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族迁徙研究的回顾与反思
2014-04-09陈燕
陈 燕
哈尼族是一个跨境而居的国际性民族,分布于中国云南省及毗邻云南的缅甸、泰国、老挝、越南的北部山区。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数据,云南省哈尼族人口163万(国内哈尼族人口166万),位居云南省少数民族人口第2。[注]参见云南省统计局《2010年云南省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2011年,云南省统计局网站,http://www.stats.yn.gov.cn/TJJMH_Model/newsview.aspx?id=1598421 。绝大部分集中分布于红河与澜沧江的中间地带,即哀牢山和无量山之间,以哀牢山地区的元江、红河、墨江、江城、元阳、绿春、金平等县最集中,约占哈尼族人口的76%和此地区总人口数的一半以上,无量山区的哈尼族多分布于西双版纳和澜沧。[注]云南省历史研究所:《云南少数民族》,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0页。据不完全统计,缅甸境内哈尼族近50万,其中阿卡人30余万,卡多人17万;泰国境内阿卡人约8万人;老挝境内哈尼族10余万人,阿卡居多,有部分哈尼、西拉等;越南境内哈尼族约10万人,更多的是哈尼,有少数阿卡、西拉。[注]赫 梭:《阿卡人及老挝阿卡人研究现状》,《哈尼族研究》2011年第4期。哈尼族今天的分布格局与其漫长的迁徙活动密切相关。哈尼族迁徙研究是哈尼族历史研究的主要线索和关键环节,对哈尼族文化研究亦具有重要意义。从宏观角度而言,中国少数民族在历史上的迁徙活动直接影响了当今我国民族人口的地理分布,哈尼族迁徙研究是中国少数民族迁徙历史研究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
本文通过对哈尼族迁徙研究成果及相关文献的梳理,试图对哈尼族迁徙研究的现状做出描述与评论,期望能为这一领域的研究提供一些有益参考。
一、哈尼族迁徙研究的理论基础
氐羌族源北来说是哈尼族迁徙研究的理论基点。关于哈尼族的族源,形成了四种观点:土著说;东来说;二元文化融合说;北来说。在哈尼族族源研究中,北来说的影响最为深广。史学界普遍认同哈尼族与今天云南境内的其他彝语支民族一起同源于古代的氐羌族群,方国瑜、尤中等史学家均持此观点,《哈尼族简史》、《中国少数民族》等书皆认为哈尼族源于古代的羌人。氐羌族群原生活于甘青高原,后来陆续往南迁移,进入今西南地区,分布到川西南、滇北等广大区域。哈尼族族源为来自北方的氐羌族群这一结论,不仅肯定了哈尼族迁徙历史的存在,而且明确了哈尼族由北向南的迁徙主线,为哈尼族迁徙历史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
二、哈尼族迁徙研究的依据
将可循史料与口述史等结合,是哈尼族迁徙研究的主要依据和方法。
没有文字的哈尼族,通过祭司群体“摩批”以代代口耳相传的方式,将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承下来,形成了丰富的哈尼古歌。30年来,研究人员从哈尼族民间挖掘、整理出大量哈尼古歌,迁徙古歌为其中一部分,被称为迁徙史诗。哈尼族拥有庞大的迁徙史诗群,以《哈尼阿陪聪坡坡》、《雅尼雅嘎赞嘎》最为著名。还有很多迁徙史诗,如《普嘎纳嘎》、《阿波仰者》、《杜达纳嘎》、《寻找祖先的足迹》、《哈尼先祖过江来》、《阿培搓》、《哈尼都达哈巴》、《然学徐阿》、《普亚德亚佐亚》,以及《俄表咪表》创世古歌中的迁徙部分和流传于缅甸、老挝、泰国阿卡人中的长篇古歌《阿卡赞》中的迁徙部分。[注]史军超:《哈尼族文学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483页。《哈尼阿陪聪坡坡》是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哈尼族长篇迁徙史诗,长达5 500行,系统地描述了哈尼族从诞生、发展到迁徙各地,直至今日所居之地的路线、历程、各迁居地的生产、生活、社会状况,以及与其他民族的关系,包括各次重大争战等历史状况。[注]史军超:《哈尼族文学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356页。
此外,作为不同的历史记忆手段,哈尼族族谱、服饰、语言、祭祀等元素亦为哈尼族迁徙历史研究常用依据。
三、哈尼族迁徙研究的内容
(一)迁徙时间的研究
由于汉文史籍记载的断代及不够系统,本民族口述史又没有提及迁徙的具体纪年,故哈尼族迁徙阶段的历史分期,包括入滇及到达红河南岸今天居住地的年代,难于确定。与哈尼族有关的最早汉文资料,为《尚书·禹贡》所载:“华阳黑水惟梁州。岷、嶓既艺,沱、潜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底绩。”[注]王世舜:《尚书译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9页。北宋苏轼《东坡书传》说:“和夷,西南夷名也。”南宋毛晃《禹贡指南》“和夷底绩”下说:“和夷,西南夷。”清代胡渭《禹贡锥指》说:“和夷,涐水南之夷也。”涐水即大渡河。[注]《哈尼族简史》编写组:《哈尼族简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8页。
国家民委《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之一的中国少数民族简史丛书《哈尼族简史》,是对哈尼族历史文化研究最为系统、最具学术性的成果。该书依据哈尼族历史名称的不断出现和史料记载反映出的哈尼族由北趋南的历史分布态势,肯定了哈尼族迁徙历史的存在。该书说:“《尚书·禹贡》记西南民族有‘和夷’,这虽不是某一民族的专称,但无疑包括有‘哈尼’的先民。”[注]《哈尼族简史》编写组:《哈尼族简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页。
《中国少数民族》一书提出:“根据史籍记载,公元前三世纪活动于大渡河以南的‘和夷’部落,可能就是今天哈尼族的先民。”[注]《中国少数民族》,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34页。
《哈尼族简史》主笔之一刘尧汉,其《彝族社会历史调查研究文集》认为和夷为今哈尼族先民。[注]李宗放:《和夷诸解与我见》,《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6期。
《哈尼阿陪聪坡坡》收集、整理者史军超先生撰文论证“和夷”当指哈尼族先民。[注]史军超:《论“和夷”——兼及哈尼族历史文化渊源》,《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
可见,《尚书·禹贡》这一记载对后世影响深远,学界普遍认为“和夷”为哈尼族先民或包括了哈尼的先民。“公元前三世纪”往往被视为哈尼族历史的上限,也是哈尼族迁徙历史的上限。
王尔松《哈尼族文化研究》一书认为:“早在公元前二世纪滇池区域以南的泸江流域一带,已有哈尼族先民‘和’部族。”因为“律高等四县的设治从西汉到唐初,始终作为一个区域看待……说明律高等四县是一个族属集团,即今哈尼族先民,说明泸水流域最早的居民是哈尼族”。[注]王尔松:《哈尼族文化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4年,第3页。
李宣林《哈尼族的历史渊源及社会发展》一文说:
滇池以南的泸江(古称南桥水,亦称梁水)流域,在公元前二世纪已经有部落组织,他们就是唐代的“和蛮”。……位于泸江流域的律高等四县,是同一个族姓集团,所以由汉朝至唐初,它始终作为一个设治区域而无大的改变。……从东晋直至隋唐时期,……有一部分哈尼族先民向东南或西南迁徙,到红河东南的六诏山一带以及红河以西的澜沧江地区。[注]李宣林:《哈尼族的历史渊源及社会发展》,《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
文章指出哈尼族定居泸江流域的时间为公元前2世纪,前往六诏山、澜沧江等地区的时间在东晋至隋唐时期。
王尔松、李宣林二位学者认为哈尼族先民抵滇时间是在公元前2世纪,即秦汉时期。这一说法具有可信度。关于哈尼族形成的历史时期,史学界的结论为:“南北朝以后,从原来的僰、叟、昆明族中分化出另一个民族集体,称为‘和蛮’。”[注]尤 中:《中国西南民族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4页。哈尼族先民“和蛮”作为民族专称真正进入史学家视野是在唐初。《新唐书·南蛮传下》载:“显庆元年(656 年),西洱河大首领杨栋附显、和蛮大首领王罗祁……率部落四千人归附,入朝贡方物。”[注]《新唐书·南蛮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322页。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 年)前后,唐朝宰相张九龄《敕安南首领爨仁哲书》中,有“和蛮大鬼主孟谷悮”。[注]张九龄:《曲江集》,刘斯翰校注,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08页。尤中先生认为王罗祁统辖的“和蛮”部落分布在今楚雄州南部至思茅地区一带,其东部即与时间稍后的孟谷悮统辖的“和蛮”地区相连接;孟谷悮统辖的和蛮部落分布在今文山州、红河州一带。[注]尤 中:《云南民族史》,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17~118页。也就是说,到唐初,哈尼族已大致形成目前的分布格局,并且“当时的和蛮已经出现了大的政治势力” 。[注]王文光:《中国民族发展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507页。上述情况说明,哈尼族先民至唐初前已在滇南居住了不短的时间,否则不可能在当地形成大的政治势力,也不可能在当时形成如此广阔的分布空间,从而,反映出哈尼族先民很可能在更早的秦汉时期即已入滇。
史军超对哈尼族口述史中的迁徙历史做了分期:惹罗普楚和诺马阿美时期,时当新石器晚期至春秋战国之际;从大渡河、雅砻江、安宁河流域向云南高原辗转迁徙时期,时当春秋战国至唐宋之际;开发、建设滇南哀牢山、无量山和红河、把边江、澜沧江三江两山时期,时当唐宋元明清诸朝,至新中国成立。[注]史军超:《哈尼族文学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37~41页。
李力路判断哈尼人在谷哈密查的生活年代为西汉末年到东汉末年,其它各迁徙阶段的年代为:色厄作娘——西汉末年,诺马阿美——战国末年到西汉末年,惹罗普楚——战国末年,嘎鲁嘎则——春秋末或战国初,什虽湖、虎尼虎那——原始族群时期。[注]李力路:《 试论〈哈尼阿培聪坡坡〉所载各迁徙阶段的历史分期》,《红河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
对东南亚阿卡人迁徙历史的研究,以美国学者格朗菲尔德《泰国密林中游迁者——阿卡人》一书影响较大,该书的迁徙研究建立在泰国阿卡人传说《阿卡赞》基础之上。该书说:大约在公元前2世纪,阿卡人祖先进入现在的四川南部和云南地区;公元7世纪,阿卡人分布在云南最南端;由于一场“大火”(一次大的灾难),阿卡人被迫逃到丛林密布的高山,根据阿卡人族谱,这件事发生在30代以前,即700年前左右、13世纪,时值忽必烈大举入侵中原;19世纪末,为躲避云南内部的大动乱及云南南部边境英国和法国的殖民斗争,一些阿卡人进入缅甸和老挝,继而从缅甸进入泰国;泰国的第一个阿卡寨子建于1905年,第二个寨子建于1925年;1948年英国撤离缅甸几年后,缅甸东部山区爆发缅甸人和掸族人之间的内战,部分阿卡人为避战乱迁入泰国北部边境地区。[注][美]F.V.格朗菲尔德:《泰国密林中游迁者——阿卡人》,刘彭陶译,载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民族研究译丛》第5辑,内部资料,1983年,第12~17页。
何平对国外研究资料中关于哈尼族迁徙到东南亚的时间与过程做了总结:越南是哈尼族最早进入的东南亚国家,越南的哈尼族说其祖先大约于300年前从中国云南省金平县、绿春县迁入;阿卡人于19 世纪进入老挝和缅甸;19世纪末,杜文秀起义失败后,更多的阿卡人迁徙到老挝;1880 年,文献开始提到缅甸掸邦的阿卡人村寨;大约在 1903 年,泰国北部出现第一个阿卡村寨,1925 年,出现第二个阿卡村寨;今天居住在泰国的阿卡人大多数是 20 世纪中期从缅甸迁徙过去的,有一小部分阿卡人是从老挝进入泰国的。[注]何 平:《云南边境地区和境外诸国的阿卡人及其与哈尼族的历史文化关系》,《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综上所述,学界对哈尼族迁徙时间的着眼点不一,观点也不一致。早期成果认为哈尼族于公元前3世纪生活于大渡河之南安宁河流域。史军超、白永芳、李力路等学者的关注点在于口述史里的哈尼族历史,试图将口述史中涉及的历史阶段与汉文历史分期对应起来。王尔松、李宣林根据中央王朝郡县设置惯常做法提出的哈尼族先民于公元前2世纪入滇的论断,为哈尼族历史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哈尼族进入越南的时间较早,哈尼族迁居泰国的时间不过百年,泰国阿卡人对这段历史尚保留有较为清晰的记忆。
(二)迁徙路线的研究
《哈尼族简史》简要复述了哈尼族民间传说中的迁徙过程:
据哈尼族最集中的哀牢山区墨江、红河、元阳、绿春一带的普遍传说,其先民原游牧于遥远的北方一条江边的“努美阿玛”平原。后逐渐向南迁徙,中途曾一度在名叫“谷哈”的湖滨平原停留过。然后又分别南下至景东、新平(西部)、镇沅、景谷和建水、石屏、蒙自,继而至元江、墨江、红河、元阳、江城及西双版纳等地。……哈尼族先民自以“和夷”名称出现于大渡河流域后,继续向东南、南、西南三路迁徙,其活动及于川、黔、滇三省安宁河、大凉山、乌蒙山、六诏山和哀牢山广大地区,与其他乌蛮部落的活动密切相关。[注]《哈尼族简史》编写组:《哈尼族简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8页、第28页。
由于该书是一本综合性的民族简史著作,所以不可能做到对哈尼族迁徙专题的深入论述。
《云南少数民族》在《哈尼族》专题中对哈尼族历史迁徙表述为:哈尼族先民迁离“努美阿玛”后分两条路线往南迁徙:一条即早先的和夷自川西南迁经昆明一带,再往南迁至滇东南的六诏山地区;一条自滇西北南迁经大理湖滨平坝,然后又分别南下到今哀牢山、无量山区的景东、新平(西部)、镇沅、景谷和建水、石屏、蒙自,继而至元江、墨江、红河、元阳、江城及西双版纳等地。[注]云南省历史研究所:《云南少数民族》,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2页。但该书未对此观点进行论述,也没有给出依据。
哈尼族迁徙史诗《哈尼阿陪聪坡坡》勾划出这样一条迁徙路线:虎尼虎那——什虽湖——嘎鲁嘎则——惹罗普楚——诺马阿美——色厄作娘——谷哈密查——红河南岸哀牢山。[注]参见朱小和演唱,史军超等整理《哈尼阿培聪坡坡》,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困难在于对这些古哈尼语地名的汉语确认和历史时期的确定。
毛佑全《哈尼族原始族称、族源及其迁徙活动探析》一文勾勒出哈尼族先民的迁徙经历:
据有关汉文史籍记载,大约在公元前三世纪(战国初期)时,作为“和夷”组成部分的哈尼族先民将今四川省西南部的大渡河沿岸作为自已活动中心,……秦汉之际,这里的由和夷分支出来的哈尼族先民“和泥”人逐渐南迁,进入今云南省境内,活动于滇东北、滇西北直至洱海、滇池岸边广大地区。……为了寻求适宜于自身生存、发展的“理想王国”,又开始艰辛的南迁活动。据有关史籍记载和哈尼族分布的历史地理趋势分析,这次南迁活动路线不只是沿今昭通、曲靖一带至滇东南六诏山区和洱海岸边至巍山、景东、镇沅、墨江、元江、普洱、西双版纳两条,还应当有经今安宁、易门、峨山、石屏、建水等地,直至红河(礼社江) 南岸哀牢山区这样一条哈尼族南迁路线。[注]毛佑全:《哈尼族原始族称、族源及其迁徙活动探析》,《云南社会科学》1989年第5期。
文章勾勒的哈尼族先民迁徙过程时空脉络清晰,但没有进行论证。
黄绍文提出哈尼族离开诺马阿美后的三条迁徙路线: 第一,东线。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境内西昌市一带起,向东至金沙江西岸的金阳县,并在此分两路。一路自金阳——大关——彝良——威信、镇雄——毕节——大方——赫章而至威宁。另一路自金阳——昭通——鲁甸——会泽——东川——寻甸、马龙——陆良、师宗、罗平——泸西——六诏山区的丘北、开远、砚山、西畴、文山、马关、麻栗坡。第二,中线。自西昌向南,经德昌、米易、会理等地至云南元谋县北境的姜驿分出西线和南线(中线)。南线自姜驿——元谋——武定、禄劝——禄丰——安宁、易门、晋宁——玉溪——江川——通海——建水、石屏——元阳、红河、绿春、金平——越南。第三,西线。姜驿——攀枝花——永胜——宾川县洱海之滨——祥云、弥渡——南华——楚雄——双柏——景东、镇沅、新平、元江、墨江、景谷、普洱、澜沧、江城、西双版纳——老挝、缅甸、泰国。[注]黄绍文:《诺玛阿美到哀牢山——哈尼族文化地理研究》,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43~44页。黄绍文绘制出的哈尼族历史迁徙路线非常具体,其依据是哈尼族大致历史分布地和传说,但作者没有给出为何推导出如此详细路线的其他证据与论证。
杨六金《国际哈尼/阿卡历史源流探究》一文认为:哈尼先民离开谷哈(昆明)后分三路南下:一是从昆明、开远、蒙自、建水、石屏、元阳、金平等县境;二是从昆明、玉溪、通海、建水、石屏、元江,继而至红河、元阳、绿春、金平等县境,少数哈尼先民从绿春、金平两县迁入越南境内;三是从昆明、景东、景谷、峨山、新平、元江、墨江、普洱等地和西双版纳全境。然后从西双版纳边境地区迁入缅甸、老挝,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期,居住在缅甸的部分阿卡人,从缅甸边境地区迁入泰国北部山区和老挝边境地区。[注]杨六金:《国际哈尼/阿卡历史源流探究》,《红河学院学报》2011年第6期。作者主要根据流传于金平、绿春哈尼族民间的传说,越南莱州省封土县瑶山社李姓哈尼族老人的讲述、越南巴沙县雨底村吴氏家族谱系中记述的内容、老挝哈尼族和阿卡族的传说,而哈尼族迁入缅甸、泰国的情况,借鉴了格朗菲尔德《泰国密林中游迁者——阿卡人》一书结论。
据美国学者珍妮·汉克斯的调查,有一支以觉伟人(Coeg'oe)为主的阿卡人,最先从中国出发,在缅甸掸邦定居了很久之后,进入了泰国北部山区。[注][美]珍妮·汉克斯:《穿越时空的阿卡人》,许洁明译,载《首届哈尼族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185页。
从上述研究可见,学者们主要借助口述史和民族学田野调查资料作为推断根据,同时,一些结论的提出缺乏必要的论证过程和其他有说服力的证据。对于迁徙方向,已经形成哈尼族从北向南迁徙的一致观点,普遍赞同哈尼族先民从西北甘青高原向西南迁徙达云南而后蔓延至东南亚越南、老挝、缅甸、泰国的这一自北向南的纵向大尺度迁徙路线。其实,将哈尼族迁徙个案放置于西南民族史的视野,哈尼族先民的迁徙时空和路线,即学术界所称的“藏彝民族走廊”。哈尼族的母体氐羌族群“从新石器时代以来就不断地南下,在一个很长时期内未曾中断过。其迁徙路线,应当是沿着岷江、雅砻江及横断山脉的几条大河——怒江、澜沧江、金沙江河谷通道,即学界所称的‘藏彝民族走廊’南下到达了西南地区,至青铜时代连绵不绝”。[注]王文光:《昆明族源流考释》,载王文光《民族史研究论稿》,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39页。
(三)迁居地名的研究
在哈尼族的历史记忆中,诺马阿美是哈尼民族特征形成的祖居地。对诺马阿美的地理位置,有多种看法,但都认可诺马阿美位于今四川省境内。主流观点认为诺马阿美在今四川省雅砻江、安宁河流域;第二种观点认为诺马阿美在今四川凉山礼州一带;[注]朱文旭,李泽然:《哈尼族祖居地考》,《思想战线》1998年第2期。第三种观点认为诺马阿美在西昌邛海湖滨或西昌之西的安宁河(阿泥河)河谷平坝;[注]黄绍文:《哈尼族文化源地》,《红河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诺马阿美在成都平原。[注]白永芳:《哈尼族服饰文化中的历史记忆——以云南省绿春县“窝拖布玛”为例》,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68页;哲 赫:《哈尼考辩》,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36页。前三种说法中的诺马阿美地理位置已非常接近。
长石将史诗中的哈尼语古地名界定为:“惹罗普楚”、“嘎鲁嘎则”——大渡河北岸之四川盆地与川西高原交缘地区,“什虽湖”——川西北高原与青南高原隼合之纵谷地区,“虎尼虎那”——巴颜喀拉山口两麓之黄河长江源出地区。[注]长 石:《历史的迹化——哈尼族送葬头饰“吴芭”初考》,《山茶》1988年第2期。白永芳认为:“虎尼虎那”为昆仑山;“什虽湖”极可能是青海湖;“嘎鲁嘎则”位于青甘川交界;“惹罗普楚”位于岷江上游。[注]白永芳:《哈尼族服饰文化中的历史记忆——以云南省绿春县“窝拖布玛”为例》,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18页。哲赫认为“惹罗普楚”在今甘肃省天水市一带。[注]哲 赫:《哈尼考辩》,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68页。
“谷哈”为哈尼先民进入红河南岸前的重要聚居地。《哈尼族简史》解释说:“对于迁经‘谷哈’有两种说法:红河、元阳一带的哈尼族,相传其祖先是经今昆明南下而来,“谷哈”即指今滇池昆明;新平哀牢山的哈尼族,则相传其祖先是经大理南下而来,“谷哈”系指洱海大理。”[注]《哈尼族简史》编写组:《哈尼族简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8页。毛佑全《哈尼族文化初探》沿袭《哈尼族简史》之说:“‘谷哈’,哈尼族传说中迁徙经过的地名,当指大理洱海沿岸和滇池岸边广大地区。”[注]毛佑全:《哈尼族文化初探》,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8页。《哈尼阿培聪坡坡》注释曰:“谷哈密查,指今昆明。今天哈尼族仍称昆明为谷哈。”[注]朱小和演唱,史军超等整理:《哈尼阿培聪坡坡》,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217页。白永芳对“谷哈”即昆明作专文进行论证。[注]白永芳:《哈尼族口述史地名“谷哈”考及哈尼族南迁历史》,《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朱文旭、李泽然提出“谷哈”为今西昌的“邛海”,因为从语言学角度来看“邛海”古音正好读“谷哈”。[注]朱文旭,李泽然:《哈尼族祖居地考》,《思想战线》1998年第2期。笔者认为:谷哈有多指,是一个随着民族迁徙而移动的地名,不同哈尼族地区所称的谷哈可能确有不同所指,但《哈尼阿陪聪坡坡》中的“谷哈”当属昆明,笔者在元阳县箐口村调查时,村里的老人们称昆明为“谷哈”。
对于哈尼族谷歌中的“色隅”、“色鱼”、“许余”古地名,史军超、白永芳等学者认为当指大理洱海地区,因与大理的古称楪榆、斯榆,在发音上相同或相近,西汉元封二年设立益州郡时,大理之地即用楪榆之称。[注]史军超:《哈尼族文学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377页;白永芳:《哈尼族口述史地名“谷哈”考及哈尼族南迁历史》,《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但哲赫的观点是:哈尼族迁徙短歌《哈尼先祖过江来》、迁徙传说《哈尼阿培烟嘎》、殡葬祭歌《斯批黑遮》分别称之为“色隅”、“色鱼”、“许余”之地,实为今四川雅安天全县始阳镇,而非大理,该地古称“斯榆”、“徙都”,大理之“斯榆”是随蜀之“斯榆”人迁去的地名。[注]哲 赫:《哈尼考辩》,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54~56页。学术界对哈尼族古歌中的“拉煞”有两种解释:“一说指现今的元江坝子;一说北方。也是哈尼祖先居住过的地方。”[注]赵呼础,李七周演唱,李期博,米 娜整理:《斯批黑遮》,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0年,第129页。哲赫指出北方的“拉煞”是今四川省攀枝花市盐边县永兴集镇,《斯批黑遮》收录的迁徙史诗《寻找祖先的足迹》中提到的“拉煞”即此地,而非南方的元江拉煞。[注]哲 赫:《哈尼考辩》,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57~58页。笔者认为,哈尼族迁徙史诗中的地名确实存在南北方同名不同地的情况,这不能排除先人们从北方迁徙到南方后将北方地名带到南方的可能,但同一个地名究竟指的是北方的地名,还是南方的地名,要看具体的史诗内容来定,因为不同史诗中提到的同名地名会有不同指涉。如《哈尼阿培聪坡坡》中的“色厄”当指大理洱海地区,《寻找祖先的足迹》、《普嘎纳嘎》中的“许余” 、“拉煞”为北方的地名,而《杜达纳嘎》中的“腊萨”为南方的地名,即今天的元江县。
(四)迁徙过程的族群关系研究
口述史对哈尼族与其他民族的共生、交流、联姻、矛盾、战争等情况进行了细致叙述,今人对口述史中与哈尼族发生关系的民族名称做了一定考释,但研究迁徙过程中族群关系的专题成果还未出现。
对于口述史中所涉族群对应的民族,《哈尼阿陪聪坡坡》中的注释如下:阿撮——“据传为傣族,不祥”;那扎——“其他民族的统称”;腊伯——“汉、彝、白等族的总称,外族”;摆夷——“傣族” ;哈厄——“哈(读上声),此处意为鸡;厄,水。哈厄意为住在水边象白鸡样白的人”;蒲尼——“异族,一说汉族,可能指包括汉彝等族在内的多种民族先民”。[注]朱小和演唱,史军超等整理:《哈尼阿培聪坡坡》,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213~217页。白永芳、哲赫认为“蒲尼”为“濮人”。[注]白永芳:《哈尼族服饰文化中的历史记忆——以云南省绿春县“窝拖布玛”为例》,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03页;哲 赫:《哈尼考辩》,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104页。白永芳认为“腊伯”为“巴人”。[注]白永芳:《哈尼族服饰文化中的历史记忆——以云南省绿春县“窝拖布玛”为例》,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83页。《寻找祖先的足迹》提到的族群“那然”被注释为“外族名称,有的地方称‘腊伯’”。[注]赵呼础,李七周演唱,李期博,米 娜整理:《斯批黑遮》,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0年,第131页。
(五)迁徙原因的研究
根据《哈尼阿陪聪坡坡》的记述,哈尼族最早居住于遥远北方的“虎尼虎那”(红色石头和黑色石头)高山;由于食物减少,南迁到水草丰美的“什虽湖”边;由于山林起火,又南迁到龙竹成林的 “嘎鲁嘎则”;由于与原住民族“阿撮”产生矛盾,继续南迁到雨量充沛的温湿河谷“惹罗普楚”;因瘟疫流行而不得不再次南迁,来到两条河水环绕的美丽平原“诺马阿美”;由于受到一个叫做“腊伯”的民族的凯觑而被卷入战争,哈尼族战败离开“诺马阿美”,南迁到一个大海边的平坝“色厄作娘”;为了避免民族关系恶化,不久,又东迁到“谷哈密查”,获得原住民族“蒲尼”的允许,居住下来;当哈尼族人口繁衍,经济大发展时,蒲尼出于惧怕而发动战争,哈尼险些灭族,战败南迁,经“那妥”、“石七”等地,最后南渡红河,进入哀牢山区,生存繁衍。[注]参见朱小和演唱,史军超等整理《哈尼阿培聪坡坡》,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
《雅尼雅嘎赞嘎》讲述了由于彝族入侵,雅尼战败而迁离“加滇”;为避免战争而将“孟乌”让给外来入侵者;由于与傣族产生矛盾、战争失败,雅尼迁离“广景城”;由于族内矛盾,雅尼各支系相继迁离“景兰”(今景洪市);迁离景兰后,雅尼一支则交居住在“曼尾”,后来,由于与傣族发生战争,被迫迁移到山上定居;由于平坝流行瘟疫,雅尼另一支木达雅尼迁徙到山岗上定居;雅尼最大的一支则维,由于战争而迁离“尼洛”坝子,由于疾病和各族社会矛盾而离开“勐乌、勐约”,由于违反祖规招致灾祸而离开“纳米赞加”,由于发生不吉利之事而离开“南波”坝子,几经周折,最后来到“浓朗”(今勐海县格朗和乡)定居。[注]批 二演唱,施 达,阿 海收集整理:《雅尼雅嘎赞嘎》,载《云南少数民族古典史诗全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717~780页。
总之,关于哈尼族历史迁徙原因,哈尼族口述史有详细描述,弥补了汉文史籍的空白;在今人研究成果中,虽有提及,但流于蜻蜓点水,尚未有人从人口增长、生产方式、经济生活、自然地理、战争动乱、民族关系、国家政策等内外动因出发进行全面、系统、深入的分析和论证,更缺乏从深层根源的深度研究。
(六)迁徙影响的研究
在目前,哈尼族迁徙影响研究成果很少。王清华《哈尼族的迁徙与社会发展——哈尼族迁徙史诗研究》一文讨论了迁徙流动对哈尼族社会发展的影响,指出:
哈尼族是一个经历过长期迁徙的民族,它的社会发展和迁徙活动紧密相关。以迁徙为特征的历史活动几乎贯穿于哈尼族社会发展的始终,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社会发展的非稳定性。由于迁徙和定居的交替出现,经济生活平衡与不平衡的反复更迭,使哈尼族的社会发展出现周期性的破坏与重建,社会发展的进程因而受到极大的影响。[注]王清华:《哈尼族的迁徙与社会发展——哈尼族迁徙史诗研究》,《云南社会科学》1995年第5期。
王清华《梯田文化论——哈尼族生态农业》一书对迁徙与农耕文化移置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探索,认为:
也正因为长时期的迁徙,使哈尼族有机会在广阔的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中与众多的民族接触,从而形成了具有多元性特征和极富适应性的哈尼族农耕文化。[注]王清华:《梯田文化论——哈尼族生态农业》,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2~55页。
四、结 语
综上所述,哈尼族迁徙研究以族源氐羌北来说为理论基础,以汉文史料、口述史、族谱、服饰、语言等为依据,清理出哈尼族由北向南的迁徙历史线索。同时,对哈尼族迁徙史诗中重要的迁居地名做了一定考证,对迁徙时期、涉及族群、迁徙影响有所关注,对迁徙原因有所提及。但是,哈尼族迁徙研究存在不少问题:
其一,研究成果零碎松散,缺少哈尼族迁徙的历史学专题研究和系统论证。
在哈尼学研究中,语言、原始宗教、文学艺术、民俗文化等领域的研究成果已较丰硕,但哈尼族迁徙历史研究成果少而散,且观点的提出往往缺少深入、严谨的历史学论证和有说服力的论据,上文罗列的文献情况,足以令人感受到这一点。哈尼族迁徙历史研究往往散见于哈尼族其他研究领域成果之中,只是作为诸如族源考证、史诗的文学分析、谱系研究、服饰文化解读与审美、农耕文化的成因、文化融合及传播、社会制度及社会发展等研究主题中的佐证。
其二,研究视野狭小,研究观念、研究方式有待改变。
“在哈尼族言哈尼族”, 目前,哈尼族迁徙研究视野通常局限于哈尼族内部,特别热衷于在哈尼族口述史中研究哈尼族历史,而缺乏从中国民族史高度探寻哈尼族历史线索的宏观视野,缺少与西南民族史的整体发展及氐羌族群迁徙的长时段、大尺度时空背景的联系,与彝、傣、白等其他相关民族历史与迁徙的横向联系亦很少,只是在哈尼族个体中研究哈尼族,且过度纠结于哈尼族迁徙史诗透露的具体性细节,从而形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桎梏。而且,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哈尼族历史研究中存在一种以偏概全的现象,即习惯以某地区、某支系的某部著名史诗来指代整个民族的历史。事实上,并非所有的哈尼族都在讲述同样内容的历史故事,所以,我们无法,也不能够以任何一部史诗来指代全体哈尼人的历史。同时,在对哈尼族口述史的态度与运用上,存在两种极端的误区:一种是视口述史为民间口头文学,对隐含其间的历史信息不屑注意,对其史学价值不予认可;另一种是奉口述史为真理,且心态急躁,只要能够支持自身观点,不加判断就拿来运用,或只以口述史为论据,不会运用其他材料。此外,在哈尼族研究中还存在一种现象,即构筑起自己的研究圈子,排斥与其他圈子学者对话,进入孤芳自赏、没有学术交流、自说自话的研究死胡同。
其三,研究内容较为单一,更多研究空间有待开发。
一直以来,哈尼族迁徙研究内容集中于迁徙路线、口述史中的迁徙时期和迁居地,且未取得较为一致的学术意见。关于哈尼族历史迁徙原因,虽然在哈尼族迁徙过程研究中会提及,但不是一笔带过,就是流于简单表述,而缺少从历史地理学、历史人类学等角度所做的全面、系统、深入的分析和论证,更缺乏文化深层根源的深度研究。哈尼族早期的迁徙活动,不仅对哈尼民族的形成、发展和今天哈尼族的分布格局有着直接影响,而且深深影响到哈尼族的社会结构、政治制度、生产生活、民俗文化、民族交往与融合等各方各面,但是,很少有学者涉足这一领域的研究。
总之,在未来的哈尼族迁徙历史研究中,应拓宽研究视野,改变固有研究观念,探索更为科学的研究方法,正确看待、合理运用口述史,除了继续对哈尼族迁徙路线、迁居地名、迁徙时间等问题进行严谨、深入的论证外,应重视和开拓迁徙原因、迁徙过程中的族群关系、迁徙影响等新领域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