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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汉词典》指瑕

2014-04-09黄思贤

关键词:借词编者词组

黄思贤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目前,流传广、影响大的黎语词典当属郑贻青、欧阳觉亚编撰的《黎汉词典》(后简称《黎汉》)。据前言,该书从1957年开始的黎语调查到1992年的正式出版,前后将近三十五年,期间,几经修订。该词典包括黎汉词典正文和黎汉对照词汇两个部分,共收词六千七百多条。出版以来,《黎汉》为黎语的学习和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受到各方的好评。

近日,笔者在研读《黎汉》时却为一些问题所困,兹录如下,以求教大方之家。

一 体例问题

1.收词庞杂,却未进行必要的说明

关于收词,编者在凡例中说到:“本词典主要以词为收录对象,这些词包括基本词、常用词、汉语借词以及一部分常用的固定词组。”但凡例并未举例说明。在正文的词条中,亦未标明语词所属类别和来历,这势必使读者感到迷惑。

基本词与常用词没有标明,难以区分。

[a:u1]①人……②人家……

[a:u1][ɯ3][gwai2]别人……

[a:u1][mui3]后门。

[a:u1][ve:ŋ1]富人;财主。

[a:u1][lo:k7]黑人。

[a:u1][loŋ1]大人[1]1。

人、别人、富人、黑人和大人几个词中,[a:u1]当为基本词,其他为常用词。在这里,编者既没有文字说明,也无编排体例上的区别。因需遵循词典的编排规则(该词典按音节的声母、韵母、声调的词序进行排列),编者将[a:u1][mui3]“后门”(当为汉语借词)一词排列于此,与表“人”的相关词糅合在一起。如此编排势必使读者对“后门”一词的结构产生困惑。为此,笔者认为编者应该对这些词作必要的说明,或者借鉴一些字词典的编纂方法,将基本词与相关的常用词、词组编排在一起,并进行文字说明或者以字号字体等编辑形式相区别。

借词未作必要的说明。黎语中的借词很多,以汉语为主。“据粗略估计,日常生活一般的谈话,以及讲故事时,汉语借词出现频率大约为百分之四、五左右。”[2]358黎语中的汉语借词有新旧借词之分,有些来源很早,有些则很晚;又有方言土语之分,有闽、粤等不同方言,也有文昌话、海口话和军话等土语。除了汉语,也有来自周边民族的借词。然而,《黎汉》却未对这些复杂的来源作任何说明。例如,[a:ŋ3][ki3]红旗、[a:ŋ3][kun3]红军、[a:ŋ3][hu3]红鱼[1]1来自汉语,《黎汉》却未作标注或说明。

固定词组与一般词组不分。词典收入固定词组无可非议,但把一般词组当作固定词组一并收入就有些不妥。

比如[pai3][thaɯ3]“矮小的女人”,其中的[pai3]意为“女性”,[thaɯ3]意为“矮小”。在黎语中,两者都是自由语素,并可单独成词。从文化上看,[paiɯ3][thaɯ3]“矮小的女人”在黎语中并无深意。按照黎语的构词方式,该词当属一般的修饰词组(亦可成为主谓词组),而非固定词组。这类词组被收入词典势必扰乱编者自己的收词原则。类似又有[tsui2][pha:u1]“火枪的小嘴”、[thun2][ra:n2]“被虫子咬死的稻子”、[op7][ŋa:n1]“鼓起勇气”等。如果编者认为这些词组比较特殊而需收入,文中应适当地加以说明。

这种要求也许有些苛刻,但笔者认为:黎语词典不同于汉语词典,如果编者不对所收词的种类和来历作必要的说明,就不利于读者的学习和研究,尤其是那些不懂黎语和海南话的人,最终将降低其使用价值。

2.复音词的结构未作必要说明

《黎汉》的使用对象主要是非黎族的人群。对于黎族人而言,要理解黎语复音词的结构也许不难(按:笔者曾就几个复音词问过几位黎族同胞,他们往往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对其他民族的人则困难重重。

笔者曾尝试分析《黎汉》中的一些复音词的结构。例如[a:u1][ve:ŋ1]“富人,财主”一词,要理解其结构,就必须知道[a:u1]和[ve:ŋ1]的意义。如要查阅相关词典,势必耗时耗力。困难更大的是,根据已有的资料,一些复音词的音节的意义根本无法查找。《黎汉》中的这类复音词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是部分音节的意义不明,一种是全部音节难以查找。

部分音节的意义不明。[a:p7][ne:k9]意为“给小孩洗澡”。[a:p7]意为“洗澡”,[ne:k9]未收录。《黎汉》中“小孩”为[laɯ2],难道[ne:k9]是[laɯ2]的音变,编者未作说明。[tsu:ȶ7][ka3]意为“刀的铁柄”。[ka3]意为“柴刀”,[tsu:ȶ7]未录。《黎汉》中有[hwou2]“柄,把儿”、[fi:n3]“柄”两个词,但与[tsu:ȶ7]的读音相差甚远。这些音节是没有意义呢?还是编者失收了这些可以作为语素的词?不得而知。在《黎汉》中,这种情况还很多。

有些则是全部音节难以查找,这包括外来词和多音节单纯词。比如来自海南话的汉语借词,如果你不懂海南话,又不知来源,盲目去查找每个音节的意义,其结果必然是毫无所获。例如[a:n2][dia2]“安定”一词(汉语借词),你先去查询[a:n2]和[dia2]两个音节的意义。但事实上,这两个音节的意义在相关词典中根本无法查询。至于多音节单纯词,每个音节的意义则更无法查询。复音词的每个音节的意义不能明确,其结构也就无法弄清。

不过,要说清黎语复音词的结构也并非易事。这一问题的解决还有待于深入的田野调查、黎语词汇系统的全面研究及其黎语与相关语言的比较研究。笔者曾就一个复音词的结构问过一位读大二的黎族学生,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就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

复音词结构的清晰可以让读者更深入地理解黎语,同时对黎语的研究、黎族文化思维的研究也有着积极的意义。

二 音义问题

1.不同汉语借词中的相同音节在黎语中的读音并不一致

例如,汉语借词中的“安”的读音:

安稳[ŋo1][vai2] 安排[a:n2][ba:i3]

安定[a:n2][dia2] 平安[pheŋ3][a:n2]

“安稳”中的“安”的声韵调与“安排”、“安定”、“平安”中的都不同。读为[a:n2],与普通话的“安”同音。另外,与“安”谐声的“按”在黎语中有如下读音:按劳分配[a:n2][la:u3][bun3][phui3],按照[a:n2][tsa:u1],也与普通话同。“安稳”中的[ŋo1]来源有些不明。《海口方言词典》中的“安”读为[aŋo1]没有直接的借用关系。安,古属影母,寒韵,平声,与[ŋo1ʒ]也没有直接的借用关系。粤语的“安”读为“ŋon1”,彼此也不完全相同。一位海南乐东抱由镇的学生曾告诉笔者:她所用的“安稳”一词并不是汉语借词。由此,我们认为[ŋo1]的这个读音可能存在问题,或记错了音,或被调查人的发音存在问题。又如“定”:

定产[dia3][ta:n3] 定购[dia3][kou3]

定额[dia3][ŋe1] 决定[ki:t7][dia3]

肯定[kin3][dia2] 规定[kui2][dia2]

安定[a:n2][dia2]

“定”的声调不同。声调不同的现象在其他语言也常出现,一般认为是变调。不过,变调需要一定的条件,比如受前一音节的声调或后一音节的声调的影响。但是,从上述音节来看,很难发现其中的变调条件。又如“分”:

知识分子[tsi2][tek7][phun1][tsi3] 按劳分配[a:n2][la:u3][bun3][phui3] 评分[pheŋ3][hun2]

“分”在借词中各读为[phun1]、[bun3]和[hun2],三者声母和声调都不相同。

在《黎汉》中,这种现象很多,如:

“稻”:中稻[toŋ2][ta:u1] 稻[tsi:m3][tha:u3]

“泵”:水轮泵[tui3][lun3][boŋ1] 水泵[tui3][voŋ1]

“高”:高粱[ma:i3][kau1][li:ŋ1][mu:t7][tsu:n1] 高粱[ka:u2][li:ŋ1]

“向”:向日葵[hi:n3][zit9][khui3] 方向盘[phaŋ1][hjo2][bua3]

“菜”:青菜[beɯ1][tshai1] 青菜[beɯ1][ta:i3]

黎语与汉语的接触并非一朝一夕。汉语中的语词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方言形式影响着黎语,出现上述情况也在情理之中。从学术研究上讲,上述现象对语言接触、汉语方言和汉语发展等领域的研究有着积极的意义。不过,这些研究有赖于黎语资料的真实可靠。因此,编者对于这类词的收入应该慎重,避免错误。

2.一些词的读音值得商榷

通过比较《黎汉》(所收词以黎语哈方言罗活土语为基础,读音以该土语范围内的乐东黎族自治县抱由镇保定村的语音为标准音)、《黎语调查研究》(下简称《调查》)(笔者选取了该书中保定方言词汇,其音系以保定村为标准)、《壮侗语族语言词汇集》(简称《集》)(黎语词汇和语音以保定村为标准)中的相同语词,笔者发现一些词的读音并不相同。

(1)声母不同

野鸭:《黎汉》[ep8][nom3];《调查》的“鸭”为[Ɂep8] 《集》[Ɂep8][nom3]

苋菜:《黎汉》[beɯ1][ɯ:m1];《调查》[beɯ1][Ɂɯ:m1] 《集》[beɯ1][Ɂɯ:m1]

南瓜:《黎汉》[tsɯ2][ei1]《调查》[tsɯ2][Ɂei1] 《集》[tsɯ2][Ɂei1]

《调查》与《集》比《黎汉》多了声母“Ɂ”。在《黎汉》所列的黎语声母表中,该声母确未单独列出,只是以“Ɂw”和“Ɂj”两种形式出现。令人费解的是,《调查》与《黎汉》的作者相同(都为欧阳觉亚和郑贻青,作者署名排序不同),但所列的音系却不相同,而作者亦未作任何说明。

(2)韵母不同

栗子:《黎汉》[tsɯ2][fai2] 《调查》未收《集》[tsɯ2][fa:i2]

枫树:《黎汉》[tsɯ2][gwou1] 《调查》未收《集》[tsɯ2][gau1]

(3)声调不同

燕子:《黎汉》[taȶ7][nau2][nit7] 《调查》[taȶ7][nau2][nit7] 《集》[taȶ7][nau2][nit9]

肥料:《黎汉》[bui2][li:u2] 《调查》未收《集》[bui3][li:u2]

(4)音节数不同

桔子:《黎汉》[tsho:m1][kai1][kit7] 《调查》[kai1][kit7] 《集》桔子[kit7]

公水牛:《黎汉》[pha3][na:u1] 《调查》[pha3][na:u1] 《集》[pha3][na:u1][tui3]

“桔子”中的[tsho:m1]在黎语中有“果子”之义。从语音上,[kai1]与[kit7]当是汉语借词,表音,并无实际意义。在一种语言中,一种事物有几种说法可以理解。比如,在汉语中,“橘子”也可读为“柑橘”。作为词典,如果一种事物确有几种读法,最好一并记出。但是,《黎汉》并未作任何交代。“公水牛”一词,《集》不同的是多了一个音节[tui3]。在黎语中,[tui3]表“水牛”。与“公水牛”同类的母水牛读为[pai3][tui3],弯角的水牛读为[tui3][mu:n2],都含[tui3]。可见,公水牛含[tui3]一音似乎更合理。

(5)部分音节不同

牛轭:《黎汉》[tsɯ2][zoŋ3][lai2] 《调查》未收 《集》[tsɯ2][zoŋ3][tui3]

蟋蟀:《黎汉》[pɯ1][gu:ŋ3] 《调查》同《黎汉》 《集》[pɯ1][kit7][thau1]

黄豆:《黎汉》[tsɯ2][hjau1][zo:ŋ1] 《调查》未收 《集》[tsɯ2][vou1][pa1]

(6)全然不同

黄瓜:《黎汉》[ui3][ku:i2] 《调查》未收《集》[Ɂai1]

旱地:《黎汉》[pho3] 《调查》[pho3]《集》[ta2][ra:n2]

导致语音的不同,从逻辑上讲莫过于以下几种原因:一、编撰者的问题。二、被调查者的问题。三、黎语词汇本身的问题。前两个原因所导致的语音不同当可避免,第三个原因则有待于对黎语词汇的深入调查研究。黎语词汇的构成较为复杂,包含原始壮侗语的传承词、分离后的自生词、来自汉语不同时代、不同方言的外来词。同一个事物,黎语又可能同时使用几种不同来源的词,例如:

秕子:《黎汉》:[ba:t7] 《调查》[ɫi:p7]《集》[ɫi:p7]

韭菜:《黎汉》[ka:u1][tsha:i3] 《调查》未收 《集》[beɯ1][teȵ3]

“秕子”一词,《黎汉》的[ba:t7]当为汉语借词,《集》的[ɫi:p7]一音则与临高话[lip8]“秕子”的音相近,当为本族词或其他来源的词。[ka:u1][tsha:i3]“韭菜”一词,《黎汉》所记当属汉语借词,[beɯ1][teȵ3]则与壮侗等语相近(侗语作[ŋam2]、傣西作[phak7pεn3]),当为原始壮侗语的传承词。

如果黎语中一个概念或事物的确同时存在几个不同的词,编者就应该全部收入,并作适当的说明。这样做,一则可以避免读者的迷惑,二则可以增强词典自身的学术性。

3.一些词或语素解释不完整

[tsɯ2],《黎汉》只列举了一个义项:“一﹝用在量词或十、百、千、万之前﹞……”但事实上,[tsɯ2]大量地存在于各类词中,类似于汉语中的词头。初略统计,《黎汉》中含音节[tsɯ2]的词高达279个,广泛地涉及各种义类,如:[tsɯ2][ai1]甜瓜、[tsɯ2][baɯ2]强调、[tsɯ2][man2]积极 、[tsɯ2][ta:u3]直等。

[tsɯ2]在构词中,大都没有实际的语素义,如“甜瓜”一词,亦可作[ai1]。据《黎汉》中材料,一些[tsɯ2]似乎有表义的作用,如:柚子树[tsɯ2][bem1]与柚子[bem1]、龙眼[ban3]与龙眼树[tsɯ2][ban3]。

欧阳觉亚曾在《黎语调查研究》一书中对[tsɯ2]进行了解释:“[tsɯ2]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作为名词的前加成分。动词素加上[tsɯ2]构成与这一动词素有关的名词(也有一些仍是动词),形容词加上[tsɯ2]以后构成的新词有副词也有形容词。”

可见,在黎语中,[tsɯ2]是一个具有多功能的语言单位。然而,《黎汉》在对[tsɯ2]的解释中却只列举了一个义项,委实让人费解。

4.汉译问题

在相关词典的比较中,笔者发现《黎汉》中的一些词的注释与其他相关资料的不同

[beɯ1][tshai1]一词,《黎汉》注释为“青菜”,《调查》注释为“菜”,《集》注释为“菜”。《集》有“青菜”一词,作“[beɯ1][tshai1][khi:u1]”。在黎语中,[khi:u1]义为“青色”。《集》同时收入“菜”和“青菜”,在语音上也有所区别。因此,笔者认为《集》较为合理。

[tsun1]一词,《黎汉》注释为“培土”,而《集》注释为“松土”。应该说,“培土”与“松土”意义并不完全相同。因此,该词的意义仍需深入调查。

[lu:n2]一词,《黎汉》注释为“铲除”,而《调查》注释为“除草”。相同的作者在不同的书中却进行了不同的注解,令人费解。关于“除草”,《黎汉》记作[vu:k7][kan3]。

三 收词问题

笔者在比较《集》与《黎汉》中的农业词汇时,发现《黎汉》缺收了一些农业词,有些还是比较常见的。比如:

菠菜,《集》作[bo2][tsha:i3],为汉语借词;芹菜,《集》[beɯ1][ta:i3][reN2];香菜(芫荽菜),《集》作[beɯ1][ta:i3][ha:i1][kɯp7];稗子,《集》作[pha3][mu:n3];木耙,《集》作[rik7][tshai1];铁耙,《集》作[rik7][go:i1];木犁,《集》作[lai2][tshai1];铁犁,《集》作[lai2][go:i1]。

另外,桃树、李树、梨树、枣树、葡萄、枇杷、榴、板栗、杨梅等词《黎汉》也未收。

结语

应该说,《黎汉》的编撰为黎语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作为一个后学者,一个初涉黎语的爱好者,提出以上问题的目的在于:

一、希望有一部体例完善、收录更加全面、解释更加详尽的黎语词典面世。这本词典不仅适合黎族同胞使用,也适合各兄弟民族同胞的使用;不仅适合一般人使用,也适合语言研究者使用。

二、希望黎语研究得到更多学者的关注。由于特殊的社会历史和地理环境,黎语具有着许多鲜明的特质。因此,黎语的研究不仅对解开黎族、黎语本身的奥秘有积极的意义,而且对周边民族的语言乃至汉藏语系的研究都有着积极的意义。遗憾的是,迄今为止,黎语的研究仍未受到学术界的足够重视。黎语的研究水平仍处在较低的水平,很多问题仍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1]郑贻青,欧阳觉亚.黎汉词典[K].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

[2]欧阳觉亚,郑贻青.黎语调查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3]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第五研究室.壮侗语族语言词汇集[M].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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