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农家院

李存葆

迁入新居不到两年，小区内住在顶层的几乎所有户主，都已在楼顶砌起池子，栽上了花木果蔬。妻子每有闲暇，便逐戶参观取经，希冀后来居上。2010年孟秋，小孙子檀檀入托后，我渴望修建的农家院，方付诸实施。

如何充分利用楼顶的面积，是颇费脑筋的事儿。丈量，构想，可行性研究，请业内人士指导、点化，耗时月余，才拿出了效果图。越两月，于隆冬时节，砌好了花池，防腐木搭起了可供藤本植物攀爬的棚架，浇水设施也安装停当。

池子里要栽种的花木果蔬，都是土地的女儿。为保持移来的泥土绵软润泽，干湿有度，需首先解决排水问题。2011年初春，妻子汲取其他户主的经验，先在池子底部铺上20厘米厚的煤渣，又盖上15厘米厚的建筑用沙。始料未及的是，填最上面的那层40厘米厚的泥土，却是一波三折。

此前，我和妻子到济南东郊某苗圃选订花木时，曾订购了两车泥土。这天，我与妻子正在城内访友，忽接卖家电话，说所买的60袋泥土，已运至楼下。待我与妻子急匆匆登上空中农家院后，见来人手忙脚乱地已将泥土中的30袋倒入了池子。打眼一看，我与妻子大惊失色：泥土竟全是从苗圃排水沟里掘出的生泥蛋子！若用这生泥蛋子移栽花木，怕是花木来不及沐浴明媚的春光，就会成为早春的祭品。

妻子蓦地想到，与她同龄的一女友，在南部山区承包了一片山林，那林间的表层土相当肥美。妻子和女友通了电话后，当天下午，那另外30袋尚未倒入池子的生泥蛋子，就换回了她家同等数量的沃土。我青州的朋友闻知此事，用车送来两麻袋上好的羊粪，并嘱我搅拌于生泥蛋子中。家乡的一亲友闻讯，也捎来半袋豆饼……

楼顶的池子仅有区区二十余平方米，种哪些花木菜蔬，又成了家中一大“议题”。基本原则很快达成一致：栽花不求名贵，但求春夏秋三季有花；所种蔬菜能适应楼顶环境，并能最大限度利用好庭院周边的空间。妻子主张多种花；而我为找回少年时代的记忆，力主多种菜。经儿子出面“调停”，我与妻子达成了“口头协议”：种花的主动权在她，种菜的掌控权属我，以南面中间为界，对半而分。但在种花方面，我却提了个附加条件：必须要栽两株石榴树。昔年家院中的那两棵石榴，曾以“五月榴花照眼明”的艳丽，和“嚼破水晶含露湿”的甘甜，给少年时的我留下了太多太深的念想。在蔬菜中，种南瓜成为我的首选。一是我家南阳台的房顶，有十平方米空间，可将瓜藤穿过护栏，引入其上，能拓展绿色空间；二是南瓜不计土薄水瘦，给点儿雨露就灿烂。更让我没齿难忘的是，在1959年至1961年那三年大饥馑时，它曾以“藤蔓半枯瓜倒悬”的果实，救过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命。

接着，我又种下了黄瓜、茄子、青椒、西红柿等生性泼辣、农家院常见的菜蔬。中间及西侧的木架下，妻子原拟栽种葡萄与紫藤，我力图的却是，当年就要叶满架、花满棚，便在架下种下了葫芦、丝瓜、扁豆。妻子嫌她的花不够丰富，便充分利用间隙，栽下茉莉、矮牵牛、凌霄花。

大自然有着无所不在的灵魂和奥秘，我们在楼顶“克隆”的农家小院也是如此。抑或是因为小区所独有的山缘、水缘，抑或是因为东郊苗圃的生泥蛋子、南部山区的沃土，青州羊粪及五莲豆饼的相掺相揉，使池子里土壤颗粒与微量元素的分分合合、紧紧松松、强强弱弱、主主次次，贴近了土壤构成的最佳契合点，谷雨刚过，农家院便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

池子里的菜蔬，在过了蹲苗期后，吸足了水分和地力，都在攒着劲儿疯长。那黄瓜秧上柔黄的丝须，不断缠绕着竹竿搭起的瓜架，一味想登上它们生命的制高点；那“老来少”扁豆，紧紧抱着竿儿，弯曲回转，企图快速攀上架顶，去壮大它们郁郁葱葱的事业。在夏风、夏雨的熏育下，青椒、茄子、西红柿，竞相舞动着茁壮的身姿，奋力演奏着它们的生命进行曲。那朴实、谦恭的南瓜，似乎无意急于建功立业，只是在主人的诱导下，将须蔓伸过护栏，在窄长的墙头上，沉着、坚定地匍匐前进。

6月初，我便发现那玲珑的云雀儿，娇媚的黄莺儿，常来光顾这空中农家院；还有两只我叫不出名儿的蓝羽白腹的鸟儿，也常在瓜棚上下翻飞。它们是来觅虫，还是爱上了这片风景，我不得而知。7月中旬，我正在沂山写稿，妻子电话中告诉我，夜间已听到有只蟋蟀在叫———家乡人送来的两笼蝈蝈，她已挂在黄瓜架上。我听后，欣喜无比。看来，我的农家院就要名副其实了。

7月底，我从沂山返家后，扔下行李，便急火火赶到农家院。分别才20天，院中那竞肥争绿、五彩斑斓的景色便超出了我的想象。地能生万物，土可发千祥。但见院中和西侧走廊的木架，早已被葫芦、丝瓜、爬扁豆的秧子罩满；周边的护栏，也被密稠稠的绿色包裹。那润洁的宝葫芦状的葫芦，那长长的带着条纹的丝瓜，垂悬于木棚下、护栏间。池子里，那顶着黄花、挂着嫩刺儿的黄瓜，那红扑扑、能照见人影儿的西红柿，那翡翠般墨绿的青椒，那紫红的闪着玛瑙般光泽的茄子……在我眼中，无一不是土地赐予我的灵魂补剂。此前，这妙境我只有在重回儿时秋梦的幻觉里，才能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