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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来了一条船

2014-04-09殷志扬

翠苑 2014年1期
关键词:大毛端阳永和

船是古运河风景的主体。

古运河上曾经有各种各样的船,可如今运河里的船却是千篇一律:小方头,大货位,鸽笼似的客舱。窗户开得小小的,形同一个个格子,格子玻璃上有褪色的吉庆窗花,隔着窗花看进去,朦朦胧胧,幽谧如古代的帘栊闺阁。

多少年来我一直喜欢古运河里的船,更喜欢船上的汽笛,尤其是夜航船的汽笛,自河上传进永和祥的楼房里,悠悠忽忽,时断时续,好像来自渺渺的天上,恍惚间我自己也搭上了船,一点点地驶离卧龙镇,航入第二次的梦境。这情景这感受,我曾将它写进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古运河里的船》,仍被文化馆的老贝拿去,发表在县报副刊上,后来市报副刊予以转载,这下引来了许多注意目光。有人打听这个“蓝湜”是什么人,甚至拿着报纸当面问是不是我。我笑了,马上反驳道:“运河边上的小镇多的是,又不止卧龙镇一个,凭什么说蓝湜就是卧龙镇的人呢。”

那一日,运河上蓦地来了一条船。一条完全不同于我稿子里写到的船,它经过两岸青青的芦苇,迎风飘拂的垂柳,经过高高的卧龙桥,缓缓地停靠在码头上。紧接着,从船上陆续走下来一行人,挑着几只箱笼,一杆红字白绸的旗帜引路,两只金光闪耀的大喇叭,“咕打咕打”,引来无数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

这就是首次光临卧龙镇的新世界巡回魔术团。

吹打队伍经过镇西街,经过前湾车行,我连头都没抬一下,手里正好有辆老大难车,哪有心思看什么热闹呢。袁长脚这个人,别看他年纪比我大,赶热闹的心思却一点不输于我。他手里拿着扳子,起身跟着吹打队伍走去,好半晌才回车行来,嘴里喊道:

“他们正在空地上搭帐篷呢,章运河你怎么不看看去?”

却不料徐荷官从里面出来,朝着袁长脚啐了一口:

“做大不称,看你还像个师傅的样子吗?”

袁长脚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多话了。

等徐荷官走开时,袁长脚忙不迭地搬出他贩来的消息,什么三只脚的鸡、两个婴孩连一起,什么花瓶姑娘有头无身,魔术团里稀奇古怪多,说得我心里像有一群蚂蚁爬,痒痒的。

第二天我抽空去了。哦,镇西空地上凭空多出一座大帐篷,帐篷顶上是那杆红字白绸旗,迎风呼啦啦飘卷着。两个吹鼓手举着大喇叭,“咕打咕打咕打”,几乎吹破了天。帐篷外面插一圈彩旗,红绿蓝黄白,让人眼前为之一亮。拉起的网络子上趴着卧龙镇的孩子们,眼巴巴地死盯着里面,身边掏不出钱来,那眼神却是好馋好馋的呵。什么魔术团,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剧团演出,对它我毫无兴趣,正想转身离去时,却被一个人叫住了,是大毛。

自铁器社散伙分手后,我已经多时未见到大毛了。如今大毛仍旧在食品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猪行当,看样子干得还不错。据说是暂时经济困难时期,这困难据说还来自原本亲如兄弟的老大哥一手造成的,再就是来自天上的连绵灾祸,尽管我们卧龙镇这些年从来都风调雨顺。无论哪一种说法,经济困难总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墙,民以食为天,缺了填饱肚子的东西哪来力气干活?这道理再简明粗浅不过了,这就难怪食品站面粉厂,凡是沾上点吃食边的单位,全都成了肥腴油水之地,大毛的满面红光就足以证明他的日子滋润,其间自然还有茉莉花的因素。只不过,出身打铁的大毛对这种江湖草台班子的魔术团这般兴趣,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手指门口大广告牌兴致勃勃道:

“这花瓶姑娘,你不可不看呀!”

我这才注意到大广告牌上面有花瓶姑娘的照片。一个模样古灵精怪的女孩,斜睨的黑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周边有引人入胜的广告词:“有头无身会唱歌,稀奇古怪难得有,欲看火速,门票三角。”说也奇怪,这照片这广告词,将我的脚步又牵了回来,和大毛一起走向入口处。我拍拍口袋说由我来请客,可大毛却拽了我一把,说他有自己的入口处,两人省下来的钱足够买一只小蹄膀了。什么他的入口处,其实是帐篷后面一处网络子的破洞,也不知何时被人越捅越大了。大毛东瞄瞄西瞄瞄,只见周围无人便一头钻了进去,接着又伸出手来拽我。尽管我个子比他大,可我却没他那份泼天胆量,畏畏缩缩才跨进去,里面就传出来一声大喊:

“抓住他!抓住他小偷!”

我们俩就这样被当场抓住,还将两条胳膊拼命朝后扭着。我气得嗓子里冒烟,跺着脚直喊:

“放开我!放开我!我们不是小偷,你才是小偷呢!”

大毛嘴里脏话成串,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反倒头上吃了几颗“毛栗子”,于是骂的话那就更难以入耳了。

帐篷里这时走出一个男人来。“吵什么吵什么!”他对众人大发脾气,“你们不知道里面正在演出吗?马叫驴叫影响了效果,今后谁还来看我的‘新世界?!”

那些人沉默下来。有人对陌生男人毕恭毕敬道:

“抓到两个小偷,团长你看怎么办?”

“我要撒尿!我要撒尿嘛!”大毛趁机在别人手里竭力挣扎着。

“什么东西!撒尿到外面去,谁让他尿在这里的?!”那陌生男人骂道。

大毛被人拽去撒尿,趁人不防备时脚底抹油,飞快溜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孤掌难鸣呵,我反倒不觉得惶恐了,我知道我该怎样应付他们。果然不出所料,那陌生男人踱到我面前,目光扫瞄我一下,鼻子里哼一声,装腔作势地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

分明是派出所警察的审讯口气!我不理睬他,也不看他一眼。这样一来,那陌生男人却反而笑了起来,声音甜腻腻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想看白戏来的,大门不走走二门,二门不走钻狗洞。”

“我说过我不是小偷,我只是想看看花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是大毛他想出了这个馊主意,其实我心里并不赞成。”我理直气壮道。

“赞成不赞成我不管,”那陌生男人态度暧昧地说,“我完全可以请你看这场演出,只是你先得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那你又是什么人呢?”我不服气道。

“你睁大眼看看我是什么人,猜中了我请你看我们的精彩演出,看花瓶姑娘唱歌表演。”陌生男人口气不同寻常地说。

我不禁瞥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气度不凡:白衬衫,黑西装,大领结,高礼帽,让人联想起黑人牙膏的标记。他那戴白手套的手里还拿着一根晶光锃亮的金属棍儿。我正想开口时,他却抢着说道:

“在下魔术团团长倪石鱼,这回来到贵乡是为了寻找我失散多年的堂兄,他这些年来一直都在你们卧龙镇的永和祥。”

“我就是永和祥的!”我大声喊了起来。

这一切正应了那句话:无巧不成书。魔术团团长倪石鱼是倪叔离别多年的堂兄弟,刚刚来到卧龙镇就和永和祥的人相遇,竟然还演了一出捉拿小偷的喜剧。就在当天晚上,倪石鱼和他的女儿一起来到了永和祥,骨肉至亲久别重逢,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中,自有一番悲喜交集,一番百感丛生,此情此景也就不消一一细说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不但认识了倪端阳,还发现她就是大广告牌上的花瓶姑娘。不高的身材,黑黑的皮肤,黑眼睛稍稍有点斜睨。圆脸上的调皮神情时刻在变化,似乎随时准备着如何捉弄你,一只神秘可爱的小野猫,是她和我初见面时的一点异常感觉。魔术团团长倪石鱼怎会有这么个女儿?她和倪叔当真有什么血缘关系吗?正当我半信半疑时,倪端阳慢慢走过来了,她一点也不显陌生地问:

“你就是章运河?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古怪呢?”

“是我父亲取的。那天他们刚玩过运河,想必是为了纪念那天的活动,再不就是为了要我记住我永远是运河边上的孩子。”我回答道。

“你父亲也在永和祥吗?”倪端阳又问,“是不是刚才跟我爸说话的那个大个子漂亮男人?”

“不不,那是我的杏生舅舅,是他把我从小养大的,其实他比我父亲还要亲。”我如此这般地告诉她。

“那你的亲生父亲他现在又在哪里呢?”简直是在刨根问底了。

“他现在正在海那边台湾,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我有些突如其来的感伤,“所以,我是有海外关系的人,你最好不要太靠近我,当心会沾了我身上的晦气。”

可那倪端阳非但不曾走开,反倒向我更加靠拢点,她撅起着小嘴巴:

“这些我才不怕呢。实话告诉你吧,我还巴不得有点海外关系才好,那样就会有人给我寄东西来,无论吃的用的玩的都行,最好是饼干糖果点心,省得我看别人吃自己只好淌口水,嘻嘻嘻。”

拿城墙砖当作拜年帖子,这般厚的脸皮实在罕见,只不过她笑时露出编贝似的牙齿,那个样子却很美,一种无法用文字形容的美。尽管这样,我还是口气冰冷道:

“看你说得多么轻松,这种事情万一要真落在你的身上,我看你就不会这么轻松愉快了。”

她果然马上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其实我根本没想吃什么糖果点心。你知道吗?我这个人是乐天派,最见不得别人愁眉苦脸的!算了不多说了,我请你明天去看我们的演出,不过这回你可要堂堂正正从大门口进去,别再当第二回小偷了。”

开饭了。香葱炒洋芋片盐水鸭子宫保鸡丁,为了庆贺倪家兄弟的团聚,杏生舅舅还献出了他的风干野鸭,这顿饭在当其时可算得上是一席盛宴了吧。倪石鱼无疑是席上最风头的人物,改穿着一身旧西装,头戴铜盆帽,摇身又变成了电影里的外国巡捕。他频频举杯敬酒,先是杏生舅舅,然后是倪叔,最后才是我。尽管我不大会喝酒,可我还是端起酒杯,跟他碰了碰,然后一仰脖子干了,浑身便升腾起一股火焰来。酒过三巡,倪石鱼的话语闸门打开,他说自己当年曾经和民国时期的著名大魔术师张慧冲同台献过艺,说他的新世界魔术团曾经去过南洋赚过不少钱,说他年轻的时候精明强干一表人才,南洋女人排着队向他献花……酒酣耳热之际,天花乱坠,唾沫星子喷进菜碗里,他全不顾别人觉得恶心,一副滔滔不绝旁若无人的样子。

钱妈实在看不惯了,跟我咬耳朵根说:

“牛皮烘烘,天生是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胚子!”

“老脾气不改,老脾气不改!”倪叔显然有些下不了台,“上了年纪仍管不住自己的嘴,全无半点当团长的样子。”

“什么狗屁团长!”那倪石鱼耳朵尖,他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实话告诉你老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这魔术团哪天由政府收编转成国营的,吃喝拉撒睡,一概都找老共去,我倪石鱼乐得天天喝酒吃肉玩牌!”

大家都笑开了。

只有倪端阳不笑,她涨红着脸起身走近倪石鱼身边,伸手拿走他面前的杯子,冷冷道:

“明天还要演出,你就不怕你这个魔术团团长当场露了马脚,让人家砸了你的场子吗?!”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倪石鱼马上便有所收敛,不再那么张牙舞爪,不再那么信口雌黄了。他乖乖地立起身来,伸手去取他的铜盆帽。也许出于礼貌,钱妈嚷嚷着要给他盛饭,倪石鱼却摇摇手说:

“不必了不必了,酒醉菜饱,该是我倪石鱼谢幕的时候了。”

杏生舅舅亲自送客出门,那倪石鱼趁势一把拉着杏生舅舅的手:

“留步留步,今后我还有大事要跟你商量呢。这里我再次欢迎你们大驾光临,为我们新世界魔术团的演出多加指导,多加指导!”

倪端阳临出门前又拽了我一把:

“你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

一级机密

卧龙镇区区弹丸之地,平时很少有什么演出,外来的剧团更是凤毛麟角,加以时值经济困难时期,寻觅些许精神轻松和快乐,暂时忘却物质的那般匮乏,这也许是新世界巡回魔术团得以轰动一时的原因吧。第二天上午,我知道杏生舅舅肯定不会去的,只有倪叔和钱妈会有这种兴致,可我不知什么原因却并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只好先去车行干一会活,然后才借个事由溜出来,偷偷地独自去了。

还是那帐篷和彩旗,还是那“咕打咕打”,只是围观转游的人增多了,其中不少是从四方乡镇来的,没有想到魔术团还真有点吸引人的魔力呢。我抻了抻衣服,掖了掖领子,正要走进去时,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一回头,又是大毛。这下我的气不打一处来,骂道:

“临阵脱逃的叛徒!将我一个人撂在那里,自己贪生怕死开小差,亏你现在还有脸来见我!”

“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不曾拷打上刑,更没有绑赴法场假枪毙,结果还乐得在我面前树立一个硬骨头形象呢。”大毛涎着脸皮说。

又说了会闲话,那是大毛追求茉莉花并不算顺利,茉莉花嫌弃大毛打铁又杀猪,大毛一连送了几回肉也不起什么作用,始终都不冷也不热的样子。去他的茉莉花,还是看我们的花瓶姑娘去!两个人走进入口,大模大样的,今天连大毛也沾了我的光,没有一个买票的赶得上我们俩这般神气。

说是巡回魔术团,其实只是个稀奇古怪的展览会:铁丝笼里的花蟒蛇,盘成个大蒲团似的,正懒洋洋地睡觉;玻璃瓶里药水浸泡着怪胎,四手四脚三耳朵,看了便使人夜里睡不着觉;三脚鸡、凶鳄鱼、猫头鹰和蓝孔雀,都不过是站立着的标本而已。尽管不伦不类,尽管光怪陆离,所有这些依然让一向闭塞的卧龙镇人大开眼界啧啧称奇。帐篷的一半地方是表演区,十来条板凳歪歪斜斜着,演出还没有开始,倒已经坐满了观众,一个个紧盯蓝色幕布深围着的台上,自有一种幽深诡秘的气氛。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那倪石鱼登场了,还是那副黑人牙膏的模样。他一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边老练地纯熟地变起了各种小戏法:绳子自动解扣;香烟来去无踪;九连环分分合合;用扑克牌算命。这些我都看过,根本不足为奇,倒是折扇变一白鸽稍稍引起我的兴趣,那鸽子事先也不知藏在哪里,折扇一打开说了声变,鸽子便应声飞了出来,绕场一周后,停在了倪石鱼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手上。

台底下掌声热烈,大毛更是发疯似的叫起好来。

台上的倪石鱼脱帽向我俩致意,这举止落在了大毛的眼里,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他昨夜还在永和祥吃酒来着。大毛一高兴撺掇我让姓倪的变个大魔术,我存心想显摆一下自己便站起身来,向台上的倪石鱼大声道:

“你怎么不演张慧冲那样的大魔术呢?那肯定要比这些雕虫小技精彩得多!”

“人家张慧冲的节目能只卖你三角钱吗?”倪石鱼脸无表情道,“别忘了这里是小小卧龙镇,不是上海南京路那样的大舞台大地方,我倪石鱼比你心里清楚得多。”

“我们要看花瓶姑娘,花瓶姑娘!”

一片呼喊声中,那倪石鱼一挥手里的金属棍儿:

“好吧,现在有请花瓶姑娘登场!”

湖蓝色的幕布缓缓地拉开,若明若暗的灯光里,帐篷深处浮现出一幅精巧奇幻令人魂迷的图景:一张约摸一人高的黑台子,台子上有只蓝色大花瓶,瓶口那么细小,一个美丽女孩的头颅恰好“长”在花瓶口上。离开花瓶不远的外围,围了半圈的铁栅栏,由黑布幔严严地遮挡着。那是倪端阳的美丽头颅,我一眼就认出来,尤其是那双黑眼睛晶光四射着。

“你真的会唱歌吗,花瓶姑娘?”倪石鱼扬起金属棍儿。

美丽头颅曼声唱了一首歌:《戴花要戴大红花》。

“真好听,你还会唱什么?”倪石鱼又道。

美丽头颅又接连唱了两支歌,《小燕子》和《社员都是向阳花》,引来台下一阵子热烈掌声。

倪石鱼突然扯一下黑布幔,叫了声“变,快变”,那美丽头颅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当大家不胜惊愕时,倪石鱼却又挥动金属棍儿:

“回来,你快回来吧!”

声音刚落,她又重新出现了,那么眉目灵动,那么神采飞扬。这时候,倪石鱼回转身向着大家:

“你们说,要不要派她去一趟上海?”

“要!”

一片纵情的欢呼声里,数大毛的声音最大,他几乎被美丽头颅完全迷住了。

湖蓝色幕布又复闭合,美丽头颅再次消失。

“现在她飞走了。不过她年纪还小,我怕她会迷失在十里洋场,不肯回来再认我这个师傅。好吧,我这就打电话叫她回来,叫她马上飞回来!”倪石鱼又故弄玄虚道。

好一番装模作样啊,我看大家都被他的花言巧语哄住了,可我一时也不清楚她会在哪里。就在这时候,金属棍儿又那么一挥,出乎意料,倪端阳她却自大家身背后姗姗而来了。她今天穿一身宝蓝色天鹅绒裙衫,襟上别一朵红玫瑰,脸上绽开着甜甜的笑容,一边从篮子里小礼品送给观众:

“吃了上海的五香豆,欢迎大家再次光临。”

“演出到此结束,谢谢诸位的光临!”倪石鱼大声宣布道。

事情其实并未结束,那有头无身的秘密就此成了埋入我心里的核子。为了解开这谜团,我曾经好几次去过大帐篷当面问过倪端阳,可她都笑而不答,再不就半闭起可爱的黑眼睛:“我自己清楚就行,用不着你知道太多。实话告诉你,我爸不许我信口乱说,这可是我们新世界魔术团的一级机密。”

越是一级机密,越是激发我的莫名好奇心,我暗自下定决心非得把它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那几天我绞尽脑子,以至于心不在焉,修车时将车头都装反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势必引来袁长脚的一顿臭骂,骂我简直魂不附体,骂我灵魂儿不知何时被人偷走了。由着他骂去吧,倒是袁长脚这一骂居然骂出了我的一点灵感来:偷,偷一级机密去。要偷就得选好时机,什么时机最好?唯有魔术团休息的黑夜里。好在放着有倪叔这层关系,再怎么样也不会进派出所,更不会判刑坐牢。一旦付诸行动,必须找个帮手,想过来想过去,还是大毛最适合。一是这大毛进过大帐篷,熟门熟路的,再便是大毛打过铁杀过猪,万一遇上什么事情可以抵挡一阵子。不过我出发前也关照了大毛,一不许开口出声问长问短,二不许动真格打架,更不许打伤人闯祸。听说此行是为了盗取一级机密,又是夜闯神秘的魔术团,那份紧张刺激足以使大毛兴奋不已,他一口气连声应承,并催着我赶快动身。

无论如何没想到我们俩居然真的成了小偷,一不为钱二不为物却为一种名曰机密的东西而来的小偷。

这天夜里,无星无月,执行任务的最佳时刻。大毛早早在永和祥门外等候了,我特地换了双软底鞋才出门去,和大毛一同穿过茫茫夜色直扑镇西目的地。根据侦察情报,倪石鱼父女借住在文化馆,魔术团其余人分别住宿船上和大帐篷里。周围黑黢黢的,只有大帐篷里亮着一盏灯,两个守夜人就着灯光玩牌吃酒,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已有人悄悄摸到帐篷边沿了。还是那个网络破洞,被大毛又撑大了点,悄无声息地就溜进去了。电筒光笔直地照射着,晃晃悠悠,终于到了目标的黑台子上。一瞬间,我看到了那只蓝花瓶,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是横看竖看,却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我正想进一步查看那铁栅栏黑布幔时,突然间,大毛“哎哟”了一声,不单单声音很大,竟然把手电筒“当啷”跌落在地,“骨碌碌、骨碌碌”的,一直滚到离黑台子老远的地方,那道白光也就闪闪烁烁地一路扫射过去。

幸好,我随身还带了只备用电筒,才打开就看到黑暗中的吓人怪物:三角形的头,碧莹莹的眼睛,血红舌头像一蓬火焰,“咝咝”作响地朝我们游了过来。这一吓非同小可,我什么也不管不顾,拽着大毛就往帐篷外面跑去,脚底下不知碰翻了什么,“砰砰訇訇”,一片连环声响。来不及钻网络破洞,万般无奈中只得从帐篷门口猛冲出去。这样一来,守夜人被惊动了,可等他们提着棍子赶过来时,我和大毛仗着年轻腿脚灵健,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也不知跑了多远,我仍觉得那“咝咝”声跟在后面,这回却是大毛比我清醒,他说那是风吹河边芦苇。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收住腿脚躺倒在地,心狂跳着,人软成一滩泥,再也不想动弹了。

一场虚惊毫无收获,倒是魔术团闹了个沸反盈天。倪石鱼大发雷霆,骂守夜人一对饭桶,眼皮底下的小毛贼都抓不住,怎配出来闯江湖搂大钱?守夜人不服气,怪大蟒蛇不该溜出笼子来,好不容易才把它赶回笼子去,这才耽误了抓贼。也不知怎的,大蟒蛇出笼的事情传了开去,吓得卧龙镇人家不等天黑便关门落栓,连永和祥酒座生意也受了影响,只好提前熄灯打烊。

这天黄昏却不然,有人推开打烊了的门,不说要什么酒菜,也不理睬别人的招呼,径直走到楼底下才停住,仰起头喊道:

“章运河,你马上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是倪端阳!她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不等我走完楼梯就厉声责问:

“章运河,你前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夜闯魔术团呀?”

“不不不,我从车行回家,哪里都没有去,一直都在永和祥。”我红着脸说。

“这东西是你丢的吗?”她拿出那只碎了玻璃的手电筒,“这么大号的手电筒,只有你们永和祥才会有的。”

“不是的不是的,它从来就不是永和祥的。”我这是公然的强词夺理了,“你要是不信,你问它一声看它会不会答应你。”

“屁话!”黑眼睛斜睨我一眼,她脸上有一种凛凛然的神情,“是你的也罢,不是你的也罢。反正下回你章运河再当小偷盗窃魔术团机密的话,别怪我倪端阳对你不客气,我会放出大蟒蛇来咬你的!”

我不禁“啊”了一声,当真有些被她吓坏了。这下,倪端阳越发得意洋洋了,越发火上浇油道:

“大蟒蛇活吞章运河,魔术团的绝对精彩节目,保证轰动卧龙镇,门票涨价五角,连卖好几个满座!”

我当然知道她这是危言耸听故意吓人,可我从心里觉得她这种无所拘束,这种狡黠爽辣,反倒使人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这就像我偶然偷喝一点杏生舅舅的陈酿好酒,一线入喉时,毛焦火辣的,旋即通体舒畅飘飘欲仙……不知为什么,倪端阳走了几步却又折回,向我扮了鬼脸道:

“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有着偷盗机密的工夫,倒不如多修几辆车子,也好让领导多多表扬你,至少不会再有被大蟒蛇追赶的惊险。”

可我的心仍一直不死,甚至于,她说到的修车居然启发了我,一拍脑袋又生出一点灵感来:约她去骑车。这建议一经提出,倪端阳不知是计,果然一口答应,她说她自己早就有学骑车的念头了。学骑车自然从镇西空地为最好,不过现在那里有了魔术团,再找就是卧龙中学的大操场了,只是我已经好几年不进校门,对它我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怨恨,只是为探取秘密如今也就顾不上许多了。

那天倪端阳正好没有演出,我向徐荷官请假时,徐荷官用力地看我一眼道:

“我看你的心最近变野了,有空无空尽往那边跑,我知道你去魔术团想看什么。女大十八变,其实男孩也一样,只是不要变得太过分了。魔术团属跑码头的,江湖客哪天说走就远走高飞了,到时候你车子骑得再快也追赶不上哩。”

骑车先去文化馆接她。不料倪石鱼还没出去,他一见到我就拉长脸道:

“听说你今天带端阳去学骑车?”

“对,我们已经约好了。”我点点头。

“告诉你章运河,你可要负责到底呀!要是她碰了摔了,弄个鼻青脸肿破了相,明天上不了场的话,看我会不会找你算账!”倪石鱼正色道。

“一百二十个放心吧,只要有我章运河在,”我胸脯拍得“嘭嘭”响,“保证你女儿完璧归赵毫发无损。”

倪端阳终于出门来了。今天她换一身装束,蓝印花布衫,黑市布裤子,头发上别一朵栀子花,清新脱俗又俏丽,别有一种乡野的天然韵味。见我目不转睛地看她,她不禁笑着问:

“我这样不好看吧?”

“不不不,好看好看真好看。”我忙不迭道。

“看你,我又不是在魔术团表演,需要你那么叫好起哄。”倪端阳斜睨了我一眼。

我还要再说时,倪石鱼又走过来凑近我耳朵道:

“我倪石鱼只有她一个宝贝女儿,她是我的命根子,你休想沾她的便宜。”

“便宜”两个字,重重的,狠狠的,警戒之意清清楚楚。

两个人就这样出发了。倪端阳坐在我的车后座上,将两只脚荡在半空中,后面犹传来倪石鱼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谅你也不敢,你不敢!”

我头也不回地问:

“你爸他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让你出来学骑车?”

“别理他。”倪端阳却又皱眉道,“唷,你骑慢点行不行?我怕你真的摔坏了我,害得我不能登场演出,那倪石鱼他说到做到准会揭了你的皮!”

“我才不怕呢,假洋鬼子一个,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呵呵大笑着,故意将车子骑得飞快,一边回头看她,“感觉怎么样?我的小野猫!”

“该死的,你敢叫我小野猫!”她捏紧拳头捶打着我的脊背,“好端端的花瓶姑娘怎会成了小野猫?!”

可这一捶打居然还打出了我的劲头,自行车快得简直像飞了起来,吓得倪端阳只好闭上眼睛,两只小手拼命抓住我的腰,后来索性将脸紧贴到我背上了。于是,我浑身便有一种通了电的感觉,不过麻烦也就跟着而来,我下身突然有了点异样动静,不分场合的勃起差点使我在生平头一回与女孩的奇特约会中爆出笑话来。谢天谢地,卧龙中学总算到了,这才让我松了口气,我跳下车来将倪端阳从围墙缺口送进学校去。至于那辆自行车,却费了我好大力气,幸亏有了倪端阳的从中帮助。她一边掸着身上尘土,一边嘴里嘟囔道:

“放着大门不走走缺口,贼性难改!贼性难改!”

“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我章运河不想见到熟人。”我也许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因为我曾经被这个学校开除过。”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开除你?你究竟偷了学校什么贵重东西?”倪端阳果然吃了一惊。

“不,是因为我和杜老师吵架,我掀翻了她的办公桌,这全是因为了一封信……”

“什么样的信?写给谁的信?为什么要写信?”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只有老太婆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记住,你今天是来学校骑车的,我是你的技术教练,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指挥。”

“紧急刹车”成功,可我身上却微微出汗了。

学校正当假日,大操场上空无一人,却立着几个高低栏,便成了学骑车的现成路障。那倪端阳还真是个小野猫,一点不像有些娇怯怯的女孩,一边由别人扶着车,一边胆小地弯扭着。倪端阳却全然不同,我才扶着她骑了几个来回,讲了几点要领后,她很快就找到了骑车的那种感觉,不用人扶着就单独骑了一圈又一圈,接下来又一口气学了下车上车,尽管不断摔倒过好几次,还擦破了点皮,可她仍然咬着牙满不在乎地再跨上车去。我大马金刀地骑坐在高低栏上,一边用准教练的目光看着她,一边说着我心里忽然想到的一个人:

“你该认识现任的文化馆馆长老邬吧,他就是卧龙镇原来的老镇长,他爱人是个从乡下来的女人,小脚放大了的乡下女人,她学骑车和你一样勇敢,一样的不怕吃苦。”

倪端阳并没有听清楚,再不就是我的话过于弯弯绕,她非但不接应,反倒回敬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管骑我的车,你看我……”

正说着,那车子忽然自如地穿行在高低栏之间,也许她已经找到那种飞翔的感觉了吧。我心里一阵激动,便脱口而出:

“倪端阳,现在你打算怎样回报你的教练?”

“你说要我怎样谢你?”倪端阳大声回答,“是不是要我自己来泄露机密,拆穿我爸的西洋镜?”

“看在我和你友谊的份上,你大胆地说出来吧,只要不让倪石鱼知道就行。”我终于和盘托出道。

“我说过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再说我即便说了你一时半会也不懂,因为这是科学。”倪端阳一扭脖子骑车向操场那边去了,风吹过来她的声音,“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倪端阳这回分明不想再爬围墙缺口,于是我只好跳下高低栏,一路小跑地追赶着,正要赶上她时便纵身一跳,恰好坐到车后座上,这就同来时交换了个位置。我又故作不稳地伸出手来,围住她的腰身,也许是骑车正当上瘾,她并未理会我的举动。我又将脸贴在她后背上,一下子感觉到了我所喜欢的一个美丽少女身上那种淡淡的清香和温软。七拐八弯,快到学校大门口,两人下车来找人开门时,想不到我在这里却遇到了一个人,杜老师。想必,杜秀珍也在等人开门吧,偏偏天底下有这么凑巧的事。我本来不想理睬她的,难道那年学校除名她伤害我还嫌不够吗?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如今不正和蔡小钢、范绣文、邢森中他们一样在县城里上学吗?可我这个人就是心太软,面对着她那微微白了的头发,那深度近视的眼镜,还有她节假日仍赶来学校的苦干精神,我到底还是忍不住小声叫道:

“杜老师!”

杜秀珍许是不认识我了,她茫然地看着我:

“你是哪年毕业的?”

“我没有毕业,我就是被你杜老师亲手开除的坏学生章运河!”我的气直往上冲了。

“章运河?我记起来了,那是为了一封信,你写给范绣文的一封信。”杜秀珍喃喃道,“这都怪我小题大做,那个决定也许对你太沉重了……”

我不想再说下去,更不想因此引出什么不理智的言行来,正好看门人来开了锁,便拽着倪端阳往外走去。可倪端阳却甩开我的手,径自走到杜秀珍面前,气呼呼地大声道:

“你就是杜老师吗?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章运河他根本不是什么野种,他有爸妈,有哥哥姐姐,他们如今都在海那边台湾,他们一家人总有一天会团聚在一起的!”

我们俩头也不回地走了,由着杜老师独自木立在学校门口。

二次探秘仍然没有收获,不过倪端阳的那句话:“因为这是科学”,却启发了我,我决定去找文化馆的老贝。意想不到的是,老贝已经从一本《中华魔术大全》的书里寻找到了答案,花瓶姑娘有头无身其实只是光反射原理的运用而已。热心又认真的老贝,那天特地为我做了次试验,他拿来两块正方形玻璃镜子,拼成一个大直角,光面朝外立在桌子上,然后将一只花瓶放在两块镜子相交处,叫来一个女孩站到镜子后面,身子刚好被镜子挡住,下巴颏正好放到花瓶口上。老贝又用布幔将四周围成半圈,连带镜子边缘也被遮挡了。这样一来,居然又一个花瓶姑娘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秘密解开,我高兴得大叫起来。可老贝却似乎有所感悟道:

“其实,一切魔术都是制造假象,假象是最容易迷惑人的。章运河你要好好记住,永远不要放弃思考,只要有清醒头脑,有科学眼睛,一切光怪陆离的假象最终都会暴露出它的真容来的。”

饥 饿

尽管倪端阳并无什么表示,更没有任何许诺,她的眼神她的一嗔一笑对于我来说,却都是一种慰藉,一种引诱。说实在的,我已经越来越不堪忍受这种甜蜜的苦恼,荷尔蒙有时简直到了难以克制的地步。也不知是祸还是福,突然间,魔术团宣布要开走了,离开卧龙镇去别的地方,运河边上这般鸡鸣犬吠人烟稠密的乡镇,远不止卧龙镇一处哩。

魔术团在卧龙镇待的时间长了,仍然是那些老节目,仍然是花瓶姑娘和老歌,于是人们的热情一点点退潮,连趴在网络上的孩子都渐渐不见了。好赖魔术团和卧龙镇还有些缘分,临走前倪石鱼父女去过镇政府的工商科、文教科,一一辞别道谢。最后才来到永和祥,那天我恰好陪同徐荷官去外地商谈一笔生意,等回来时魔术团已经统统上船走了。空地上的大帐篷消失,一片空旷寂静中,两条野狗在什物堆里寻找吃的东西,想必是一块肉骨头引起了争斗,狗咬狗地拼命厮打着。我怏怏地骑车回家,一下车就向倪叔发起脾气来:

“说走就走,拍拍屁股地走了,也没有留下一言半句话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假洋鬼子的女儿!小野猫一个!”

倪叔没有接我话,倒是杏生舅舅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脸冷峻,拿烟斗指着我:

“民以食为天,你章运河天天要吃饭,人家魔术团倪端阳难道就不要吃饭吗?单单靠着谈情说爱只能吃西北风,你现在长大成人了,这点道理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的心思被杏生舅舅一言道破,脸顿时涨红,却仍然不服气道:

“我和她不过是一般朋友,可不像你说的那样,况且她爸看来也不大赞成。”

“这些我都不管,我只是提醒你该把心思放在过日子上,要你睁大眼睛看着周边的世界,别忘了你是个处境与众不同的男子汉。”杏生舅舅道。

周边世界又怎样了?年复一年,经济困难何时才是尽头?为吃饱饭不至于半夜饿醒过来,人们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每月凭计划供应二十几斤粮食,珍稀罕见的肉鸡鱼蛋,精打细算物尽其用自不消说,除此以外的捕鱼捞虾钓黄鳝捉青蛙打野鸭子,加上什么人造肉糠粃饼之类,不全都是为了填满自己那空落落的干瘪肚子吗?因为没有大豆和面粉做不成酱油,永和祥几乎走到了尽头,倒是酒座仍然奇迹般地开着,甚至出现了趋之若鹜的局面。前一阵的公共食堂风刮过了,风光一时的红星街道办食堂烟囱不再冒烟了,赵美娟叫那些妇女把借去的桌椅归还时,缺胳膊少腿,桌椅已经坏得不成样子。杏生舅舅不让她们搬进永和祥来,就统统堆在大门外,他又当着大家的面拿出赵美娟写下的借条,撕得粉碎,撒了一地。这些破旧桌椅,后来由倪叔劈了当柴火烧,一件都不曾留。只是,单单有柴火仍然不行,当一条鱼一块肉一把花生米都必须孜孜以求时,永和祥酒座开张之艰难完全可想而知了。

多亏杏生舅舅和倪叔,四出奔走,利用他们熟悉的各种各样的渠道和关系,去弄来鱼虾蛋肉和其他食品,精心烹调出各色下酒菜,一小碟一小盘,简直成了山珍海味天厨美食。于是,到酒座来的人越发多了,老邬和徐荷官几乎成了常客,不过徐荷官为爱护自己嗓子还是以茶代酒。派出所的马杰,公余也来喝两杯,就着油爆鱼或油炸花生米,陶醉于那种偶而的微醺中。老贝有时也来坐坐,他总是拣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小杯黄酒,一小碟下酒菜,从不与人叙谈交往,自酌自饮着。说心里话,我很喜欢酒座的氛围,尤其是秋凉冬寒时节,华灯初上,杯盘笑语,忘了时间和空间,忘了愁苦和伤痛,自有一种令人难以言说的温馨。

曾经有两个稀客却不可不提。

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镇长蔡宪民忽然光临永和祥,还带着他的公子蔡小钢。大人物的出场,理应引起大家的注目和欢迎,可酒座里的人好像视而不见,照样喝他们的淡酒,说他们的闲话,并无人起立招呼,甚至连正眼都不看一下。公道自在人心。其实这也难怪大家,镇政府大院的高炉早就火熄炉冷,一再号召的公共食堂纷纷散伙,高产卫星落地无声,他蔡宪民不但无过反倒升官,公然踏着老镇长的肩膀上台,这件件桩桩谁心里没有一本明细账?只是人家正在马上春风得意,西洋镜不便戳穿罢了。好在蔡宪民这个人会装,装作不曾看到大家,径自走到一张空桌子前,和蔡小钢斜对面坐下来,向倪叔要了两份酒菜。

出于主人身份的杏生舅舅,只好迎上前来接待,这下蔡宪民才算活了过来,问长问短的,一副父母官体恤下情的姿态。杏生舅舅一一作答,不卑也不亢,恰如其分寸。这时候,那蔡小钢举目四顾着,我明知道他正在找谁,可我却并不想和他照面,这种场合是我最不喜欢也是最不擅长的。蔡小钢到底还是问起我来了,杏生舅舅回头喊道:

“章运河,你出来吧,有老同学在找你!”

我犹犹豫豫地走近方桌,只见蔡小钢一身海军蓝呢子学生装,个子比前几年长高了不少,他见面就抓住我的手:

“你好呀,章运河同学,我们俩快三年没见面了吧?”

这次多少有些尴尬的重逢,我便效法杏生舅舅的不亢不卑,自己开口得很少,只是听着蔡小钢那交错的前瞻与回顾。由此我才知道,蔡小钢和范绣文邢森中三人都在县立一中,明年暑假毕业。蔡小钢说他觉得一直读书没有什么出息,倒不如回乡早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甚至吹嘘他父亲都已经为他找好了门路。我完全相信这并非子虚乌有,可我最为关心的却还是从卧龙中学走出去的范绣文,这下蔡小钢的话越发多了,他说范绣文是县立一中的尖子生,模范团员,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只不过,范绣文依然那样孤芳自赏高不可攀,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不知怎的竟然和他的手下败将邢森中走得很近,这难道就单单是因为邢森中学习成绩不错,对无线电技术很感兴趣,喜欢文学作文写得也不错,加以又是志愿军烈士家属出身吗?说到这里,蔡小钢气呼呼地不再说下去,可我已经感觉到他那点燃了的嫉妒,蔡小钢这个人从来就是占有惯了的,他怎么也难以容忍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投入邢森中的怀里,这个曾经被他不屑一顾,甚至差点身遭“胯下之辱”的小角色……

桌上酒完菜尽,蔡宪民起身要走时,倪叔说账已经由杏生舅舅先结了,蔡宪民点了点头,然后拈一根牙签脸无表情地走了出去。酒座一片人气烟雾中,我望着蔡氏父子离去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一丝丝莫名的寒意。

还是说说杏生舅舅是怎样全力支撑酒座的吧。除了利用各种渠道和各种关系外,杏生舅舅还有他自己独特的一手,那就是打野鸭子。我知道杏生舅舅有一支飞鹰牌猎枪,连同那只德国莱卡照相机,都是他退伍时我父亲夏奇峰送他的礼物。猎枪平时就锁在衣橱里,我从来没有见他用过,直到现在才拿了出来,拆开严密包裹的油布,猎枪依然如新的一样。

打猎的日子,杏生舅舅换上一身翻领米黄卡其猎装,白色遮阳帽,下面穿双黑马靴。自韩菊舅母去世后,我真担心他就此一蹶不振,再也走不出那种落寞消沉的颓唐心境,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了,照样喝酒,照样打拳,照样出差办事,甚至比以前更加精神抖擞从容自信。而如今,穿上猎装和擦亮靴子的杏生舅舅,他身上似乎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这时我才如梦初醒般地发现,我的杏生舅舅仍然是个英挺美男子,我还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爱他喜欢他呢。“我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还不认识我章杏生吗?上车!”说着他背起猎枪,跨上自行车,和我一起匆匆出发了。

那日天气晴和,运河的秋天格外美丽,是一幅银灰色的水彩。两岸长满了芦苇和野草,尽管有狗的吠叫,那也是拴在自己家门口的狗,唯恐被人打死偷去摆狗肉宴。接连几个村庄过去了,河面越发放宽了,漫起来的平静河水轻轻拍打着滩地,难得有船只往来,这里才会有野鸭子飞临。我说的是野鸭子,不是长脚的白鹭,它比白鹭要机灵得多,一点点的响动它就“噗噗”飞向水面,逃得无影无踪。好在杏生舅舅有眼力,更加有耐心,躲进芦苇丛里可以半晌不动弹一下,如炬的目光盯住成群结队的野鸭子,瞄准,然后扣动扳机。我们没有带狗,况且永和祥也从不养狗,于是我便成了专门寻找被击落野鸭子的“狗”,找到一只又一只,有一回竟然找到两只连在了一起,我情不自禁地为神枪手章杏生大声地欢呼着。

杏生舅舅同时还教我怎样打野鸭子:屏气静息,细心观察,果断射击。可我怎么也克服不了心浮气躁,好不容易打中了,眼睁睁看着它扑腾几下却又飞走了。再有一次,完完全全打中了,偏偏野鸭子跌落在河里。好在离滩地不远,我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杏生舅舅叫我我偏不听,蹚着冰冷的河水将野鸭子拾到手里时,两条腿脚却被淤泥牢牢地陷住了。我放声喊道:

“救命呀救命!”

杏生舅舅忙不迭地跑过来,手里拿一根青绿树枝走近我身边,他把树枝伸给了我,这才将我从淤泥里一点一点地拽到滩地上。杏生舅舅声色俱厉道:

“一只野鸭子有什么可稀罕的,你就不怕河水淹死你?”

“我水性好,河水淹不死我。”我仍嘴硬道。

“那你还喊什么救命?”

“是这该死的淤泥让我喊的。”

“狡辩!”

我几乎连路都不大会走了,由着杏生舅舅将我一把抱起,他的力气好大好大呀!就这样我被放倒在平展展的滩地上,杏生舅舅帮我将一团烂泥的鞋袜剥下来,就着清清的河水漂洗干净,一件件摆放在滩地上晾晒。秋阳旺旺地照耀着,一河滩的光与影,湿湿的鞋袜在光影里升腾起缕缕雾气。吃午饭了,杏生舅舅打开随身带来的皮包,取出馒头牛肉和茶叶蛋,还有暖壶里的开水。

“今年十八岁,你该懂点事了,我不会总是告诫你谨言慎行,可笔就是嘴,文字就是说话,这道理我仍要再说一遍。其实你为县报副刊写稿我并不反对,我读过你写的《大课堂》,老铁匠程寿根被你写得那么活灵活现,我从心里为你感到高兴。”杏生舅舅一边吃一边说道。

我的秘密仍没逃过杏生舅舅的眼睛。

“蓝湜这个笔名,我也很喜欢,我查过汉语字典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说运河,你要好好向人家老贝学习,他可是个有思想有学问的人哪!”杏生舅舅又说。

连笔名和老贝他都知道,我越发惊愕得说不出话。

接下来,杏生舅舅又说了一件事,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那就是倪叔的堂兄弟,那个不速江湖客倪石鱼,鉴于魔术团开支庞大、营业衰落、越来越难以支撑下去,为此有心想要解散魔术团,卖掉那条大船,他所看中的买家不是别人,竟然就是章杏生,看来这就是他要跟杏生舅舅商量的大事吧。不过,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我猜杏生舅舅是不会答应的。果然不出所料,杏生舅舅摇头苦笑道:

“一个永和祥业主就已经够我头痛了,难道我章杏生还要再去当什么船老板吗?况且姓倪的又不是正儿八经当真做生意的人,他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瞒过我的眼睛……”

这些话我似懂非懂,却并不十分明白。

“你知道姓倪的还说了些什么吗?”杏生舅舅冷静沉稳地说,“他说‘你凭空得来的首饰盒里有的是‘小黄鱼,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情传得比什么都快!运河你听听,这哪像做生意的口气?明明是冲着我和永和祥敲诈来的!偏偏,我这个人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遭人胁迫!”

我怔怔地望着杏生舅舅,仿佛看到他内心的起伏波澜。

“也不知他从哪里探听来的,盒子大小和颜色,居然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他那张嘴,连死人都被他说活了。”我说。

“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有答应,这盒子这东西都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也都是属于你的,我不能自作主张,更不能对不起你的父亲。”杏生舅舅道。

头上的太阳被黑云遮掩,鞋袜将干未干,一场雷雨却就要来了。杏生舅舅边收拾边继续说道:

“卖船的事情不成功,姓倪的一定很不高兴,我知道视财如命的阴鸷小人是得罪不起的,有的时候人比鬼还要可怕,只是我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影响你和花瓶姑娘的关系,所以我才不想过早告诉你……”

匆匆回家的路上,明晃晃的电光一闪一闪的,“咔啦啦”一声霹雳,铜钱大的雨点密密地砸了下来,可我并无半点畏缩和狼狈。恰恰相反,心里自有一种兴奋与激动,我在杏生舅舅眼里终于长大成人了,我的肩膀终于厚实到可以担当了,今后应当尽力去帮助杏生舅舅,帮助永和祥。至于倪端阳的不辞而别是否与卖船一事攸关,一时间也难以弄个明白,倒是假洋鬼子倪石鱼他怎会得知那个棕色盒子,今后又将会出现何等样的是非纠葛,却使人感到如此难以预测……

只不过,永和祥这时突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它将我和杏生舅舅的不安又一下子移到了另个方面。

邮 包

那日,镇派出所给杏生舅舅打来电话,说有一样东西必须由他亲自去认领。什么东西?却不说,只说去看了就知道了。杏生舅舅果然骑车去了, 一进派出所就被几个蓝色衣服团团包围着。马杰将一只大包裹放到乒乓球桌上说:

“你跟香港方面有什么往来?这包裹里寄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包裹显然是从邮电所转来的。很大,足有一只酒坛那么大,邮单上收件人明明是卧龙镇永和祥酱园章杏生先生。下面寄件人落款却是杏生舅舅全然陌生的,香港美法贸易公司。

杏生舅舅试了试包裹,很重,七八斤左右,他心里隐约感觉到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便说:

“你问里面是什么,这邮单上不是清清楚楚写着食品两个字吗?”

“不见得吧?”一个蓝色衣服冷冷道,“你不认识人家,人家香港公司怎会平白无故给你寄吃的?再说这里面究竟是什么还不知道呢。”

“依我看,不会是手枪炸弹,人家绝不会无怨无仇陷害我章杏生的。”杏生舅舅正色道。

“我们谁也没说是手枪炸弹。”马杰马上挺身而出,“只是现在台湾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至于这包裹里……”

“打开来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杏生舅舅接口道。

马杰看看他的同事,似乎取得了一致的认可。只是到动手拆开包裹时,几个蓝色衣服却又借故离开了,只有马杰也许看在酒座常客这点情份上,他帮着杏生舅舅将包裹纸一层层地拆掉,露出一堆盒子和罐头,都是吃的东西:糖果饼干巧克力和奶粉,根本没有什么手枪炸弹的影子。那些蓝色衣服又回来了,面对着这些我们久违了的珍稀食品,一个个神情错愕,禁不住面面相觑。仍然是马杰脸上挤出点笑容来:

“这样大家都放心,章杏生你这就签收拿回去吧。”

“要不要给你们留下点?”杏生舅舅问。

“不不不。”马杰连连摇手,“这是你的私人东西,我们绝不能侵占。”

“这种东西我们吃不得!”又是那个蓝色衣服不冷不热的声音。

杏生舅舅不再多话,动手收拾好大包裹,要根绳子绑扎在车后座上,这才骑车回家。我在家等急了,尤其想起杏生舅舅说过的那些话,心里一直都忐忑着。正想打电话去派出所查问时,门口“滴铃铃”声响,杏生舅舅已经抱着“酒坛子”进门来了。

我们俩把“酒坛子”搬上楼去。哦哟,再次拆开来时,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忍不住伸手拈了块糖丢进嘴里。倪叔闻声而来,他比我更加眼花缭乱,连忙问道:

“哪里来的?好东西,好东西!”

杏生舅舅也有些按捺不住高兴,将一块黑黑的东西送到我们面前:

“猜猜看,这是什么?”

倪叔摇头说不曾见过。

我这下可得意了。我说我上回陪徐荷官去上海参加南方戏曲汇演时,后台化妆间每人都发一小块,这就是巧克力,又名朱古力,作为演员的营养品。

这么好的东西哪里来的?这香港美法贸易公司是什么单位?它和永和祥章杏生又有什么关系?我问杏生舅舅,杏生舅舅却一言不发,只管抽他的烟斗。问急了,他才小声说了一句:

“我也头一回听说它的名字,它跟我章杏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和倪叔都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我多少猜到一点点,”杏生舅舅两道浓眉掀起,“也许它和一个人有关。”

“是谁呀?”我和倪叔不约而同地问。

“夏奇峰!这东西说不定是他由美法贸易公司转交的。”杏生舅舅小声道。

这可真是石破天惊!海天茫茫,相隔这么多年了,我父亲竟然知道我们还活着,还知道我们活得非常艰难,这种通气怎能不使人振奋与感慨?杏生舅舅其实早就知道,卧龙镇有海外关系的并非永和祥一家,转弯抹角地接济大陆亲人的也绝不止夏奇峰一人,只是后来接二连三地收到寄来食品的,也许仅有永和祥的章杏生了吧。

尽管每次寄的不外乎饼干糕点巧克力之类,尽管以后不再经过派出所而是直接去邮电所领取,可我们却心明如镜,马杰和别的蓝色衣服肯定仍然在暗中紧盯着呢。好在杏生舅舅并不在乎,他把食品统统拿出来,交给倪叔和钱妈,由着大家公平分享。大家也都觉得这么做理所当然,丝毫不以为怪。

不过杏生舅舅的另一举动却引起了我的反感。他从许多食品里揀出一听饼干,几块巧克力和两磅奶粉,装进一只好看的细柳条篮子里,要我马上送去给黄宝莲,那口气就像是那年要我去青云巷十五号送信一个样。什么人不好送,偏偏送给黄宝莲,那美丽优雅却多少有些风流过人的单身女人?起初我不理睬他,照样干自己的事,可杏生舅舅却叫住了我:

“人家黄宝莲帮了我不少忙,你韩菊舅母临终前要她来医院说话,她一点都没耽搁马上就赶来了,我怎么能不谢谢她呢。”

“她不来还好,她一来我的韩菊舅母就走了。”我朝杏生舅舅翻翻眼睛,“我看韩菊舅母还是她害死的呢。”

“简直胡说八道,连你韩菊舅母都说她是个好女人。”杏生舅舅生气道。

“一个值得你做梦都喊她名字的好女人,是不是?”我却用最讥嘲的语气截住他的话。

这下杏生舅舅气得无话可说,他就地转了两圈,然后抓起那只细柳条篮子,举步要走时,我却终于屈服了:

“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

青云巷我已经很久没有来了。石板路缝里长着青草,巷子里寂寞而冷清,玉兰树今年开花不多,衬映着湛蓝的天空,依然那么莹白可爱。女佣人有事回家,是黄宝莲自己来开的门,她见面就拉着我的手,热情地说: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章运河你人瘦了一圈,你杏生舅舅他最近怎么样?”

“还好。”我淡淡道。

“说心里话,我真担心他过不去这一关。”黄宝莲说,“你别看他外表若无其事铁面人似的,悲喜煎熬从不流露在脸上,其实他这个人很重感情,却就是不让别人看到他的内心。”

一边说一边为我泡茶,黄宝莲还拿出一盒烟来,大前门,当时的好烟。也许觉得不妥又想拿回去。可我到底还是抽了一支,尽管稍稍咳呛了一下。我明明看出她心里很不平静,她的一颗心分明全系在章杏生的身上了。这一点连黄宝莲自己也马上察觉到,她歉意地笑道:

“你看我这个人就是话多,人上了岁数也许都像我这样吧。说到底祸从口出,那回整风会上就为我多了几句嘴,才差点打入十八层地狱,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做噩梦呢。”

我将那只细柳条篮子交给她,并代杏生舅舅向她致了谢意。不出我的所料,黄宝莲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将礼品篮子搂在自己怀里,嘴里自语道:

“他还记得我,你一定要替我谢谢他。”

“杏生舅舅说用不着谢他,要谢你也该谢香港美法贸易公司,这都是他们从海外寄来的。”我仍然淡淡道。

“海外寄来的又怎样?人的血脉总是割不断的,同是一样的中国人,同是一样的黑头发黄皮肤,难道就不许互通有无相濡以沫?你回去告诉章杏生,我收下了,我高高兴兴地收下了。”黄宝莲说。

事情办完本当走了,可我却还不想马上离开,也许是这壁间挂着花鸟国画和风景镜框的风雅客厅,使人一时流连不去吧,再不就是章杏生、黄宝莲和韩菊那种缠绵悱恻的情感,和剥茧抽丝般的情节引发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就在那只范仲年当年诊所开张之喜的大银盾前,同黄宝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也不知怎么的,居然谈到了文学和阅读。我问她有没有看过《牛虻》和高尔基,黄宝莲摇头说她只看过张恨水的小说,为数不少,其中最喜欢的便是《金粉世家》。她觉得章杏生就是那个总理府中的贵公子金燕西,而她自己则是平民出身的美丽少女冷清秋,甚至她身上都有冷清秋的那种清高和孤傲。可黄宝莲所说的书名和作家,我听都不曾听到过,至于金燕西和冷清秋,那就更是茫然不知了。

“说了半天,你肚子也该饿了。”黄宝莲起身走开去,从食品柜里端出两块蛋糕,又冲了杯热可可茶,送到我面前,“随便吃点吧。”

一缕香味钻入鼻孔,我不禁吞咽着口水。

黄宝莲在我面前坐下来,两手托着下巴颏,隔着茶几看我那副狼吞虎咽的馋相,时不时地提醒我:

“慢点,慢点,小心噎着。”

眼睛是人的心灵窗户,一瞬间我觉得黄宝莲的眼睛曾经在哪里见过,对了,是韩菊舅母的眼睛。那眼睛里有天底下母亲共有的光,一种爱怜的光,一种慈祥的光。不过一会儿,蛋糕和可可茶终于吃完,盘子里一点屑子也吃完了,可黄宝莲还是不让我走,她上楼去取下来一个白色信封,将它交到我手里。

那白色信封在我手里很有些份量似的。

“五十斤全国粮票,是我平时节省下来的,给章杏生。他那么大个子,一天都不到一斤粮,还得骑车出去打野鸭子,能扛得住吗?”黄宝莲说。

连打鸭子都知道,我心里不禁动了一动。

有人敲门,范绣文从县城回家来了,身边还有一个人,邢森中。

两个老同学,都已经几年不见,都已长成大人,风度不凡了。只是邢森中仍然高高瘦瘦的,瘦脸上多出来一副黑框眼镜,身穿磨得发黄了的栗色灯芯绒夹克衫,斜挎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我先向他问候邢奶奶。邢森中说他奶奶身体还好,仍旧喜欢拄着拐杖东走西走,只是她不想总是吃政府的救济,要邢森中早日参加工作自力更生,还举出永和祥的章运河作为例子,一个人靠自己的双手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可范绣文就不一样了,她进门便嚷嚷肚皮饿了,问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黄宝莲说正好还有点饭,炒两碗蛋炒饭将就吃点吧。等着吃蛋炒饭时,范绣文好像刚刚才发现我这个人,大惊小怪道:

“章运河你什么时候来的?听说你这些年大有作为呀!”

“什么大有作为,还不是前湾车行一个伙计,伙计一个。”我说。

“你少给我装吧!”范绣文撇撇嘴道,“我问你魔术团看够了?花瓶姑娘你看够了?怎么你不开口了?”

好在黄宝莲端着蛋炒饭和榨菜汤进来了。这年月也许吃才是头等大事,范绣文首先就拿起了筷子,跟着她的便是邢森中。这时候,黄宝莲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天底下母亲所共有的光,她看着两个年轻人吃饭,闲闲地说:

“不是我说你,范绣文你总是那么咄咄逼人,人家章运河已经成人,有他自己活动的权利。再说,魔术团连我也去看过,尽管江湖草台班子,可花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我同样猜不透。”

“你就会帮着他说话,章运河又不是你的干儿子,不过是有了个有钱有店的杏生舅舅,你就拼命地巴结他拍他的马屁,我说的对不对?”范绣文停住筷子,尖酸刻薄地一口气说道。

“范绣文,”邢森中马上制止她,“怎么跟你母亲这样说话?”

“你这算什么话!”黄宝莲当真气得脸青了,“我什么时候巴结过他了?你小小年纪就肆无忌惮出口伤人,别忘了我现在还是你的母亲!”

范绣文还要开口时,却被邢森中拦住了。这种场合下,我只好起身告辞,由着邢森中送出门来。我小声问邢森中是不是和范绣文在恋爱中。邢森中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他自己已经是中共预备党员,有人提醒他范绣文出身不好,会影响他的前途。可范绣文紧追他不舍,其实她比他更加思想进步,更加无限忠诚,甚至反而常常批评他只关心小说、散文、诗歌之类,只知道中外作家的名言,再有便是过于迷恋无线电技术,不该用拆装半导体收音机的线路斗争来替代当前激烈复杂的路线斗争……就在这时候,我俩身背后传来一声喊:

“你说这些香港货是从哪里来的呀?”

想必是范绣文发现那只细柳条篮子了。

“章运河,只有永和祥有那么多海外关系。”范绣文将篮子拎出门来,“咚”的一声放到我的面前,“这些来自资产阶级的东西,再好我们也不能收!”

黄宝莲气急败坏地跟出来,拎起地上的篮子道:

“这东西是送我的,要腐蚀也只是腐蚀我,与你范绣文同志无关。”

“不,青云巷十五号干干净净,决不允许有半点资产阶级的玷污!”范绣文一把抢过篮子,脸色出奇的严峻,“这东西,章运河你马上拿回家去!”

不等我回应,顺手将黄宝莲和邢森中拽进门里,“砰”的一声,我和篮子便统统被关在门外了。

万般无奈中,我只好带着那只细柳条篮子气呼呼地回家,又气呼呼地对杏生舅舅说了一遍。想不到的是,杏生舅舅一点也不生气,他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搬上桌子,反倒心平气和道:

“章运河呀章运河,今天你居然出师大捷、凯旋归来,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反而赚回来五十斤全国粮票,够我们俩吃上好几天了。”

一时间,我简直哭笑不得。

作者简介:

殷志扬,1929年出生常州,毕业于江苏省立常州中学。历任生产计划员、日报记者、创作辅导、剧团编辑等职。现为常州市文联退休干部。

中国作协会员,江苏作协会员。其作品有长篇小说集《霜天同林鸟》,中篇小说集《小城乱世情》,小说散文集《带花栏杆的楼房》,短篇小说集《英雄的日子》《考验的开端》《虾儿辈》。2009年,获中国作协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后,又出版了综合文集《春鸟秋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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