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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的阴影与救赎的光明:《白噪音》中的技术观

2014-04-09夏贝纳

山东外语教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虚无主义海德格尔杰克

夏贝纳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虚无的阴影与救赎的光明:《白噪音》中的技术观

夏贝纳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20世纪80年代科技发展迅猛,技术问题便成了作家关注的焦点。当代美国作家唐·德里罗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小说《白噪音》融进了技术这一主题元素。本文拟从海德格尔的技术观入手,通过对《白噪音》的文本细读深入探讨技术给现实之物和人类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即危机/“阴影”,进而在审视“阴影”这一弊端的同时思考人类获得救赎和恢复本原的可能性。

《白噪音》;海德格尔;技术;虚无主义;救赎

1.0 引言

20世纪80年代科技发展迅猛,电脑的广泛使用和电视的逐渐普及给当时的文学创作造成了一定的影响,科技便成了作家们反思或乐于书写的话题。唐·德里罗(Don DeLillo)的《白噪音》(White Noise,1985)就是其中之一。它融进了不少与技术相关的主题元素,各个章节乃至一些细节均体现出科技所带来的影响。德里罗以深度讽刺的笔触书写了上个世纪80年代科技盛行社会里人的生存状态、所思所虑、人际关系和自然状况等,开启了文学反思后现代科技文明的生态写作之风。因之,该作品获得了年度“国家图书奖”,为德里罗赢得了广泛的声誉。

就其主题而言,《白噪音》的确表达了对科技进步的反思和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忧虑。不少学者已从不同角度探讨了这一主题特征。詹姆士(James, 1995)曾撰文“Awash in White Noise:Don DeLillo,Martin Heidegger and Technology”,论述科技进步所造成的对小说主人公的奴役状况。《白噪音》的译者朱叶(2002)在其译序中就“死亡”这一主题对作品进行阐释,重申德里达留给未来人类的信息,即人类“时时处处地笼罩在死亡恐惧的阴影之下”。朱荣华(2013)的文章继剖析人们身心技术化之后,提出通过主体化重构,人类得以再造一个健康的技术世界。笔者认为小说不仅讨论了技术给人带来的精神危机,也谈到给现实之物带来的危机。他(它)们均为虚无主义的“阴影”所笼罩。不过这仍非小说全貌,因为作者还进一步暗示:解决危机不是天方夜谭,技术的弊端可以克服。而就以上诸如虚无主义的危险、技术的危险、以及通过“技术的转向”克服虚无主义的问题,在海德格尔的著作中都有集中体现。他笔下的虚无主义与技术之间存在着共性,可以结合起来讨论。

本文拟从海氏技术观入手,透过具体的文本细读,深入探讨小说在技术和虚无主义相互联系的框架之下所表达的主旨。本文首先就技术给万事万物和人类所带来的虚无主义影响(即“阴影”)展开讨论,进而在审视“阴影”这一弊端的同时,展示人们为了克服技术弊端、消减虚无所做出的努力,探求人类获得救赎和现实之物恢复本原的可能性。

2.0 在“阴影”笼罩之下的人与现实之物

作为20世纪最有影响的哲学家之一,海德格尔把后半生的精力投入到技术哲学的研究之中,对技术本质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见解。有别于传统中对技术的工具性规定(即技术是为人创造、利用及服务的工具),海德格尔认为,技术并不是处在人与事物之间单纯且孤立的中介,而是一直参与确定和影响人与现实之物的关系。技术的本质在其的笔下被定义为“座架”。所谓“座架”,就是“会集(即联合)自然和世界的技术展现的多种方式”(绍伊博尔德,1998:61),它包括对物和人的强求和限定。这个“座架”将现实中的万物从世界的整体联系中区分开来,使其失去了原有的自然与社会属性。同时,它也改变了人在自然状态下原来的本质。人类超越了与万物的平等关系,通过技术成为了规定者与控制者。这样,技术威胁到了存在的本身,消解了存在的自主、特性和自身性。正因如此,海德格尔将技术称为“最高的危险”。

这样一个“最高的危险”与海德格尔眼中的另一个植根于现代性的内在危险——虚无主义(Nihilism)如出一辙。海氏虚无主义的本质形态既然是主体性形而上学,也就同样地包含着对现实万物与人两个层面上的影响。其一,他认为万物被人类赋予尺度。人作为统治者从根本上支配和控制着存在者,存在者与人的价值关系的变味与定位转换让它们原来的意义变得模糊不清。其二,人类主体性的极大提升让他们相信自己便是所有存在者的基础。这种错误、不合理的自我定位,致使人类远离和忽略了生命的意义之源。

技术的操纵让现实之物从对象物向单纯持存物转变。即便是人,在无对象物领域内,也因仅仅是持存物的预订者而最终被看作持存物。这就是为何在海德格尔眼中,“技术是最高意义上的虚无主义”。(杨丽婷,2012)《白噪音》表明了技术“不仅成为弥漫的、致命的威胁,而且更重要的是,已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存在模式和思维方式”。(Moses,2007: 63-84)这部小说,通过时间与细节的描写,反映出科技给万物和人带来的虚无主义危机,即小说集中展现的“阴影”。下文将具体阐述这样的危机/“阴影”在文中的体现。

首先,现实之物的价值尺度由人决定,在失去其原有的“度量衡”之后陷入虚无。正如海德格尔在其著作中所说的那样:“与存在者的关系乃是一种进入世界征服和世界统治的控制行动。人赋予存在者以尺度。这种标尺乃是尺度的狂妄僭越”(Heidegger,1991:121),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世界观和世界学说也就越无保留地变成一种人的学说,变成人类学”(同上:133)。小说中最能佐证这样一个“人类学”观点的例子是“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德里罗,2002:12)①。主人翁杰克与默里前去游览一处乡村旅游胜地,路上遇见了多个标志牌,上面写着“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简单的9个字,意味深长。农舍的最根本特征,如草地青嫩、蔬果新鲜、空气清新这样的自然特征只字不提,与农舍本身根本不搭界的“照相之最”倒是“反客为主”,这无形给这一片自然景色染上“人类化”的色彩。更令人痛心疾首的是人们对这一变化无动于衷。诚然诸多文学家和哲学家曾经著书立说,意在使人相信:自然能够净化人心。如:威廉·布赖恩提倡人们到广阔的天地中去,聆听大自然的教诲;梭罗坚信,想象力和智慧是由心灵与自然相结合而产生的。可是《白噪音》里自然的这些意义与功能,已随着人的粗心大意与对自然的抗拒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自然的商品功能。游客们不是慕农场之美,而是慕“照相之最”而来。他们携带着高端相机,冲向专供拍照的高处频按快门,以满足“到此一游”的虚荣心。至于观赏大自然却是走马观花、心不在焉。农舍附属品(明信片和幻灯片)的出售是农舍进一步商品化的标志,让读者瞥见消费社会的一隅。小说里的默里就点出:农舍原本的自然特性已经消失。他认为没有人看得见农舍,感叹道“一旦你看到了那些关于农舍的标示牌,就不可能再看到农舍了”。(P13)正是这种感叹和领悟催生了默里进一步的追问:这座农舍在被人拍照之前是什么样子?与别的农舍有什么不同?有什么相同?苦思不得其解,他只得无奈相告:“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P13)无法知晓自然的本原,就意味着人们已经无法识别现实之物本身了,更无法界定同类两者的区别。人类通过技术对世界存在者的控制让它们功能化与齐一化,变成了千篇一律、无本质差别的东西。即区别被磨灭,独特性被否定,自然不是以本真而存在,而是以人的需求而存在。就像河流不再是河流,而被视作饮用水之源,风成为能量的来源,石油被看作汽车的动力。人类看不见原来的存在者,对世界的认知失控,致使世界万物皆成一片虚无。

其次,人类缺失了对自身意义的理解,也陷入虚无的阴影之中。在海德格尔看来,人是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的:

从存在之命运来思考,“虚无主义”的虚无(ni-hil)意味着:根本就没有存在。存在没有达到其本己的本质的光亮那里。在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显现中,存在本身是缺席的。存在之真理失落了。它被遗忘了。(Heidegger,1977:109-110)

小说中有一处写道:“虚无正凝视着你的脸。完全和永远的湮没。你将停止生存。”(P322)

作者还于多处着墨描写人失离本真的状态。最明显的症状之一是人遭遇身份危机。例如,杰克主动给自己贴上标签,叫做J.A.K.格拉迪尼。犹如一件借来的优质外套,它在芭比特的眼里象征着身份与地位,在杰克看来是掩饰、隐藏自己的隐身衣。只相信自己“是名字后面的虚构人物”(P17)的杰克找不到自我,无法为自己定位。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在科学技术、消费主义文化盛行的时代,自我定位标准的外在化、物质化和统一化。人失去独特性,就如同模具下印出的成品,消失在千篇一律中。而找回自我价值,有赖于发现自己不同于他人的“异质”的能力。当这种“异质”被磨灭后,人的精神世界就处于动荡无根、虚无缥缈的状态。那么,人们通常是如何摆脱这种状态的呢?寻求感观刺激成了“药方”之一。小说对杰克的行为和心理的描写生动细腻,十分到位。有一天早上,杰克去银行核查存款,一看到屏幕上出现的存款数字与自己预估的差不多,顿时感到如释重负,甚至是激动、愉悦与感激,深感自己的价值得到了肯定。这种对单薄、抽象数字的牵挂和对冷冰冰的机器的依赖,把他那扭曲、怪异的心态活脱脱地呈现了出来。

又如,杰克到商城恣意购物的心理描写:

此番遭遇使我来了购物情绪……我们全家为此番大购物而喜气洋洋……我满不在乎地纵情购物。我既为近期的需要,又为远期可能的用途而购物。我为购买而购买;看看摸摸,仔细一瞧我本来无意购买的商品,然后就把它买下来。我让商店职员到布料目录和图案目录中去寻找说不上名来的式样。我开始在价值和自尊上扩张。我使自己充实丰满了,发现了自己新的方面,找到了自己已经忘却的存在过的一个人。光辉降临在我的四周。……我花的钱越多,钱的重要性似乎越小。我比这些款子更大。这些款子像倾盆大雨一样冲刷我的皮肤。(P93-94)

这段内心独白源自杰克与马辛盖尔在校外的偶遇。杰克没有像在学校一样戴墨镜、穿袍子,而是被描述成“一个于人无害、正在衰老、不大显眼的大个子家伙”。(P93)这让他颇为生气。究其原因,不过是一句看似平淡的话伤害了杰克的自尊心。在自觉整个人“无害”地平庸、“不显眼”地乏味时,他感到羞辱和无地自容。为了摆脱这一困扰,杰克大购其物。通过购买一些琳琅满目、闪光耀眼的商品,来填充内心的空虚,抬高自身的价值。如是,人的精神与思想不再是衡量人的价值的准绳,购买的物品也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物,而演变成了符号、分级定位人的尺度。这种通过购物来改善购物者心情的做法叫做“购物疗法”(retail therapy)。这个说法首次出现于1986年的《芝加哥论坛报》上:“我们已经成为一个用购物袋衡量生活、用购物疗法调理精神问题的国家了。”(Schmich,1986)由此可见,80年代这一问题和行为日渐突出,直指人精神上的空虚与自我身份和价值的迷失。

除此之外,海德格尔认为技术让一切事物变成了物质:“由于技术生产,人本身和他的事物遭受到日益增长的危险,即成为单纯的物质,成为对象化的功能。”(海德格尔,1972:270)这一物质化、对象化的过程是受现代技术的典型影响,它会让人失去独立性、自身性和尊严。(绍伊博尔德,1998:30)因此,人失离本真的另一个症状便是人对科学和技术强烈的依赖感,放弃了对感觉和经验的信赖,从而失去正确认识世界的能力。人们愈是在科技强盔硬甲的保护下,愈是变得迟钝、不堪一击。人类似在襁褓之中,实则暴露于风雨之中。味觉退化、视力衰减、嗅觉失灵、触觉不敏比比皆是,从而加速了老化。科技的有限性让人们看到的仅仅是它能让人看到的事实,可是,正确认识世界远远不能止步于此,它更需要人类情感与智慧的参与。埃格伯特·舒尔曼(Egbert Schuurman)在讨论技术主义(Technicism)的文章里提出了“经验世界”与“科技世界”这两个概念。(Schuurman,1997)他指出,经验世界是人们看得到、感觉得到的世界,充满着爱、信念和信任,复杂、具体、多样,也难以揣摩。而科技世界是科学技术控制着思想的世界,充斥着隔膜、孤独、可怕的“一致”。在丰富多彩的经验世界与单一平淡的科技世界的对峙之中,科技世界在《白噪音》中占了上风。文中有一处就讨论是否在下雨的问题可做为一个例证。海因利希对收音机的信任几近偏执,他相信收音机里说晚上下雨那就是晚上下雨,其他一律不信。此时的他已经不相信感觉,不相信经验了:

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感觉错误远比正确多,这一点已经在实验室里得到证实。所有那些原理都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它表面上的样子,你不知道吗?在我们的大脑之外,是不存在过去、现在或者未来的。所谓的运动规律都是大骗局。甚至声音也能欺骗我们的头脑。仅仅因为你没有听到某种声音,并不意味它不存在。(P23)

这一番议论同时也暗示人已经无力感知世界、无法依靠自己的判断力了,而这种感觉,激发的是对人生的恐惧感,是即使溺水,也抓不到一根浮木的绝望感。既然人们的内心找不着诉求之地,便只有向外寻找力量。科技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而这根稻草却让人失去独立与尊严。作为一位科学家和幻想家的格雷先生可以说是技术的代表。芭比特为获得能够抵御对死亡恐惧的药品“戴乐尔”,不惜打破家庭和睦,宁愿成为试验品,甘受格雷先生在身体和精神上的奴役。格雷先生“掌握”和“控制”着她,处于“支配性”的地位。(P265)智能的科技常是人类的“伙伴”和“朋友”,在跛了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扮演着拐杖的角色。殊不知,不痛不痒不挣扎,残破的心就永远腾不出空来疗养缺失的那一角,更谈何治愈?面对死亡,小说里的人们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对它一无所知,相反,人们通过技术,对自己的死亡时间有了精确的把握,甚至可以透过仪器准确地看到死亡的位置。空中毒物事件中,杰克有三分钟暴露在空气中,吸入了有毒的化学气体,这种化学气体将在他体内潜伏30年。杰克预知了死亡的存在,还能通过图形、电视看见原本无形抽象的死亡,但他并没有因得以掌控人生而喜悦,而是感到自己的情况与自身之间有一种“怪诞的分离”(P156),觉得自己“像是另外一个人”(P156),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活得过这寿命为30岁的化学气体,从而陷入了另外一种无知的恐惧与虚无。

3.0 走向“光明”,有迹可循

虽然人类和现实之物在技术的影响下陷入了虚无主义危机和阴影,但这场危机并非万劫不复。人类是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免于坠入技术主义深渊、走向“光明”的。海德格尔就提出了克服技术弊端的几种可能方式,其中包括通过沉思冷静地对待事物,保留自身独立于技术对象的位置上,以及为天然的知识恢复权利等。这些在《白噪音》的行文之中均有体现。

首先,海德格尔并没有把技术当作万恶之源,也不赞同放弃技术世界的机器和器具。他在《冷静》这篇讲话中提到:

对于我们大家来说,技术世界的设备、器械、机器在今天是不可缺少的,只是对不同的人来说在程度上不同罢了。盲目地攻击技术世界,这或许是愚蠢的。想把技术世界诅咒为魔鬼的勾当,这或许是目光短浅的。我们依赖于技术对象,它们甚至强求我们不断地进行改善;我们意外地牢牢地束缚于技术对象,以至于我们陷入对它们的屈服之中。(海德格尔,1997:22)

他还指出真正可怕的东西“并非世界成为完全技术的世界”,而是“人对这世界变化没有准备,我们还不能够沉思地达到适当地探讨在这个时代真正上升起来的东西”。(同上:20-21)因此,海德格尔要求人们“冷静地对待事物”,即保持既肯定又否定的态度。他既不支持技术无用论,也不放松对技术对象的警惕。人们应做的是对熟悉的日常观念和事物进一步追问,打破生活给人造成的“过度自动化”,恢复新时代里对科技事物的敏锐程度,而不是忽略不计、视而不见,让它们成为默认的生活背景,从而丧失原来的意义。小说中提倡追问、保持冷静与沉思的代言者是默里。他反驳“电视仅仅是垃圾邮件的另外一个名称”(P55)这个说法,坚信电视本身并无对错之分,媒体也不该一味遭到反对。默里认为,只有当人们不知如何去观看和倾听时,电视才会成为问题。所以他不仅仔细听电视的内容,还认真地记笔记,倡导人们重新培养孩子般的好奇心,仔细地观察事物。这一耐心洞察、静心沉思、保持冷静的态度有助于探索技术世界的意义。对科技事物保持同样敏锐的还有海因希利。从空中毒物事件一开始,一家人里最先发现毒物的是海因希利。他跑到房顶,蹲在外窗台上,端着望远镜仔细观察后,发现了一团形状不规则的浓密黑团。在被劝下楼以后,他又揣着地图和收音机跑回到楼上去。基于自己的观察,他对收音机的内容提出了质疑,称“收音机里称它为羽状烟雾,不过它不是羽状烟雾”(P123),并依据在学校里学习过的知识,指出这个所谓的“羽状烟雾”实际是尼奥丁衍生物,它会导致皮肤瘙痒、手心出汗、呕吐、气喘等症状。如此,海因希利对收音机和电视里播报的消息被视为科学,发出了质疑的声音。这种打破常规的胆识和挑战权威的力量便是克服技术统治的希望。这样的希望放在孩子身上,也有助于帮助大人僵硬的思想解冻。实际上也的确起了推动作用,因为杰克也跟随着海因希利,拿起了望远镜去观察一番,意味着他对技术的冷漠、无动于衷与想当然正在逐渐瓦解。

第二个方法是人类还要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培养有主观能动性的自我分析和判断,不完全依赖技术或为技术所控制。《白噪音》的大半行文虽着重勾勒人对技术的依赖,但在小说的末尾却仍透露出人能够独立于技术之外的希望。杰克自从在仪器里得知自己身体里潜伏着死亡因子之后,便一直处于忧虑、焦心和恐惧的状态。可最终,当问及他是否愿意知道自己死亡的确切时间时,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因为他相信:害怕未知是件糟糕的事,人还是应当试图“重新恢复到我们原先分离的、防备有素的自我”。(P359)意识到这点以后,当大夫想要将杰克送入成像仪,“帮助”他了解死亡的进展时,杰克选择了回避与拒绝。此举是人类重新独立寻找自我价值,摆脱科技困扰的标志。

为天然知识恢复权利是克服技术弊端的又一种手段,即将现实万物放入世界的整体联系中,以显现其原有的自然与社会的规定性,恢复其独立地位和与人对等的关系。正如看一朵花,就真正地把它当成世界中的花,而不是精确计算出它的花香能传多远、花瓣如何得以制药等等。在《作为技法的艺术》中,俄苏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主张以艺术恢复联系:“艺术的存在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知,为了让人感觉事物,使石头具有石头的质地。艺术的目的是引起对事物的感受,而不是提供识别事物的知识。”(什克洛夫斯基,2006:20)德里罗则通过孩子海因利希的话道出了对恢复天然知识的呼声。海因利希询问丹妮斯有没有真正观察过自己的眼睛,是否知道眼睛的构造是什么,以及玻璃体、晶状体都长什么样。丹妮丝不仅不清楚,而且不以为然地说“没人会在乎”。(P175)丹妮丝并非个例,而是新时代多数人的写照:对天然知识不了解,也不想进一步了解。随后海因里希的反问——“人们怎么可以活一辈子,而不知道自己身体各个部位的名称?”(P175)——便是作者对人们居然可以安心无视现实之物的反诘。

总而言之,海德格尔并不一味地反对技术,相反,在他看来的技术是不可或缺的。他认为对技术的依赖与被奴役确是现代性的命运,但是,人们也能通过沉思与冷静地对待事物,保留自身独立于技术对象的位置上,以及为天然的知识恢复权利等手段摸索到合理利用技术对象的出路,达到“时刻可以摆脱它们”(孙周兴,1996:1239)的状态。小说的最后一段描写的是超市里被重新摆过的货架、弥漫着焦虑与惊慌的过道和努力想在混乱中找到出路的人们。这一部分场景的描写正是技术所带来的双面影响的写照:一方面暗示了关乎技术的世界和事件给社会带来了动荡,让万物与人陷入了虚无主义的危机和阴影;另一方面又表明,即使如此,人还是在挣扎,在努力寻找世界万物与自己存在的意义,试图摆脱被技术奴役的地位,探索突破技术统治、走向光明的出路。

4.0 结语

《白噪音》这部后现代作品展示了20世纪80年代两种值得深思的现象,即技术开始逐渐渗透进每家每户的生活,以及万事万物与人类为虚无主义的阴影所笼罩。海德格尔的技术观与虚无主义观点正是将这两种现象相互联系起来。由于技术主义的盛行,小说中现实之物原有的价值定位消解,而由人来做决定。作品的主人公陷入身份危机、精神空虚、价值迷失的黑洞。对科技强烈的依赖感削弱了他们正确认识世界的能力,人的独立性、自身性和尊严因而受到重创,对于死亡的恐惧也日益加剧。面临这样一种混沌、黑暗、价值错位的景象,小说也穿插流露出了海德格尔的另一种观点:技术弊端可以克服、人类有可能重获光明。这个可能性源自客观地看待技术本身、保持人类自我的主观能动性、为天然知识恢复权利和整体联系这三个方面。因此,对于处在21世纪科学技术大爆炸的人和世界来说,《白噪音》具有指导意义。它不仅深刻揭示了人与现实之物淹没于科技阴影之中的状态,同时也在提醒着人们:不用害怕,只要保持着冷静与独立,将现实之物置回原本的整体联系之中,光明就会到来。

注释:

①以下该书的引文只标出页码,不另注。

[1]Heidegger,M.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M].New York:Harper&Row,1977.

[2]Heidegger,M.Nietzsche Vols.4:Nihilism[M].San Francisco:Harper One,1991.

[3]James,B.F.Awash in White Noise:Don DeLillo,Martin Heidegger and Technology[D].San Jose State University,1995.

[4]Moses,M.V.Lust removed from nature[A].In F.Lentricchia(ed.).New Essays on White Noise[C].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7.63-86.

[5]Schmich,M.A Stopwatch on Shopping[OL].1986.http://articles.chicagotribune.com/1986-12-24/features/8604060073_1_shoppingshaky-ground-festive-hat.[2014-03-16]

[6]Schuurman,E.Philosophical and Ethical ProblemsofTechnicism and GeneticEngineering[OL].1997.http://scholar.lib.vt.edu/ejournals/SPT/v3n1/schuurman.html.[2014-03-16]

[7]唐·德里罗.白噪音[M].朱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8]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M].法兰克福:维多里奥·克劳斯特曼出版社,1972.

[9]马丁·海德格尔.冷静[M].弗林恩译.普富林根:昆特尔·奈斯克出版社,1997.

[10]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技术[M].宋祖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11]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技法的艺术(丁兆国译)[A].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6-22.

[12]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13]杨丽婷.技术与虚无主义:海德格尔对现代性的生存论审思[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2):85-93.

[14]朱荣华.唐·德里罗小说中的技术与主体性[J].当代外语研究,2013,(4);51-55.

Nihilism Vs Salvation:Approaching Views of Technology in Don DeLillo's White Noise

XIA Bei-na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China)

Don DeLillo's White Noise is much researched on its topic with regard to haunting death,predicament,and spiritual distortion of post-modern people.Technology is an inevitable subject of this novel composed in the 1980s.Based on Heidegger'perspective on technology and his Nihilism,this article,integrated with specific texts in the novel,analyzes the“shadowy”effects or crises technology brings to objects and human.But there is more to this novel than just“shadow”.The latter part of this paper focuses on“light”,discussing the possibility and methods to seek salvation and recovery to avoid the pitfalls brought by the abusive use of technology.

White Noise;Heidegger;technology;Nihilism;salvation

I106

A

1002-2643(2014)05-0088-05

2014-04-22

本文为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招标课题“20世纪70年代以来外国文学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夏贝纳(1990-),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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