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的繁华
2014-04-09朱朝霞
一、风衣的殇
女人的很多东西都是一种修饰。
装不了多少东西的坤包,从不放物品的西裤口袋,披发不是因为没时间梳理,抹了一层的唇彩也只是为了让裸露的唇色若隐若现。她们所有的看似随心无意的修饰都有着最为现实的意义。打扮妥当的女人立在大街上,给城市披上了一层轻薄亮丽的外衣,到了晚上尤其好看。再粗糙的街景都有了柔和的轮廓,那些灯火都像是被打碎了溅出来的。
田慧和王倩倩在路边的小摊上坐了,点了两块钱臭豆腐和十几根海带水煮鹌鹑蛋,这些小摊挤在繁华的街市里,却一点不显得寒碜。相反,它们很坦然。王倩倩的眼睛一直往四处看,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依然背挺得如同坐在高雅的酒店,捧着麻辣烫的小杯子像一杯红酒。她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四下捕捉,忽然用脚踢了踢田慧的休闲鞋。
你看你看,别转过脸,悄悄看。
田慧轻轻扭过脑袋,一个女人穿了件黑色的风衣,墨镜,紧紧束着腰带的下面,是两条修长的腿,穿着细密小格子的黑丝袜,正小心翼翼跨过马路上的水渍。不远处一辆银色轿车上下来一个胖子,敞着西装替女人拉车门,用肥厚的手掌挡着车门框,女人像一条有棱角的蛇,闪进了车里。
王倩倩经常拉着田慧去逛夜市,她似乎特别喜欢路边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还有那些在夜色里分不出真伪的假名牌。王倩倩喜欢看风衣,她觉得穿件质地优良的风衣是件很高尚的事,自己的高尚可以快速远离那个让她一想起来便烦躁的家。夜市里的东西很新潮,更重要的是便宜。王倩倩买了一件卡其色风衣,有灰白的苏格兰格子衬里。
其实这件田慧也看中了,只是不好意思跟王倩倩买重样的。最重要的,是自己穿得不如王倩倩好看,王倩倩瘦高,天生的衣架,而田慧刚有些胖,把衣服撑得满满的,大号太大,中号有些紧,再三看看便作罢了。
上世纪90年代末的韩流席卷了整个中国,也包括这个小城,HOT组合的大幅海报贴满了学校门口的音像店里,也包括那些像斗篷一样的衣服,腰线掐得高高的。田慧心有不甘,在路边的一个小店里发现了一件果绿色风衣,韩版的款式恰到好处地藏了她的粗胳膊和宽臀,拿起标签一看,心里盘算着口袋里的钱和不多的生活费,一咬牙还是买下来了,因为那风衣看上去真地很适合她。王倩倩有些不高兴,她知道这不高兴从何而来,对于有高尚品质的人来说,这种不高兴是不应该的。于是王倩倩便夸赞了这件果绿色风衣,然后说要请田慧去吃路边的麻辣烫和臭豆腐。
王倩倩忽然从鼻子眼儿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田慧明白王倩倩的意思,从她不屑的神情和那鼻子里的哼哼声便知道了,王倩倩说那个女人是“鸡”,可田慧不这么看,她宁愿想信这是个交了好运的漂亮女人,那个肥厚的手掌里是一片和煦的温暖阳光,王倩倩听了便笑了,她没说田慧是多么纯粹无知。但她心里一直暗暗地下了决心,这个决心似乎与那个黑风衣黑丝袜无关,但又的的确确因此而生。
田慧知道自己长得有些欠缺,大方脸上有几粒雀斑,眼睛也不大,虽然她每次看人都会有意识地把眼睛睁大,但还是比不上她的同学王倩倩。还好,田慧的皮肤很白,再加上齐到眉的刘海,让她的小眼睛也平添了些可爱的感觉。
田慧的家境很一般。父亲是酒厂的工人,每天回来身上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似是汗水,又好像不是。母亲在一家药店里帮别人卖药,整天穿着不洁的白大褂,戴一副眼镜,别人来询药也能头头是道,但田慧心里明白,母亲只有高中毕业,没有看上去那么专业。因为嫌工资少但也找不到更好的活儿,所以到家脾气就很坏。父亲寡言少语,母亲一发脾气父亲便埋头做事。田慧在这个气氛压抑的家里埋头读书,成绩不好也不坏,十八岁那年考上离家不远的一所综合类大学,财务专业。提着箱子进校门的那一天,田慧看到校舍门口的那条马路两边种满了高高的梧桐,伸展的叶子密密麻麻,像把撑开的伞挡住了碧蓝的天空。
田慧第一次端着饭盆找食堂吃饭就遇上了王倩倩。王倩倩是个瘦白的南方姑娘,声音尖细,说话喜欢皱着眉心,似乎是在与人探讨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走起路来甩着马尾,给人一种活力四溢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田慧与王倩倩就走在一起了,两人一前一后挨着排队选餐,又端着盆子坐在了一张桌子上。田慧的白与王倩倩的白不一样,王倩倩的有些干涩,细细感觉还有些凛冽,远不如田慧的那般丰润饱满,但王倩倩眼睛大,一个人的眼睛大或小给人的感觉就会完全不一样。
田慧知道自己不如王倩倩惹人喜欢。王倩倩天生桃花泛滥,一进校门就有男孩子追,人前人后地献殷勤。帮她打开水排队打饭抄笔记,甚至到图书馆占位子。王倩倩心里很得意,喜欢看那些男生们为她争风吃醋,但又表现得一副无所谓甚至有点嫌烦的样子。王倩倩很漂亮,像宿舍门口的那一排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说起王倩倩的家境,还不如田慧家那般安稳。王倩倩有个没有工作并且不着调的父亲和忍气吞声的母亲。王倩倩搞不懂为什么母亲不离婚,有回夜自习回来看到父母的床上躺着三个人,父亲酒后带回了一个陌生女人,母亲劳作一天又累又困也斜躺在床边,只占了很小的面积。王倩倩热血上涌,一把拽醒母亲,拉到自己的小床上,自己坐在床边的地上一夜没合眼。王倩倩还有个哥哥,在早点铺子打零工做点心,每天起得很早,找了个外地女人做老婆。那外地女人刚来的时候又黑又粗,生了孩子后变得白嫩丰腴起来,把孩子扔给婆婆,自己天天跑到外面瞎转悠。有回哥哥发现外地女人口袋里有把零钱追着问,女人不吭声,后来打得她喊破了喉咙。倩倩隐约从嫂子的外地口音里听出,哥哥那方面不行,那是被她称为嫂子的外地女人在外面不检点。
王倩倩知道这都是贫穷惹的祸,她不愿意这一切给她带来丝毫的坏处,所以她小心翼翼,像一个人踮着脚在泥路上行走的人,害怕有一丁点泥点子甩到她的白裤子上。
所幸,倩倩是漂亮的,成绩也好。在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心里长长地吁了口气。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田慧与王倩倩的大学生活过得跟一般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自从1999年中国开始高等学校的扩招以后,以每年25%的速度递增,大学生已经越来越普遍,含金量远不如从前那么高,走出去也远远不如从前。因为相关的配套设施和师资力量远远跟不上,很多大学要混到毕业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扩招让田慧和王倩倩这样的人上了大学,又让她们头一次遇上了就业的难题。
早在毕业实习的时候,田慧就发现王倩倩身边的男友换了又换,从大学校园换到了校外,起初学校里的学生田慧都有些脸熟,后来便记不清王倩倩身边的男友是长脸还是圆脸,因为每次王倩倩邀请她一起去赴男友的宵夜,都在昏黄的餐厅里。王倩倩觉得,带上田慧是正确的,一方面,让人觉得自己的态度是矜持的,还没到那种亲密的份儿上,另一方面,田慧看上去各方面都不如王倩倩,去了会是一种陪衬。还好,王倩倩的男友总算有一个靠谱的,让她俩同时应聘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做实习会计。田慧搞不清楚王倩倩的男友究竞有多大,究竟在做什么生意,也越来越不明白王倩倩身上越来越多质地优良的名牌从何而来。王倩倩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让男友帮田慧一起录入同一家事务所,但她心里清楚,并不是因为两年的同窗生涯让她们友情坚固,而是王倩倩隐约觉得,田慧在她身边,会有用处。这点用处不仅仅是田慧陪她一起吃臭豆腐这么简单。
二、假面舞会
田慧第一次看到徐建华是一个雨天。
这个男人三十出头,让人一眼看出他是个商人,这并不是说徐建华长得肥头大耳脑满肠肥。相反,他看上去挺清爽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笑起来露出的牙齿也很白,没有那种让人生厌的烟渍,而是他身上有种奇妙的商人的特质,还有一些来源于其他方面的东西,让田慧把他贴上了商人的标签。
多年以后田慧才明白,人们习惯的印象与标签其实是人的一种错觉,它会让人误入歧途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徐建华是来找王倩倩的,但是王倩倩不愿意理睬他,徐建华知道田慧与王倩倩租住在一起,便常常让田慧帮他带礼物给王倩倩,当然,每次做为二传手的田慧也不会空手而归,徐建华每次都会有另外的礼物给田慧,只不过比王倩倩的要小。
徐建华有两个店铺,一家烟店和一家咖啡馆。那家咖啡馆有个很梦幻的名字叫夜色繁华。面积虽小,可摆设得特别有味道,昏暗的灯光,旧褐色的桌椅,还有那些印满东南亚风情花纹的台布和挂帘,配上若有似无的音乐,田慧觉得没有喝一口咖啡就会被那种气息所包围和沉醉。
徐建华邀请田慧和王倩倩参加一个圣诞舞会。他送给王倩倩一条粉紫带蕾丝的礼服裙子,也给田慧一条黄色。田慧明明知道黄色会显得自己的腰身愈发的丰腴,但还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接受了,她似乎对她配角的身份很满意,也有种认命。而王倩倩明明对那裙子很满意,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天徐建华开着车来接她们的时候,两人已经穿戴整齐。这时的田慧与王倩倩,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是流连在夜市里的天真的姑娘了。她们化着淡妆,衬着青春的皮肤,在寒冷的冬夜里像一团随时可以奔跑起来的火焰。
就在那天,田慧认识了老陈。其实老陈一点都不老,只不过他总是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上背弓着,走起路来前后摆手,明明没有小肚子,却喜欢学胖子的习惯摸摸肚子。徐建华说老陈是个成功的商人,做生意做得非常好,也经常给她俩所在的事务所里介绍业务。那天晚上还说,要跟两个姑娘谈生意,谈笔不小的生意。徐建华搂着王倩倩跳舞,贴得很紧。王倩倩僵得像块木头,对于眼前这个她不够了解又不愿完全没了联系的男人,似乎还没有拿捏好最终的态度。老陈则粘着田慧,几乎是肚子贴着肚子,田慧有些反感,因为老陈边跳舞还在边抽烟。她总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老陈对田慧说,我吃过很多苦,总被别人骗,现在我也骗别人。田慧心里一惊,想起从前在大学的一次化妆舞会,人人都戴着面具,每个人都在面具后面做不同的表情,有的像狼,有的像羊。田慧在一次又一次的猜错之后有点迷惑,这时候有个人摘了面具告诉她,这是一场游戏,不必当真。
那时候田慧一笑了之,没有细细地思量,因为那时的环境相对单纯,她也不具备被欺骗的力量。
现在呢?现在就具备了吗?
老陈看到田慧不说话,突然“哧哧”地笑起来。这笑让田慧越发地不安。她一边用力抵挡着老陈搂紧的手臂,一边胡思乱想。
田慧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心里一惊,以为影视剧或是小说里惯有的桥段在自己身上发生。往起一坐顿觉头痛欲裂,那些酒吧的洋酒喝起来不冲,但是后劲却是足的。田慧在老陈的怂恿下喝了一杯又一杯。她坐起后发现自己衣衫整齐,老陈斜躺在离床不远的沙发上很响亮地打酣。田慧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对老陈的谦谦君子之举有点意外,又有些隐约的气结,虽然她对老陈毫无那方面的意思。
三、男朋友和女朋友
事务所的张小蕊休产假,田慧临时替代了她的现金工作,负责一些发票的现金支付、跑银行等一些杂事,那些去企业代理的活儿便减少了。平时都与王倩倩搭伙儿一起去,王倩倩的业务学得不如田慧快,但表现得却跟老手似的,拉关系与抄报表的速度并驾齐驱。
王倩倩最近常把款结缴给田慧,田慧及时地填写缴款单子上银行,有时现金的交易比银行的往来更有人情味儿,多了人与人之间的交集,之所以不怕麻烦,多半是因为有了心照不宣的实惠。那天王倩倩业务结束得早,怂恿田慧溜号去喝下午茶,去的就是徐建华的那家咖啡厅。王倩倩喜欢那里的慕斯蛋糕,尽管田慧吃不出那里的好,但每次依然和王倩倩点一样的卡布基诺和慕斯,于是,两个人在咖啡厅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有浓浓的焦香味儿。
我恋爱了。王倩倩说。
跟谁呀?田慧的眼睛在齐刘海的后面瞪得大大的。
王倩倩把绕在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甩在手边的木质椅子上,很平静地看了一眼田慧,说,还会有谁啊?老徐呗。
尽管田慧对于徐建华有一丝保留的看法,但还是祝福了王倩倩。她微笑着说,这下好了,以后我可以上这儿来白吃白喝。
他有老婆,也有孩子,都在老家呢。
王倩倩低头抿一口咖啡,似乎说的这个人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这怎么行?
田慧问了这个问题,又觉得自己有点愚蠢,因为前几日还针对这个问题与王倩倩进行了一番讨论,当然中心人物不是王倩倩,而是跟她们打交道的那些企业的小老板。那次的讨论结果是,这种关系的存在是社会发展的产物,只要把握好这其中的平衡,明确自己想要的东西,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王倩倩把那天从企业带来的的上缴款交给了田慧,另外还有一条羊绒围巾。她们经常会接受企业派送的小礼品,茶杯、毛线、小食品、床品,有回去一个刀具厂,那个企业的老总给她们每人送了一份包装精美的刀具,田慧和王倩倩回家拆了封,是两把寒光闪闪的菜刀,两人不禁哑然失笑。
田慧把钱和围巾都放进随身的大包里。徐建华不露声色地出现了,他看王倩倩的眼神别有一番意味。他没久留,坐在王倩倩身边搂了搂她的肩,招呼一个服务员过来交代,以后倩倩的消费记在他账上,就说有事先离开了。
王倩倩那个沉默的兄长终于出了事,把跟他老婆睡觉的一个男人打得住进了医院。他那个外地老婆吓得丢下孩子跑得几天不见踪影。于是王倩倩的母亲一身寒酸地找到了她与田慧共同租住的公寓楼下,在半夜里才遇上衣着华丽的王倩倩。
第二天,王倩倩很平静地带着她母亲去商场换了一身新衣服,把那些旧衣都随手扔进了垃圾筒,她的母亲趁她不注意重又捡回来,用来的一块大毛巾包起来,在王倩倩一脸指责的表情没有开口说话之前就说,打算把这些衣服送给亲戚,或是剪了给孩子缝补了做点啥。王倩倩没吭声。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是一身寒酸地来找王倩倩,有时选在寒风刚起的时候,有时是春去夏来,每次换季都来一趟,说是来看看倩倩,但两手空空。王倩倩知道家里的情况,索性什么也不说。每次都去商场帮她母亲买一身新衣。有次过年回家,发现跟父亲常年厮混的姘头领口露出的毛衣有些眼熟,细一思量,正是她买给母亲的降价商品。那件衣服她记得很清楚,因为整个场仅此一件,折扣高,质地好。那天,她当时就把盘子摔了,那个吊梢眼的女人抬头看了看,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父亲当时没吭声,一杯杯酒喝下肚,便开始骂骂咧咧、拍桌子摔碗,最后直接把一桌子残羹掀在了地上。
母亲说对方躺在医院里耍无赖,除去医药费还要讹几万块钱,扬言自己有人有势要让打他的人把牢底坐穿。王倩倩说,那就让哥把牢底坐穿吧,活该!王倩倩刚说完母亲就开始哭了,哭她的命运,哭她的丈夫,哭那个常来挑衅的吊梢眼。
月底对账的时候,总账说报表有误让业务科重新核对。每个月底都会有那么几天是忙碌的,因为平时工作的疏忽或是拖沓,到了月底或是抄报的那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又加上核对的繁琐,月底是这类相关行业的生理期,每个人的心情都烦躁,易怒,脸色不好看。
总账找到田慧的时候,田慧正在跟王倩倩在办公室里欣赏她刚买的米黄色针织衫,王倩倩慵懒地斜靠在小转椅上。总账是个精明的老会计,头发没几根,头屑不少,一年到头油渍渍的。田慧说她那天只收到两万,而王倩倩坚持说是6万,王倩倩说的时候神情淡定。有时淡定的神情似乎表明了一种态度,也清晰地证明了真伪,还有那些测谎仪之类的东西,都是人类自己骗自己的玩艺儿。假的说的人多了就成了真的,人家常把你的肺腑之言当儿戏。
王倩倩顿了顿,说她有证人,田慧突然想起来那天徐建华也在,只不过他没看清她塞到包里的是什么。田慧的脑子乱轰轰地成了一锅粥,她发现办公室的人都从格子间里探出脑袋来看她,看她与王倩倩的表情,然后又看看她俩的打扮。王倩倩看上去越来越精致,看上去跟平常没什么分别,只是那些精致体现在细节,那些闪着亚光的logo,还有袖口的柔滑,以及王倩倩越来越光鉴的脸色让人感觉她的生活跟田慧是不一样的。田慧也是年轻的,但是她的年轻有种尚未开展的粗陋,同样的油皮高跟鞋,田慧脚上的玫红就比王倩倩的要亮,那些褶皱的纹路也有些尖锐。于是,在同事们的眼里,或者说在大多数常人的眼里,田慧就比王倩倩多了份追求的可能,那种追求的可能不言而喻。
于是田慧想到了老陈。
自从那次酒醉过后,老陈也约过田慧,有两次是直接为了评估的业务。老陈握着田慧的手在嘴边亲吻,说像她这样纯洁的女孩子已经不多了,那些跟他说过几句话的女孩子不一样,那些女孩子只要跟老陈吃过几次饭,就把老陈往商场里带,或是拐弯抹角地说,刚才在哪儿看到了一件衣服,一个包,很漂亮很漂亮,很喜欢很喜欢。然后便说自己所受的苦,只有自己才知道,说是说不清的。田慧听着他的故事不停地点头,其实她心里也是喜欢那些衣服和包,但是她更喜欢别人喜欢她的遮蔽,也可能她长久以来就习惯了遮蔽,隐藏自己的想法,就像老陈握着她的手,跟她说的那番话,让她觉得自己很高尚。
有两次,老陈跟她说,评估的价能不能高一点啊,田慧说,恐怕不太好办。田慧心里知道其实是可行的,很多条条杠杠都有上限和下限,但她没有这种职权,她的业务还没有做到那个份儿上。
老陈在电话里似乎听清了又似乎没听清,只是说,6万块钱嘛小意思,你等着,我一会儿就给你拿来。
田慧松了一口气。
田慧等了一夜,都没见老陈的影子。王倩倩更是一夜未归。田慧守着那间公寓一夜未眠。于是一大早田慧便打电话回家。通常她都是周末问候,节假日回去住个两天。田慧忽然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自从认识了老陈,又有了徐建华追求王倩倩的陪同邀请,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那个还算温暖的家,尽管平常了点。她以为她已经融入了这个城市,与她同呼吸共命运了呢,那个夜晚她觉得特别孤独,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她想这可能是个误会,她尽可能地回忆着那天的情境,她与王倩倩在咖啡馆里次数太多,也有太多缴款的场景在那里发生,因为熟,所以很多当面的手续都没有完成,看上去这是田慧的错,其实也是她的错,到头来究竟是谁的错现在谁也说不清。
田慧忽然想起老陈的那句话。
他说他吃了不少苦,只有自己才知道,说是说不清的。
四、疯狂的开始
王倩倩再见到田慧时,田慧的头发已经蓄长了,及肩。她约王倩倩到咖啡厅坐坐。王倩倩那时已经有了评估所的股份,只跟人谈,然后让所里那些人去做。所以生活过得悠闲而滋润。至于她跟徐建华,当然已经分了。徐建华的老婆找上了门,也没有吵吵闹闹,只是抱着膀子看了王倩倩一眼,然后又在徐建华租给王倩倩的套间里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嘴里哼了一声就走了。后来徐建华就来了,他坐在王倩倩跟前破天荒抽了根烟,平时他是不抽烟的,他说,她知道了,然后就看着王倩倩,王倩倩就明白了他想要说的话。两人没有考虑太多就分了手。王倩倩想了想,徐建华对她火一般的倾诉以及殷勤到他们上床后就打了对折,而后他们只有肉体的纠葛,从没有灵魂的交集。
徐建华给了王倩倩一笔钱,然后王倩倩就拿这笔钱在事务所与所属单位分离的时候入了股。
王倩倩说,要是事务所早就改制的话,根本不会出那么大的事。
田慧低着头,当年税务局分管纪检的干部找到她的时候,她习惯性地低下了头,似乎是有些事情没想通,或是在极力地回忆。后来在女子监狱的六年里,她经常低着头,这表示一种弱者的姿态。田慧想问那六万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她问不出来,王倩倩显然已经不把那些钱当成钱,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田慧不清楚为什么老陈一直不出现,也不清楚为什么王倩倩一直躲着她,包括现在她为什么要来找王倩倩,也说不清楚,她又想起了老陈曾经给她的那个吻,散发着酒气,热辣而猛烈。老陈喜欢过自己吗?田慧心里不清楚,但总记得老陈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只有自己知道,说是说不清的。
田慧刚开口说她找不到工作,王倩倩便马上回,说,我也没有很好的法子,我现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田慧慢慢抬起头来。这是她从牢里出来第二次抬起头。第一次是回到老家跪在母亲的遗照前,磕了三个头,当她抬起头看到照片上的母亲那种惯有的神情时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母亲的神情跟生前一样,皱着眉。仿佛在说,看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田慧毕业那年母亲费了很大的劲托人找了供销社的工作,田慧想像不出她立在柜台后的样子,将会与母亲一样每天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就心生嫌弃。那个年代的供销社相对红火,在田慧母亲眼里,一个女孩子找个稳定工作才是正道,好女孩儿都该留在家里。那些五光十色的城市看上去风花雪月,那是它的外衣,骨子里是钢筋与水泥铸成的。各种各样的途径都在渲染这个城市的享乐,谁会了解它的冰冷呢?那些繁荣和华丽多少带着海市蜃楼的意味,人与人也是浮在上面的,那些跌宕起伏的情节,难免是隔岸观火。而真正行走的,是生计。
三个月后,田慧打电话给王倩倩说她找到了工作,让王倩倩帮她留意一下哪儿有合适的房子可租,说现在两个人了,原来住的地方太小。言下之意似乎还找到了男友。王倩倩嘴里应着,心里似乎一块石头落了地,但田慧言语中的那种欢快又让她有点不痛快。很长一段时间王倩倩都没有见过田慧,租房子的事也像一阵烟一样说散了就散了。
后来,王倩倩接到田慧的电话时便有些恐慌,田慧说当年她的案子是被错判的,当年的法官还跟她谈过,说可以给她翻案,还涉及到赔偿。还跟王倩倩说能不能帮她重找个工作,她男友的小生意进行不下去了。她想出去挣点儿钱。
王倩倩心里一颤。
王倩倩后来就再也没给家里一分钱。尽管当年她跟着徐建华吃好的穿好的,但得到的现金数目不多。王倩倩不愿跟徐建华开口谈钱,仿佛开了口就降了身价。自尊心有时是要命的,有了自尊就会失去太多的东西,尤其是在跟那些商人的交往上,等价交换已经是一种共识,谁甘愿吃亏谁就是傻子。王倩倩后来才觉得自己傻,生活是具体的,尤其对于女人来说,具体到衣食住行,那些满橱的衣服和包包对于她来说哪如真金白银来得实惠,到头来都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除去最后得到的那笔钱。
之后田慧的电话就频繁了,让王倩倩帮她找认识的人翻案,每次电话里都重复那个法官所说的细节,她说她知道王倩倩这几年混得很好,有了车,有了房,还有股份,也有了很广泛的人脉关系。从前的几个男友有几个生意做得已经很大了,而王倩倩依然跟他们有着不紧不慢的往来。王倩倩不知道田慧从哪里获取了消息,也不知道田慧住在哪儿。她想到了,田慧总是在换号码,她根本找不到她。只有等田慧来找她。
王倩倩有些烦躁。
当年她母亲告诉她说,那个一向老实木讷的哥哥从看守所里出来时脸上身上都是伤,像疯了一样冲到医院冲那个男人当头一拳,那男人像棵木桩子一样倒在地上,后脑勺着地,一阵忙乱的抢救后死了。她哥哥彻底入了狱。
王倩倩想把这些母亲描述的场景从脑海里抹去,结果发现是徒劳。田慧出现后这场景出现的频率更高,有几次王倩倩甚至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五、只有我知道你的孤独
白天的王倩倩依旧是光鲜而沉静的。因为有了股利分红,让她的日子好了许多。最近一个广州的商人盯她很紧,请她吃饭、看电影,主动要求陪她逛街,买香水和包包送给她,只要她看了一眼的东西马上送来讨好,看她的眼神一望就透。他比倩倩大十几岁,微胖,很有涵养的样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带些南方口音。王倩倩在心里估算那个男人的资产,有时候忽然想,他最后会给我多少钱呢?
王倩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虽然她还没有最终拿定自己矜持的时间,其实心底里已经在做最后的打算,也就是说,王倩倩从一开始就赞许了这种模式,她在给对方估价,也在对自己做评估。这算不算职业习惯呢?王倩倩这样想着便笑了,这种轻微的哧笑是自我解嘲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王倩倩那天起了个大早,她想好好理理头绪,把手上的客户资料再细细研究了一番。走进事务所前台就发现前台的小妹在悄悄打电话,到了茶水间就听到张小蕊在跟人议论。
那个田慧还记得吗?她出来了呀,前两天事务所有人看到她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干嘛?
不知道,是不是发了大财?
哪儿啊,她还能干嘛,在做“鸡”。
王倩倩听罢若无其事地冲了杯速溶迅速走到了自己的单间,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然后一直站在窗前,直到那杯咖啡变得冰冷。
王倩倩后来只见过田慧两次,最后一次是在街头。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到那条街去。曾经她和田慧手拉手百无聊赖地散着步,说一些悄悄话。那时候活得真纯粹,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就看到街那头开始交通拥堵,人群中跑出一团雪白的身体。
那是一个裸女,边跑边大声地笑,那种笑有种控制不了的夸张、尽兴,还有一种撒开了欢儿的解脱。王倩倩站在人行道的这一边顺着人流往那一头看。
那是田慧。
她看清了,田慧越跑越近,胸前两团发育良好的乳房一颤一颤地晃动着,带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张扬。从前她们住一间宿舍的时候田慧还很担忧地问王倩倩,说她两个奶一大一小,王倩倩不相信,田慧便把自己的上衣一掳,还真是一大一小,田慧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王倩倩还安慰她说不会的。
现在这一大一小随身体一起奔跑的两个奶像两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王倩倩的心,那一下一下看似不紧不慢,每一下都入骨入心。
田……慧……
王倩倩敞着风衣用尽全力地喊。一种长时间封闭在内心的东西穿越了层峦叠嶂的山脉奔涌而出。王倩倩的脸上全是泪水,她已经很久没有那么流泪了。那些男人都把她称为冷美人,把她的骄傲和颇有心计的矜持当成了冰冷的内心,其实她也有的,只是不敢拿出来。
很久以前她接到田慧的电话时那种焦虑与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田慧早就不正常了,那些翻案的人和事都是疯话和鬼话。
田慧听到了。
王倩倩的声音如此熟悉,她随着王倩倩的声音看到了王倩倩。她们一起在绿荫的校园里复习,在一个盆子里挑菜里面的肉片,一起克扣自己的饭钱去夜市里买廉价的衣服。王倩倩用她灿若阳光的声音帮她在夜市里砍价。
她是鸡!
田慧手指着王倩倩用尽全身的力量喊。然后朝着王倩倩的方向奔来。
人群里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王倩倩。
王倩倩在一瞬间还过神来,她抹了把眼泪,迅速扭头就跑,印有暗色logo花纹的黑色风衣在风里面张开,像魔鬼的手掌。王倩倩穿着高跟鞋在前面大跨步地跑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只是情不自禁地跑起来,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像一只蜕去壳子的小动物,只剩一块绵软的肉,而田慧那种不顾一切而产生的爆发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世间的一切都会向她低头。田慧光着脚在后面跟着,长发被风撕扯着像飞跃的女妖。
街道两边的树绿得深厚,阳光一如往日地照在大地上。
一声沉闷的巨响和尖锐的刹车声后,王倩倩倒在地上,鲜血立刻从她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来,她觉得不能动弹,浑身疼痛难忍,眼睛里慢慢堆积了很多人的腿,她也看到了她自己的血,一大滩,越聚越多,显露出深沉的暗红。她脑海里突然想起多年前和田慧在吃臭豆腐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黑风衣的女子,那时自己就跟田慧肯定地说,那个女人是“鸡”。
田慧想着那天在法院里遇到的法官,上了年纪,头发是花白的。这样的人看上去就有种可靠的温暖,他拿着卷宗不停地指点着,说当年这个案子有很多疑点,这样说着,一种新的希望在田慧心里越升越高。
要不要送点东西给他表示感谢的心意呢?田慧想理应如此,这是懂事的孩子理所应当的表示。然后就可以重新找份工作,踏踏实实的,或者就回老家那个小镇吧,这样母亲会高兴,要不在城里找个男友带回去,母亲会不会更加高兴?
田慧直接跳过母亲已经离逝的现实展望着本来就可以拥有的美好的未来。她安静地微笑着,穿着宽条纹的病号服平躺在一张离窗最近的小床上。她的手脚都被牢牢地捆在小床边的横杠上,虽然动弹不得,但丝毫不防碍她长时间保持着安静的微笑,那种表情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
老陈从这条街走过,他要去徐建华的烟店里买烟。他常去徐建华的店,因为徐建华有个了不得的丈人,虽然退了,但以往的人脉依然存在,他那里的消息也是最及时与实用的。
徐建华披着夹克立在烟店门口,手里点着烟跟老陈说话。老陈拍了拍徐建华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又似乎是在商量什么事情,然后齐刷刷往街角方向走去。
两人松松垮垮地迈着步子,拐过弯穿过一条马路。现在的城市似乎比以前更加干净整齐,脚下那块平整的路面上几天前就淌着王倩倩的血。
现在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
作者简介:
朱朝霞,70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现供职于政府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