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发展”遇见人类学
——兼评《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
2014-04-09丁冠文
丁冠文
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各个学科领域内都逐渐形成了一套具有后现代主义表述和思考的理论体系。后现代主义思潮对传统人类学和“发展”都形成了影响,这样的影响成为契机并促成二者之间更多的互动与交流,建立了新的关系。
一、共同的尴尬
“发展”在当今似乎是一个司空见惯的词汇,被用来描述经济社会的变化。其特点是:以经济增长为主要目标,以现代化为主要理论基础,以工业化为主要途径,以英美等发达国家为赶超对象。[注]叶敬忠:《发展、另一种发展与发展之外》,《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发展”将世界描述成处于直线前进与变化的状态,它包括技术的复杂化、都市化、高消费水平,以及由此所带动的一系列社会及文化变迁。然而在现实中,“发展”的理论和实践却并未获得预期的效果,基于文化多样性的视角,这被归结于:“发展”的理论和实践仅注重单纯地依靠资金和技术的密集投入来改变地方和社区的面貌,而忽视了地方性的文化与制度等因素,以及乡土知识的重要作用。即使充分考虑到了当地经济因素与技术需求,这些未加考察的文化与制度因素,也可能会对发展的具体实践过程产生制约与副作用,这些,使这套西方主导的现代化变迁模式面临“水土不服”的境地,而乡土知识则被认为更能有效地解决具体的地方问题。缺乏对社区文化与制度结构的考察,会使发展实践产生盲目性,在无法有效解决地区问题之外,还存在导致当地社会进一步失衡,产生新的社会问题的危险。
在来自现实的批评之外,更激烈的批评将“发展”视为围绕“经济增长”、“财富聚集”、“科学技术的广泛应用”、“理性与规划”等概念所建构出来的概念与理论体系,并由此衍生出相关的实践与行为。这类批评认为,“发展”确有一些表征,然而,我们社会生活的诸方面却围绕这样一个体系被建构了,包括知识领域、表述与实践领域,“发展”的话语控制了我们的世界,塑造了我们的观念,并具备自我再生产的能力。在这样一种渗透到社会各方面的支配性的话语底下,最重要的是,现代化成为惟一的道路,所有国家都被视为处于同一个直线发展道路上的不同阶段,在此情况下,地方性的不同于现代化理念的生活方式、制度和文化被强权话语所排斥甚至碾碎。这类批评近乎于从认识论上颠覆了“发展”。
后现代主义的思潮不仅使“发展”面临尴尬的境地,也使人类学的很多传统原则受到挑战,其冲击不仅限于对某些具体理论范式的批判与反思,而是针对自马林诺夫斯基以来形成的、以民族志和田野调查为方法论的整个传统人类学体系的反思。首先,后现代主义针对传统人类学“客观概括”提出批评。传统人类学通过对异文化的考察,试图从人们的生活行为中总结出其背后的文化因素,并建构理论,再利用它来解释这个社会的基本特征。后现代主义者则认为,概化理论所总结出的“民族性格”不可能解释社会中个体行为的差异性与不确定性,因而无法仅凭借文化的要素来反映整个社会的特征。其次,后现代主义批评传统人类学“静态研究”的倾向,认为其静态地观察社区,不重视其历史与经济变迁,不关注文化现象背后的权力,人类学知识像是脱离了政治、经济、社会因素之外的纯粹真理。最后,人类学将他者对象化的做法,使作者游离于其所观察的社会之外,未将自身与该社会的互动和影响考虑在内,被认为与过去西方殖民国家总是以“文明”、“高级”的形象而自居的做法有所承袭。
二、新的思路
如上文所述,主流发展理论强调从经济学的视角出发看待和衡量“发展”,这些理论指导下的实践,大多都强调资金和技术的投入对社区经济社会发展的作用。这些资金与技术投入,通常以发展项目的形式“打包”投入项目区,最终通过考察项目区是否获得经济效益的提升、是否遵循科学的理性来衡量发展的效果。其所受到的批评恰好为人类学在发展中的应用创造了空间——在理论上,人类学对文化多样性的尊重以及对社会生活的细致的观察,能够修正发展话语对单一发展道路和技术理性的崇拜,并能够对发展的理论和实践提出反思,探索出更积极的发展思想与理论 。[注][英]凯蒂·加德纳,大卫·刘易斯:《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张有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页。人类学参与发展实践,能够尊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社区与人,从“他者”的眼光出发,探索在复杂的社会行为之下隐含的文化结构与制度因素,将本土之外的发展思想与实践视作外来的因素加以考察,衡量其对本地的社会、文化与制度方面的影响以及由此造成的结果,同时,充当本土文化与“外来者”之间的沟通者,交流各自知识体系的价值,促进乡土知识作用的发挥。在实践层面上,人类学研究方法中所强调的“参与观察”以及其他更有定性研究色彩的研究和实践方法的应用(虽然应用人类学同时也采取一些定量研究方法),也使因应用单一的定量研究方法而被掩盖了的社会事实能够被发掘,并能够促进当地社区成员对发展项目自下而上地参与和决策,更为贴切合理地促进项目的开展与运作(“参与观察”的理念在实践中逐渐形成了“参与式发展”的一套理论与方法)。在《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一书中,作者认为,人类学家虽然在发展领域受到压制,批评能力有限,但是人类学同样能够寻找到实现自身作用的突破口,并在保持自身价值与特色的基础上形成对发展之理论与实践的介入。
作者在书中认为,人类学方法的应用:“第一,为我们考察特定的发展项目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切入点和视角,发展项目本身即可被看做是‘社区’;第二,直接与当地人接触的‘参与观察’不具任何自上而下的特点;第三,人类学的整体观在考察社会与经济生活的时候,强调社会各方面的相关性,能够使人们看到研究对象身后所隐含的复杂得多要素的关系,将宏观与微观层面联系起来。以此为基础,人类学家可以在发展工作中扮演多种角色:第一,协调者:作为社区与外来工作者之间的协调人,并向外来者解释当地社区的文化,提醒可能的来自于社区的阻力;第二,倡导者:帮助社区形成统一的公众意见,帮助弱者发出自己的声音;第三,研究者:以专家或顾问的身份参与调查研究;第四,协助者:在所研究社区面临危机时为其直接提供帮助。”[注][英]凯蒂·加德纳,大卫·刘易斯:《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张有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1页。
三、发展实践中的人类学
人类学应用于发展领域的工作和研究,在某种意义上塑造着新的“发展”观,人类学可以在发展中开展具有建设性的工作或者提供能够质疑发展思想根基的不同视角,促进发展理论的完善与创新,提高发展实践的有效性,不断革新“发展”的理念甚至挑战发展话语的主要假设与表述。同时,发展研究也可以成为人类学产生学术成果的领域。人类学也能够通过参与发展实践,不仅作为对社区和外来文化因素进行考察,对项目的社会文化影响进行评估的有力工具,更能够使自身更多地关注动态的社会经济变化,使自身研究成为动态变迁过程大背景下的一个观察点。在参与到社区事务的工作当中,将看似抽象概括的理论与独有的考察方法应用于实践,结合其他因素共同考察社区,形成更有实用色彩和政治介入的研究,探索自身学科的新领域,形成自身学科的完善与发展。在《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一书中,作者认为,发展实践中的人类学主要关注以下几个主题:“第一,经济变迁的社会文化影响。探求社会文化结构如何在经济变迁的影响下产生变化,并最终形成新的社会平衡,使经济变迁过程当中社区以及社区成员所扮演的角色与反应得以突出,从当地人的角度来重新看待变化和发展。另外,也特别关注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性别关系。第二,发展项目的社会文化影响及其失败的原因。具体地考察发展项目,将发展项目看成是影响当地社区的一种外力,将视角直接对准发展项目本身的运作。现有的一些研究一般认为,发展项目这种自上而下的工作机制对实际的地方文化和社会复杂性缺乏敏感,很多发展项目由于地方生态状况、获取资源的机会等许多因素缺乏了解,从而采取了不合适的干预行为,使项目最终失败甚至造成灾难。第三,发展援助的内在运作机制及其话语。这个探讨揭示了发展机构中的个体的观念包括人类学家自身,以及他们与自己所在机构的互动,探讨了发展的内在运作机制如何对外部社区以及整个发展援助体系产生影响。”[注][英]凯蒂·加德纳,大卫·刘易斯:《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张有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8页。
此外,如前文所提的后现代主义对“发展”的激进的批判,还有一类研究并不一定是在“发展”的领域和范围内开展工作,不是为了解决具体发展问题而发挥自身的作用,而是针对“发展”提出具有人类学视角的批评性研究,很多研究与后现代主义对“发展”的批判一脉相承。这类研究认为前述的人类学参与发展实践,实际是对“发展”话语的再生产。有学者将这类研究称为“发展的人类学”,即“anthropology of development”,[注][美]阿图罗·埃斯科瓦尔:《人类学与发展》,黄 觉译,《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1998年第4期。并将之与上文梳理的三个主题做了区分,并进行理论上的概括。由于对决策者的认识论假设本身提出了批评,这些研究并不是要作为决策的工具。研究者不是要寻求关于发展或其影响的客观事实,而是了解发展的社会建构方式,以及它如何反过来建构了被发展者。[注][英]凯蒂·加德纳,大卫·刘易斯:《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张有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5页。
四、新的疑问
在人类学参与发展实践并试图影响主流发展话语的过程中,“发展”在实践领域产生了许多新的趋势,然而作者认为,传统话语在多大程度上被改变是难以说清楚的。以“参与”为例,“参与”的概念从一开始产生是切中“发展”话语中“自上而下”的弊端的,利益相关的人加入对与自身生活相关的发展项目的讨论,提出自己的意见并使之渐渐成为一种自我决策的机制,从而实现“自下而上”的发展。然而,当“参与”成为当今众多发展规划和政策陈述中的常见术语的时候,“参与”的真正意义似乎失去了,在项目运行中,规划者利用“参与”的方式来使得自身方案的评估合理化,“参与”似乎被主流发展话语所同化成为一种表演。
单独强调“发展的人类学”是必要的。其认为发展实践中的新变化,原本目的是改变主流发展话语“自上而下”的假设与目标,在发展实践中受到越来越多的青睐,然而这些新变化却以一种与主流范式相符合的形式存在,容易被强大的话语吞没或者同化,反而为其塑造一种表面的“合理性”而服务,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没有能够对主流发展形成真正的挑战。即使人类学在发展实践中的工作能够为彼此带来解决现实问题的出路,并促进各自学科的完善,作为局外人,“发展的人类学”这样的一种彻底解构似乎使“发展”和人类学依旧面临困境。于是,我们看到人类学一方面在参与“发展”的具体工作,形成对实际问题的介入研究,试图塑造新的发展观,另一方面又似乎在解构这一切。在这样的解构之后“没有任何道德评价与政治承诺”,没有为人们提供能带来积极变化的简单方案,表现出一种去政治化的态度。而由此所引发的是,人们很难积极参与变迁的过程,因为人们在思考变迁时所采用的术语本身是值得怀疑的。[注][英]凯蒂·加德纳,大卫·刘易斯:《人类学、发展与后现代挑战》,张有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45页。
后现代思潮对“发展”和人类学的批评,促使二者找到了彼此结合从而改变和完善自身的方法,然而,进一步的解构一方面令当前的变化再次陷入困境,另一方面这是否在一定程度上算是一种新的“建构”——强调多样性个体和多重道路存在的一种疏散的新的话语?叶敬忠认为:“我们不能期望在解构一种普世战略的同时再构建另外一种宏大的战略取代过去,并再次主流化、一元化和普世化,否则,我们就再次掉入了同样要被批判的现代化陷阱。”[注]叶敬忠:《发展的西方话语说——兼序〈遭遇发展〉中译本》,《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然而轻言“发展”的话语正在被解构并且将形成新的建构,似乎低估了发展主流话语指导人类社会、经济生活的强势地位,这种强势不仅来自于它本身的性质,也源自此种强权话语作用于社会与人所形成的“思维惯性”。人类学对发展研究与实践的参与,提倡和鼓励人们关注其他文化及在“发展”中所具有的不同选择,同时,人类学也能够提醒发展工作者对社会、经济生活的联系,以及变迁过程中人与人之间所隐含的多要素的复杂关系的关注,这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当今的主流话语,使之往更加接近社会事实、更能解决全球问题的方向走去。此过程中人类学不应忘记对“发展”的一种批评的眼光,以及在参与发展工作后对自身学科的反思,保持自身不被主流发展话语吞没的基础上,成长成为一种能够对“发展”进行牵制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