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
2014-04-09刘晖
下午3点钟,黄佳倩打开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找饼干吃。她翻了一阵,没有找到饼干。想吃饼干的愿望更强烈了,她竟然有点坐立不安。
其实黄佳倩并不饿,只是想放松一下。当然放松的方法有好多种,比如到别的部门串串门,跟办公室里其他三个人聊聊天,还可以玩玩电脑里的小游戏。但是黄佳倩不喜欢串门,不喜欢聊天,玩电脑游戏又太伤眼睛,于是吃饼干就成了她放松的最好方式。
坐在对面办公桌的老朱见黄佳倩烦乱不定的样子,不说话,拿出一个塑料自封袋递给黄佳倩。黄佳倩看着那只袋子,愣了一会儿才接过来。
老朱二十年前从大学老师的位置上跳槽,到银行做秘书。老朱毕竟是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理论水平高,分析能力强,笔头功夫好,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看上去有威信有气派。当时银行还是国有专业银行,主要职能相当于政府财政的出纳,不需要拓展市场,不需要考虑利润,所以一个单位好不好,主要是看总结和宣传是不是出彩。老朱写材料的能力在全市系统内有口皆碑,所以老朱在单位里地位很高。但是,行长曾说过这样的话:“朱老师虽然是个老师,看上去倒像个官嘛,气派大得来。”行长的意思,是说老朱比他还像官。大才子老朱提拔的事就这样搁置下来了。
一年一年过去,老朱眼看提拔无望,内心焦躁烦闷。焦躁烦闷是致病的根源,老朱生了病,是肝病。待他休养大半年以后再来上班,办公室里五个人换掉了三个,他的秘书岗位被乡镇网点调上来的黄佳倩顶上了。老朱的朋友问他:“你怎么办呢?这个黄佳倩写东西不比你差,人又比你年轻。”老朱笑道:“你没有我的经历,不知道我在生病这段时间里是怎么想的,否则你们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简单地说吧,我现在什么都想透了,什么都是假的,身体好才是真的。”
老朱果然在做派上有所收敛,不像以前那样喜欢高谈阔论了。他桌上还是像以前一样堆着厚厚一摞书,不过不再是经济金融类的书,而是养生书,什么《温度决定生老病死》《把吃出来的病再吃回去》《不生病的智慧》《从头到脚说健康》《身体使用手册》等等,花花绿绿的,很是醒目。
老朱指着黄佳倩手里的塑料袋,说:“这是我自己做的饼干,没有任何添加剂,你可以放心吃。”黄佳倩笑道:“谢谢啊。”
老朱在吃的方面特别讲究,经常劝黄佳倩不要吃商场里买的饼干,因为里面有氢化植物油,会导致糖尿病。黄佳倩觉得一个大男人这样讲究吃,未免有点太细致、太婆妈了。
老朱的细致是办公室里出名的。他每天早上如果第一个到办公室,就会从饮水机里放出两杯水,倒掉,再让饮水机继续加热。如果他到办公室时有人比他先来,他第一句话一定是问:“水放过了吗?”如果回答“没有”,他就去放水。他说,这是因为饮水机里反复加热的水不好。有一次他走进办公室,看到黄佳倩正在喝水,他便什么也没说,拿起自己的杯子倒水。负责工会工作的邱建梅说:“咦,朱老师,你今天怎么不问我们有没有放水?”他说:“黄佳倩在喝水,我就知道饮水机加热区里的水不是昨天的水了。”邱建梅讽刺道:“这样你就死不了了,要死也是别人先死,是吧?”老朱笑笑,并不理会。他现在是标准的好脾气。
上午10点半,老朱一定不在办公室。他是到楼下的小公园里拍手去了。他一边绕着小公园快步走,一边用力拍手。老朱拍手的声音很响地传来。坐在窗口的邱建梅抱怨道:“怎么拍得这么响?我们在五楼都听得清清楚楚。声音响还不要紧,最难受的是没有节奏,拍不到节拍上面,听起来一下一下的,就像拿棍子敲你的头,不给你喘息的机会。”黄佳倩说:“声音是挺响的。应该要拍响一点才有效果吧,否则起不到按摩穴位的作用。”邱建梅说:“我最不信养生专家那一套,说得玄而又玄,存心让人听不懂,这才好骗钱。”黄佳倩安抚地说:“听听就习惯了。”邱建梅却不依不饶,说:“我说这个老朱也太讲究了吧?”黄佳倩不再说话。
邱建梅是市分行老行长的女儿,长得人高马大,五官粗糙。她的衣服都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就是不谐调不好看。她没什么文化,但因为父亲的关系,在支行做工会工作,基本上清闲无事。邱建梅清闲一点别人没意见,反正让她做别的事她也不会做;她的讨厌之处是牢骚特别多,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都看不惯,总是不停地抱怨。有一次,办公室里只有黄佳倩和老朱两个人,老朱说:“小黄,你有没有听到过这个说法:如果丈夫不能满足妻子,妻子就会特别唠叨?因为她们的嘴不能闲着。”黄佳倩知道他这是在发泄对邱建梅的不满,可是这话说得……她注意地看看老朱的脸。老朱相貌不错,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不像下流刻毒的人,她也就不往深里探究,淡淡地说:“我不知道啊,我没有体会。”她没有结婚,当然不便说任何关于丈夫和妻子的话题。
黄佳倩拿着老朱给她的饼干,分给斜对面的曹亚莉吃。小曹是80后女孩,个子小小的,笑容有点憨,做事勤快,大家都对她印象不错。人说做生意要“嘴甜、腰软、腿勤”,职场上也一样,这几点小曹都能做到,所以很受欢迎。小曹推辞了一会儿,拿起一小片开始吃,碎屑不断地掉下来,她用手接着。黄佳倩觉得奇怪,不知道小曹吃饼干怎么会有这么多碎屑。
黄佳倩对老朱说:“我经常吃你带来的饼干面包什么的,有点过意不去啊。我应该请你吃顿饭,可是你又不在外面吃饭。”老朱说:“你尽管吃,不用客气。自己做饼干也很方便的,只要买一只电烤箱,材料超市里有。不过最好到麦德隆去买。”
这时,信贷部的大个子拿着一份文件进来,让黄佳倩核稿。黄佳倩开始看文件。这是一份准备送到市分行的请示,请求市分行授权对丁某某归还银行五十万元借款的诉讼。黄佳倩看到文件中说丁某某是夏某某配偶,心下有点疑惑,因为以前支行起诉的都是借款者本人而非配偶。小伙子向她解释说:丁某某和丈夫夏某某去年9月份贷款买房,12月份夏就去世了,丁无力还款,所以银行要对她提起诉讼。黄佳倩心一沉,很难过。黄佳倩想到那对她并不认识的年轻夫妻——他们刚买房,这意味着他们对生活有美好的憧憬,有天长日久的信念,有切实的规划和努力。可是突然间,丈夫去世了,妻子无力还款,致使贷款逾期,面临银行诉讼。她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她在承受丧夫之痛的同时,还必须面对很多残酷的现实问题。这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是怎样的折磨啊!一对年轻夫妻刚刚开始共同生活,这是多么动人的事,但是……黄佳倩正在难过,却听到对面的曹亚莉笑出声来。黄佳倩惊愕地抬头,直截了当问曹亚莉:“你为什么笑?”曹亚莉没有理会黄佳倩,继续看着旁边的小伙子,笑嘻嘻的。小伙子也笑嘻嘻的。大约在黄佳倩看文件和沉思的时候,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好笑的事。黄佳倩奇怪地问:“你们不觉得难过吗?一点都不难过?”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还有人一生下来就死掉呢。”
黄佳倩满腔郁怒。这两位年轻的同事何以如此冷漠、如此缺乏同情心?如果我们对死亡失去敬畏,那我们的生命该是何等虚幻。同情心,其实不是给别人的,而是对自己的,因为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对幸福的追求是一样的,生命的脆弱是一样的,可能遇到的问题也是一样的。可是,黄佳倩怎么对他们说呢?这些80后的孩子,在市场经济大潮初涌时出生,在题海中度过少年时代,在电脑前消磨青春,现在又在金钱中工作,他们只知应试,不会阅读;只知谋生,不知思考,没有广阔的视野和人文情怀。在求学过程中,他们从来不被鼓励阅读课程以外的东西,没有机会体验真实的生活,没有更多的精力关注和思考人生和人心。黄佳倩觉得有一道鸿沟横在她和两个嬉笑的年轻人之间。面对这道鸿沟,她只能沉默。
邱建梅拎着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走进办公室。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小撮像甘草又比甘草粗得多的东西放进水杯,冲上热水。她说这是葛根,民谚说“北有人参南有葛根”,泡水喝对高血压有奇效。最近她被诊断出高血压,这是小姐妹们向她传授的养生健身经验。
邱建梅坐下来,一边喝葛根茶,一边捏小腿。她捏完小腿,又把鞋子脱下来捏脚。她说脚内侧踝骨后方的叫太溪穴,小脚内侧靠近踝骨三寸是三阴交穴,内踝尖下方是照海穴,这三个穴位可以补水。老朱听了,说:“对呀,人体经络最重要了……”
从此,老朱和邱建梅两人有了关于养生的无穷无尽的共同语言。
原本嫌老朱拍手太响的邱建梅也加入了早锻炼大军。黄佳倩在上班的路上,走近小公园时,看到一个老年男子把双手端在胸前使劲甩,一边倒着走。他动作怪异,表情超然,看上去有点怕人。甩手男旁边,几个老人四肢着地在爬行。黄佳倩视线比较高,一时没有看到他们,所以看清他们的时候不免有点惊吓。然后,她看到了小公园里的跳舞大军。“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黄昏后”,音乐声里,四十几个女人排成方阵,手里拿着红绸扇,翩翩舞动。那些女人年纪都不轻了,腰身动作有点僵硬。可是她们真敢跳,真放得开,这让黄佳倩佩服。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邱建梅。邱建梅的动作很不熟练,一边跳一边紧紧盯着前面人的动作,转身体的时候没有把握,急于在另一个方向找到模仿对象。她一时没找到,于是动作继续不下去。她的表情中充满不耐烦,简直是愤恨,跟她平时在办公室里完全一样。
20分钟后,邱建梅摇着舞扇走进办公室,红绸扇边在她脸旁“呼啦呼啦”的。她说:“跳一场舞,心情好多了。黄佳倩你身体这么弱,也去跳舞吧。”黄佳倩说:“我早上总是睡不够,闹钟响了都不肯起床,哪有毅力去跳舞啊。”邱建梅说玉兰广场晚上也有人跳舞,人更多,又说了一通“人不怕忙就怕闲”之类的话。黄佳倩设想自己加入到跳舞大军里的情形,觉得十分荒谬。她觉得那个群体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能接受的运动是什么呢?她做过瑜伽。起先是在瑜伽会所里,后来不喜欢那些有钱有闲的女人又贪婪又寂寞的眼神,不喜欢她们关于护肤美容那些翻来覆去的话题,一年后自己在家做瑜伽。还有一样她能接受的运动,就是散步。她在韵溪河边走,从居民密集的小区,沿着河一直走到郊区,长满密密芦苇的河岸边零零星星几个人,旁边是飘着植物味道的小块的田地,西天的云质地厚重,快速变幻着色彩和形状。她总是不自觉地接近这种有点荒凉的景致。她以为她是喜欢苍凉的风景,其实不是喜欢,而是内心的风景在世间寻找对应,世间的苍凉也在寻找她。去年,在她散步的路上,在深秋很快降下来的黄昏里,她遇见了赵自华。
赵自华的五官并不特别漂亮,但他的皮肤,他的神态和举止,都有一种养尊处优的精致和讲究。这种精致和讲究通常是在官员身上会有,但这人显然不是官员,因为没有官员会在这么荒凉的地方散步。赵自华是大学副教授,教哲学。黄佳倩充满感激地想:自己是这样一个能够享受精妙的精神生活的人,现在上天就让她很自然地认识了一个哲学教授,这里面一定有命运的善意和笑影。黄佳倩和赵自华一起散步。后来,他们相约一起喝茶。黄佳倩喜欢他。但她越是喜欢他,就越觉得心理负担重,无法对他产生依恋。而无法依恋的原因,是因为她不自信。
充满争吵的童年,让她至今缺少安全感。她觉得内心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黑的,冷的,不断地抽取着她的能量。她总想窥探这个空洞,研究它,填满它,否则就不得自在,不能安生。这仿佛是她最重要的事,比她的工作和恋爱都更重要。她研究这个空洞的途径,就是读书,冥想,沉浸于内心世界。34岁了,她没有获得她想要的安全感,但已经安静地、独自地、充分地享受内心的生活。像跳广场舞这样的运动,密集的人群,整齐划一的动作,会让她不舒服。
“唉唉唉,没想到竟然是个骗子!”老朱一上班就气愤愤地说。原来媒体正在揭露一个养生专家,那个所谓专家出的好几本书和他提倡的养生方子都没有科学根据,完全是被炒热的。邱建梅和老朱一起指责那个养生专家,颇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正在写调研报告的黄佳倩觉得有点吵。
曹亚莉每天背着LV三彩包上班,同时拎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是她妈妈煮好的绿豆汤或银耳汤,还有水果。水果有时是草莓,有时是番茄,有时是猕猴桃或芒果。邱建梅说:“女孩子少吃点绿豆,水果也要少吃,否则影响气血啊。”曹亚莉说:“这是我妈妈要我吃的。我妈妈早上四点半起来买菜买水果,因为晚了就买不到新鲜的。”她开口闭口总是我妈妈、我妈妈,让人觉得非常幼稚。其实她也27岁了。
黄佳倩听曹亚莉说到妈妈起大早给她做早饭什么的,好像大脑中有一个自动屏蔽程序,根本听不见。听不见,是因为不想听;不想听,是因为听了以后心里很酸。黄佳倩的母亲是作家,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小有名气,生了黄佳倩之后患上产后抑郁症,两度自杀。母亲后来病情平稳了,却始终对女儿没有感情。母亲经过这一场病,身体虚弱,精神涣散,写不出文章来。每当她看到和她一同出道的作家发表新作、获奖,她就会哭,发脾气。黄佳倩不记得母亲抱过她。她迈着白白胖胖的小腿走向母亲,母亲却从不放下手里的书,甚至不看她一眼。黄佳倩上初中后,每天都会觉得饿。但她放学之后,家里总是冷锅冷灶,什么吃的也没有。她放下书包,淘米,洗菜。她饿得发虚,干活时手都有点抖。她想,要是家里有点饼干就好了,她吃点饼干再做饭,就不会这样饿得难受了。可是家里什么点心也没有。有一天,父亲忽然说:“以后家里要有一个饼干筒,里面保持饼干不断,倩倩放学后可以吃。”黄佳倩很高兴。可是母亲不屑地说:“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吃得太多,人会笨的。”父亲不接她的话。可是,家里一直没有黄佳倩盼望的饼干。饼干,那是她对父亲抱有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希望。从此以后,她不再希望什么,也不再相信什么。
所以,黄佳倩看到老朱向他递过来的饼干时,会有一瞬间的犹豫和发怔。
黄佳倩是秘书,经常要给行长写材料,跟行长接近的机会很多,想说什么话也方便。但她没事绝不找行长,工作以外的话一句也没有。这天,行长找黄佳倩谈话。行长说:“小黄,你对工作有什么想法没有?”黄佳倩说:“没什么想法。”行长说:“你工作不错,写材料又快又好,还有新意。但是,你有没有没觉得自己跟领导和群众沟通不够?有部门领导反应说,你除了到部门去了解业务经营情况、向他们要数据以外,不愿意和他们多说话。”
“我这人脾气急,要说的事说完就行了,不太会聊天。”
“小黄啊,你还是书生气太浓了。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你的使用问题,办公室也缺一个副主任。但是呢,一来你自己好像没有这个要求,二来中层干部说你太骄傲。我今天跟你这样说,你不要有什么精神负担,我是真的关心你,希望你进步。”
黄佳倩说:“谢谢行长。”说完就起身离开行长办公室。
黄佳倩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觉得心里有点闷。她想,既然不准备提拔她,就不要跟她说这个话题。本来,她一天一天过得还算平静,现在行长说到这个话题,结论又是不提拔,何必呢?
下午,黄佳倩到网点调研。老朱要让网点人员填写行为排查表,就和黄佳倩一起去。黄佳倩是进行渠道业务专项调研,拿了数据之后听网点负责人大致介绍一下就行,一个网点只需要15分钟。黄佳倩一工作就是高度紧张的状态,没有一句闲话废话。老朱就放松得多了,身子陷在沙发里,惬意地喝着客户经理端上来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黄佳倩觉得他们细细的话声、轻轻的笑声,就像背景音乐一样,只是比背景音乐更加混乱。她在心里说:这个男人,真是活得一点气概都没有啊。
两人转战另一个网点。这家网点前面的广场上不能停车,车只好停在机动车道旁边。黄佳倩和老朱下了车,跨上窄窄的绿化带。黄佳倩正准备穿过非机动车道时,走在她左边的老朱伸出右手,虚虚地横在她面前,阻止她前行。黄佳倩猛地收住脚步。就在一瞬间,一辆大型电动自行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黄佳倩看看老朱,心里有点暖。
网点负责人不在,打电话说他10分钟以后到。老朱和黄佳倩就坐在负责人办公室里等。黄佳倩说:“谢谢你刚才救我啊,你还挺绅士的。”
“今天才发现我绅士吗?以前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老朱笑着,有点推心置腹的样子。黄佳倩一时无法回答。老朱说:“你觉得我是个无聊的男人,整天只顾着关心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是吧?”
黄佳倩不会撒谎,她尴尬的表情承认了她正是这么想的。老朱说:“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能够随时随地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喜欢这样的女人。可是说实话,你这样的女人叫人怎么去喜欢呢?你的世界只是你的世界,你和别人隔绝开来了。正是这种隔绝,让你觉得别人都无聊。其实,你根本不了解人性。”
黄佳倩没想到老朱今天会跟她深谈。老朱又说:“你以为我真的很无聊吗?黄佳倩,我读过很多书,曾经享受过思想的乐趣。可是,一场病对一个中等收入的家庭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就算不是大病,看病难的滋味,患病者的心理压力,一家人的紧张和忙乱,你体会过吗?”
“我知道看病难,但确实没有体会过。朱老师,我只是觉得,我们对养生强调得太过了。书店里销量前几名的永远是养生书,这不太正常。如果只顾着养生养生,怕是养得灵魂都没有了。我觉得,除了养生,我们还有其他事可以做,比如读点好书,听听音乐,和朋友交谈,或者发呆。”
老朱说:“你说得对。不过,对很多人来说,还是学点养生知识来得直接和有用一些。你可能觉得我没有理想,没有激情,没有精神追求。小黄,我比你大10多岁,我也年轻过,我的理想和激情不说比你们强,至少也不差的。可是现在,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告诉自己:我不能生病,否则家里承受不起,老婆忙不过来,女儿还要读研究生,所以我特别在乎身体……”
黄佳倩说:“老朱,我只是陷在自己的问题里太深。我看不惯别人把那么多精力花在养生上面,就证明我是一个病人。”
“也不能这么说。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却担心一点,就是你比我更累。”
听到“累”字,黄佳倩有点触动。她想到自己和赵自华的交往,那过程确实有点累,却又不仅仅是累。黄佳倩喜欢听赵自华说话,那是她在单位里根本听不到的。她早已不相信在单位里能够遇见可以和她对话的人。老朱细心,关心她,但她从未想过和老朱进行比较深层的谈话。但是赵自华不一样。哲学系副教授赵自华说:“哲学是神赐的礼物……它首先指导我们崇拜神,其次教我们植根于人类的社会联合中的正义,最后教我们灵魂的节制和高尚,从而驱除蒙蔽心灵的黑暗,使我们看到所有天上和地下的事物,看到最先出现的和最后出现的事物,以及位于两者之间的事物。”
黄佳倩说:“你说得有点太大了。哲学和我们一般人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赵自华说:“很多人觉得哲学没有用。其实,哲学很有用。不管做什么事情,技法都是有限的,经过学习不难掌握。但要把一件事情做好,做到顶级,那就需要哲学了,离开哲学一定不行。中国有很能干的人才,但缺少文化艺术方面的大师,科技方面也没有像乔布斯、比尔·盖茨这样影响世界的人物,就是因为中国的教育中缺少哲学的浸润和关怀。这是血液里的东西,骨子里的东西,没有几代人的积累、没有良好的环境、没有‘无用的精神、没有超越物质的自由,是不可能一时想有就有的。中国有点档次的家庭主妇们都喜欢用德国‘双立人牌的锅具,是不是?锅是原始社会就有的东西,中国人也会做,但为什么德国人做锅能做到顶级?因为他们有深厚的哲学传统,他们眼里的锅不仅仅是锅。乔布斯说:‘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科技去换取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在所有能够成为人们灵感灯塔的人中,苏格拉底排在第一位。西塞罗评价苏格拉底说:‘他把哲学从高山仰止高高在上的学科变得与人休戚相关。把苏格拉底的原则运用到生活、工作、学习之中,这不是关于苏格拉底,这是关于自己,以及关于如何给每天的生活带来更多的意义,更多的真善美。”
黄佳倩说:“这是不是跟中国的道差不多?棋道、剑道、茶道,也是哲学吧?”
“棋道、剑道、茶道,是中国自称的哲学,它和西方探求事物本源、享受思辨过程的哲学不一样。中国的‘道是把事情往虚里说,往玄里说,往无里说,说到最后,还是不说最为高妙,也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句话已经被说滥了,对不对?我不知道你听了是什么感觉,反正我一听到就想吐。我觉得,这种思想被提倡,其实是很有问题的,因为它扼杀科学精神,让人满足于糊涂,自得于糊涂,继而看不惯别人的不糊涂,不允许别人想不糊涂。”
黄佳倩不一定听得懂赵自华所有的话,但她和赵自华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化学反应,使她沉醉,不能自拔。在河边僻静之处,河岸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走得这样近,她觉得自己被他的气息笼罩着,侵袭着,搅拌着。这种感觉十分鲜明,是她和任何男人之间都没有过的。但不知为什么,她无法和他有身体上的接触。赵自华有时在短信里作幽怨状,说她凛然正气,他虽然心里很想流氓一次,但根本不敢碰她。其实她觉得,赵自华并不是真正想和她接近。她更多时候还是一个人散步。她越来越习惯一个人——一个人走着,心里装着另一个人。
六月中旬,黄佳倩被心里一点浪漫情怀催动着,有了一次大胆的行动——她进入大学网站,找到了赵自华的课程表。周四下午,她请了半天假,到大学里听赵自华的哲学导论课。
这是很大的阶梯教室。黄佳倩特意穿了牛仔裤T恤衫,微卷的披肩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背了一只朴素的帆布双肩包,坐在教室后排。赵自华走进教室。他的眼神很散,很空,缺乏热情。他没有认出黄佳倩。他的讲课完全是应付,没有任何新的见解,没有任何思辨色彩。很多学生伏在课桌上睡觉,更多学生在玩手机,还有学生头碰头小声说话。赵自华在讲台上应该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并不在意。黄佳倩带着浪漫的心情来听心仪男子的讲课,结果只听到自己上大学时听过的陈词滥调,觉得有点荒唐。
这时,赵自华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很多同学关心一个问题,就是哪些内容是重点。”学生们坐直了身体。赵自华说:“可是,校长不准老师给学生划重点。”座位上一片表示惋惜的“嗡嗡”声。赵自华笑眯眯的,不紧不慢地说:“说了不准划重点,我当然不会给你们划重点。”惋惜声变成了愤怒的抗议声。赵自华等学生们的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说:“我不划重点,但我会告诉你们哪些是非重点。”学生们发出长长的“哦”的声音,十分喜悦。赵自华一本正经地说:“大家记一下,除了以下内容之外,都是非重点。这些内容包括……”学生们埋头记着赵自华的话……
黄佳倩觉得,这堂哲学课简直是一场闹剧。如果这就是赵自华老师工作的常态,那么他在谈话里表现出的思想境界会是真实的吗?
黄佳倩的晚饭照例是酸奶和面包。她不愿意在饮食上花太多时间。她吃完晚饭,看了看钟。她知道赵自华出来散步是7点钟,所以她决定等一等再出门。
河边有一点风,芦苇的声音像一群女孩子的絮语。赵自华走过来了。他说:“小黄,好久没有看见你了。”赵自华的话里有真实的想念。黄佳倩说:“我听过你上课。”赵自华说:“我在大学里的课,都是应付。”这倒是实话。黄佳倩说:“有那样一个讲台,我以为你会发光发热。”赵自华说:“哦,你失望了。这不奇怪。你知道大学里是怎样考核老师的吗?其中有一项内容,是让学生给老师打分。这一块比重还相当大。如果有一个学生对你不满意,打分很低,你在教研组的排名就会落后。如果排名是最后一名,奖金要损失一半,还要推迟评职称。这样,哪个老师敢得罪学生呢?他们来不来上课,是不是迟到,我们都不批评他们。有的学生在课堂上顶撞老师,老师也只能忍气吞声。你说,我犯得着说新东西给他们听吗?”
黄佳倩说:“嗯,我理解了。”
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赵自华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大打折扣了。此后,她避开赵自华散步的时间和路线,一个人散步。
一个半月之后,她觉得心里很凄凉。赵自华是她遇见的最有思想的男人,也是让她最有感觉的男人,可是仅仅因为一节课,她就把他推开了。也许,她在乎的东西确实太虚了,是注定抓不住的。
十月份,一年一度的体检又开始了。老朱查出肝上有一个瘤,当即住院作进一步检查。检查结果是恶性。黄佳倩觉得很意外,也很伤心:老朱那样讲究养生的人,却得了绝症。也许,反过来说,正因为不健康,才会特别注重健康?
邱建梅每天早晨擦着汗进办公室,脸色红扑扑的,脚步带着弹性,全身显出和她严肃的脸色不相称的活泼和轻盈。她走近时,黄佳倩觉得一股浑浊的热气扑面而来。黄佳倩看着邱建梅,觉得她真是爱自己爱到了相当程度,自私得让人厌恶。她对邱建梅说:“老朱做手术已经五天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邱建梅说:“工会会考虑的。”
支行办公室的几个人带着鲜花水果去看老朱。老朱靠在病床上,苍白消瘦,看上去倒更显得温文尔雅。他说手术效果出乎意料的好。邱建梅代表工会,摆出一副派头来,臃肿的上半身挺得笔直。起先,她说话还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后来说到养生的话题,她兴奋起来,顾不得刚才的架子了。
黄佳倩早上走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饮水机。她不好意思问别人有没有放过水,而是看水桶壁上的痕迹。果然,水面上方三厘米处有一圈水痕,表明有人放过水了。曹亚莉细细地吃着母亲为她煮的绿豆汤。邱建梅“呼啦啦”地摇着舞扇。黄佳倩拿出网购的山药粉,倒进茶杯,冲上热水。山药养脾,老朱这样向她推荐过。
邱建梅忽然说:“听不到老朱在小公园拍手的声音,还真不习惯。”
作者简介:
刘晖,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学士、法学硕士学位,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长篇小说《春分月圆》《有巢》,散文集《钟情》。《春分月圆》获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