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归也有声
2014-04-09周苏蔚
如此寂静安谧的村庄,空气静止般凝固,善意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但还是会担心空气被刺破,而发出震惊的爆响;远处土坡上,公鸡的鸣啼声仿佛是用线性弧度划向天际;河塘里偶尔响起鱼戏水的“扑哧”声,虽然是瞬间,但还是令人的心颤动一下。晚春完全褪尽后,初夏便以宁静的方式开始了,然而细细听去,你还是会感觉出鹅黄的油菜花在悄悄地离去后,接踵而至的是大片的桃花、梨花、石榴花相继绽开,空旷的田野顿时弥漫着浓烈的热情。
季节感染着你,大地感染着你,甜丝丝的时光就是这样随着春夏秋冬一次又一次地感染而延续。
这里可以让你的良知更清晰、心灵更沉静;虽然曾经喧闹的脚印已被岁月渐渐删去,然而垄埂间尚余留着被时光抚摸过的皱纹。
因为城市浮躁的热浪还没有侵蚀这方古朴深厚的村庄。
不是交错纵横的河汊,不是绿意透亮的村落,而是梦的记忆,梦的回眸。江南儒林诸葛八阵图古村落之行后,梦便神秘地追踪着我,无数次缠绕着我,让我已远离青春般流星的年华又逐渐虔诚地回来了。
这里出现过一座梦似的八卦阵图护村河村落。
宋绍宗已丑年(1229年),诸葛亮第32世孙诸葛维贤进士为躲避战乱,遂辞去官职率领全家老小从云阳迁至金坛儒林长荡湖东岸,建造起诸葛氏族又一个新的家园。这次定居是诸葛后裔自山东迁徙后,流亡历史的结束和聚居生活的开始,由此揭开了谱写诸葛村灿烂华章的序曲。诸葛维贤深深知道一个家族的长盛衰败与生存环境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为了保护村庄,防止匪盗肆意扰乱,原先荒僻的村庄四周遂按先祖诸葛亮的八阵图谱开挖了护村河道。在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心目中都会有着根深蒂固的桃源情绪,寻究中国历史,似乎宋朝的读书人比较突出这样一种喜好。在维贤先生看来,寻求一处安宁幽静的处所是他这一辈子人生最大的愿望所在。八阵图村落8个自然村,按照八阵总阵图并融合了天文、地理、数学、兵法,由一个总阵和八个分阵组成,分别是: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八个分阵纵横有致,经纬有序,走进河道相互交合成的8个村庄,犹如落入迷宫。就说天覆阵,天覆阵是三三制式,东西南北望去是三个队列,整个队列互相穿插连环相扣,前后呼应左右支撑,不仅行走移动灵活,而且四时之合还变化无穷。东西南北长短间隔有序,弯绕曲直,明道暗坝巧妙布阵。陌生人看了是很难找到最短的行走捷径,必须绕道方可进村;而村上知晓机关的人,紧急时刻却能快速进出。
800年过去了,我试图寻觅它湮灭于沧海桑田的最后几丝涟漪。
古时金坛儒林的诸葛八阵图村落可能已经难以再现,但是我感觉河道相互间的串联,除了可防御盗贼外,这种临水建村的精巧设计,更多的还体现出传统的美学精神实质,包含着诸多民俗风水的寓意。江南不缺水,然而将水做成画卷,做成人文情怀,恐怕是饱读诗书的诸葛维贤先生独到的梦境。淙淙清水潺潺流淌与你相伴,七弯八拐犹如一条玉带从一户人家穿过另一户人家,把8个自然村每家每户紧紧融合为一体。一幢幢青砖瓦舍、庭院跃动于水池,贯穿全村又独自伫立成趣,堤坝、闸口、吊桥,展示出一抹水墨色素。河涧春来绿柳拂面,夏至风动荷香,秋来天高水澈,冬临银妆素裹。人在画屏中耕作、纺织,你会不由地发出惊叹:哟,好个江南田园诗情画意。这方水土养育了一个家族、一个姓氏,深深地影响着世代子孙并创造出无愧于先祖的业绩,留给我们心灵一份无价的历史文化遗产。八阵图村落成为这方土地中历代人们的生存意识和繁衍发展的源泉,也成为诸葛家族的一种人格张力和精神风貌的象征。依靠水绕村,户户清泉流,古村落尽显和睦谐趣的勃勃生机。巧夺天工的设计不仅给居家者劳动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方便,而且水的环绕还具有调节气温,排涝抗旱的功能。不知诸葛维贤这种科学的生态环境意识能否给现代人的思维产生一点儿震动。历代诸葛氏的后人们,年年月月在岸边浆洗,在水边倾诉,在埠头垂泪,在桥头眺望远方的亲人,在坝闸上叹息似水的年华。子孙们在镜花水月中发奋研读,自圣贤书中寄托祖先仕途报国保家的梦想。
可是,当我踏步废墟的村落间,凝视着诉说辛酸的残垣断壁,好久好久,心绪才能进入虚静状态。
在人类经历岁月磨砺的过程中,文明总是伴随着牵肠挂肚,伴随着撕心裂肺,八卦阵图村落就是在这样一种时间回响里无数次地颤抖过、挣扎过、惊悚过。太平天国长毛造反,野蛮而又强悍的冷兵器,使古村落如恶梦般遭受了粗粝的毁坏。清光绪五年,也就是结束了太平天国13年统治之后,在一个严寒的冬日,诸葛村民用家族庄严的祭祀方式敬奉当年所有战死的冤魂,并隆重地在村边万人坑旁立下了一块纪念碑,“万人墓——为纪念同治贰年兵燹殉难”,告诫后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喝什么样的水,无论踏什么样的土,都不能有罪恶之态。我们追寻和平,不需要战争。生命之泪,抗争之泪有浇灭血雨腥风的勇气,诸葛村民虽然用八卦阵阻挡箭雨拦截金戈,然而他们寻求和平,他们渴望和谐,战争并非他们内心的需求,也许这就是三国时代羽扇纶巾的先祖所赋予的智慧实质。
抗日战争的战火同样燃烧到偏僻的诸葛村。或许是因为村里出了两个抗日英雄。一位是诸葛怀勤,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少将师长,在前线正面战场和日本鬼子奋勇作战,杀敌无数。一位是诸葛慎,新四军16旅47团团长,在大乡绅诸葛锁连50多条枪的支持下,热火朝天打游击,偷袭日军,让鬼子视诸葛村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数次扫荡来回拉锯。先后将受伤的28岁的新四军战士诸葛定生和诸葛慎的爱人林心平大卸七块,丢进硝镪水;将18粒子弹倾射在22岁的诸葛祥元瘦弱而刚强的身躯里。猛烈的炮火终将诸葛宗祠的“谨慎堂”、“关帝庙”等经典性建筑物化为废墟。
我很难理解,妄想建立大东亚帝国的日本是否清醒地思考过,应如何担当人类历史文明的责任?这么一个常常雄心勃发的国家,为什么总是喜欢理直气壮地侵占别国领土后再残忍地毁坏文明文化?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1945年美国大规模轰炸日本前夕,盟军司令部专门邀请中国古建筑专家梁思成,请他将日本重要文物古迹列表并标注于地图上。梁思成和罗哲文辛苦了一个月,送交地图时郑重提醒:如轰炸不可避免,请对京都和奈良手下留情,因为这里的古建筑艺术属于全人类。事后美国在东京、名古屋、大坂各投下2千吨炸弹,城市变成火海,但是京都和奈良幸免于难。日本侵略者如果知道此事,不知会作何种感想。
将一个宗族的命运投入滚烫的燃烧中,是一件可悲可叹的事,然而可喜的是,激荡的风云叩探出诸葛后人坦荡豪迈的胸襟,悲凉而不失雄浑,凄怨而不失坚韧,岁月雕磨出他们辛酸的阅历,令人敬佩。
聪明智慧、勤劳勇敢的先辈们在中国瑰丽锦绣的大地上,创造了难以数计的光辉灿烂的文化。古建筑、古村落是在传递人与自然的和谐,把中国传统儒道学说“天人合一”的思想融入其中。作为传统的农业大国,今天尚存有68万个村落,可惜的是平均每天在消失20个村落。面对轰轰烈烈的改造建设,不少文化遗存濒临消解,面临香消玉殒的困境。中国古村落之多、地域分布之广为世界罕见,这也是五千年文明古国的骄傲和自豪之处。看着诸葛村的八卦阵图护村河,我的内心感觉无比温柔,依旧还思念出许多童年的趣味。孩提时秋日里放飞风筝,夏日间摸鱼捉虾,月光下看着眨眼的星星听老人叙述老屋、祠堂、庙宇里发生的讲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山水寄情于中国文化传统中。走过古村落的每一座小桥,踩上每一块砖石,触摸每一方碑牌,其实就是翻动了一页又一页的历史。虽有泪珠血痕,终究难以消逝,因为它是寄托着我们理想精神的家园。
许多人喜欢到江南寻梦,说是因为这里有昆曲,可以寻到柳梦梅与杜丽娘;说是因为这里四季分明,可以踏雪赏梅、摇桨摘莲;说是因为这里有黄梅雨,可以闻到丁香姑娘散发的白兰花香。所以说,生于江南的诸葛村,无论梦怎样模糊弥散,它总还是潜伏于我们的心底。
我想,因为梦里有你,我会再来,倾听梦归的声音。
作者简介:
周苏蔚,省作家协会会员,金坛市作家协会主席。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试图以此来抒发内心的感受。后一直从业新闻媒体,便将文学创作收箱纳柜,然而现实的生活还是给了他许多灵感。2001年起又有模有样地创作了散文、小说,发表了《雨花》《作品》《青春》《太湖》《翠苑》《上海旅游时报》等报刊,偶而也获一些奖项,聊以慰藉那颗已不年轻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