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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词史观的渊源与实践

2014-04-09

关键词:唐宋词俞平伯史观

李 杰

(澳门大学 中文系,澳门 000853)

作为散文家、诗人和“红”学家的俞平伯,在古典诗词研究领域也成就斐然。他的古典诗词研究深受中国传统诗学与近代西方文学观念的双重影响,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成一家的词史观。俞氏之词史观发端于“五四”文学革命初期,最初的观点散见于他发表在期刊报纸的几篇文章中,如《诗底自由和普遍》[1]《诗底进化的还原论》[2]《评读<诗底进化的还原论>》[3]等。在之后的学术生涯过程中,他不断对词史观加以补充和完善,1962 年7 月发表于《文学评论》的《<唐宋词选>前言》一文是他词史观的总汇。这篇文章后来作为1979 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唐宋词选释》一书的《前言》①1962 年作为试印本内部发行的《唐宋词选》在1979 年正式出版时改名为《唐宋词选释》,除删去存疑的两首,再没做其他改动。参见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年,第20 页。。后一篇《前言》只多了一句:“这个选本是提供古典文学研究工作者作为参考用的”,此外无其他改动。可以说从1962 到1979 年的十七八年间,俞平伯的词史观并无明显变化。

学界对俞平伯词史观的研究始于上世纪80 年代。1981 年俞平伯的外甥徐家昌根据自幼受教于俞平伯的经历发表了《俞平伯的词曲研究》[4]一文,对俞平伯词史观做了粗线条的勾勒。1983 年盖国梁作为责任编辑出版了俞平伯的《论诗词曲杂著》,并撰文评价俞平伯的相关理论研究给“词史以一个新生的面貌”。[5]1986 年出版的《俞平伯研究资料》一书中收录了一些相关的回忆文章及研究论文,与俞平伯词史观相关的有黄裳的《在三里河(节录)》[6](P.97)、艾岩的《俞平伯的吟咏与经学》[6](PP.383-387)等,尤其是吴小如的《关于<唐宋词选释>》一文,指出俞平伯的这个选本谈到词的“发展道路及其与古典诗歌的关系,并就词本身的特点谈到它应向什么途径发展而终于未能发挥其潜在的能量与作用,见解很新颖,也很精辟”。[6](P.378)朱郭的《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札记》[7]论及“齐言”与“杂言”的斗争,其词史观无疑受到了俞平伯的影响。之后郑子瑜在《俞平伯早期诗论》中谈到俞平伯早期词史观中的平民思想。[8]近年来对于俞平伯诗词论进行研究的还有张大为、邓艮等人的相关研究文章;对于俞平伯词体鉴赏研究的有高建军、吕美生、许菊芳等人,不少文章的章节中涉及到了俞平伯词史观,②张大为《论俞平伯早期的诗学理路》,《广西社会科学》2008 年第8 期;邓艮《构建的先锋:重审俞平伯新诗理论》,《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2 期;邓艮《初期白话诗坛坐标上的俞平伯》,西南师范大学2005 年硕士学位论文;高建军、李烨《评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河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 年第1 期;吕美生《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解读心得》,《中国韵文学刊》2008 年第1 期;许菊芳《从<唐宋词选释>透视俞平伯词体鉴赏方法论》,《文艺评论》2011 年第6期;许菊芳《民国以来重要唐宋词选研究》,苏州大学2012 年博士学位论文。曾大兴的《20 世纪词学名家研究》一书列专节论述俞平伯的词史观。

不过上述专著和论文都没有将俞平伯词史观的来源、涵义及影响进行系统的论述,对俞氏诗论、词体鉴赏中的精深的观点大多一笔带过。有鉴于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对此做一专题研究。本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以《<唐宋词选>前言》一文为中心,辅以俞氏之前的文章,归纳出他的词史观的具体涵义;第二部分追溯其进化论词史观的具体学术来源;第三部分分析他的词史观观照下的词体鉴赏。

一 词为“诗之余”的词史观

论及俞平伯的词史观,则不能不回溯至1922年他在《诗》月刊上发表的《诗底进化的还原论》,他在这篇论文中说:“现在及将来的诗人们,如能推翻诗底王国,恢复诗底共和国,这便是更进一步的还原了,我叫这个主张为诗底还原论……诗底还原便是诗底进化底先声,若不还原,决不能真的进化……还原是进化的先决条件,进化是还原以后所生的新气象。”[2]俞平伯诗学观中包含着两层思思,其一为还原论,因为诗若要进化则要先以还原,这个观点源于他对什么是诗的理解,他认为诗的本质是平民的而非贵族的,贵族化的诗其实是对诗的一种破坏,作为文学的诗应该具有自由和普遍两个本质特征,非平民的诗中特定的音律句法阻碍了诗的前进,俞平伯甚至发出如此的感叹“‘涂脂抹粉’的诗神,你去! ‘垂绅正笏’的诗神,你去!”[1]这种经过雕琢的诗在他看来是不可取的,因为“雕琢是陈腐的,修饰是新鲜的”。[9]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则是还原,即“还淳返朴”,“把诗底本来面目从脂粉堆里显露出来”;其二为进化论,纯粹还原至诗的最初并非是俞平伯的目的,因为这是一种丝豪没有进步的做法。他认为“大凡文学的变迁,一方有世界的关系,一方有历史的影响;换言之,就是受空间和时间的支配”。[10]就诗史而言,“所谓变迁,所谓革命,决不仅是——也不必定是推倒从前的坛玷,打破从前的桎梏;最主要的是建竖新的旗帜,开辟新的疆土,超乎前人而与之代兴”。[11]

俞平伯认为,古代诗由四而五而七,逐渐地延长,这明显是为了适应语言(包括词汇)的变化而不得不如此。诗至盛唐,有极盛难继之势,即陆游所言“大中以后诗衰而倚声作”。[12]就这一点而言,诗在古代亦呈现出一种不断进化的趋势,但是由于诸多原因而趋于困境,渐失宏妙浑厚之色,梏于俗而不能拔出。他赞同郑振铎关于词之出现的理论:

词为“诗之余”之说,来历颇久。俞平伯认为将词称呼为“诗余”能够表达词的性质,因为宋以后词已不是乐府,早已不能唱。换句话说,它已同音乐脱离关系,变成文学里一种长短句的诗。[14](《诗余闲评》)联系他的学术观点,可总结如下:词的兴起,自非偶然,实为诗之一种,从诗体的演变而来,即诗之进化发展的结果。

俞平伯的词史观,与他的诗史观是吻合的。他认为词的最初和诗的最初都是接近口语,并且是相当地反映现实的。和诗三百、乐府的作者一样,词最初亦是接近民间的知识分子所作,题材广泛,传达了普通民众的情感。[12]他同样认为,词的发展道路有两条路线,即广深(广而且深)和狭深(深而不广),词自“花间”诸家以来,即已步人狭深的道路。

在俞平伯看来,词之广深,始于唐,最晚到北宋初年。这个“广深”最为俞平伯所推崇,如敦煌曲子,作者不限于文人诗客,亦包括边客游子、忠臣义士、隐士君子与少年学子等。就题材而言,大多与花柳风月无关,呈现出清新活泼的气息,这为民歌所独有。它的支流到宋代仍绵绵不断,一方面民间仍然持续作着“曲子词”,虽然流传至今不多,但仍可略窥其面目;另一方面所谓“名家”们另有一种白话词,兼收在集子中,如秦观的《淮海居士长短句》等,是为雅俗并重。因此,词的这一条路线,直到南宋,未尝废弃。

词之狭深,始于《花间》,且成为词坛千年主流,虽然部分如欧阳炯、李珣《南乡子》并非艳体,但俞平伯认为大都反应面较窄,思想性较差。[12]承着这一传统向前进展,在北宋为柳永、秦观、周邦彦,在南宋为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等,而南唐词则在“花间”之外,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沿着狭深之路的正统派的词家,自“花间”以来也不断地进展着,如柳永之于《花间》,在声调、技巧方面进展很大,如《花间》纯为令曲,《乐章》慢词独多,此李清照所谓“变旧声作新声”也。[12]周邦彦词实为《花间》之后劲,近承秦、柳,下启南宋。虽是如此,但俞平伯依旧认为这些词人的作品就本质内容而言却不曾变,仍为情恋香艳之辞,绮靡且有甚于昔。即使到南宋时期,很多词中反映了时代的动乱和个人的苦闷,曲折地传达眷怀家园的情感,但缺点仍无可讳言,即个人情绪之低沉,思想之颓堕。

俞平伯认为,作为诗进化结果的词,最初走着深广之路,“花间”之后的词人多数沿着狭深传统向前发展。但也有人不受此拘束,如东坡。他转引胡寅说法:“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12]如易安居士,擅长白描,善用口语,不艰深,也不庸俗,真所谓“别是一家”;如稼轩的词无非法度,极其奔放驰聘与细腻熨帖,篇什很广,技巧很繁杂;如白石的词则有变古的倾向。过去的词论家如周济以温、韦为正,苏、辛为变,俞平伯认为事实上恰好颠倒,《花间》不足为词发展之标准,苏、辛一路才是词的康庄大道,因为最接近词的本色的是唐人“曲子”,苏、辛的词作接近于这种本色,而所谓正统词作的最大弊端在于不够广阔,没有跳出《花间》的范围。

少数人的努力难以挽救词的颓败之势,南宋时期词风已衰,作为诗进化产物的词亦步诗的后尘,当白话的词被文人抛弃之后,词在南宋期间失去了群众性,反之同为乐府之流的“曲”由于一直保持着白话,在南宋兴起并最终在元朝八十年间取代了词而成为主流。

通览全文,可将《<唐宋词选>前言》一文中俞平伯的词史观归纳如下:第一,他认为词源自民间,自产生以后是不断发展和创新的,但是两宋期间仅有苏、辛等少数人所走的深广路线为词的原本之路;第二,坚持民众化路线是词保持蓬勃生机的唯一方向,词只有通过作者的心灵,渗过民众的生活被写下来,才能持续发展;[15]第三,对于评价非民间的、文人创作的词的标准,俞平伯认为好词词境应宛如蕉心,层层剥进,又层层翻出,篇无赘句,句无赘字,格调词思相当相对,如天成然不假斧削,即“细”与“密”[16](《序》),即“由衷而言”与“自然而言”。[17]

二 俞氏词史观之渊源

俞平伯词史观的形成与他所处的风云际会的历史时期密不可分。晚清以来,中国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等诸层面发生全方位的现代转型,文学亦不例外,社会变动和社会思潮的嬗变为进化论的文学史观的出现奠定了不可缺少的基础。[18]较早将进化论思想运用于文学领域的是晚清学者严复、梁启超、王国维等人。严复在《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中运用进化论思想为小说辩护,梁启超亦有言“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不过他们发言的目的只是为了提高俗文学的地位,尚未形成完整的进化论的文学史观。进化论的文学史观在五四文学革命期间得以形成,如朱希祖、郑宾于、郑振铎等人力图用一种进化的观念来书写中国文学史,试图对传统的中国文学做到“索源流、查递嬗、揭因果”。茅盾曾经对文学进化论进行阐释,即一是指文学的形式的进化,一是把达尔文进化论的原理应用在文艺上,把文艺看做一个生物[19],他在《文学上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写实主义》一文中,用进化论文学史观考察了欧洲文艺复兴以来新文学的演进过程。[20]

新课程标准要求我们在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更要注重学生德智体美的全面发展。德育作为教学的首要任务应渗透在我们教学的每一个环节,小学语文教学中也应渗透德育。我们要在语文教学过程中培养学生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引导学生形成良好思想品质。笔者在实际语文教学中一直在不断研究和实践渗透德育。在多年的教育教学工作中,我认为在语文教学中落实好德育工作主要应从以下几点入手。

作为新文化运动倡导者胡适的弟子,俞平伯深受进化论文学史观的影响。胡适第一次运用进化论思考中国文学的发展变化是在1915 年,是年6月6 日的留美日记中提出:“词乃诗之进化”。[21]胡适的文学革命实际上是建立在文学的进化论之上的,他认为“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古诗,二大革命也。赋之变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之变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22]在这里,文学革命即文学的进化,“进化”着眼于演变过程,而“革命”则重于前后变异。③李思清指出,胡适对文学史的概括和论述,存在着三种线性情况,即取代式线性、特征式线性和新变式线性,胡适的述史体系主要表现为后两种线性,有时也流露出第一种线性,但这种线性在胡适那里只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参阅《胡适文学进化观内涵之再探讨》,《文学评论》2011 年第1 期。俞平伯大体上接受胡适进化论文学史观的同时,亦有略微相异之处。胡适推崇苏、辛,是因为他们不仅能作白话词,而且有“一种高超的思境与情感”;而俞平伯则更加看重他们在词的进化过程中的推动作用,苏、辛之词历来常为人诟病“变格”、“变调”、“要非本色”等等,所以俞平伯直言“苏、辛一路才是词的康庄大道”。仅此而言,俞平伯对白话词的推崇力度远远超过胡适。

宏观上俞平伯接受了胡适的进化论文学史观,具体方面则直接受惠于王国维的观点。王国维1912 年完成的《宋元戏曲史》中有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23]并进而将词分为两个时期,即“极盛时代”的五代和北宋、“衰落时代”的南宋。[24]俞平伯在1926 年将王国维发表于《国粹学报》的《人间词话》64 则标点并撰序出版,他的《重印人间词话序》对《人间词话》进行学术定位,不仅明确了“境界说”在王氏词论中的核心地位,而且对其丰厚的理论思蕴表示了关注。[25]俞平伯词史观中狭深路线的说法明显是受了王国维的影响,我们目前见到的俞平伯校订的《人间词话》中即有下之论述:“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思,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26](PP.26-28)

俞平伯认为“写的”词如苏、辛那样漫不经心,随手写的,多于即席赋成,给歌伎当时唱的,只取乎音乐,无重于文章,结果往往精美居多。而“作的”词如周邦彦、吴文英等精心结构,绝非率尔写成,其结果有极精的,亦有极劣的。[14](《诗余闲评》)不刻思雕琢的词才是词的真正本色,即“凡文必有条理,佳文尤显明。但这种条理只随成熟的心灵自然呈露,不是心灵被纳人某种范畴而后成条理的。最好的感兴在心头,若把它捕捉住,何愁在纸上或口头不成文理呢。‘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此语妙确。文理何尝罕见,可贵者正在自然耳”。[16](《序》)而王国维早在几十年前,在《人间词话》中已有类似的表达,他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26](P.27)显而易见,王国维对俞平伯词史观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

俞平伯曾评价《人间词话》为“明珠翠羽,俯拾即是”[26](《重印<人间词话>序》),《人间词话》中的一些暗示的端绪,经过俞平伯自身的发现而引申,并提出一些和王国维所不同的观点,最终形成别是一家的词史观。王国维说“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于词的发展去向便失去了可行的路线。与王国维不同,俞平伯则认识到了民间词和白话词的存在。虽然俞平伯也认为词自南宋开始前景黯淡并很快失去最初活力,但是由于词源自于民间,因此它并非已经穷途末路,即词的可能的、应有的发展和历史上已然存在的情况本是两回事,它的发展空间应该向其本源“还原”,即民众文学,这也是它的希望所在。[12]正如他在1925 年所说:“原始的诗与歌谣不分家,我却以为即到现在,它们的分界也非绝对的。即如此集所收名为山歌,却尽有好诗。没诗思的歌谣固然多,但展开‘名家’的集子,没诗思的诗文又何尝少了。歌谣流行于民间,以土话写的;诗流行于士大夫间,以文言或国语写的。若打破这看不起乡下人的成见,我们立即明白诗歌原始的思味来。”[27]

俞氏词史观的形成也和他的家庭氛围密切相关。他的曾祖父俞樾是晚清著名的经学大师,同时精于诗词。在《徐诚庵荔园词序》中,俞樾认为词、曲虽属小道,却是诗歌发展到了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当五言七言不能畅达其思时,乃为长短之句,以“寄流连往复之思”,因此总结道“嗟呼,声音之道,与世升降,诗而流为词,词而变为曲”。俞樾认为只要作品中有遥深的寄托,可同样为上品,他曾说“昔刘后村跋刘叔安秋词云‘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拖闺怨之寓忧时感事之思。’鸣呼! 此词之所以为词欤?”[28]俞樾不仅注思词“音律之细”,而且注思到词的情感内涵,这一点无疑影响了俞平伯后来的词体鉴赏。同时俞樾对村野社戏的民间通俗文学极感兴趣,他辑有《小浮梅闲话》和《茶香室丛钞》,甚至亲自创作杂剧和传奇小说,并且亲自重订《三侠五义》为《七侠五义》。在时人以这些为小学之旁支而持“予无所取”的态度时,俞樾的重视就更加显得难得,他的这种文学观念不能不说影响到了自幼跟随他学习传统国学的俞平伯。

俞平伯的父亲俞陛云亦精于古典诗词之学,著有《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等。他对俞平伯的影响主要在词体鉴赏方面,尤其是特别注思章法、句法及词境的分析和解释,便于读者了解作者用心之所在。[29]他认为晚唐五代时期社会的混乱,士大夫处乱世而不得不将“忧生念乱”之情托于“美人香草”或“曼词俳体”,所论与张惠言在《词选序》中的见解一脉相承。正如陈水云所言:“俞氏一家三代跨越三个时期,他们思想的变化是近现代词学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一个缩影,但是作为一个文学世家他们也在承传着其相同的文学传统——对文学艺术性的‘守望’。”[29]

另外,在传统词学方面,俞平伯颇受黄侃常州词派理论的影响。他在《清真词释·序》中说:“两宋多少词人,我独选美成的作释,就这点论,不妨说‘受之于师’。”这里的“师”即黄侃,黄侃曾在正课之外开设“词辩选”,而黄侃“盛称周氏选录之精”,此处周氏选录为周济《词辩》,俞平伯还记载黄侃评价词中清真可比诗中杜甫,并认为这一评价不失为断制的真确。黄侃曾借给俞平伯一本郑文焯校刊的《清真词》,但由于此书珍贵,不久就要了回去。俞平伯后来常随身携带张惠言《词选》,并且读得烂熟,他直言这对他作词说词很有帮助。

综上所述,俞平伯的词史观渊源于师承和家庭传统两个方面,在师承方面他接受了黄侃、胡适和王国维等人的观点,并进一步创新与扩充;在家学方面,俞樾和俞陛云对他的词史观之成长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 俞平伯的词的鉴赏之学

俞平伯的全部词学成果中,最有价值的当推他的“词的鉴赏之学”。[30]1929 年9 月,俞平伯为清华中文系学生讲授《清真词》。1934 年开明书店出版他的《读词偶得》,1948 年另一部重要词学著作《清真词释》由开明书店出版,1979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唐宋词选释》,这三本书基本涵盖了俞平伯的词体鉴赏。目前对俞平伯词体鉴赏的研究大多数着眼于他的方法论,并未考虑与词史观之关系,他的词体鉴赏是词史观的生动具体的阐释。

俞平伯作词体鉴赏的目的并不是为少数人指出填词的途径,而是为了建立民众化文学,此为他词史观的重要部分。他在《诗底进化的还原论》中就曾指出“大多数人并非全无得诗底享乐底可能”。由于现在的文学不能使大多数人享乐艺术,这种缺憾应该设法去弥补,即“努力打破文字语言底障碍,建设合理的社会制度,促进人生文学底高潮”。其中制度的改造和文学的改造是仅有的出路,而文学的改造的内容就是要创造平民的文学,就是要帮助大多数人能够了解和鉴赏优秀的文学,词的鉴赏则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关键一环。

俞平伯在《读词偶得》中评点韦端己《菩萨蛮》五首,认为在《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中,“残月出门时”以普通语法言或贾解,词中习见。“绿窗人似花”,早归固人情也,说得极其自然。此词殊然妥帖,间间说出,正合开篇光景,其平淡处皆妙境也。《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一词清丽婉畅,是天生好言语,为人人所共见。《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一词“思不尽而语尽”,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似无余味,而思却深长,愈坚决则愈缠绵,愈忍心则愈温厚。《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一词表面上看是故乡之思,骨子里说的是故国之思。思故乡之题小,宜乎小做,怀故国之题大,宜乎大做,更进一步说,不仅有故国之思也,且兼有兴亡治乱之感,故此词五章,重叠回环,大有“言之不足故长言之”之慨。[14](PP.9-18)在《清真词释》中,认为《望江南》(游妓散)一首只是一句,一句只是一感觉,有以简为贵者,盖唯简则明,积明斯厚,故贵简也。如《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中周邦彦用最寻常的字句,最分明的境地,山川佳侠,造化梳栊,何处宜匀脂,真如尘露矣,轻轻逗下,潜气内转,淡淡无痕,使就文章之范,而从心所欲,不逾方圆,水到渠成,自然超妙。

不可否认,俞平伯这两本词体鉴赏专著中,用较大的精力来进行词体的结构分析,涉及方方面面,如格律、句法、对偶、词眼、结句、风格、炼字、境界等,侧重于艺术鉴赏,而《唐宋词选释》一书中较为完整地展示了他的词史观,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敦煌曲子被正式纳入词史。敦煌曲子词代表的其实是民间词,共收录八首。虽然他认为敦煌曲子词是词的第二个时期,即使用俚俗的白话做成,仍是民歌的形式,尚未形成真正思义上的文学。如《南歌子》二首,即设为男女两方互相问答,这是民歌的一种形式。大多采用白描写法,口气神情非常婉转,不像一般的诗句,别具一种风格。在语言上,是接近口语的,亦用文言,文白参错得当调和,形式也比较适当。作为词史初期的敦煌曲子词,亦有不稳定性的一面,如《鹊踏枝》(叵耐灵鹊多谩语)一首,就有“在”、“却”、“向”等衬字,这是词尚不够精密和严谨的表现,但也是词体发展的必经途径。词源自民间,俞平伯的选释凸显了这一点。如刘禹锡《竹枝四首》即源于对民歌的学习。引《乐府诗集》卷81 近代曲辞:“珠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辞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

(二)描述词经过了由民间转移到文人这个过程。俞平伯认为,词自晚唐五代逐步转移到士大夫的手里后,风格逐渐改变,原有的香艳保留下来,而俚俗的成分却减少了,趋向于雅化。《花间》是一些文人作品的结集,希望来替代那时民间流行着的歌唱。[31](《民间的词》)温庭筠可谓文人中开始大量填词,且变偶然之作为有思写作的第一人,其后的文人在词的创作中,注重音乐美的同时十分器重文辞之艳丽,欧阳炯所谓“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花间集序》)。词自“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至文人手中则为应歌代言,虽然之后花间派大盛,然而民间的曲子词创作一直源源不断,俞平伯认为虽然这方面材料如今保存相对较少,散见各书,但仍可略窥其貌,如《全宋词》最末数卷即辑录若干首。词因“花间”而渐失本色,只有民间的词才是真的词史、活的词史。

(三)指出两宋文人词发展的连续性。狭深路线为宋词之主流,俞平伯肯定了柳永词在声调技巧方面的进展,且长于铺叙,气度开阔,但全书仅选《雨霖铃》《八声甘州》和《玉蝴蝶》3 首。对于他历来颇为推崇的周邦彦,亦只选取9 首,因为这些词人虽然在雅俗并重的传统中发展了文人词,却也使得词在狭深道路上愈行愈窄。对于不受花间传统束缚的一些人,他选择“推广了‘花间’面貌,而开北宋一代的风气”李煜词12 首,冯廷巳词9 首,选择“题材风格都有大大的发展”的苏轼词19 首,选择“擅长白描,善于口语,也不庸俗”的李清照词13 首,选择“南宋词人追随很多,在词的发展方面是一个很重要的作家”的辛弃疾词17 首,就数量而言,这些人的词在俞平伯的书中为最多,亦代表着词发展的正确路线。可惜南宋名家都祖《清真》而祧《花间》,尤以吴文英词与周邦彦词更为接近,不仅反映面窄小,艺术方面亦有重形式的倾向。[12]如清真的绵密,梦窗转为晦涩;清真的繁秾,梦窗转为堆砌,都是变本加厉,但是类似状况何止梦窗一人,宋数百年间,文人争先恐后仿效花间,致使词的发展越往前走便越黯淡。

虽然俞平伯的词史观在个别地方尚有值得商榷之处,如作为民间作品的敦煌曲子词,俞平伯认为其为早期的民间词,但因其产于华夷交通要道,尚无足够的说服力来证明其为词之起源。唐圭璋通过敦煌词的考证认为词最早应该兴起于隋代民间[32],同俞平伯所认为的词起源于唐代之说有一定的矛盾之处。但俞平伯浑然一体的词史观在近代文学史上应该得到足够的认识和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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