也正如詹姆逊所言“将要冒很大的风险,这即是被复制的命运。不成功的实验者将默默无闻地淹没在大众文化的噪音中,而成功的实验(所谓成功也即是被大众文化接受)又会马上被批量地复制。因为文雅的、独创性的文学同样可能成为畅销产品,同样可以赚钱。好的艺术也可以成为一桩生意,最反商品化的、最先锋主义的艺术也可以有客观的经济效益”。
当然,90年代后期文化市场上所充斥的不仅是这些“文雅”的仿制,一些粗制滥造的靠“性”与“隐私”的写作也着实火了一把。1997年第911期的《文学报》就曾发表一篇署名为谷泥的《如此小说“包装”》,文章对于当时经“策划包装”的一部小说表示了不满,认为其并无独特的亲身经验,“倒发现不少胡编乱造的痕迹,不禁让人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位女性。”此外,作者也提到之前“盛行”的女作家写“私小说”“抖露隐私卖钱”,而市场上如此的“包装”,正是顺应了这一现象。与此相仿,很多人对于陈染的《私人生活》与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等小说,也倾向于认为是女作家个人的经历,是一种自传体的写作。*佛克马、蚁布思曾强调:“设想一位读者,面对一个文学文本,它的主题结构和他的真实世界的主题相关性紧密相联,他将更多地以事实成规而不是审美成规为基础接受和评介该文本。”(佛克马、蚁布思讲演《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33页)此外,90年代的经济改革,使得一部分人,尤其是摆脱了体制束缚和思想禁锢的城市个体职业者,在改革的初始阶段,从经济上得到实惠的同时,精神上的需求也随之增长,但是他们的文化素质并未与其经济水平同步而增,他们的文学欣赏水平和审美情趣仍然停留在原有的较为低下的层次上。而“随着文化市场的开拓建立以及国家对文学出版业的财政补贴逐渐减少,这些有较雄厚的经济基础为后盾的文学消费者,就作为一股商品经济条件下滋生的粗野而强劲的消费力量活跃在文化市场并震撼着高雅却脆弱的文学阶层”。[18]与此同时,为了迎合这一部分人读书的趣味性,对于纯文学的仿制也呈不可挡之势。
结 语
20世纪90年代,市场无疑构成了文学景观的一大支撑点。对于逐渐开放的市场,90年代的文学写作也呈现出多面性。在文学作品失却“轰动效应”的同时,90年代的批评已经有随着市场的变化而变化的痕迹,批评家们在试图对以陈染等的创作给予“个人化”“女性主义”“私人化”等概念定位的同时,已经越来越赶不上其自我仿制与消解的节奏。由于受到80年代遗留下来的全权主义体制的影响,批评家对于作品的文学史定位的意识仍是十分积极的,但对于陈染的创作及《私人生活》的发表的关注,似乎仍未取得十分的有效性,由“私人”到“个人”再到公共的个人,这样一个循环本身就显示出与时代相呼应的特殊性,也暗含对其定位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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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ConstructionandDeconstructionofthe“Private”Nature——ACaseStudyofChenRan’sPrivateLifeintheContextofthe1990s
NIE Li
(SchoolofLiteraryStudies,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In the 1990s, due to her novels of personal experience such asAToasttothePastandPrivateLife, etc., Chen Ran has been considered a writer of “individualization” and “personalization”; while her writing style has been referred to as “female-oriented writing” and her works “self-fiction”. In the current context of canonization of Chen Ran’s masterpiecePrivateLife, the “private” nature of her creative writing has been roughly identified despite no agreement on the designation of Chen Ran and her writings in various works on literary history. Starting from the reviews of Chen Ran and the similarity of her writing in the 1990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iscuss various attitudes of critics towards Chen Ran’s writing in the 1990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private” nature, the debates thus caused in the 1990s and the “deconstruction” of “individualization” in criticism.
Chen Ran;PrivateLife; “private noss”; objection; deconstruction; imitation
2014-02-09
聂莉(1988- ),女,安徽亳州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2011级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4
A
1674-5310(2014)-04-005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