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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文学叙事成规的建立与影响
——文学史视野下的《我们夫妇之间》

2014-04-09

关键词:李克工农兵知识分子

刘 杨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43)

十七年文学叙事成规的建立与影响
——文学史视野下的《我们夫妇之间》

刘 杨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43)

由批评《我们夫妇之间》而引发的“萧也牧事件”,成为当代文学思潮史上的一次较为重要的文学事件,但现有的学术研究对于它的定位不够全面。“萧也牧事件”构成了“十七年”文学规范建构中的重要一环,反映出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如何叙述现实的规训。这次事件的影响,在于明确文学对现实的叙述要按照“讲话”方向所设定的工农兵话语秩序进行。与此同时,《我们夫妇之间》受到批判之后,“十七年”的城市文学创作日益纯洁化、叙事简约化,对于都市生活的体验要么回避,要么予以负面批判,城市文学的意识形态化色彩也日益浓厚。

《我们夫妇之间》;萧也牧事件;叙事规范;文学史;城市文学

1951年萧也牧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发表之后受到了丁玲、冯雪峰等人的激烈批判,《我们夫妇之间》及其对它的批评构成了当代文学思潮史上一个重要的事件,即“萧也牧事件”。朱寨主编的《中国当代文艺思潮史》将这一事件作为一节处理,可以看出它的影响力和波及范围不及对《武训传》和胡适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大批判。但是在建国初,作为主流意识形态喉舌,《文艺报》对这篇小说发起批判很大程度上关涉到“十七年”文学规范的建立。人们不难发现,小说中叙事者和作品主人公潜在的话语动机和潜意识的表露无疑与主流意识形态试图构建的现实叙述范式是相悖的,因而也遭到了维护工农兵话语秩序的批评家的严厉批评,它虽然未曾演变为大规模的社会性的批判运动,但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我们夫妇之间》与“萧也牧事件”,在文学界内部着实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一 《我们夫妇之间》的文学史定位

既然是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次事件,我们不能不谈的是在“萧也牧事件”之前,《武训传》受到毛泽东的激烈批判乃至上升为一次运动。就“十七年”文学成规建构的过程而言,批判《武训传》是在于对文学创作中历史叙述的规范。对于一个新兴政权而言,文学对历史的叙述无疑可以作为政权合法性论证的奠基性话语之一,因而毛泽东高屋建瓴地批判《武训传》,并上升到改良主义与革命道路的分歧上,这是当时一个不容辩驳的历史逻辑,在“党的文学”的旗帜下历史叙事只能以此为据。

对于刚刚诞生的政权而言,文学如何讲述现实故事显然也需要有规范,问题在于“现实”是一个进行时的时间范畴,新中国的“现实”当时毕竟还“在路上”,甚至是刚刚上路,因此既不能以一次运动的形式盖棺定论,但是又不能没有规范,因而《文艺报》策动几位资深左翼文学家、评论家,包括陈涌、丁玲、冯雪峰等,发起对《我们夫妇之间》这个文本的上纲上线的批判就符合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建构文学话语秩序的需要。如冯雪峰“反感作者的那种轻浮的、不诚实的、玩弄人物的态度”,尤其反感作者写农民出身的“张同志”时“写到她的缺点,更不惜加以歪曲,以满足他玩弄和‘高等华人’式的欣赏的趣味”[1]。陈涌认为这篇小说是“脱离生活,或者是依据小资产阶级的观念、趣味来观察生活、表现生活”[2]。相对而言,丁玲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显然更为明显地感受到文本真正的问题,“它表面上好像是在说李克不好,需要反省,他的妻子——老干部,是坚定的,好的,但结果作者还是肯定了李克,而反省的,被李克所‘改造’过来的,倒是工农出身的女干部张同志。”[3]无论如何,这都体现出强大的工农兵话语对于小说中人物的阶级身份与形象塑造的规训,或者说这样的批判与其说是对小说本身的批评,不如说是借题发挥,突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中确立的工农兵话语的优位性。

回过头来看这篇小说,我们可以发现由于小说采取第一人称叙述,小说中的“张同志”成为了作为知识分子且具有城市生活经验的“我”眼中的“他者”,问题恐怕在于在小说中作者并没有按照《讲话》的逻辑来单方面地叙述知识分子被工农兵改造,而是双向度地写出了李克和张同志都面临着“改造”,但是由于第一人称叙事往往缺乏严格的叙事伦理的监督,叙事者在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就会造成一定程度的伦理失范。姑且不论叙述者对张同志的冷嘲热讽,单单从主人公的遭遇即可看出,李克只是在面对张同志时自我“反省”,因此作为叙事者,他的反省是在私人空间中进行的,然而要“改造”城市的张同志却被同事批评、甚至是被“组织”教育,在一种公共话语空间的规训下她放弃了原来的工作方式和生活观念。以往对“十七年”主流文学的反思者,往往认为问题在于作家用工农兵话语和价值立场来叙述知识分子,进而产生一系列对知识分子的贬义化,笔者也认为这当然不是一种良性的文学生态下的叙述方式。然而,这篇小说的问题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叙事者潜在地把知识分子置于工农兵之上,以知识分子的价值观作为叙事视点,把张同志放在知识分子营造的叙事空间中来回展示?即便是小说中的张同志看似处在强势话语中,能“理直气壮地以革命救世主自居,采取一种极为专断的工作方法,动辄对别人吵、骂、训,无孔不入地干预别人生活,总想把复杂的现代生活行为以自己的标准教条化、规范化”[4],但事实上,细读小说中的文化逻辑可以看出,她依然是被隐含的作者批评和否定的。因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最大的症候就在于叙事中流露出的话语秩序违背了毛泽东的“不是把工农兵提到封建阶级、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高度’去,而是沿着工农兵自己前进的方向去提高,沿着无产阶级前进的方向去提高”[5]的要求。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夫妇之间》受到批评在当时是在所难免的,文艺界的左翼批评家对于文学如何进行现实叙述需要进行规训,这一规训本身就是文学成规建立的一个维度。与历史叙述一样,现实叙述也要按照《讲话》方向进行,因为在“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错误的方向”[6]的前提下,文学对现实生活的叙述无论讲述什么故事,工农兵话语的优位性也是意识形态对此时文学创作要求的底线。

二 《我们夫妇之间》的文学史影响

如果说共时性地来看,“萧也牧事件”代表了主流意识形态建构文学规范的努力,那么历时性地来看,这次事件的影响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直接导致了“十七年”文学中城市文学的纯洁化叙事。

《我们夫妇之间》是中国当代文学中较早的叙述城市生活的文本,作为主人公的“我”虽然很早参加了革命,但是对于都市生活的记忆在回城后迅速复苏。“那些高楼大厦,那些丝织的窗帘,有花的地毯,那些沙发,那些洁净的街道,霓虹灯,那些从跳舞厅里传出来的爵士乐”都是现代都市生活的一个缩影。与张同志的农村体验不同,“我”进入城市之后对于城市生活的向往是出自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知识分子本能的生活记忆和自觉选择,如穿皮鞋、抽纸烟、看电影、吃“冰鸡宁”等等,而且从现实情况来看,这本应该成为当代中国城市生活的一种可能,然而它与张同志等所代表的传统农村文明和农村意识却有着鲜明的反差,而“张同志”们的生活方式和理念却是为主流意识形态所肯定的。有学者认为,“在单一的文化目标诉求下,批评者还没有能力意识到《我们夫妇之间》已经隐含了现代性的深刻矛盾。”[7]然而若是历史地来看,在当时由于《讲话》中确立的工农兵话语地位对文学叙事的规约,这种向往或认同现代城市生活叙事的方向就被天然地打上了“小资产阶级”的色彩,进而从道德上被否定。作为《讲话》方向的捍卫者,批评家也自然也毫不留情地予以批判。

在这个意义上,若将这篇小说放在文学史的视野下来看,革命文学关于城市的叙事源于上海,30年代的《子夜》等小说虽然以阶级斗争和回答“中国向何处去”为前提,但是对于现代城市的发展,对于现代文明并不持否定态度,茅盾更是以吴老太爷进入都市便迅速死亡作为隐喻,来展现出传统文明在现代都市文明面前的无力和速朽,但左翼文学中这种城市书写方式在《讲话》之后便销声匿迹。解放区的地理位置和文化环境天然地决定了这种现代城市书写无法延续下去。建国之后,萧也牧笔下的“李知识分子”事实上代表了这一时代回城的知识分子对城市的文化认同,但“张同志”显然不是“回城”而是“进城”,城里的人与物、生活方式与消费水平都和她的文化认知图式相去甚远,“城市”对于她们来说无疑是“他者”,尽管她已经成了城里的工人。不过即便是城里的工人,穿皮鞋、抽纸烟、看电影、吃“冰鸡宁”也非他们的常态化生活。

小说受到批评后,作者在检讨中为自己的写作背景作了如下辩解:“写《我们夫妇之间》的原来企图是:通过一些日常生活琐事,来表现一个新的人物。这个人物有着坚定的无产阶级的立场,她爱憎分明,和旧的生活习惯不可调和;这个人物的性格是倔强的、直爽的,然而是有缺点的,那就是有些急躁、有些狭隘,但这些缺点并非是本质的。这个人物就是小说中的张同志。为了烘托这个人物,拉了个知识分子出身的李克来做陪衬。”[8]但无论如何,作者这种除旧布新的叙事意图很难从文本的自身逻辑中看出来,尤其是“张同志”在小说中的另一个称呼是“我的妻”,一个“新的人物”却在小说中连姓名也没有。这篇小说一直是以李知识分子的眼光在打量张同志,叙事者还时不时发表议论。更进一步地说,《我们夫妇之间》中的张同志和李克的问题或者说情感裂痕背后隐藏着一种文明的冲突。其实李克根本上是向往城市文明的,他自己清楚也反思过自身的小资产阶级立场,但是作者无法用圆熟的叙事支撑起李克的反思。张同志的信中说:“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变了”,小说为李克的这种改变提供了充足的心理依据:“那些高楼大厦,那些丝织的窗帘,有花的地毯,那些沙发,那些洁净的街道,霓红灯,那些从跳舞厅里传出来的爵士乐……对我是那样的熟悉,调和……好像回到了故乡一样。”这在李克是“革命”的应然成果,而在张同志则是要继续“革命”的对象。相较于李克对城市的适应,他的第二次改变在小说中就显得很牵强。从根本上说,李克不愿意放弃对城市现代文明的认可,因为这是他已有的生活经验,因为他“革命”的目的隐约可以看出是为了回归这种文明的。张同志在小说中表面上是正确的,似乎也成为了作者肯定的对象,但却是在革命话语的指引下一步步朝着作者希望的方向改变成了一个知道穿皮鞋的人,而且“服装上也变得整洁起来了”!可见,作者从根本上否定了张同志的农村生活经验,否定了农村文明,将其置于落后的一面,李克和作者所认可张同志的地方丝毫没有张同志的农村经验和生活方式,虽然作者力图将这对夫妻写成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典型,但是最终只肯定了张同志的阶级立场和同情心。

正是这样的叙述使得这篇小说无法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因而从这篇小说被批评之后,有关都市体验和现代生活方式的叙事被“十七年”的城市文学所遗弃,在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艾芜的《百炼成钢》、萧军的《五月的矿山》等小说中,工业战线上的阶级斗争或者工作激情被作为美学核心进入了文本,而失去了对于都市体验、城市生活的认同与展现。在60年代一批“社会主义教育剧”,如《霓虹灯下的哨兵》《年轻的一代》中就更为明显。在这个时间段的文学中,曾经缘起于上海的都市体验被视为“小资产阶级”的代名词,因而无论是“张同志”还是“南京路上的好八连”,他们对于“资产阶级”的“十里洋场”都是持批判态度的。在《霓虹灯下的哨兵》中,学生出身的童阿男因为和林媛媛去了一次高级饭店就受到了批评,可见“十七年”文学中的城市叙述越来越趋于意识形态纯洁化。

以《上海的早晨》(第一部)为例,在“反右”运动后出版的这部几乎可以代表“十七年”城市文学最高成就的小说中,由于规范已经确立,我们几乎看不到乡土与城市的二元冲突,也没有了《子夜》中对于都市生活的审美叙事,倒是写了汤阿英等下层工人的苦难生活。小说回避了对都市的刻画而着重表现了徐义德、陶阿毛如何密谋向新兴政权发起进攻,余静等人如何针锋相对地与之斗争。这样看来,小说的结构方式就变成了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二元对立式的结构。如果说“十七年”城市文学还有关于现代性的想象,那就是被简单化为工业化的现代性,比如,艾芜的《百炼成钢》,围绕着秦德贵、袁廷发如何快速炼钢和九号炉事故展开了关于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强国梦想和阶级斗争的双向度叙事。同时,在“十七年”的城市文学中,城市生活中的物质享受也是要被批判的,最为明显的就是《千万不要忘记》中的丁少纯在姚母一家人的蛊惑下买了一件一百多块钱的料子衣服,然后出现工作失误。这里“物质追求”隐含着一种鲜明的道德判断,而这种追求及背后的思想问题也成了工作懈怠的罪魁祸首。

因此,文学对于现实叙述规范的建立很大程度上也影响到了对城市现实的叙述,不独在《创业史》这样的小说中要突出农民的宝贵而让梁生宝因为改霞进城而疏远之;在城市题材的文学里,城市叙事的高度纯洁化和意识形态化也是一个明显的走向。这不能不让人想到在“文革”中,“样板戏”中的《海港》作为惟一一部当代城市题材的作品,那种以阶级斗争为叙事核心,以及对韩小强的思想教育为叙事旨归的方式,无疑是“十七年”城市文学沿着之前的路径发展到极端化的结果。

通过对“萧也牧事件”重新整理和反思,从现实叙述的规范和“十七年”城市文学的角度重审《我们夫妇之间》的文学史定位,由这一事件为开端,“十七年”文学中对现实的叙述无疑要遵循对工农兵话语的推崇这一重要的话语逻辑,并且城市题材迅速将都市体验等内容清理出文本,城乡背后的文明冲突被悬置,甚至出现了对农村的认同而对城市的否定这一文化取向,城市题材本应具有的现代性被引入“工业化”和“阶级斗争”的走向。在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夫妇之间》的重要性和实际影响是不容低估的。

[1]李定中(冯雪峰).反对玩弄人民的态度,反对新的低级趣味[C]//雪峰文集(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468.

[2]陈涌.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N].人民日报,1951-06-10.

[3]丁玲.作为一种倾向来看——给萧也牧同志的一封信[N].文艺报,1951-08-25.

[4]姚晓雷.从“萧也牧事件”反思文学政治追求与审美品格的复杂性——兼谈当代文学研究应注意的一个原则[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4).

[5]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59~860.

[6]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M]//周扬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513.

[7]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66.

[8]萧也牧.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N].文艺报,1951-10-26(3).

(责任编辑:毕光明)

OnBetweenMyWifeandIinthePerspectiveoftheLiteraryHistory

LIU Yang

(DepartmentofChinese,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043,China)

While the “Xiao Yemu Incident” triggered by the criticism ofBetweenMyWifeandIhas become a rather important literary event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trends, its orientation in the current academic research is far from comprehensive. As a key point in the institution of literary norms for the “seventeen-year literature”, the “Xiao Yemu Incident” reflects how mainstay ideology has disciplined the narration of reality in literature; while the impact of the incident lies in the clarification that the literary narration of reality should be handled in the discourse order of workers, peasants and soldiers set in Mao Zedong’s “Speech at Yan’an Forum on Literature Art”. At the same time, after the criticism ofBetweenMyWifeandI, urban literature in the “seventeen-year” period has become increasingly pure in its writing and simple in its narrative to the point of either avoiding or negatively criticizing urban life experiences, thus having tinted urban literature with distinctive ideologicalized elements.

BetweenMyWifeandI; the Xiao Yemu Incident; narrative norms; literary history; urban literature

2014-03-19

刘杨(1989- ),男,安徽六安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4)-04-003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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