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场

十米之外，姚小娜就发现了他。那个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也不会料到会在这个人潮涌动的游乐场遇见他。一切仿佛如昨，他还是那么俊秀挺拔，步履矫健。令她有些恍惚的是，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娇小的女孩，看起来年龄应该小他许多，玫瑰红的衣裙有些晃眼。说是依偎，其实是轻描淡写了，这个英姿勃勃的男子几乎是将他的小女友搂在了怀里。斑斓的灯光下，女孩俏丽的脸上跳跃着愉悦和诡秘的光芒。

打造这个叫做“迷幻世界”游乐场的老板真是眼光独到。他仿佛洞悉现代人的心事，知道那些腻味了甜蜜和幸福的男男女女，还需要惊险和刺激来点缀他们的感官世界，知道那些在工作和生活挤压下的都市人，还需要有一个捶打神经释放压力的营地。这样的想法无疑催化了他蓬勃的事业——白日里，“迷幻世界”游人如织，即便到了夜场，游乐场非但没有丝毫冷清的迹象，甚至比白天的气氛更为活跃热烈。尖叫或者大笑，是“迷幻世界”永恒的旋律。

姚小娜细细地打量着那对情侣，注视着他们几乎重叠的身影款款而来。他们似乎已经训练有素了，走到姚小娜身边的时候，他们放缓的脚步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两双机警的眼睛牢牢地抓住了她，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可是，这样的戒备依然不堪一击，姚小娜只不过轻轻一挥手，倏忽之间，一串银链“哗啦啦”地飞到他们面前。女孩夸张的尖叫迅即炸响，男子本能地护住了女孩，一脸无所畏惧的气概。姚小娜残留血迹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她分明从男子肆意的笑声里，读到了一丝掩藏的惊惧。她向他们微微颔首，尔后飘然而去。

准确地说，此刻的姚小娜已经不是那个公司职员姚小娜了，不是大龄剩女姚小娜了，不是乳腺癌患者姚小娜了，甚至不是户口本上那个证据确凿的姚小娜了。进入这个夜场，她所有的现实身份都像雾气一般蒸腾而去。在这里，她只是一个逗游客开心的道具，一个面目可憎的“女鬼”，一个陌生世界物种的存在。正如此刻，她乌衣黑巾，青面獠牙，张牙舞爪，招摇过市……全然失去了生活里的那份谦恭和柔弱。

姚小娜混迹于妖魔鬼怪的行列极其偶然。半年前的一个中午，姚小娜在单位里吃午饭时，随手拿了一张报纸垫在饭盒下，一低头就看到了“迷幻世界”的那则“招鬼启事”。最初，她只是觉得好玩，并没有联想这则小广告会和自己有什么瓜葛。可是一顿饭吃好之后，她却油然萌生出前往应聘的念头。当然，产生这样的念头，和报纸上刊登的每晚两百元的薪酬毫不相干。到底是因为什么，直到现在姚小娜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她只是想拥有一份独特的体验，也许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过于寂静无聊，也许所有的一切不过就是兴之所至……总之，姚小娜在这个暮春开启了她本职工作之外的“魔鬼”职业生涯。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姚小娜的这个选择契合了她暗藏的意愿，她分明越来越享受这份第二职业带给她的满足和欢愉。半年来，每逢周末和周六的晚上，只要外面不下雨，她都会行色匆匆地赶到“迷幻世界”来，在化妆师的一番鼓捣之下，以形态各异的“鬼”的身份出现在“迷幻世界”里。当然，她的亲友、同事和朋友全都蒙在鼓里，谁也不知道她从事的这份诡异工作。

“迷幻世界”是本市乃至省内外一座享有盛名的大型游乐场。白日里，人们大都冲着那些惊险刺激的大型游乐设施而来，而晚上来这里，则是因为这里的“人鬼互动”别有一番情趣。在这个游乐场，像姚小娜这样的“鬼”有成百上千。有名字的，没名字的，血肉模糊的，庄严肃穆的，老态龙钟的，年少轻狂的，一身狐媚的，满面凶相的，金发碧眼的，残肢断腿的……游客每走几步就有可能碰到一个搞怪的“厉鬼”，人鬼狂欢是“迷幻世界”奉献给游客最浩大的盛宴。

姚小娜享受并沉迷于“魔鬼世界”的理由可能有千条万条，然而最直接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她藉此获得的胆量。熟悉姚小娜的人都知道，她自小就是一个怯懦而拘谨的人。小时候，她不敢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不敢在老师面前大声讲话，不敢拿树枝拨弄毛毛虫……因此，当她第一次以“鬼”的造型出现在迷幻世界的时候，她不仅被周围其他的“鬼”吓坏了，甚至也被她自己吓坏了。

慢慢适应之后，她认识了好几位“鬼友”，彼此工作之余也交流一些生活境况。渐渐地，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并不只是亏待了她一个人，芸芸众生，各有各的难处。而作为一个“鬼”，走进“迷幻世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玲珑的石子投向湖面，溅起的都是欢乐的水花。此刻，生活中的那些牵绊和烦扰，全都消声匿迹了，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明朗而放松。

造物主给了姚小娜一副小胆子，却也给了她一颗不算太笨的脑袋。从小学到大学，姚小娜的功课一直得到老师的赞赏。大学毕业后，她又幸运地考进了一家上市公司，成为一名让人羡慕的白领。可是，工作之后，她的人生就仿佛陷入了一个魔咒，一切都似乎举步维艰，一切都仿佛荆棘丛生。

算起来，姚小娜走上工作岗位也有六七年了。最近两年来，单位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同事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只有她仍然原地踏步，始终处在公司的最底层岗位。当然，你要是说机会对她过于吝啬，那也是有失偏颇的。就在前年，企划部的一位副总调到外单位去了，总经理找她谈话，曲里拐弯的意思就是有意要培养她。她当然不会拒绝一个副经理的位置，不管怎么说，在公司里有个一官半职总要活得心顺气畅一些。可是谁能想到呢，在她和总经理一同出了一趟差后，她的这个升职机会就被遗弃在旅途中了。

那是在苏州。一天的会议结束之后，总经理带她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宴席。总经理喝得有点多了，回酒店的路上，他不停地自责，说自己这个总经理当得太不称职，竟然把姚小娜这样的好同志遗忘在基层岗位。姚小娜当时颇有点感动，看到总经理一路趔趄，情不自禁地扶了他一把。让她猝不及防的是，就在总经理靠到她身边的一刹那，一只粗大有力的手异常敏捷地按到了她的胸部。她惊恐地甩开那只厚颜无耻的大手，奋力跳开后夺路而逃。

后来的几天，她常常气愤地想，自己怎么就那么慌慌张张地逃走了，怎么就没有对着那颗秃脑袋狠狠地吐上一口臭痰啊！她暗暗期待着哪一天老天爷替她出了这口恶气，让这个卑鄙龌龊的家伙出个车祸摔个跟头也好啊。

可是，老天并没有惩罚她的流氓领导，却莫名其妙地降下灾难于她。去年中秋节那当儿，单位组织职工体检，她的左乳房竟被查出一个小结节。一开始，几个医生都说可能是小叶增生，然而进一步检查的结果却不容乐观，到最后，直接送给她的竟然是一顶叫做“乳腺癌”的帽子。面对这样冰冷而残酷的宣判，姚小娜如何能够接受！那段时间，她躺在病床上总是胡思乱想，有时候，她真想找一个快捷通道，终结自己这短暂而不堪的人生。可是，每当父母憔悴不安的面容呈现在面前，她又暗暗责备自己的自私自利——她不想让疼爱她的父母因为她的消逝陷入更深的悲伤。

然而，手术之后，姚小娜每次低头看见自己空旷的左胸，绝望依然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已经是“坐三望四”的人了，家未成，业未立，怎么就先和癌症攀上了姻缘呢？有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大学生活，想起她梦幻一般遥远而飘渺的初恋，尔后在心里发出一串又一串绵长的叹息。然而，从来没有人分享过她的秘密。那算是怎样的初恋啊？说来实在可笑，她的初恋竟然只属于她一个人，父母不知道，同学朋友不知道，甚至，连那个恋爱中的男主角都不知道啊！

那个被姚小娜藏在心灵深处的男孩子，有着俊朗的相貌和温和的脾性，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大学四年，她常常幻想着，他为她买来了早饭，骑着单车带她到西子湖畔兜风，把她冻僵的小手放进自己的衣袋里取暖……可是这些甜蜜温馨的画面永远只是驻守在她的幻想中，从来没有化为一点点的现实。就这样，她用无望的幻想温暖并丰盈着她的大学时光。

大学毕业之后，她依稀得知他到了临近城市的一所重点中学任教。因为距离上的亲近，她的内心依旧暖意融融。可是，她心里清楚，即便他们之间只存在一厘米的距离，对于她依然是无可跨越的鸿沟。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女子，宁可坐在河边焦躁地张望和守候，也无法滋生涉水而往的勇气和决心。也有不少热心人为她牵线搭桥，其中不乏一些出色的男孩。可是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得到他恋爱结婚的讯息，这让她的一次次约会都心不在焉，一次次的约会都不了了之。后来，那些热心人的心也渐渐冷了，除了她的父母依旧喋喋不休，她的婚姻大事似乎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疾病的从天而降，击碎了姚小娜仅存的幻想，她想，自己的残缺之躯距离爱情是越来越远了。尤其令她无法容忍的是，她的那只种植了肿瘤的乳房，恰恰就是被他们总经理触摸过的那只。她时常忿忿地想，老天爷还讲不讲道理，明明是她的乳房受到了欺负，癌瘤怎么还会选择她无辜的乳房，而不是去惩罚总经理那只肮脏的手呢？她又胡乱地想，是不是自己跟生活太较真了，当初如果她顺从地把她的乳房交给总经理，是不是能够免此厄运，自己是不是已经风风光光地坐在了副经理的位置上了呢？

生活真是纷乱如麻，姚小娜理不清这些，她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这个时候，她唯一能够清醒去做的，就是尽力配合着医生的治疗，而让她的父母稍稍宽心一些。手术，放疗，化疗……所有治病过程中历经的痛苦，都被她麻木紊乱的神经过滤掉了。医生欣慰地告诉姚小娜，她的坚强让她的治疗效果非常理想，她以后的生活和常人并无二样。她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对医生辛勤劳动的酬谢。

医生说得没错，她的身体恢复得的确很好。出院后没过多久，姚小娜就上班了。上班以后，她自然无可避免地会和总经理碰面。她能够感觉到，总经理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惋惜和怜悯。她觉得那样的眼神可笑至极，有几次，她几乎想张开嘴巴，像个泼妇那样痛痛快快地骂他个狗血喷头。可是令她沮丧的是，到最后她还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逃之夭夭。

而在她踏入“迷幻世界”之后，她很快就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盛大的节日。那天的夜场，姚小娜扮演的是一个“吊死鬼”——白衣飘飘，血迹斑斑，脖子上勒着绳索，脸上一片紫黑，一截长长的红舌头从嘴巴里拖出来……这该是她尝试的最惊悚的造型了。许多胆小的游客看见她都避之不及，有个小男孩在远远的地方就被她的模样吓哭了。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从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光秃秃的脑袋。没错，是他，是他们的总经理带着几个客人走过来了。总经理仗着自己来过多次，对那些妖魔鬼怪层出不穷的搅扰视而不见，一副镇定从容的样子。而那几个客人大概从未涉足如此境地，一个个神情肃穆，谨慎移步。姚小娜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他们接近，接近，再接近……忽然，伴随一声凄厉的怪叫，“吊死鬼”一跃而起，像一阵狂风卷扫到总经理面前，血红的长舌头肆意地摔打在总经理粉嘟嘟的脸上……刹那间，总经理吓得魂飞魄散，跳着脚“嗷嗷”乱叫，一扫往日的矜持和镇定……

严格说来，姚小娜这样的举动，是违反了游乐场的管理规定的。就她刚才那般疯狂的行为，如果摊上心脑血管有毛病的游客，吓出人命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此时此刻，姚小娜哪里会顾及这些！不要说她从事的本就是一份兼职的差事，干好干坏无关生计，就是搭上一个什么严厉的处罚，对于她，那也是物超所值啊！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时机千金难买，她没有理由不接受神灵的旨意。而当姚小娜目睹总经理被她惊吓得屁滚尿流时，她那阴雨绵绵的内心终于阳光普照。

可是今天晚上，她为什么要惊吓这对情侣呢？如果按照游乐场的工作要求，她只须在他们面前走一走，晃一晃，让他们感受一点小小的紧张就足够了。可是，那一瞬间，她还是出其不意地甩出了那条“哗啦”作响的银链子，这显然渗透了某种恶意的成分。是因为对初恋情人的不满？还是出于对那个女孩子的嫉恨？她不知道。她能够知道的是，她其实和他们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牵连，因此自己的这番做派实在有些无可理喻。

恍惚之间，姚小娜已经退回到一棵香樟树下。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大口大口地喘气，刚才受到惊吓的明明是他们，而现在，自己却仿佛被他们狠狠吓了一跳。她慌慌张张地扭头望去，那对情侣已经停下了他们欢快的脚步，女孩子似乎正在耍脾气，小拳头雨点一般砸在男子的胸口。男子不仅不作任何反抗，还奴性十足地捧起了小女友的脸颊，那模样就像是捧着一轮皎月……她的眼眶里顿时蓄满了某种液体，她看见自己的心脏刹那间枯成一卷秋叶。

高亢的音乐响起，潮圣Party在游客们的期待中拉开帷幕，“迷幻世界”迎来了一天中最沸腾的时刻。这个时候，所有的妖魔鬼怪全都出场了，人与鬼的狂欢达到最热烈的境界。以往这个时候，姚小娜亦会和那些千姿百态的“鬼怪”一样，融汇于人潮之中，让自己的灵魂跟随躯体恣肆狂舞……而现在，姚小娜决定无论如何要去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她把灵魂悄悄地安顿在人群之中，安顿在她的初恋情人身旁。而她的躯体，就像一艘快艇，从人海中破浪而出。斑驳的灯光下，人们看见一个乌衣黑巾的“女鬼”向着游乐场的化妆室狂奔而去。有几个游客还听到了她的哭泣一般的呼喊。她好像是在说，我要做一个最漂亮的女鬼，我要拉着他的手，请他和我跳一支舞……

作者简介：

储成剑，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业余写作多年，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现供职于南通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