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设色吴冠中
2014-04-09葛芳
故园怀乡情
宜兴闸口镇,和若干个太湖边的小镇一样,湖风里荡漾着浅浅的清愁与宁谧。芦苇摇曳,桑树吐芽,青草滩上掩藏着一群又一群的白鹭惊飞——无法言说的美,被画家吴冠中捕捉住了,从此魂牵梦绕,故园怀乡之情成了一生永远的牵挂。
我说,明天去吴老的故居看看。朋友告诉我旧宅已经修缮,格局基本保存。热辣的天,挡不住一颗虔诚心的拜谒之旅。北京鲁院读书时,同学专程到潘家园旧书摊买了厚厚三本吴冠中画集寄回新疆。798艺术中心吴老的一幅高仿真画开价也达五六千元。江阴、宜兴本是毗邻,我笃悠悠,并不性急。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到吴老生活过的地方慢慢走一圈。
青砖、白墙、黑瓦,掩映在青山远水中,格外醒目、活泼、自然。这是宋词里的意境,“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吴冠中将它进一步物化,那桑园图中远处有人家,依依墟里烟,千万个点和线连缀在一起,形成了万物蓬勃生长的精神狂欢节。客厅中那张八仙桌色泽斑驳,但雕工精美,依稀可见少年吴冠中伏案苦读的神采,他抬起头,倔强的双眼透露出穷人家孩子要靠读书来翻身的决心。青春的草木都开花呀,哪想到他在浙江高大电机科读书时,一头竟栽在了艺术女神的怀抱里!
长条搁几上摆放着煤油灯、挂钟、收音机、茶壶……甚至听得见岁月在老宅里的走动声,嘀嗒,嘀嗒,少年吴冠中在隔壁厢房里入睡,燕子啾啾,欢快地在枝头上跳跃着,春笋在山间拔节而出,鱼儿在网中“噼啪”作响,各种声响流淌进他的梦里——“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待他一觉醒来时,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人间两大喜事等着他,赴法留学榜上有名,同时,就在这简陋的厢房里他和娇妻朱碧琴喜结良缘。
远赴法国,故园便真的成了他梦里依稀的回望。江南的气味,江南的雨声,江南的乡音,江南的灰白情调,江南块块面面相衔接的青一色……镌刻在他生命的肌理中,无论如何也擦拭不了。“白发游子故乡行,鹅群嘈嘈皆乡音”,千万只鹅顶着大红冠冲着吴老欢腾地叫着,真切又富有喜剧色彩。三两笔线条将藤蔓牵出,小院春色惹人闹,这是谁家?是老师缪祖尧的新居,还是姑爹捕鱼得了好收成重新修整了房屋?双燕盘旋,落花人独立,有蒙蒙丝雨,这样的境界最是江南。东方人生于此的世界,充满了律动感。
栀子花开了,气息馥郁,浓浓香气溢在园中。北京的文友说,爱极了吴冠中的画。北京人爱江南完全正常,在吴冠中笔下江南又更添隐秘和神韵。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情愫,仿佛暗香浮动,琐窗朱户,月迷津渡,数峰清苦……所有具备东方意蕴的美学皆能在此找到回应。这得益于吴老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探索中西方文化融合的路径。风筝不断线啊,故园怀乡情,是客厅里的一块清水方砖,是绍兴夜寂无声世界里传出的鲁迅咳嗽声,是宁波冷落街尾大宅院里飞出的灵动双燕。
《自家江山——吴冠中笔下的宜兴》,书名起得甚是有情感——自家,唯我独有的自豪感;江山,任人徜徉的逍遥感。据说,当年吴冠中斟酌之后也十分赞同这个书名,还答应来亲笔题写书名和序,然2010年6月25日,91岁的吴老驾鹤成仙,让故乡人只能在此岸悲伤并遥祝。
故乡一棵笋。吴冠中有画笋的情结,他说:“不被吃掉,便成修竹。”竹海芊芊莽莽迎风低吟,春笋翘着尖尖的小耳朵聆听时,吴老在宣纸上用水墨泼洒出一幅又一幅饱蘸情感的画——“自家江山墨里看,人渐老,沧桑变”。这是吴老的原话,读之感慨良久。
剑客侠士
2013年第3期《钟山》刊发了一长篇散文《“留法三剑客”演绎画坛传奇——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的艺术人生》,作者闵捷。文章最后还附有编辑小记,说在本文编校过程中,闻悉赵无极先生于2013年4月9日在瑞士沃州逝世,谨以此文缅怀逝者并向他所取得的艺术成就致敬。
苏州的月光如织锦,有着隐逸后的光泽度。我把这篇散文推荐给了美术专业的先生阅读。一晃眼,吴冠中已离世3年多,两位老朋友将在天国相见。有意思的是,吴老在2002年3月被选为法兰西学士院通讯院士,成为全球获此崇高荣誉的首位中国人。可是在写回忆妻子朱碧琴文章中,他觉得这些荣誉已无足轻重了,他脑海里闪现的画面是印象派大师莫奈婉谢法兰西学院提供的交椅,以及石鲁断然拒绝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抽掉其中画作的举动。吴老觉得自己不该享有法国文化部的勋章,觉得“并未到达真正的坦途,探索中本来永无坦途”。
艺术家的气节、风范、执着、不妥协全在此处了。回顾吴老的一生艺术生涯,走得何其艰险,但他就是一剑客,一侠士,不畏风雨,豪情悲壮,甚至甘于在地狱尽头进行完全孤独封闭的探索。
受艺术女神诱惑的少年吴冠中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绘画。杭州艺专校长林风眠将西方当代绘画中各种流派引入课堂,吴冠中如痴如醉,一头扑向神异的美之宇宙。后形势危急,国立艺专迁校,敌机轰炸,警报频频时,吴冠中要求管理员把自己反锁在图书馆内临摹石涛、八大等人的画册。战乱一路颠簸零落,他和朱德群等同学死里求生,期间,绘画始终是他们的庇护神。
机会来了,1946年,吴冠中公费留学到巴黎,他如唐朝李白衣袂飘飘,直抵长安开始理想中的翰林生涯一样,内心激昂飞扬!法兰西学院院士苏弗尔皮教授对于人性美的颂扬深深影响了吴冠中。勤奋、刻苦的他在清贫中大量汲取西方现代艺术的精髓。回望故乡,他有所顾虑和犹豫,可是当他所崇拜的画家梵高的话闪现耳畔时,他坚定了内心的抉择——“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于此生根发芽,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
望见天涯路,故乡的云朵飘到麦地里,谁也没有料到,那里会是荆棘丛生。上世纪50年代,吴冠中被美术界斥为资产阶级文艺观,他所钟爱的人物画被批判为“丑化工农兵”,他只能改道转攻风景画。人生处处有转机,从此,他蜚声画坛的便是吸天地之精华的风景画。上世纪60年代,文化大革命风暴袭来,他被禁止作画,“茶”是他的笔名,苦茶的滋味他尝了一壶又一壶,一个人慢慢品啜。在炼狱十年中他肝炎病发作,人生似乎陷入了绝境,突破的点到底在何处?
梵高的话,再次萦绕在他的耳畔——苦难永远没有终结!吴冠中不顾身体疼痛,以作画来自戕,他便是那鲁迅笔下的过客,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上世纪70年代,他刚背起农民拾粪的柳条筐作画架和画箱,在野外写生采风,却又陷入“黑画风波”的政治漩涡……直至1979年,他60岁,吴冠中大型个人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他的绘画事业才真正进入了丰收期。
他在井冈山、在海南、在西藏、在苏州、在黄山、在鼓浪屿……搭起画架就忘我投入,哪管风雨飘摇,哪管饥肠辘辘,哪管世人非议,他似荆轲站立在易水边,风萧萧,升腾起的寒气笼罩住了秋天的草木,他是自由的自己,勇敢、刚毅,又孤绝到底。
“油画民族化”和“国画现代化”是他一生最执着的探索。从东方到西方,又从西方到东方,土土洋洋,洋洋土土,艺术没有边界,用广博的视野、睿智的思想将之巧妙融合,倾其整个艺术生涯攀爬着。
月光下,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李白最喜欢的形态是把自己还原成一个侠客,在中国文学史上腾挪闪现。吴冠中在当代画坛上,也有同样的气质。
“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见。”写作亦是,我向吴老致意。真情侠义融进去了,水流花开皆有了稳稳当当的出口。
琴瑟合
吴冠中一生有两个梦想:一是成为画家,二是成为作家。他有文学梦,其文笔清新、自然、灵动,丝毫不逊色于当代一些文学大家。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以335页的文字铺叙了他坎坷的一生及艺术观。其中,一篇散文《他和她》特别真挚感人,读后不禁唏嘘。他以第二人称的方式追述了自己和爱妻朱碧琴的情感经历,既有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凭吊亡妻的深沉抑郁,又有巴金想念萧珊的一往情深。大师们都继承了中国文人的气质和情思:人间信有鸳鸯鸟。
朱碧琴是湖南妹子,长相却有江南人的温婉,端庄可人,从他们俩在重庆的合影中便可以判断出她的大气、淡定和从容。学绘画的都是穷小子,父亲告诫过她。她不管,执意要和这个才华横溢的男子携手共度人生。林风眠老师为他们画了一对枝头的彩鸟作为贺礼。这是个隐喻,中国人的爱情方式,大难临头也有不各自飞的典型。
吴冠中赴法留学3年,朱碧琴便留在宜兴闸口镇北渠村和公婆朝夕相处。都说婆媳关系是世界上最难处的,朱碧琴和她的婆婆却是出奇的要好,不知道用的是哪一帖良药?她定期给吴冠中写信,如沈从文坐在去湘西的木船上写给三三,只是她采用日记式的平铺直叙,没有过分旖旎的文字,家书抵万金,吴冠中则是哆嗦着拆开信,像读圣经似的逐字逐句推敲、揣摩。
吴冠中回国,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经济拮据,每个月生活也成问题。为此,朱碧琴更是精打细算过日子,不经意间,吴冠中默默瞅一眼妻子忙碌的身影,不知怎的,竟联想到《浮生六记》中的芸娘和《伤逝》中的子君,这两个典型的中国女性都带有悲剧色彩,她们的命运该不会折射到朱碧琴身上吧?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他们都挺过来了,朱碧琴从一个原先的美术门外汉渐渐便成了通晓东西方艺术的专业人士,是吴冠中在美术的海洋中手把手教会了她游泳。小口角、小怨言、小忧伤、小情趣,在这对爱人间来回闪现,组成了真实的生活场景。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他背着油画箱各处写生,这30年的苦行僧生涯是她无言一路相陪着。广西阳朔,寒风呼啸,画架根本支不住,他快要哭了,她用双手扶住画面,用身体替代了画架,四只冻僵的手相握,无语凝噎。一张著名的照片,法国摄影师马克里布拍摄——1983年,吴冠中在摇摇欲坠的黄山绝顶雨中写生,妻子为他打伞。一边是迷人的黄山神韵,一边是相濡以沫的夫妻情,吴冠中坦言:她要人,不要艺术;而他要艺术,不顾人。
我坐在木凳上,看楼下树影婆娑。她作为他绘画作品的第一读者,真诚、一针见血、权威地指出他哪些作品可以进画室,哪些应该毁掉。他衷心尊重。艺术上的坦诚相告是需要眼界和勇气的。
吴冠中说:我生平只垂青三小我:鲁迅、梵高和妻子。鲁迅给我标的目的给我精神,梵高给我性格、给我怪异,而妻子则成全我生平的思或理想,通俗,善良,美。
旧书旁。清晨。一对伴侣坎坷温情的一生,撼动了我的心灵。熬粥,看小区里来回走过的行人,面孔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还有那似曾相识的双燕,在紫藤缠绕的长廊里飞过。深呼吸。喝茶。卧室的门“吱嘎”开了,先生也起床了,一天生活正式开始。
作者简介:
葛芳,1975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获紫金山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鲁迅文学院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花城》《钟山》《上海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发表小说。著有散文集《空庭》《隐约江南》、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