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霍克海默批判的总体观
2014-04-09刘习根
刘习根
(肇庆学院 广东 肇庆 526061)
法兰克福学派认为,人是哲学研究的核心,人的本质、人的自由和解放等问题因此成为法兰克福学派研究的基本问题。霍克海默认为,所有这些问题的解决必须依赖一定的社会条件,因而通过批判找到解决这些问题所依赖的社会条件,使人们认识到现实社会不公正的根源,进而促使人们追求公正合理的社会,就成为霍克海默哲学的根本使命。本文就这个问题展开论述,以展示霍克海默批判维度的总体观。
一、总体观批判视角的开启
霍克海默之所以把自己的理论称为“批判理论”,是因为他借助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方法,尤其是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来批判当代资本主义不公正的现实。在他看来,批判理论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社会公平,并最终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
在某种意义上,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论比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具有更大的兼容性,因为他不仅吸收了马克思的批判思想,而且还把康德、黑格尔等人的批判思想也融入自己的理论,由此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批判理论。在霍克海默看来,批判理论的核心任务是从社会关系的发展史来考察人的命运,这就决定了批判理论必然是一门跨学科的、多维度的社会哲学。由于批判理论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现实社会的危机,并寻找解决现实社会不合理现象的方案。这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目的是一致的,霍克海默由此把自己看作是马克思主义的同路人。具体而言,批判理论就是要通过理论的批判,来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合理性,进而对其进行改善。因此,批判理论不是为了建构理论体系,而是为了实现人的解放。
其实,在法兰克福研究所成立之初,其理论研究几乎没有面临任何危机,其理论研究的目的就是为了从总体上来认识和理解社会生活。然而,随着社会危机的出现,关于研究所的研究视角发生了根本变化。霍克海默在1931年的就职典礼上明确指出,研究所的社会哲学既不是一门纯粹的理论哲学,也不是一门经验学科,而是对两者的综合和超越。它继承了传统哲学想要认识社会总体的冲动,主要从哲学、社会学等方面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综合性研究,以对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人命运作出哲学解释。
由于社会哲学研究的主要领域是社会经济结构、个人心理发展和文化现象,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因此,这种研究主要是对哲学与经验社会学进行综合研究,以此来批判资产阶级社会科学的片面性和虚假性。在霍克海默看来,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在当代已经被肢解为一系列孤立的学科,其研究成果无法为人们提供任何关于社会总体的观念,因而丧失了正确描述整个社会发展的可能性。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尽管能够为描述社会整体性的发展提供可能性,但局限于其唯心主义立场,其社会历史总体观念仅仅停留在哲学的思辨中,而不是对具体的社会现实的研究。
1932年,霍克海默在《社会研究杂志》创刊号序言中明确指出了社会哲学的研究目的,即从总体上把握社会过程,把握隐藏在社会现象背后的社会规律。他宣称:“经验研究和理论分析的综合问题,只能由一种哲学解决,它与普遍的本质相关,通过刺激的冲动提供各自研究的范围,尽管它本身仍然足够开放,被进步的具体研究所强制和改变。”[1](P199)社会哲学一方面继承了传统哲学研究总体的传统,另一方面,社会哲学同时关注现实社会的经验生活,是对这两个方面的综合研究。然而,要把传统哲学的总体研究与经验生活的具体研究综合起来,存在巨大的困难。霍克海默也意识到了这个困难,但他仍然坚持积极探索,并最终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方法——社会批判。
霍克海默借助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批判方法来认识社会现实的本质,达到社会批判的目的,以便为新的社会实践作准备。尽管霍克海默不愿抛弃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首要性的观点,但他仍然将总体范畴当作经济主义的解毒剂。在他看来,“经济主义(批判理论通常被简单化为经济主义)并不在于它对经济过度重视,而是在于它给经济提供的范围过于狭窄。批判理论关注的是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但这种广泛的视野却被经济主义所忽视,而有限的现象被经济主义当作最终的裁决。”[2](P235)也就是说,社会批判理论本质上是一种关于社会整体的理论,而不是狭隘的经济主义。
像卢卡奇一样,霍克海默也批判实证主义孤立地、非中介地认识社会历史。在他看来,总体性的辩证法是能够正确认识社会历史的唯一科学方法。如他在《批判理论》中指出:“辩证法也极其仔细地搜罗经验材料。如果经过辩证思想的处理,那些孤立的事实的累积就能成为十分深刻的东西。在辩证的理论中,这些个别的事实总出现在每个概念并试图从总体上反映实在的确定的联系之中。”[2](P157)为了反驳实证主义对总体观的批判,霍克海默甚至引用了黑格尔的名言——真理是整体。在霍克海默看来,尽管黑格尔把世界理解为一个规范的总体,并将这个总体当作真正的现实是错误的。但他仍然认为总体主义比实证主义具有更大的合理性,因为前者持有一种总体的视角,而后者持的是抽象的理性主义视角。
与卢卡奇等第一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不同,霍克海默不是直接参加革命实践,而是运用总体概念对社会进行社会和文化批判。卢卡奇把总体看作一个非经验的概念,并认为任何试图将它理解为一个经验的集合体的观点,都是在寻求一种黑格尔所批判的“恶无限”。霍克海默不赞同卢卡奇的观点,他认为在不失去其总体视角的情况下,一种总体化的社会研究可以考虑经验材料,批判理论就是这样一种总体理论。因此,批判理论研究的总体不仅可以,而且必须兼容经验的社会要素。与此同时,霍克海默在论述这种包含经验要素的社会总体时,着重强调了中介的作用。他认为通过中介的辩证运动,就可以同时从现象和本质两个方面把握社会现实,进而在总体上把握社会。
二、精神分析方法与社会批判方法的结合
由于要兼顾经验的社会要素,因而霍克海默日益质疑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总体概念的有效性。为此,他把精神分析方法引入总体概念的研究,试图以此来完善马克思主义的总体观。20世纪40年代,霍克海默与阿多尔诺、马尔库塞等人一起流亡到美国,这个时候他们批判的重点是法西斯主义。他们一方面运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把法西斯主义看作垄断资本主义的必然产物;另一方面,他们又采用精神分析方法,把法西斯主义看作权威人格的产物。他们把上述两种方法结合起来,从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等方面对法西斯主义进行了全面的批判。
把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批判方法结合起来对社会进行总体研究,开创了社会哲学心理研究的先河。霍克海默之所以引进精神分析方法来研究社会总体,主要是因为他看到了魏玛共和国革命希望的破灭。在他看来,卢卡奇的阶级意识分析方法无法很好地解释当代工人阶级持续的消极性,这种消极性必须通过对物化现象的心理分析来解释。在《历史与心理学》中,霍克海默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将虚假意识等同于意识形态的作法,必须运用一个隐藏在其背后的心理学动机分析来补充。在他看来,尽管经济是人类行为的基本动力,但人的行为与心理调节之间的关系也不容忽视。因此,根本没有必要假设一个集体意识,合适的心理学方法就能够承担这个任务。
在霍克海默看来,无论个人在多大程度上是社会力量塑造的,个人心理却是社会分析所无法把握的,而精神分析方法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为此,霍克海默引入了精神分析方法进行社会哲学研究。其实,霍克海默并非最早引入精神分析方法进行社会批判的思想家,弗洛姆最先把精神分析方法引入社会批判理论。在弗洛姆看来,心理分析可以为社会批判提供一个人性的维度,而这恰是历史唯物主义所欠缺的。为此,弗洛姆指出:“如果不对既定的心理要素进行考量,社会过程就将以一个快于或慢于期望的节奏运行。”[1](P205)弗洛姆认为,家庭是调节社会和个人之间关系的桥梁,它随着历史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在传统的观念中,家庭是一种家长绝对统治的形式,但在社会主义社会,家庭在充当表现社会化秩序权威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人间的天堂。
霍克海默认为,把精神分析方法引入总体观的研究,非但没有从根本上背离卢卡奇,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与卢卡奇乐观的总体主义保持着一致。这可以从批判理论对总体和实践之间的关系的探讨中得到证实。尽管法兰克福学派对传统马克思主义关于理论与实践统一的立场分歧比较大,但霍克海默在1930年代坚决主张一种实践的马克思主义总体观。他指出,“不要将行动看作一个附属的、仅仅跟随思想出现的东西,而是要在每个点上进入理论,并与它不可分离。”[1](P206)
为了突出实践的重要性,霍克海默甚至把自己的总体概念与曼海姆的总体概念进行了对比。曼海姆认为,总体概念对于一切人文社会科学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归根结底,从总体的、抽象的、世界统一的主体(‘意识自身’)向更具体的主体(有民族特色的‘民族精神’)的过渡,与其说是哲学的成就,不如说表达了所有经验领域中对世界反应方式的变化。”[3](P68)因此,关于历史总体的观点本质上就是意识形态,是理性的虚构。由此出发,曼海姆公开反对卢卡奇的历史总体观。他不是把无产阶级看作一个总体性的阶级,由此来推断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关于社会整体的理论,而是把无产阶级理解为众多阶级中的一个,马克思主义相应地只是其中一个阶级的理论。曼海姆由此宣称,任何理论都无法自大地将自己看作一个总体,因为一切理论都是具体阶级立场的表现,意识形态才是一个可以适用于一切理论的总体性概念。
但曼海姆并没有因此把一切认识相对主义化。在他看来,局部的知识尽管并不绝对真实,但仍然包含了可以和其它局部观点相结合的真理性因素。曼海姆将这种结合称为“关系论”。在曼海姆看来,“自由流动的知识分子”可以超越其成员的社会出生,并根据“关系论”把他们的观点整合为一个关于当前社会的总体性知识。由此可见,曼海姆实际上把知识分子看作为一个总体性的阶级,并认为他们整体上的无私关心能够克服一切社会冲突,他显然夸大了知识分子的社会作用。
霍克海默批判曼海姆的总体意识形态概念是对阶级斗争合法性的压抑,并认为其缺乏实践与理论之间的任何联系。换言之,曼海姆的目的不是要改变世界,而仅仅是为了在当前的形势中认识它,即解释世界。因此,霍克海默认为曼海姆的社会学知识只是一个传统理论,而不是一个批判理论,它建立在一个假设的,已经达到社会总体状态的基础上。只要人们没有按照理性的方法集体地筹划历史,社会现实就必然处于矛盾当中。
霍克海默对曼海姆的批判,表明他对真理建立在当前社会整体上的观点表示怀疑。尽管霍克海默也强调理论和实践之间的联系,但他并没有把卢卡奇所设想的总体看作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在后来的一系列论文中,他都否定了工人阶级总体的认识论基础。在他看来,一个反映工人阶级的客观可能性的阶级意识本质上是虚构的,任何一个政党都不能把自己看作一个表达了深层阶级意识的先锋队。
但霍克海默的这个批判也使自己陷入困境中,即如果真理缺乏现实的社会基础,那么,谁能够充当一个未来真理的指导者?“在晚期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们在独裁主义国家的压迫机器面前显得软弱无能,因此,真理在一小部分值得尊敬的人那里找到了藏身之所。但是,恐怖主义已将这些人置于死地,使他们来不及重新澄清理论问题。”[4](P84)霍克海默这里所说的一小部分值得尊敬的人,是否就是曼海姆所说的,超越了他们阶级出身的“流动的知识分子”?它与现实社会的代理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一系列问题一直困扰着霍克海默。由于缺乏葛兰西所说的那种从工人阶级中产生的有机知识分子,霍克海默只能主张在某些理智的判断和历史实践之间存在一种模糊关系。如在《传统理论和批判理论》中,霍克海默谈到:“批判理论主张,这种结果不必有这么多的限制;人能改变现实,而进行这种改变的必要条件已经存在了。”[2](P215)就是说,批判理论已经内在地包含了一个关于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信念,这是批判理论的基础。
从1940年代初开始,精神分析逐渐成为霍克海默批判理论的重要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批判理论的这种精神分析看作是对卢卡奇总体理论的一个补充,因为它在心理学方面完善了卢卡奇的总体理论。在批判理论的心理学分析中,霍克海默强调个人心理优于大众心理,并由此推断出他思想的一个基本前提,即集体无法还原为具体的个人。在他看来,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和谐也许在将来是可能达到的,但在独裁主义日益增长的年代,这种和谐的总体是无法实现的。
尽管霍克海默深受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影响,但他还是表现出对任何形式的绝对唯心主义的不信任。在他看来,唯心主义关于主客体之间的绝对统一完全是一种虚构,真正的主体是现实的个人。霍克海默之所以强调个人价值,与新康德主义者哥尼流(Hans Cornelius)对他的影响有关。哥尼流认为,认识论的主体是个人的,而不是先验的,哲学是一个没有绝对起点的开放的体系,具体经验是知识的最终基础。哥尼流这个思想对霍克海默影响深刻,他在后来所写的许多文章中都强调个人的重要性,以此来反对有机的社会整体。在他看来,有机的社会整体只强调整体本身的重要性,完全忽视了个人的价值。
与此同时,霍克海默还批判了马克思主义的劳动观。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把劳动等同于人的本质活动是一种理论的强制,是一种意识形态,是对劳动的一种盲目崇拜,其实质与资本主义的拜物教没有区别。事实上,劳动是苦难的,它是对个人快乐的一种压抑。因此,要强调的应该是个人劳动中的苦难,而不是盲目地崇拜它。哲学的快乐主义应该主张一种全面的快乐,这种快乐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唯心主义由于否定了肉体的快乐,实际上也就否定了个人的总体性。
唯物主义则不同,它并不仅仅意味着物质对意识本体论上的首要地位,并不束缚在一系列抽象的物质概念上。“唯物主义的兴趣并不在世界观或人的灵魂,它所关注的是变革人由之受苦受难的具体条件,这些条件,当然也必定使人的灵魂受到挫折。”[2](P30)唯物主义不仅仅是对现实问题的看法,还代表着人的一种实践态度。唯物主义不是把概念理解为高于现实,宣称前者包含后者,而是承认概念与现实之间的非同一性。
卢卡奇以维柯的真理—事实原则为基础,来捍卫思想的无限力量,由此来化解概念与对象之间的张力,其本质是一种唯心主义,它只能在理性中达成绝对的知识,而无法认识真正的对象。在此基础上,霍克海默质疑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救世观念的正当性。在他看来,无产阶级作为历史总体的创造者,纯粹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虚构。而“唯物论坚持概念与对象之间的不可克服的冲突,这样,它就有一种批判的武器用以反对心灵无限性的信仰。”[4](P21)霍克海默不仅反对唯心主义的绝对主体观念,也批判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主体观念。在他看来,唯物主义把客体看作不可化约为主体的对象化创造的观点是正确的,因为它反对任何试图对历史的概念把握。
三、启蒙的悖论
霍克海默站在唯物主义立场上展开了对现代理性主义的批判。在他看来,理性主义把人类社会看作一个绝对统一的整体,是一种典型的唯心主义,其实质是把人的理性抽象地理解为世界的首要原则。唯物主义则是把理性理解为一定历史条件下人的理性。在《批判理论》中,霍克海默把唯物主义等同于批判理论,认为批判理论的目的就在于进行理性批判,以揭露现代理性主义所制造的幻相。霍克海默认为,包括科学、技术、文化等在内的一切现代文明都是理性主义的表现,都是理性异化的产物。
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与阿多尔诺系统地批判了理性的异化。在他们看来,启蒙的过程就是理性被神化的过程,“为什么人类不是进入到真正合乎人性的状况,而是堕落到一种新的野蛮状态。我们低估了对此进行阐述的困难,因为我们对现代意识仍然深信不疑。”[5](P1)自启蒙运动以来,人们一直陶醉在理性的美梦中,理性已经成了最高的裁判,凡是理性无法认识的东西,都被当作神话而被排除,理性启蒙蜕变成为一种新的神话。
“启蒙精神与事物的关系,就像独裁者与人们的关系一样。”[5](P7)伴随启蒙而来的就是理性的异化,理性取代神话成了新的独裁者。启蒙理性建立起来的权威具有更大的欺骗性,因为它“从寓言中编造出来的逻辑结论所遵循的命中注定的必然性的原理,不仅支配着一切,成为严格的形式逻辑的规则,西方哲学的各种理性主义的体系,而且本身也决定各种以神的等级制度开始,并通过神的朦胧怒斥真实的弊端,作为同一内容的体系的结论”[5](P9)。由于启蒙理性的这种权威是以一种必然性的规律形式呈现的,因而人们丝毫不会觉察到它的强制性,反而觉得自己是在根据规律行动,表现出一种虚假的主体性。
霍克海默认为,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长期受到启蒙精神的影响,忽视了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异质性,并试图用启蒙理性来化解其中的张力,结果只能停留在理论的层面,而无法真正实现。张一兵在《回到马克思》中也对这种理性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进行了严厉批判,“从神到人、从逻辑学到人的类本质、从自我意识到劳动的自主活动……如果仅仅是一个形而之上的逻辑命题,都还只是哲学家的一种职业对象。这种前提哪怕是更换一万次,……也都还是从观念和逻辑出发的。”[6](P441-442)霍克海默与阿多尔诺通过对启蒙理性的辩证分析,表示出了他们对马克思主义整体主义的怀疑。
当霍克海默在二战后回到法兰克福时,他转向了阿多尔诺的哲学立场。他通过对历史的反思,认为无产阶级无法阻止法西斯主义、集中营的恐怖和广岛惨祸。这些历史悲剧使他清醒地认识到,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一个规范的历史总体永远无法实现。在他看来,总体本质上只是人们心目中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是一个乌托邦。正如马丁·杰后来所指出,总体在霍克海默这里“变成了一个用来表示当前社会对立统一的专门概念,一个单向度同质性的‘管理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实现了主体的社会主义社会的真实的共同体。”[1](P216)
霍克海默这种清醒的现实主义,意味着他基本上抛弃了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总体信念。在《独裁主义国家》中,霍克海默专门批判了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总体观。在他看来,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把历史理解为一个连贯的总体,新的历史阶段无法超越其时代,因而革命没有理论根据,也是不必要的。但由于历史总体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些不同的部分必然遵循不同的原理,这就意味着一个包容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历史总体必然是虚假的。霍克海默由此认为历史进步是一个虚假的信念,它是把当前病态的趋势永恒化得出的结论。他由此指出:“辩证法与发展不是同一的。这样两个矛盾的方面,既要过渡到国家控制,又要摆脱国家控制,在社会革命的理论中,是当作一个理论来把握的。在任何情况下,革命所带来的变化是不会自发发生的:生产资料的社会化,有计划地管理生产和无限制地驾驭自然界。然而,如果没有反抗,没有为加强自由、消灭剥削而不断作出新的努力,革命也就不会引起任何变化发生。”[4](P104)辩证法仅仅是一种将现实的矛盾放到理论中进行和解的办法,它在实质上非但没有解决任何矛盾,反而还可能为现实的独裁主义辩护,使总体变成独裁主义的同义词。
霍克海默认为,历史就是主客体之间永无止境的相互作用。理性为了追求现实的合法性,人为地制造出这种主客体之间的同一,从而使这种同一显得合理。批判理论的目的就在于揭示理性具有这种阶级统治工具的性质,从而使理性从阶级的操纵中脱离开来,恢复理性的本来面目。但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论毕竟只是一种理论的批判,它无法真正恢复理性的本来面目。在资产阶级统治的框架内,这种理性的批判根本无法使理性的本质和功能得到恢复。当然,这也是霍克海默批判理论的一个致命的弱点。
写完《独裁主义国家》之后不久,霍克海默就意识到,内在的批判不足以充当实践的基础。因此,他在《理性之蚀》中警告,要反对任何把批判理论工具化的倾向。“行动主义,尤其是政治行动主义,是实践唯一的手段吗?我不敢这么说。这个时代不需要增加行动的刺激。哲学不必成为宣传,即使是为了最好可能的目的。”[1](P218)在霍克海默看来,批判理论的工具化只会促使总体变成独裁主义,而不会有任何实现总体的希望,因为它脱离了实践,脱离了社会行动。
尽管如此,霍克海默并没有完全排除总体的希望,他在渴望一种辩证的和解,呼吁每个人应该尊重他人的完整性。但囿于其知识分子立场,他这种主观主义色彩的批判理论不可避免地脱离了现实。正如高宣扬所指出:“霍克海默等人一方面要反抗和批判不合理,另一方面又非常珍视其个人的自由,不愿使自己的个人自由被淹没在无产阶级的革命洪流之中。当他发现自己的矛盾时,他必然陷入悲观和神秘主义,对于现实社会和对于革命都同样地抱着怀疑的态度。”[7](P166-167)
[1]Martin Jay,Marxism and totality,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
[2][德]霍克海默.李小兵译.批判理论[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
[3][德]卡尔·曼海姆.黎鸣,李书崇译.意识形态与乌托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4]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辑(上卷)[C].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外国哲学研究室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5]德]马克斯·霍克海默,特奥多·阿多尔诺.洪佩郁,蔺月峰译.启蒙辩证法[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
[6]张一兵.回到马克思[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7]高宣扬.新马克思主义导引[M].台北: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