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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马石人的背后

2014-04-09戴中明

翠苑 2014年1期
关键词:英宗景泰于谦

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说,在故里苏中兴化的西鲍、钓鱼一带散落着一批石人石马。这些石人石马半躺半立在残墙断壁间,以一脸的威严和一腔难解的高深莫测翘望世间,那种莫名的神秘力量让童年的我感到很害怕。直到成年后我才知道,这是几处被盗挖的明代古墓葬,墓地被铲平了,残留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在清冷的岁月中以无尽的幽深和玄秘,把难解的谜留给了后人们。

石人石马多见于古代帝王陵寝和一些功勋卓著的文臣武将的陵墓前。“石人石马在浪舟,大仙留下几千秋。飓风呼呼无毛动,狂鞭怒打不回头。”如一代帝王朱元璋,生前逐鹿中原,死后也要统帅由强悍的石人石马组成的“石头军”纵横中华的历史,明孝陵前的石人石马把笑傲四方的热血与豪情凝固成了风雨岁月永远洗不褪色的生命本性。

那么故里这群石人石马,又隐藏着怎样的信息?

这次我终于有机会去作一回认真的探访。在兴化市文史研究人员张培元先生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了位于兴化城郊的西鲍乡。

一进入西鲍乡的沙家、平旺、张家等村庄,一批散落在河边、地头或立或半掩埋的石人石马、石龟石兔,斑斑驳驳守着他们残破的梦想,对着凄清的岁月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故事。

我摸了摸一尊石龙,在其爬满岁月的青苔里一不小心碰到了其破损的记忆。这叫驮碑龙。古代龙生九子,其中一个叫赑屃的儿子很能负重,能够驮得起三山五岳,由其为墓主人驮碑意在表彰主人功绩,故又称其为驮碑龙。驮碑龙的碑文已经模糊不清了,可是驮碑龙依然在寂寞的荒野翘望苍穹,把自己无言的告白凝定成乡野里一种遥远的记忆。

这是一片被人遗忘的荒野,没有几个人知道这石人石马的来历,没有几个人知道这里曾拥有过72座古墓的森严气象,有的只有疯狂挖掘和淘宝,让曾经威势横贯乡野的不可一世的石人石马,被随意抛掷河滩地头,用凄孤的眼神把岁月望成了哀伤的河。

那么,这曾有72座古墓的主人究竟是谁呢?古墓,究竟埋藏着怎样的故事?

我们来到了沙家村的一处窑场前,在堆满砖坯的一片场地上,一尊石马赫然而立,据说这里就曾是一处古墓址。

听说我们来探访古墓,一群老窑工赶忙围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这座古墓在大跃进时代就是他们亲手开挖建窑场的,墓地有四五亩大,石龟石鱼石羊等或被他们带回家建房垫了墙基,或随处乱扔,一尊高大威严的石人就是他们抬着扔到前面的河里的,至今这石人仍深埋河底不见天日。我问,你们知道这墓主人是谁吗?他们则茫然地摇摇头。

随行的张培元先生一语激起千重浪:这墓的主人是明代五朝元老、兴化籍宰相高谷。

众人一阵轻叹。

据兴化文史研究人员多年考证,加上高谷后人对其墓地方位的指认,这里正是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力主迎回被俘的英宗、名扬朝野的一代宰相高谷墓地。

兴化明朝一代,曾出过三位宰相,高谷、李春芳、吴生,每一个都是兴化历史的骄傲。世事沧桑,数百年的历史风云变幻,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的谜。高谷之墓,又隐藏着怎样的信息呢?

我问在场的老窑工,当年挖墓有无挖掘到什么?他们答,是空墓,里面什么也没有。张培元先生解释说,古代一些权臣名宦习惯建墓下墓,就是墓开后首先挖到神道碑,下面便是棺柩,如果棺柩是空的或很本无棺,则再下面往往会有真墓室。

一位老窑工突然回忆起来说,他们当年曾挖到一块刻满字的墓碑,被他们搬到邻村张家村作桥板了。我们忙说,此碑还在不在,窑工说,还在。我们如获至宝,赶忙随窑工赶往张家村。

悠悠小河,一座老桥,一代宰相高谷的墓志铭竟阴差阳错地被村民当成了桥板,漫漫数十年,饱经风雨的侵袭,这是否是对历史的一种讽刺呢?

墓碑的文字已经非常模糊了,但张先生经过辨认依然读出了上面的字“高公神道碑”,下面是高谷的谥号、官衔及简要生平。我们一行人大喜,张先生更是惊喜。我们此行,为高谷墓的认定找到了更为直接的证据。

据悉,高谷死后曾在西鲍乡建了72座疑冢,其中只有一座是真的。一个在历史上曾经显赫的堂堂宰相,死后为何要故布疑阵?这,无疑是一个历史的谜。

走进高谷的生平故事中,我发现写满的都是“举止端庄”、“进退有道”、“忠结主知”之类的字样,看到的是风雨动荡的政局中,一个老成持重的臣子由中书舍人到谨身殿大学士一路艰难爬行的疲惫身影。高谷确实是不容易的,一路磕磕碰碰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五朝。按理说其以“五朝元老”之尊足以纵行朝野了,可他依然活得谨慎低调。为避免遭致政敌的攻击,他一生极尽俭省,遇雨则退靴卷裤,提袍赤足归,赴公宴常穿着打补丁的锦袍,以至被人笑为“高学士锦上添花”。位至台阁,也仅“敝庐瘠田”而已,其所居的“元老虎”、“湫隘特甚”,竟简陋得与民居无异。在皇帝面前,高谷更是谨言慎行。一个位极人臣的一代宰相,为何如此严重失声呢?

放眼明朝几百年的大局,尤其是波涛汹涌、变故频发的正统、景泰两朝,高谷为求自保,或许只有这样选择“失声”。正统年间,外有蒙古瓦剌犯境,内有宦官王振祸害朝廷,及至“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瓦剌兵临城下,大明王朝已是风雨飘摇了。在政局变动之际,人人自危,岂敢多言。幸亏于谦振臂一呼,拥立英宗之弟祁钰继登大统,并积极组织抗敌,方才稳住政局。英宗被赎还后没几年,突然在石亨、曹吉祥等人的拥戴下发动“夺门之变”,废黜景泰帝。复位后的英宗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清洗前朝大臣,敢于发声、过于招摇的名臣于谦、陈循、王文等或被杀或被流放。血雨腥风中吓出一身冷汗的高谷又躲过人生的一劫,心想幸亏自己没多发声。

然而百密一疏,再不发声的人总会有疏忽的,在风雨变局之际,高谷想起还有一事可使自己身陷危局,那就是景泰帝“易储”之事。景泰帝成功登位后不久,急于废弃英宗的儿子而欲立自己之子为太子,便收买大学士陈循、高谷,赐给他们白金各百两,还封高谷为“太子太傅”。高谷岂敢抗拒,不得不签字画押表支持。这位老臣是无奈的,25岁考中进士的他洞察时事,一世聪明,然而却空负济事之才,在关键问题上不得不装聋作哑。难怪邑人郑板桥面对官场乱局而发出了“难得糊涂”的人生慨叹,“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男儿的喟叹是沉重的,高谷的“不发声”写满了多少人生沉淀的内容。

在英宗清洗前朝官员之际,高谷念起此事,更不敢栈恋相位,便上书英宗,乞求告老还乡。英宗叹曰:“谷,长者。”英宗恩准,赐金帛袭衣,并赐敕奖谕。此“奖谕”意味深长,在称赞中透着隐隐的威胁。前半段讲了一通 “以智识文学,执经事朕”、“怀旧之私实有切于朕意”,后半段话语一转:“卿之归也,日与亲戚故旧徜徉邱园,展契阔之深怀,道朝廷之盛事。清风高致,足以励廉而革贪;盛德雅望,足以敦化而善俗,则卿亦永有终誉焉。”其意是警告高谷归里后收住嘴巴,否则就难以“永有终誉”。高谷又是一惊,归里后自是绝口不提政事,依旧坚持不发声,依旧活得谨慎小心直至终老。

然而,一个人活在世上,是不可能不发出自己的声音的。高谷也是发过几次声的,一次是景泰帝登位后,高谷极力支持于谦遣使迎回英宗的主张,并力主“礼宜从厚”。一次是大学士陈循因自己儿子未考中而攻击诸考官。高谷受命复阅,并仗义执言:“贵胄与寒士争进,已不可,况不安义命,欲因此构考官乎?”正是这些发声,让明史留下了他清晰的印记,当然也正是这些发声,使他遭致陈循等人的憎恨和挤兑。发声和不发声,都是如此之难!

这里,不能不提一下与高谷同朝为官的于谦。土木堡之变后,朝廷群龙无首、一片混乱,社稷危在旦夕,谁也不敢出头,独独于谦站了出来,他要立英宗之弟继位撑起大局。更换主子,在中国古代是个死罪,而他却大胆喊出了“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呼声,就凭这一声春雷滚动般的震响历史的巨喊,于谦就足以不朽于中国的历史。他果敢率兵击败瓦剌,保卫了国家,稳定了朝局。

于谦性情刚烈,想说就说,一生得罪人无数。当年宦官王振叫人暗示他送礼,他却举起长袖笑道:“带有清风!”并作诗一首:“手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王振于是怀恨在心,一次借机将于谦抓捕入狱,差点要了于谦的命。

在中国古代,敢于发声的人常常是没有好结果的,以于谦之智则早已料到了自己已险象环生。扶景泰帝登位并稳定大局后,有人劝他赶紧功成身退求自保,而他却再次发出了足以振聋发聩的心灵的声音:“这一腔热血,竟洒何地!”这一声置个人生死于度外而保社稷的呼喊,足以穿透封建时代的茫茫夜空而照亮他全新的人生景象。于谦,是中国封建时代少有的伟男儿,他凭着自己的声音把自己站到了危局中,也把自己站成了一种历史的风景。林则徐评价他“百世一人”,全不为过。

英宗复位,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于谦。同时被杀的王文“辩不已”,于谦在一旁笑道:“辩何益”,这一声轻笑蕴含了多少人生的大气!于谦死了,他是吟咏着他的《石灰吟》走成他也走成封建时代的绝响的:“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人,还是要说话的,即便粉身碎骨,其声音却以其浩然大气穿透时空,成为一种历史,留了下来。

据说于谦被杀后,阴云压城,天下冤之。大太监曹吉祥的手下朵儿到于谦被杀处洒酒祭奠,痛哭欲绝。曹吉祥挥鞭怒打之,可次日他依然恸哭洒酒。都督同知陈逢冒死收殓于谦,并葬于其故里杭州三台山麓。

杭州西湖,岳飞和于谦,一个葬在北山西霞岭,一个睡卧南山三台山,一个“抬望眼仰天长啸”,一个“粉骨碎身浑不怕”,这两个敢说话的人都死了,可是他们死得其所,死得轰轰烈烈,他们成了一种风景。青山隐隐,话语沉沉,在美丽的西子湖畔,他们一南一北相辉映,世世代代为人们所景仰。

思绪又回到故里。高谷一生活得谨慎,活得低调,即便死后也依然谨慎小心,建起了72座疑冢故布疑阵,生怕政敌挖出他。然而政敌没有挖,却被他纯朴的乡亲挖掘、铲平了。岁月悠悠,荒草萋萋,当地人已经没有几个知道这里是高阁老之墓了,仅有残留的石人石马已被岁月风干了的冷泪,遥望着当年72座古墓的庄严与威势,这与虽没有什么排场与奢华却人来人往的于谦墓成了鲜明的对照。其实,一个人的位置是靠其话语站立成的,貌似气象森严的石人石马是撑不动历史的内容的,没有话语的内容,石人石马最终会被遗忘在空白的荒野。或许高谷做梦也没想到,一生恭谨侍奉皇上而无过的大明宰相,死后竟落得如此的凄清和寂寞。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邻近的钓鱼镇新华村,当地村民竟将一尊石人搬进了土地庙,称之为石人菩萨。石人也因此阴差阳错地在这里无端接受了几十年香火的供奉。此中滋味,几人能知?

中国人讲究中庸之道,不喜张扬,平安就是福。然而浩浩荡荡的历史,终究是要以有棱有角的人来写成的。人活在世上,还是要说话的,有什么样的话语,就有什么样的人生。一个没有自己话语的人,就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完整人生。用自己坚实的话语把自我树立成一种人生的风景,这样的风景在生命中最耐看。

高谷是一位宽厚、仁德的长者,我们似乎不应过于苛求一位古人,然而历史是最为无情的东西,你不留点东西给它,就会被它所遗忘。

人生百年,江水滔滔,在故里的石人石马前,我遥对时空阅读、咀嚼着岁月留下来的一种特殊的话语。

作者简介:

戴中明,江苏兴化人,江苏省作协会员、泰州市作协秘书长、泰州电视台栏目制片人。多年来已创作以少儿文学为重点的各类作品一百多万字,作品曾获文化部主办的全国第三届“蒲公英”儿童文学奖、新闻出版总署主办的全国第六届优秀少儿图书奖、孙犁散文奖等。已出版小说集《怪僻的客人》《酷的故事》,散文集《草根的声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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