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出来的思念
2014-04-09孙月红
音乐在纪念馆展厅的上空缓缓弥漫,耳语般如泣如诉如吟如歌,他独自坐在展厅的中央,头颅低垂,眼帘微阖,双耳竖立,静默得犹如一尊思想者的雕塑。他那音乐家特有的灵敏的耳朵正在分辨和记忆音乐的音色、音量、音高节奏,还有音符间千变万化的组合,从他的面部表情中我们感觉到了他的内心情感,他听到了声音的色彩,他触觉到了父亲的温度,他看到了那旋律勾勒出的一幅幅悲壮的情景。
此刻,纪念馆展厅的门外陆续来了一些观众,观众们很默契地停在了门外,我们屏住呼吸,看着他,静静地听着从展厅里飘散出的音乐,那音乐潺潺流水般地从我们的心底慢慢流淌,中国近代史的画卷一幅一幅地在我们眼前展开。
一个刚刚到来的中年观众低声地惊叫:吕其明!
是的。他是吕其明。著名的作曲家吕其明。
他为雨花台烈士纪念馆,也为他的父亲吕惠生烈士刚刚创作完管弦乐组曲《雨花祭》。这组乐曲马上就要随着新建的纪念馆一起接受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们的检阅检听。吕其明在试听展厅里的音乐效果。
一
多年来作曲家吕其明心中藏着一个愿望,就是要写一部音乐作品献给为民族解放而献身的英雄们,包括自己亲爱的父亲。当他晚年接受这个特殊任务时,吕其明有些兴奋,如同当年接受《红旗颂》创作的心情一样。所不同的是,当年创作《红旗颂》时吕其明刚刚35岁,虽然之前已创作过《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谁不说俺家乡好》《微山湖》等大众耳熟能详的歌曲,但创作这样的管弦乐序曲还是第一次,他兴奋中带着紧张。如今,吕其明已是中外著名的作曲家,兴奋中带着些激动。他要将多年来对父亲的思念对先烈的崇敬化作曼妙的音符播向世界。
吕其明离开南京回到上海,开始了他半年之久的艰辛而激情的创作。
34年前,吕其明接受《红旗颂》创作任务时,心潮激荡,夜不成寐。那时,一次次回忆的是战火纷飞的战场,是迎风飘拂在北京天安门上的那面红旗,他是噙着热泪,用饱含深情的笔,写下了《红旗颂》的第一个音符。这部交织着血与火、信念与追求、奋斗与牺牲、胜利与光明、沉思与激情的交响诗篇,已被列为20世纪世界华人的音乐经典。吕其明用他对红旗最为直接和深刻的生命体验,写就了这部华彩乐章。现在他将要创作与《红旗颂》同样题材的《雨花祭》。如果说《红旗颂》颂扬的是1949年10月1日飘扬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的第一面红旗,那么《雨花祭》就是吕其明敬献给为天安门城楼上竖起第一面红旗而牺牲的烈士们的一曲颂乐。陷入沉思的吕其明,一次一次地回忆着纪念馆陈列着的父亲容貌,回忆父亲的革命经历、父亲的英勇牺牲。父亲吕惠生早年任国民党安徽省无为县政府建设科长时,曾用别人送他的300块银元在家乡安徽无为的一个公园内建造了一座小亭,亲笔命名为“洗心亭”,以告诫人们要杜绝肮脏的受贿行为。父亲还在一首《七绝》诗中抒发了这种愤懑之情:“孳孳货利已根生,哪得人人肯洗心。只有铲除私有制,人心才可不迷金。”那“洗心亭”虽然早已不复存在,但在吕其明的心中却永远是一座神圣的丰碑。
根据纪念馆的展线与陈列内容,作曲家初步决定将创作60分钟,有15个乐章的背景音乐。颂扬、缅怀的情感贯穿于音乐始终,初步的音乐构思就形成了。这部管弦乐组曲的创作将是国内的首创,专门为纪念馆创作背景音乐的首创。一个艰巨而具有挑战性的任务等待着这位70岁的资深作曲家去完成。
二
吕其明毕生钟情于革命历史题材的音乐创作。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爱国主义是吕其明创作的永恒主题。10岁时,在新四军的父亲鼓励支持下,吕其明也参加了新四军。吕其明是新四军里最小的战士,虽然得到部队首长及战友们的照顾与呵护,还是常常想家。想父亲时,他就会拿出父亲送他的小手枪,一把德制的叫“掌心雷”的小手枪。那是他参军的第二年,父亲为了鼓励他努力工作勤奋学习送他的。这支手枪陪伴着他十个年头,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纪念品(解放后吕其明将手枪交给了公安部门)。吕其明15岁时,父亲在南京牺牲了。他经历了父亲牺牲的切肤之痛,经历了母亲深陷囹圄的无奈之恨,他有着深厚的生活与情感积累。音乐与经历已经让吕其明从平凡琐碎中摆脱出来而进入到一个纯净的人格境界。每个凝重的音符都是从作曲家心灵中流淌出来的。我们的精神与灵魂从这些音符中得到了启发与升华。
杰出的作曲家之所以伟大,是因其作品歌颂的是祖国是人民是大爱是人类的理想。
现在作曲家正在酝酿着一部歌颂英雄的大作品。
作为烈士纪念馆的背景音乐,在长达60分钟,有15个乐章的音乐中,不能有很大的戏剧性起伏,不能太快太慢、不能太强太弱,更不能大起大落。这种背景音乐不同于舞台演出的器乐曲,也不同于影视配乐。观众一进入纪念馆就听到她,而且是全天候滚动播出,作为背景音乐而存在,人们在看英雄事迹的时候,音乐不能去干扰他们,只能陪伴着他们,起到一个潜移默化的作用。进入纪念馆的观众,情感和情绪绝非是单一的,有庄严,有肃穆,有崇敬,有缅怀,有悲切,有奋进,有感悟,还有苍凉感与悲壮感。因而作品的结构,调式、调性及乐器的选择等方面要有所变化,更重要的是在民族的神韵和情感的深度上下工夫,要使旋律既有悲壮的美,也要有崇高的美,使观众产生共鸣,在音乐的伴随下一路观看下去。对于吕其明来说,这是他感情投入最深的一部乐曲之一。但这么多的制约使他犹如带着镣铐舞蹈。这就给60分钟音乐长度的写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吕其明担忧,这么长的音乐没有了强弱快慢起伏对比的变化,音乐写出来还能有人听吗?在展厅特殊条件的要求下,作曲家必须把音乐纳入纪念馆整体设计中的一个适当的地位,不能显示其独立性,不可以喧宾夺主。
作为纪念馆的背景音乐,在列宁格勒的卫国战争纪念馆中,播放的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乐中的第四乐章。专门构思创作这种背景音乐,作曲家无可借鉴。
作曲家进行了深度的构思。《雨花祭》音乐并非绝对的平缓,虽然它没有大幅度的起伏对比,但作曲家在其局限之内可以运用其他音乐手段,使观众耳中不强烈的音乐,随着陈展的内容,时时如潮水般地涌起,震撼着我们的灵魂。这就需要作曲家不仅有情感的投入,还要有技巧的功夫。
三
作曲家的情感蓄势待发。
清晨五、六点钟吕其明即伏案写作,晚上八九点钟他还在灯下激情地书写,父亲的一首绝命诗常常在他创作的间隙脱口而吟:
忍看山河碎?愿将赤血流。
烟尘开敌后,扰攘展民猷。
八载坚心志,忠贞为国酬。
且喜天破晓,竟死我何求!
作曲家积蓄已久的情感宛如岩浆般喷涌而出。
在作曲过程中,他的情感激起过无数次的起伏跌宕,伴随着澎湃的激情、思念的泪水。然而,作曲家不能将自己蓄积已久的情感尽情地挥洒出来,因为音乐不能有爆发性的宣泄。作曲家的激情几乎是被压抑着一点一点地喷薄而出。在技术上,与《红旗颂》那号角似的曲调不同,《红旗颂》气壮山河,史诗般地再现中国革命的历史画卷,而《雨花祭》既有崇高、深沉、肃穆、悲凉的韵调,又有壮丽、安详、委婉、耳语般的温馨,音乐虽不强烈却需要有超强的力度感,在不知不觉中把观众引入真实的情感境界,让进入纪念馆的每位观众都经历一次灵魂的洗礼。
半年以后,一部长达60分钟,有15乐章的管弦乐组曲《雨花祭》在吕其明上海的寓所中诞生了。创作完了《雨花祭》,吕其明找到著名指挥家陈燮阳与上海交响乐团近百位演奏家,他们倾心地为《雨花祭》排演录制了音乐。音乐录制好后,吕其明无数次地谛听,如同一位老年得子的父亲欣喜不已。这部倾注了吕其明极大心血和情感的作品在音乐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她是吕其明晚年的一部心爱之作。
四
音乐在展厅的上空响起,那深远的时空隧道中传来了沉重的低音区音乐,中国革命历史上悲壮的一幕出现了,黑暗,战斗,挫折……音乐越来越低,似有似无,是作曲家向父亲倾诉,是观众与先烈们的无声对话。
音乐在展厅的上空回旋,那徘徊于中低音区的古琴长笛上的震颤的旋律与含恨带怒的无词歌,是音乐传达了先烈们在苦难中的求索,传达先烈们的千古遗恨。
音乐在展厅的上空弥漫开来,最具力度感的铜管吹出了战斗的号角,宽广的节奏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我们听到了春天的声音,听到了春日最细微的气息。音乐变得抒情,传达了作曲家对先烈的无限思念,对战争的反思。
音乐把观众一步一步地引入历史的深处;音乐又把观众一步一步地引向明朗的今天。
作曲家非常出色地运用了音色的对比。弦乐出现了,此时最富表现力的是弦乐;铜管出现了,此时最具力度感的是铜管;木管乐器从众多的声音中脱颖而出。是的,木管组是作曲家的调色板。长笛、单簧管、双簧管、英国管;还有民族乐器的古琴、管子以及人的低声,一一地出现了。木管使各种乐器突兀出来,在木管的背后,是具有表现力的弦乐的支撑,木管与弦乐的交织辉映,将作曲家的乐思如盛开的牡丹花瓣缤纷展开。
美妙的节奏,出神入化的音符,是来自天堂的启示。音乐使观众心弦颤动,成为观众与英雄事迹交流的最好媒介,将这种人神交流,融化在神奇的乐音中。
音乐内在的生命之火,随着观众的情感燃烧起来,观众写下了这样的留言:音乐使我们泪流满面。音乐给了我们精神力量。音乐使我们变得高贵。
作者介绍:
孙月红,笔名子图,居南京。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纪实文学《生死记忆》曾被《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文汇报》《新民晚报》《现代快报》,以及中国作家网、人民网、光明网、凤凰网、国防部网、新浪网等几十家报刊、网站连载评介,并获金陵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