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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易斯·芒福德的“区域城市”思想及其城市愿景

2014-04-09张卫良

关键词:刘易斯区域

张卫良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 ford,1895-1990)是美国著名的城市史家,其《城市发展史》是城市史领域的一座杰出丰碑,而《城市文化》堪称城市文化研究的经典。芒福德知识渊博,学术研究涉及许多知识领域,一生著述宏富,论题广泛,出版专著30余本,发表论文和评论上千篇。芒福德既是一位作家、社会学家、人文学者和建筑学家,也是一位城市史家和城市规划师。有学者说:“很可能,刘易斯·芒福德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了。”[1]这种说法无疑是恰如其分的,因为其著述带有浓厚的人文情怀,对现有社会问题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极其关注人类的历史及其未来。关于芒福德的学术思想,美国学者戴维·韦默、艾伦·特拉亨伯格、约瑟夫·达菲、约翰·托马斯和罗伯特·卡西洛等在20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做了众多的评述,几乎涉及其学术的各个层面。①关于评述,参见David R.Weimer,“Anxiety in the Golden Day of LewisMumford”,TheNew England Quarterly,Vol.36,No.2,1963,pp.172-191;Alan Trachtenberg,“Mumford in the twenties:the historian as artist”,Salmagundi,No.49,1980,pp.29-42;Joseph Duffey,“Mumford's quest:the first decade”,Salmagundi,No.49,1980,pp.43-68;John L.Thomas,“Lew is Mumford:regionalist historian”,Reviews in American History,Vol.16,No.1,1988,pp.158-72;Robert Casillo,“Lewis Mumford and the organicist concept in social thought”,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53,No.1,1992,pp.91-116.我国学者在20世纪40年代也注意到了芒福德的学术成就,梁思成在清华大学建筑系曾倡导芒福德的思想。[2]随着1989年芒福德《城市发展史》中文版的面世[3],其思想在我国快速传播。在90年代,金经元先生撰文扼要地介绍了芒福德的思想[4],其后,有关芒福德的研究日益增多,但对其“区域城市”思想未有专门的探讨。②本文采用的“区域城市”概念源于英文“Regional City”。在英文语境里,“Region”是一个地理概念,与之相关的“Regionalism”(区域主义)、“Regional Planning”(区域规划)等概念都有地域属性,均以“区域”来表达。在中文语境里,“区域”与“地区”可以相互替代,此文按一般使用习惯选择“区域”一词。本文希望通过考察芒福德的“区域城市”思想,并观照我国的新型城镇化路径。

刘易斯·芒福德“区域城市”思想的产生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自19世纪中期以来,现代大都市病是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在欧美社会,大都市的快速膨胀出现在英国工业革命以后,其中突出的现象是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大城市畸形发展,无序蔓延。庞大人口急遽聚集于大城市,不仅加剧了城市社会的各种弊病,而且使住房、交通、空气、水资源、环境卫生等问题趋于恶化。面对此种情境,各界社会人士纷纷发表看法,提出种种建议,但在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初,现代城市的糟糕情势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严重。

埃比尼泽·霍华德在1898年出版的《明日的田园城市》一书中引用了时人对于大城市的表述,“遍地即将布满大城市。乡村停滞、衰退;城市畸形发展。如果城市确实日复一日地变成人类的坟墓,那么当我们看到住房如此拥挤,被毫无顾忌地糟蹋得如此肮脏、污水横流,又何足为奇呢?”①转引自埃比尼泽·霍华德《明日的田园城市》,金经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4页。帕特里克·格迪斯在考察一些英国城市以后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这种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街区已经是,而且依然是,世界上最肮脏的聚集区和最拥挤的地区:即使是纽约或芝加哥的一些新的移民聚居区,也不相上下。我们的‘爱丁堡城市调查’显示,这些糟糕的情况主要出现在近现代……”,他进而指出:“贫民窟、半贫民窟、超级贫民窟——这就是城市的演变状况。”[5](PP.6,65)在20世纪初,法国巴黎也有惊人类似的城市乱象。勒·柯布西耶在20世纪30年代初写道:“每天早晨,现代生活的焦虑和压抑如约而至:城市边界无限蔓延,城市人口激增。新的城市在旧城上面叠床架屋,沿着街道两侧,旧日房屋已经壁立如同悬崖,新建房屋却在其上累加悬崖的高度……街道生活令人备感厌倦,吵闹、肮脏、危机四伏。汽车大多数时间沿马路缓缓爬行,在人行道上挤作一团,彼此不相让、磕磕碰碰,横七竖八地堵在道路当中;那情景简直就像无意瞥见了炼狱的现场。”[6]美国纽约也有同样的景象,对生于此长于此的芒福德来说,纽约情况很糟,他说:“过去30年里曼哈顿所发生的巨大变化——这座城市正持续不断地越长越高,越密集,越复杂,越闭塞,越凝滞,越混乱,它的混乱嘈杂已凝固成一团癫狂错乱的高楼,伫立在僵硬不动的城市框架内,完全脱离出当今时代要求。”[7]事实是,随着现代大都市的人口迅速膨胀,城市居民的生活环境正变得更为局促,传统生活方式正日渐受到侵蚀,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埃比尼泽·霍华德和帕特里克·格迪斯等人面对大城市日益严峻的问题,率先探索现代城市发展的理想路径。霍华德提出“田园城市”的构想,以一个面积1.2万英亩、人口5.8万人的中心城市,带若干个面积6000英亩、人口3.2万人、名称和设计各异的田园城市,共同组成一个由农业地带分隔的总面积6.6万英亩,总人口25万人的城市群,这种城市群形态构成一种“社会城市”的模式。②转引自埃比尼泽·霍华德《明日的田园城市》,第114页。霍华德希望通过“真正改革的和平道路”,使社会实现城乡一体式的发展,并形成一种与自然相融合的城市发展模式。格迪斯则进行了大量的城市调查,对那个时代的城市构建方式进行了批评,认为“千篇一律的城市景观和一览无余的林荫大道直穿而过,令人混淆,但却似乎满足了许许多多的城镇规划师的需要;许许多多的规划方案中,到处重复着莱奇沃思或汉普斯特德城郊的局部(这在当地都是极好的);这都是些城镇规划的拙劣案例”。他所希望的是,“真正的乡村发展,真正的城镇规划,真正的城市设计,完全不同于这样一些低劣的抄袭或复制。经济上的浪费,实践中的失败,莫过于艺术上的轻浮,或者更甚。每一个真正的城市设计,每一项正当的规划方案,应当且必须体现出对当地及区域条件的充分利用,展示当地的和区域性的个性。”[5](PP.190,143)他倡导建设有特色的城市,现代城市的特质就在于与区域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他们两人所做的探索激发了芒福德对城市的兴趣,并对他的学术生涯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

芒福德通过对纽约的考察,对“现代城市模式”有了清醒的认识,认为新的现代城市模式并不能解决现有大城市的固有问题,反而会使城市问题有过之而无不及,进一步加剧住房紧张、交通拥堵、秩序混乱、大气污浊、环境污染以及生活成本上升等,因此,他激烈地批判勒·柯布西耶的“未来城市”模式,认为柯布西耶过分强调未来城市中新型机械设备的重要性、沉迷于现代钢筋水泥建筑的巨大潜力、注重几何学形式、秩序和沿直线发展的规划,“这么多的高层多米诺式的楼房,从审美上看去单调乏味;它实际上反映出社会组织军团式组合形态本身的机械简单”。虽然柯布西耶所构思的城市形象常常被人们视为现代城市设计的圭臬,但芒福德认为其带有19世纪的三个重要错误:第一,对于机械化和标准化评价过高;第二,从理论上否定了、毁坏了历史文化的古迹和遗痕;第三,把克服城市环境内过分拥挤的必要对策推向了极端:采用了过分疏解各项设施,不惜浪费大片土地,把本该密切联系的职能和设施荒唐地分割开来。最终损害了城市的日常生活。[8]同时,他与主政纽约市政工程的罗伯特·摩西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①罗伯特·摩西(Robert Moses,1888-1981)自20世纪30年代始主政建设纽约的桥梁、隧道、公路以及公园等市政工程,推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城市更新运动。反对纽约的高速路建设和都市改造项目,尽管这些斗争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但唐纳德·L.米勒的评价是“刘易斯·芒福德堪称美国城市的良心”。[9](P.202)另一方面,芒福德还批评了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关于人口密集、建筑拥挤等使大都市更具有生活气息的观点,雅各布斯自称“最喜欢密度很大的城市”[10],芒福德则指出:“雅各布斯夫人天真地以为,假如没有紧张和拥挤,大城市社会就会失去复杂性和多样性,而殊不知如今的紧张和拥挤已经把城市居民驱赶到周边郊区地带去了,形成了城市空心化。”[11](P.252)他把大城市的紧张和拥挤形象地比喻成一种“癌细胞的生长”,并指出城市空心化将严重地损害大城市的可持续发展,最终也将损害城市郊区的发展。

对于大城市的未来,芒福德表现出深深的忧虑,他认同格迪斯提出的城市演变由原始城市、城邦、中心城市、巨型城市、专制城市到死城的六阶段理论,认为这一理论的前三个阶段是上升曲线,后三个阶段是衰落曲线。[12][13](PP.324-331)后来,斯宾格勒和汤因比都从文明的视角有所发挥,斯宾格勒说:“从原始的以货易货的中心成长为文化城市,最后成长为世界城市……这样命定地走向最后的自我毁灭。”[14]芒福德在写作《城市发展史》时曾经谈到20世纪30年代写作《城市文化》时已经感觉威胁大都市文明的外部力量,认为如果我们继续盲目地让现代大都市不断蔓延,最终杂乱无章的肌理会使城市分崩瓦解,并必将祸害于社会。他特别指出:“今天,我们整个大都市文明的末日太看得见了”,然而,芒福德并不一味地坚持城市发展的周期性规律,也即现代城市必将衰亡,而是以世界历史视角平衡现代城市的衰落和复兴,认为“英国和瑞典新镇的出现,虽然它们至今尚未改变占统治地位的大都市格局,但仍然证明城市的发展可能是有别的模式的”。[3](PP.568,541)

刘易斯·芒福德对于现代大城市并非绝望,而是认为“我们的城市必须振作全部力量,勇敢迎接挑战,创造出一个真正的新型大都市模型”。[15]他沿着霍华德和格迪斯的理想城市路径,继续探究现代城市可持续发展的方式。

芒福德以人类文明生存的高度来看待现代城市,来寻求大城市问题的解决方法。他说:“假如想让我们的城市文明避免越来越严重的解体、崩溃和死亡,我们就不得不从头开始来重建文明。……当今社会的自动破坏进程,是不能设想从顶端予以控制的。唯一办法是从最小单元入手,迭次上升,给它们依次注入生命和主动性;包括把每个人当作一个负责任的主体,包括把每个邻里社区当作文明的基本器官,不仅是社会生活层面的,也是道德行为层面的基本器官,来予以关注;最后,也包括把城市看作社会生活的有机实体,将其放在与其他大大小小城市互相关联的生态平衡结构之中,放在其共同存在的更大区域之中,给它们一一注入生命和主动性。这种种问题的简单、迅速而又纯粹是本地区的解决方案,其最好不过的处方,就是采用自家制作的软膏来治疗癌症。”[11](PP.256-257,265)芒福德的结论十分清楚:“城市的希望和未来不在城市本身,而要到城市以外去寻求。当今有一半以上的美国人都居住在城市,但是,假如眼睛仅只盯住城市,那么城市的未来一定是暗淡的。”[16](P.265)显而易见,芒福德希望跳出传统的思维模式,不再局限于大城市本身来思考问题,而是将大城市置于一种新的区域格局之中来考察。

芒福德的“区域城市”思想与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流行的“区域主义”学说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就像约翰·托马斯指出的,“在凡尔赛和约以后的几年里,美国那一代战后知识分子在为一种破产了的美国文化出谋划策,芒福德的综合思想起源在于区域的‘重建’,其后,他花费毕生精力考察一种持久的区域现实”。[17](P.159)在1922年出版的《乌托邦的历史》中,芒福德第一次勾勒了“现代世界的区域重建”思想,在此后写作的《棍棒与石头》(1924)、《黄金日子》(1926)、《赫尔曼·梅尔维尔》(1929)和《褐色几十年》(1931)等著作中都涉及“区域主义”的思想。当然,也有学者认为芒福德是在1947年《纽约人》杂志“天际线”专栏的评论中首次提出“区域主义”的概念。[18](P.35)不管芒福德何时最早提出“区域主义”,但其把“区域”作为考察美国社会的一个视角是无庸置疑的。

虽然“区域”是一个地理学概念,但芒福德把“区域”作为城市赖以生存的环境而引入,延伸了“区域”本身的含义。他认为“区域”作为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是既定的,而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化单元,人们可以在其中体现自己的愿望和意图,这样,“区域”也就自然地成为一种“人文区域”,是一种包含了地理、经济和文化要素的综合体。[13](P.404)实际上,芒福德已经赋予“区域”更多的社会学意义,他在一封早期给格迪斯的信中提到,作为一种价值体系的“区域主义”,有一种“文化动力”的意义,并说明他希望把“一种小的区域主义”注入到整个区域规划事业之中。[17](P.162)芒福德是区域规划的重要实践者,他把“区域主义”与城市结合起来,并承继了格迪斯的有机体观念,即“有机体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命形态,就必须不断更新自己,与周围的环境建立积极的联系,即使是最不活动的和处于休眠状态的生命也必须吸取能量以维持自身的平衡。因而,有机体和环境之间始终存在着作用和反作用的关系,这种关系一旦失衡,生命就会暂时停止或永远死亡。与有机体生命活动相关的环境就是它的生态环境”。[19]据此,芒福德更多地把有机生态系统应用于对城市发展的思考。

芒福德认为城市和“区域”可以构成一个完整的有机生态系统。为此,芒福德不仅在理论上进行了阐述,而且在现实操作层面进行了探索。他指出在进行城市规划和区域规划时,必须认真研究与城市相关的生态系统,并作出科学的分析,提出实事求是的措施。“区域规划的命题,不是设想可以把多大范围放置在城市的保护圈之中,而是正相反,它考虑如何合理分布该区域的人口,以及城市文明设施,以便逐步激励、促进和形成全区域社会生活的生动、协调和富于创造性目标……区域规划工作者不仅仅着眼于整个农村地区如何逐步自动地实现城镇化,它同样更着眼于我们大大小小城市中那些砖石废料如何逐步实现农村化……因此,区域规划运动的城市文明目标,可以非常精确地用田园城市运动的核心概念,来集中予以概括。”[16](P.266)事实上,他不但注重城市的基本功能,而且更注意城市的生态环境与实施可能性。有学者认为“对自然的理性态度,使得芒福德思想中的区域规划问题被涵盖进了一些更大的范畴,即生态和可持续发展。他认为在当前的新技术秩序时代之后将是另一种秩序——生态技术。在生态技术的地区主义之中,具有这样一些生态的目标,它试图恢复人与自然的平衡,保存和恢复土地和森林覆盖,以扩大野生动物的栖息地”。[18](P.36)可以说,“区域城市”就是融入于自然环境之中的城市,因而,有学者评论芒福德是一位城市生态学的综合者。[20](P.80)芒福德还特别指出了区域规划的两个要素,一是既包括城市、乡村,也包括了永久性的农业地区;这些地带一律都被视作区域的组成部分或领属范围。二是注重环境的均衡质量以及社会生活的安居乐业状态。[16](PP.272-273)在区域规划问题上,芒福德虽受格迪斯的影响,但他从更宏观的层面考察城市与“区域”之间的关联性和系统性,应该说,芒福德具有更深邃的系统思想。

在芒福德的区域规划理论中,“区域城市”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早在1938年,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一书中就明确地提出了“区域城市”的思想,把区域与城市放在一个整体的环境中思考,“把城市视为区域个性的一种表达”。[13](P.354)实际上,这一思想也是其对未来城市的一种思考。芒福德的“区域城市”既不同于“田园城市”,也不同于“社会城市”,而是一种新型城市。他认为“区域城市”是社会发展的最佳选择,“区域城市”在区域规划模式下具有可操作性,这种模式应该是各种城镇组成的星座式集群,相互之间用公园、绿地、永久性农业地区分隔开来,而同时又都在区域权威部门统一指挥之下构成一个整体,服务于共同的生存发展目的。[16](PP.274,275)他又指出:“新的城市星座的布局形式,它能保存小城镇的优点,同时又能享受规模大的大都市提供的机会。在一个安排得很有秩序的世界中,这样一个合作系统不受物质上、文化上或政治上的限制……”[3](P.577)当然,对于“区域城市”的数量、人口规模以及类型,芒福德并没有给予具体的答案,但肯定这种模式可以用开放的法则来规划,在关于《田园城市和大都市:一个回复》中说:“开放法则规划是我们现代文明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而封闭法则的规划则是18世纪的幸存物……如果我们继续这种城市增长方式,我们将付出沉重的代价。”[21]

总之,刘易斯·芒福德希望通过“区域城市”的模式来克服现代大城市既有的各种问题,从而使我们的城市生活能够进入一种理想的境界。他十分清楚地指出:“不采用这种区域城市的模式,就无法消灭当前大都市内中心地区的拥挤,也无法克服当今资源和环境的巨大浪费和负担,因为我们当今采用的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只能暂时减轻都市拥挤,而这种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权宜之计,很快就会被新一轮的拥挤所吞没,从而还要筹划新措施,付出更加高昂的代价。若能实现新模式的区域城市组合,以往大都市里大量人口聚集才会有的种种明显好处,就会更加突出地体现在新型区域城市的协调配合良好的城镇网络之中。”[16](PP.275-276)当然,这种“区域城市”模式的更大好处是,城市既能够符合自然的要求,又能满足人们对自然的需求,做到城市与区域自然环境相协调,进而使郊外荒野也成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在刘易斯·芒福德所倡导的“区域城市”理念中,特别重视小城镇对于社会生活的巨大作用。芒福德本人对于小城镇情有独钟,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住在离纽约80英里的阿米尼亚小城镇,他对小城镇赞美有加,认为“与畸形膨胀的大都市相比,小城市所拥有的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优点之一就是不会在毫无生产效用的资本投入的重压下有所动摇……在人们仍继续骑自行车或者步行去上班的小城市,与已经在电车、高架铁路,以及地铁上投资巨大的城市相比,它们更善于利用汽车交通”。[13](P.473)芒福德所说的小城镇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小城镇,也非一般意义上的“田园城市”或新城,而是“区域城市”的一部分,是区域城市体系中的小城镇。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芒福德曾经参观过埃本尼泽·霍华德建造的两座试验性田园城市莱奇沃思和韦林,在50年代又参观了英国政府在伦敦郊外兴建的新城镇。对于这些新城镇,他做了如下评价,“英国政府兴建的新城镇缺乏必要的丰富文化内涵,缺乏活跃气氛,更缺乏古老历史名城所具有的优雅建筑形态;更有甚者,这些所谓新城镇,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城市。英国规划师们,为了应对英国工业城市中心地带居住紧张拥挤的状况采取举办新城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们为实现建筑环境私密性和开放空间,牺牲了城市的许多良好品质,包括社会交往职能、社区亲密性,等等。在他们规划设计的田园城市中,Garden(菜园、花园、田园)将城市取而代之!”[9](P.200)显然,英国的新城镇与芒福德理想中的小城镇有着很大的差别,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些小城镇缺乏建筑传承、缺乏城市文化的底蕴。在现代城市化过程中,新城建设者为了快速呈现新的城市形式,往往从操作层面出发把复杂的理论思想抽象化、简单化和模式化。“对于社会来说,结果就是,原来一些本该由天才艺术家完成的工作任务,现在却只能让低能的人,或技艺拙劣的人来做了。于是乎,各种名不见经传的建造工人,建起了如今社区当中大量的豆腐渣工程房屋;阿猫阿狗之流的工程师,则设计了一座又一座的城镇。他们除了想到下水道、铺装道路之类的艰难项目之外,此外就没有为城镇设想过什么便利条件了。”[22]芒福德的批评无疑是非常犀利的,对于我国今天的城镇化建设而言,这样的批评也是一针见血的。

在我国当代城市建设过程中,欧美大城市曾经出现过的问题、谬误及波折仍在不断地重演。正如美国学者曾经指出的,“我们把过去的村庄、小镇和城市的层次结构变成了居住区、购物中心和办公园区的层次结构。无论从哪种比例上讲,我们所使用的土地都超出了人口增长。我们把小汽车交通系统建立在一个为它们设计的景观中。城市从工业型经济变成了分散化的服务型经济。而更大的问题是因年龄、收入、文化和种族的区别,我们的居民被分割开来。所有这些变化导致了我们发展模式的实体表达——郊区的蔓延、市区的衰落、自然资源的日渐枯竭和历史的不断遗失。”[23](P.xix)然而,我国一些学者仍以资本、利润理论在不断地鼓噪“大城市论”,认为“城市化是人口向城市集中的过程,而人口在城市聚集会产生显著的规模经济效应,使私人投资和公共投资的平均成本和边际成本都大幅降低,产生更大的市场和更高的利润。也就是说,城市经济具有典型的规模收益递增和集聚经济的特点。一般而言,城市规模越大,效率就越高”。[24]不过问题是,资源向大城市的过度聚集会引发更多的社会问题,除了资源配置不均衡以外,城市治理也需要付出巨大的社会成本。显然,大城市问题不能单纯地通过大城市本身来解决,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共识。美国建筑学教授罗伯特·菲什曼指出:“区域城市是处理我们社会的经济、生态和社会问题的必要尺度”,[23](P.xi)也即“区域城市”是未来城市应该思考的一种方向。目前,中国新型城镇化所致力的方向是,统筹城乡、布局合理、节约土地、功能完善、以大带小的原则,促使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镇的协调发展,这种发展战略与芒福德所倡导的“区域城市”理念非常接近,但不完全相同,主要在于“区域城市”着眼于一种大视野,而并非单纯地构建一种城市体系。

在我国现有城镇建设中,小城镇被赋予城市化发展的希望,如广东东莞虎门镇、江苏江阴新桥镇、浙江桐乡乌镇这样的小城镇既有旺盛的城市活力,又有独特的地方风格,但大多数的小城镇建设依然存在非常大的盲目性,缺少理性的城市定位,缺少对于城市社区生活本质的思考。如今,一些地方投入巨资进行小城镇建设,或复制大城市的建设模式,在规划风格上明显地存在着求洋求大的心态,修建象征权力的景观大道、巨型文化中心、空旷无人的广场、高层公寓楼,或复制世界著名的城市形态,如威尼斯水城、德国小城、阿尔卑斯山小镇等。如此建设的结果是,这些小城镇成为一种“赝品”,既缺乏地方特色,也缺乏与区域生活方式的联系,更缺乏与大城市之间的互补关系,无法形成与乡村区域的一体化。正如十多年前金经元先生所担忧的,“目前,我国还处于城市化的发展阶段。我们完全有可能汲取全世界的经验和教训,把我们的城市建设得更好。然而,由于对发达国家城市现状的盲目崇拜,对国内实践中已经出现的各种迹象缺乏科学的分析,也有可能失去这难得的机遇。”①转引自埃比尼泽·霍华德《明日的田园城市》,译序,第3页。无疑,我们已经为城市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且可能还将付出更大的社会代价。

因此,在当今中国,我们仍有必要秉承芒福德那种人文主义的精神,以强烈的历史责任意识塑造我们的小城镇。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芒福德总是以我们现在身处困境的眼光来书写,不仅以历史解释来拓宽我们的意识,而且增加我们赓续人类历史的意识和责任”。[20](P.82)如果我们能站在他那样的高度,那么,我们或许能够避免巨大的资源浪费,创建符合人类生存的、有特色的理想城市形式,而非乌托邦式的建构,抑或能够达成芒福德所提出的“区域城市”理想模式。

[1]唐纳德·L.米勒.导言[C]//刘易斯·芒福德著作精萃.宋俊岭,宋一然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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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帕特里克·格迪斯.进化中的城市——城市规划与城市研究导论[M].李浩,等译.邹德慈校.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

[6]勒·柯布西耶.光辉城市[M].金秋野,王又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1.87.

[7]刘易斯·芒福德.城市的未来[C]//唐纳德·L.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著作精萃.宋俊岭,宋一然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258.

[8]刘易斯·芒福德.明天,城市会消失吗?[C]//唐纳德·L.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著作精萃.宋俊岭,宋一然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234,233-234.

[9]唐纳德·L.米勒.城市的未来·引言[C]//刘易斯·芒福德著作精萃.宋俊岭,宋一然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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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刘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M].宋俊岭,李翔宁,周鸣浩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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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刘易斯·芒福德.恢复沟通,更新生活[C]//唐纳德·L.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著作精萃.宋俊岭,宋一然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258-259.

[16]刘易斯·芒福德.人类文明的区域框架形式[C]//唐纳德·L.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著作精萃.宋俊岭,宋一然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

[17]John L.Thomas.LewisMumford:RegionalistHistorian[J].Reviews in American History,1988,16(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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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彼得·卡尔索普,威廉·富尔顿.导言[M]//区域城市——终结蔓延的规划.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

[24]左正.中国城市化要以大城市发展为主[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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