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敛之与吕氏三姊妹的交往考析
2014-04-08徐新韵
徐新韵
(星海音乐学院 音乐教育系,广东 广州 510006)
英敛之(1867-1926年),天津《大公报》的创办人,民国时代著名学者、天主教教徒。英敛之对民末清初的教育、学术、文学贡献很大,对女权运动的推动也是不可忽视的。追溯英敛之对女学的贡献,就要谈到吕氏三姊妹。吕氏三姊妹即吕慧如(1875-1925)、吕美荪(1881-?)、吕碧城(1883-1943),安徽旌德人,三人皆为清末民初著名的教育家和诗人。20世纪初,英敛之与吕氏三姊妹交往密切,并为时人传为佳话。
一、相识
吕氏三姊妹于1904年陆续与英敛之相识,而最先结识英敛之的是吕碧城,在她的介绍下,其大姐吕惠如和二姐吕美荪方得相聚天津大公报馆。
久居闺阁的吕碧城怀叛逆心理,于1904年逃离塘沽舅舅家,只身前往天津,并由方小洲夫人介绍,方得认识英敛之。英敛之1904年5月7日日记记载:“方小洲偕夫人来,自同戢,方同春楼饭。”①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三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145页。下文注释出处相同时,仅标明书名及页码,其他引书亦同。第二天也就是5月8日,吕碧城便移居大公报馆,当日英敛之日记记载:“内人偕小洲夫人去聚与园,并邀沈绶清之夫人。晡,接得吕兰清女史一柬,予随至同生栈邀其去戏园,候有时同赴园,予遂回馆,少秋来。晚,请吕女史移住馆中,与方夫人同住。”②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818页。方夫人即方小洲之夫人,当时方小洲在塘沽任吕碧城舅舅严朗轩的秘书。吕碧城《予之宗教观》一文也证实了吕碧城与英敛之初次见面的经过。吕碧城到天津后,英敛之委以大公报编辑,并为之介绍诸多名流,如方药雨、张少秋、傅润沅、严范孙等。吕碧城亦向英敛之介绍其姊惠如,1904年5月18日英敛之日记有云:“接得碧城来函,内附其姊一函,四六文极工妥,颇为出色。”③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825页。在英敛之未见到吕惠如之前,就已经欣赏了她的文采。
刚到天津十多天,吕碧城得知其舅严朗轩被撤任记过,这样她就要随其舅南归。但叛逆和倔强的吕碧城不愿回乡,便写信给英敛之,托他代觅学堂。④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825页。而为了碧城的事情,吕惠如于5月24日只身由塘沽抵天津,晚吕惠如被英敛之请回馆中同其夫人英淑仲同住。想必惠如的到来,是为了带碧城回塘沽,然后一起南返,可是见到碧城不愿,不得不于5月27日返回塘沽,和严朗轩商量碧城留天津的事。此后,严朗轩同意碧城留津,所以次日,惠如再次赶回天津。5月31日,严朗轩亦至英敛之处谈碧城事,委托英敛之夫妇代为尽心。吕碧城读书一事虽经多人商量,最终没有结果,原因在于吕碧城国学根底深厚,津京一带无适合吕碧城可读之学校,正当英敛之为之发愁之时,傅润沅来到大公报馆,说张印之愿与周缉之同办女学。英敛之“久蓄兴女学之志,惟苦于师范无人,不克开办,今得此天假之便,乃奔走组织为天津公立女学堂”,①英敛之:《吕氏三姊妹集序》,《吕氏三姊妹集》,1905年。次日,英敛之就托傅润沅夫人偕碧城去张印之处,很明显,英敛之希望吕碧城能参与创办女学。同时,“灯下教碧城法字”,②方豪:《英联之先生日记遗稿》,第850页。英敛之将吕碧城当才女培养,将自己法文传授于她。
随后,严朗轩及其子严象贤、惠如移居天津袜子胡同,也一同参与到女学堂开办筹备之中。通过英敛之1904年6月到10月的日记可以看出,英敛之力促女学之开办,大小事无不过问,亲自为校舍、资金奔走。与此同时,吕惠如一家,亦在为女学创办而忙碌。吕惠如参加了天津女学堂章程的制定工作。此外,英敛之、吕碧城、姚石泉等合订女学章程,而商量女学章程的汇聚点在大公报馆英敛之住处。
1904年秋,正当女学堂接受报名注册,准备开学之时,英敛之夫妇需赶至上海为其三弟筹办婚事。吕美荪得知消息后,前往上海,得与英敛之夫妇初次相见。英敛之11月25日日记记载:“午饭后,(朱)致尧处,车送碧城二姐梅生至,予与内人皆喜出望外。言昨由南京至上海,编寻予等,未得,今日寻于中外日报馆,指向致尧处,始得之。”③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924页。致尧即朱志尧;梅生为英敛之日记中的别字,即眉生,吕美荪的字。可见,英敛之夫妇与吕美荪初次相见于上海朱志尧处。随后英敛之夫妇偕其三弟妇及吕美荪至上海大南门,步至幼稚园,再访务本女学。吕美荪与英敛之夫妇一见如故,在接下来的三天中,他们形影相随。英敛之视吕美荪为亲人,关心无微不至,连近视镜都为其购买,并于11月30日偕吕美荪由上海北上天津。吕美荪初到天津,和吕碧城一样都受到了英敛之的照顾,在她任职于北洋女子公学之前一直住在大公报馆,衣食住行皆由英敛之为之准备。当时,吕美荪对于林纾有着较高的评价,慕其译述驯雅,曾推理林纾窈窕其笔,必也风雅其人,故很想拜访,英敛之资助路费,吕美荪方得赴北京晤林纾。可见,在经济上英敛之给予吕氏三姊妹很大的帮助。
同时,英敛之介绍名流予吕美荪,还领其至日本领事馆,结识日本友人高尾夫妇及总领事夫妇等。1905年1月3日,英敛之送美荪至北洋女子公学,因碧城和惠如皆病,次日,美荪正式代课。至此,吕氏三姊妹在英敛之的帮助下,齐聚天津北洋女子公学。而在相处过程中,吕氏姊妹与英敛之夫妇诗词唱和、写字论画,其乐融融;英敛之对吕氏三姊妹无微不至,来回送往,宛如亲人,吕美荪诗作《析津寒夜出大公报馆,馆主英敛之伉俪步送返河北旅次》记曰“言笑倏起座,促去柝已示。摄冠裘送我,秦徐笃嘉意。联步出崇馆,超趯谢车辔。霜华涂何厚,静踏藉藉地”。④吕美荪:《葂丽园诗》,1931年,第9页。
二、矛盾
吕碧城是个性极强的人,较难与人相处。在1904年底,吕碧城便因办学之事与傅润沅等人不和。据英敛之日记记载:“傅润沅来,谈女学堂事,大致因其妻与碧城意见不和,故生出无数波折。”⑤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939页。随后,英敛之对吕碧城亦有诸多不快,英敛之1905年1月8日的日记首次记载他对吕碧城的不满情绪:“与碧城、梅生略谈学堂情形及办法。碧毫无定见,未尝出一决断语。予默念日后艰难,及众人退缩状,自顾绵力,虽任怨任劳,奈反对者羣为抵隙蹈瑕之计,而共事者又未必与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也。为不快者久之!”⑥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946-947页。1905年1月25日日记亦云:“送碧城回学堂,路中略话,甚不合。”⑦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953-954页。而此时的吕氏姊妹仍将大公报馆视为己家,将英敛之看成最亲近的朋友。1905年春,吕美荪南归,美荪刚走没几日,吕碧城便与惠如口角,吕惠如不欲在学堂,因而当天留宿大公报馆。这次口角,想必是吕碧城的不对,故第二天,吕碧城向惠如谢罪,请其回学堂。⑧参见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937页。此年,英敛之对吕碧城虽然不满,但仍为三姊妹出版《吕氏三姊妹集》,其序言不乏溢美之词。
随着英敛之与吕美荪友情日渐笃厚,与吕碧城则日渐疏离,1906年3月23日至5月5日,英敛之日记中仅仅两次提及吕碧城。至七月,英敛之对吕碧城映象更加恶劣,这是在吕美荪被电车所撞期间,英敛之到医院看望美荪,遇吕碧城,其日记记曰:“觉其虚憍浅薄之状,甚可恶,遂即辞归。”⑨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1070页。次日,英敛之很早又至医院,与美荪闲话极久,吕美荪不愿英敛之与碧城之间龃龉冷淡之情状,故和婉劝勉英敛之。尽管吕美荪在中间努力调停和解,但难以调和英敛之和吕碧城之间的矛盾。英敛之日记九月初十又云:“至医院,碧城在,觉其虚憍刻薄之态极可鄙,大不快,漠漠良久,遂出。”①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1079页。英敛之看不惯吕碧城,而吕碧城亦过于孤高,不放一人在眼里,对英敛之“不甚佩服”。②严复:《与甥女何纫兰书》,王栻:《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39页。这样,两人矛盾自然而生。1907年元宵节后,吕美荪从中再次劝解,然未起作用,吕碧城与英敛之矛盾激化。1908年10月1日《大公报》载署名耐久的《师表有亏》一文,文曰:“女学虽要紧,那充当女学教习的人尤其要紧。不但学问要渊博,而且她品性尤其要端正”。“我近来看着有几位当教习的,怎么打扮的那么妖艳呢,招摇过市,不东不西,那一种妖艳的样子,叫人看着不耐看。”篇末还劝说女教习:“快快改良吧,别给新学堵嘴啦。”吕碧城疑为隐射讽刺,遂与英敛之决裂。英敛之1908年10月7日日记亦记载:“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其中一段,疑为讥彼,旋于津报登有驳文,强词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后,复来信,洋洋千言分辩,予乃答书,亦千余言,此后遂不来馆。”
事实上,吕碧城和英敛之并未真正的决裂,辛亥革命后,两人仍有多次联系。1916年夏《万松野人言善录》出版后,英敛之曾送吕碧城一部,劝其信教,三个月无消息,所以写信去问。1917年《安蹇斋丛残稿》出版,其中有丁巳年写的《复某女士书》。方豪仍推测是写给吕碧城的,信中称民国五年,吕碧城曾去香山访英敛之,当时吕碧城对佛学已颇有心得,所以,英敛之希望其能信奉天主教,所以信函多关于佛教的辩论。从信中得知,吕碧城曾写信给英敛之,自称“百忧铄骨,万念灰心”,③英敛之:《复某女士书》,英敛之:《安蹇斋丛残稿》,丁巳(1917年)三月,第17页。且“漏纸凄苦之词,一把辛酸之泪”,不禁让英敛之“怅惋悼惜,失欢短气”,④英敛之:《复某女士书》,英敛之:《安蹇斋丛残稿》,第14页。故英敛之复书一封,希望吕碧城能自振奋,力自超拔,可见英、吕二人道义交情不同一般。复书阐述了人生之理,对佛教辩论较多。彼此的矛盾基本上化解了,旅美之后的吕碧城对于英敛之当年对她的帮助和照料依然感动。她说:“予初抵津,诸友侦知窘况,纷赠旧衣服及脂粉、胰皂等,日用所需,供应无缺,其事甚趣,谊尤足感。”⑤吕碧城:《予之宗教观》,李保民:《吕碧城诗文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81页。
英敛之与惠如及美荪之之间难免也有磕磕碰碰的地方,但是矛盾是短暂的。英敛之与美荪之间的误会缘于美荪之婚事。从英敛之1907年5月到8月的日记可以看出,英敛之因吕美荪与朱翰章的结婚,未能及时告知英敛之,英敛之为之不快,但很快,吕美荪从奉天归来,与英敛之夫妇又一往热忱。1908年10月,英敛之与吕碧城绝交,但与吕美荪的友情依然。11月10日,英敛之于奉天女子师范学校访吕美荪,作《关外旅行小记》,22日,吕美荪回访英敛之,谈近代诗章。1911年英敛之曾给吕美荪写信,惜未寄出,信中邀吕美荪同游花园。而吕惠如对英敛之的不满,亦多因碧城而起,1906年底,惠如由奉天致信英敛之,曾大怒,颇有绝交神情,但短暂的误会很快化解。1917年,英敛之隐居香山静宜园,吕惠如曾致英敛之夫人淑仲信函,信中有北上访君之意。⑥方豪:《英敛之笔下的吕碧城四姊妹》,张玉法、李又宁:《近代中国女权运动史料》,台北:龙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1426页。
可见,与深厚的友谊相比,吕氏三姊妹与英敛之之间的矛盾显得那么微乎其微。在短暂的不快之后,他们仍有书函往来,情感仍旧深笃,友谊一直保持终生。
三、英敛之眼中的吕氏三姊妹
此世最亲惟我辈,得天独厚是君家。苔芩契合神无间,水乳交融谊有加。邱氏一门饶蕴藉,刘家三妹并清华。沉沉女界数千载,一线光明丽早霞。⑦英淑仲:《题吕氏三姊妹集》,《吕氏三姊妹集》,1905年,第1页。
英淑仲用上述诗句表达了对吕氏三姊妹才学的赞赏之情,从中也可以看出英敛之夫妇与三姊妹之间友情之浓厚。正因为如同亲人般的相处,英敛之方能看出吕氏三姊妹的异同,在他的眼里,三姊妹具有才女的共同特征,又有着各自不同的定位。
(一)擅旧词华,具新理想
吕碧城刚到天津,英敛之委以大公报编辑;初次见面,吕惠如便与英敛之夫人“一见即针芥相投,苔芩契合,遂盟为姊妹,矢以永好”;⑧英敛之:《吕氏三姊妹集》序,《吕氏三姊妹集》。英敛之与梅生一见如故,并鼎力支持三姊妹创办女学。英敛之夫妇为何如此?惟一的解释便是英敛之为吕氏三姊妹学问才华所吸引。在《吕氏三姊妹集序》中,英敛之将吕碧城三姊妹看成“祥麟威凤”:
得读两君诗暨词。惠如则典瞻风华,匠心独运;碧城则清新俊逸,生面别开。乃摘其尤佳者,登之《大公报》中。一时,中外名流投诗辞、鸣钦佩者,纷纷不绝。诚以我中国女学废绝已久,间有能披阅书史、从事吟哦者,即目为硕果晨星,群相惊讶,况碧城能开新理想,思破旧锢蔽,欲拯二万万女同胞出之幽闭羁绊黑暗地狱,复其完全独立自由人格,与男子相竞争于天演界中。尝谓自立即所以平权之基,平权即所以强种之本,强种即所以保国,而不至见侵于外人,作永世之奴隶。嗟呼!世之峩高冠、拖长绅者尚多未解此,而出之弱龄女子,岂非祥麟威凤不世见者乎。①英敛之:《吕氏三姊妹集序》,《吕氏三姊妹集》,1905年。
英敛之惊叹于吕氏姊妹的卓越才华,他评吕美荪“素不屑弄事词翰,然落笔清灵,极挥洒之致,亦颇与乃姊乃妹并驾齐驱,各树一帜。”②英敛之:《吕氏三姊妹集序》,《吕氏三姊妹集》,1905年。对于吕碧城的学问词华更是赞叹,“人莫不诧为祥麟威凤,在闺阁中固今世之仅见者”。③英敛之:《复某女士书》,《安蹇斋丛残稿》,第18页。英敛之称赞吕氏三姊妹能披阅书史,从事吟哦,各有千秋。不管是惠如诗辞的“典瞻风华”,碧城之“清新俊逸”,还是美荪“落笔清灵”,都让英敛之为之赞赏。
英敛之欣赏三姊妹的文学才华,更钦佩三姊妹的能破旧锢蔽的新思想和独立自由之人格。他赋予吕氏三姊妹很高的评价:“吕氏三姊妹承渊源家学,值过渡时代,擅旧词华,具新理想,为吾国女学之先导,树吾国女界之标的。”④英敛之:《吕氏三姊妹集跋》,《吕氏三姊妹集》,1905年。而吕氏姊妹的“新理想”与英敛之不期而同,这促使求才若渴的英敛之更加重视三姊妹。因而英敛之夫妇“以获交三姊妹为荣幸”,乃各录其稿若干,刊以行世,其目的为“俾我国女界中,得所观感兴起,并以识予夫妇交游之幸,钦佩之诚。”⑤英敛之:《吕氏三姊妹集序》,《吕氏三姊妹集》,1905年。英敛之不仅刊载其诗词,还广泛介绍三姊妹结识中外名流。三姊妹声誉之所以能在教育界、文学界鹊起,实得力于应敛之的揄扬。
(二)性情各异
英敛之自始至终都肯定吕氏三姊妹的才学。在不断深入的相处中,英敛之对三姊妹的性情有不同的评价。相对而言,在吕氏三姊妹中,英敛之最赞赏吕美荪,英氏夫妇对吕美荪和吕惠如的感情较为深厚。
1、虚憍刻薄、放纵自恣——评吕碧城
吕碧城见到英敛之的当晚,作《满江红》,她以这首充满豪情的词作让英敛之刮目相看。初次见面,吕碧城给英敛之的印象便是才女、奇女。英敛之以“极佳”两字来评价吕碧城词作,常与吕碧城谈话至深夜。随着交往的深入,英敛之对吕碧城有另外一番的看法:有才气,但虚憍刻薄。1906年9月28日英敛之日记记载“与碧城数语,觉其虚憍浅薄之状,甚可恶,遂即辞归。”⑥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1070页。不久,其日记又云:“觉其虚憍刻薄之态极可鄙,大不快,漠漠良久,遂出。”⑦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1079页。吕碧城 “性情高傲,目无余子”⑧苏雪林:《女词人吕碧城与我》,新加坡:《恒光月刊》,1964年。,有时甚至不把英敛之、傅增湘等放在眼里。吕碧城这个缺点令英敛之难免容忍,故英敛之难免在日记里多次说吕碧城“可鄙”、“可恶”。
英敛之对放纵自恣者大为不满,在英敛之看来,吕碧城亦是一个放纵自恣、生活奢侈的人,这正是英敛之看不惯吕碧城的地方。英敛之给吕碧城信《复某女士书》中强调:“凡夫乐于放纵自恣者无不以造物主为虚诞,以神魂不灭为狂妄,然凡抱此等观念者,其效果或近而显,或远而晦,皆无美善可言。”⑨英敛之:《复某女士书》,《安蹇斋丛残稿》,第15页。英敛之日常喜欢俭朴之人,时常叮嘱吕氏姊妹以此为要,1907年8月6日,英敛之送吕美荪由天津返奉天,特嘱咐其此后生活上应以检点、朴素为要。⑩方豪:《英联之先生日记遗稿》,第1121页。在这一点上,吕惠如、美荪尚好,而碧城则“手散万金而不措意”,11樊增祥:《手书二则》,吕碧城著,费树蔚编《吕碧城集》卷二,上海:中华书局,1929年,第2页。连吕碧城自己都承认自己“习奢华,挥金甚巨”,12吕碧城:《手书二则》按语,《吕碧城集》卷二,第3页。这当然会让英敛之大不满意。
对于吕碧城的种种缺点,英敛之虽有不满,但最终还是能给予理解和同情的,他将之解释为“遭家庭变故,感身世之飘零,百忧丛集,激而成此,衡以常情,无怪其然。”13英敛之:《复某女士书》,《安蹇斋丛残稿》,第18页。他认为吕碧城性格怪异是因为她遭遇特殊,这是合乎常理的。
2、神情豪爽,气度光昌——评吕美荪
初次见到吕美荪,英敛之对其第一映象极佳,英敛之用性情相投,俨如骨肉八个字来形容,1905年3月10日英敛之日记记曰:“梅生自与予夫妇相遇,性情投契。俨如骨肉,相处百余日,不惟无厌意,而甚恨时日之短促。”14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970页。英敛之对吕美荪第一映象好,相处也日久情浓,他常与美荪“话良久”,且“畅谈极快”,“相谈甚欢”。 对于英敛之和吕碧城的矛盾,吕美荪常在中间作调解,英敛之自言“受其(美荪)和婉之劝勉,心为之大快”。①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1070页。
英敛之对吕美荪的评价极高,1905年正月十一日英敛之日记记曰:“予偕梅生照相,只得一张,神情颇豪爽,绝似欧洲贵族妇女状”;②方豪:《英联之先生日记遗稿》,第960页。《吕氏三姊妹集》序也称“眉生性豪爽,有古侠士风,言吐慷慨,气度光昌。”③英敛之:《吕氏三姊妹集序》,《吕氏三姊妹集》。可见,英敛之赞赏吕美荪,不仅在于她的才气,更在于她豪爽的性格。与吕碧城的刻薄相比,吕美荪的和婉之情、慷慨之气更让英敛之觉得亲切。
3、端庄浑厚、有清贵之气——评吕惠如
英敛之妻淑仲与吕惠如 “一见即针芥相投,苔芩契合,遂盟为姊妹,矢以永好”,④英敛之:《吕氏三姊妹集序》,《吕氏三姊妹集》。英敛之亦视其为妹,彼此情谊深厚。1904年5月24日英敛之日记记载了他与惠如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九点,碧城之姊蕙如女史只身由塘沽来,极端庄、浑厚,可敬之至。午前移至佛照楼住。晚蕙如姊仍请回馆中同内人等宿。”⑤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828-829页。初次见面,英敛之便用“端庄浑厚”、“可敬之至”来形容吕惠如,这个评价符合身为长姊、已为人妇的吕惠如。在密切的交往中,英敛之越发察觉吕惠如具有很好的气质,觉其“颇显一种清贵气象”。⑥方豪:《英敛之先生日记遗稿》,第968页。
四、英敛之对吕氏姊妹的影响
在吕氏三姊妹走上社会最关键的时候,英敛之夫妇给予她们最重要的帮助。这份友情,三姊妹都记在心里,不管是在亲密无间,还是在因误会而疏离的时候,英敛之夫妇在吕氏三姊妹心中占有一定的地位。
吕惠如用“双情交映,两意相融”来比喻他们之间的友情,用“感君厚意”来表达对英敛之夫妇的感谢。⑦吕惠如:《与淑仲二姊订盟书》,《吕氏三姊妹集》之《惠如文存》,第2页。她称赞英淑仲“丰神散朗,大有林下之风。吐属英豪,岂仅闺中之秀。虽为巾帼,实胜须眉”,“独明淡泊,天怀乃承”,对英敛之更是佩服。而吕美荪钦佩英敛之的才学、为人,及爱国热情,也给予英敛之很高的评价,其为英敛之《也是集》作序曰:“当世学识超迈,通贯中西者,新学界中固不乏其人,而都下英君敛之。尤负希世俊才,膨爱国热血,其兀兀矻矻,泪笔婆心,穷年尽日,以报纸扩民智,以危言警当权”,“敛之之为人不特富,于国家、思想、而于友朋尤挚。”⑧吕美荪:《也是集序》,英敛之:《也是集》,大公报馆刊行,1907年。英敛之夫妇去逝后,吕美荪忆怀旧事,悲痛不已,作《哭英敛之并夫人淑仲》:
昔我越洪涛,帆向津沽指。津沽远何至,谋食向兹里。登岸北风凉,衣敝不揜体。弱非逋亡客,望门思投止。赖有贤主人,为我卸行李。栽袍愧分绨,缩食感添七。伯鸾固我兄,德耀亦我姊。辉辉薄霄汉,于以见情伟。奋发激中肠,独立自兹始。志士重酬恩,应尔非德美。何期恩未酬,寄庑人双死。衔哀远莫赴,愿逐悲风起。飘我天朔方,摧膺荐馨芷。黄垆欲起扶,一恸二君子。惭无延陵义,挂剑报知己。⑨吕美荪:《哭英敛之并夫人淑仲》,《葂丽园诗》,第45页。
诗中称英敛之夫妇为知己,为兄姊,坦言有了英敛之夫妇的帮助和激励,三姊妹方能“奋发激中肠,独立自兹始”。的确,英敛之在经济上、生活上、事业上都给予吕氏姊妹极大的帮助。同时,英敛之与吕氏三姊妹在思想有诸多相似之处,这种相似并非偶然,英敛之对吕氏三姊妹应有或多或少的影响。
英敛之提倡民主,反对专制,其《说官》“自瀛秦以来,一统天下,专制之政兴,人主之权日渐尊崇,遂至高无纪极,而官之一途,亦不得不水涨船高,与民隔绝矣。故‘君门万里’之外,复有‘侯门如海’之谣。嗟呼!天泽之分别既严,人事之乖违日甚,降至今日,而官遂得蠹国殃民,擅威作福之专利商标矣!”认为“官尊民卑”之恶俗能贻误通国,“使吾民一蹶而无望复振,一亡而永不能复兴。”⑩英敛之:《也是集》,第29页。吕美荪亦在大公报上发表言论:“夫我国丛弊之端,首在君民之分太悬,上下之情不达而窒。其间为蠹、为奸,病民悮国者,惟官而已。”11吕美荪:《书端中丞奏兴女学事》,《大公报》,一千二百三十号,1905年11月30日。其思想如出一辙。
英敛之主张变法,对革命人士充满同情。吕氏姊妹在英敛之的介绍下结识秋瑾,虽未参与革命,但有着对革命者的同情。1907年秋瑾遇难,吕碧城哀痛。六月,英敛之应吕美荪之邀,撰文抨击当局,题名为 《党祸株连实为促国之命脉》,此文被收入《也是集续编》。
英敛之努力地追求言论独立自由,他创办《大公报》,顶着官绅的干涉,敢于发表言论,其《说报》认为报纸为“一国之代表”,“国民程度之高下,智识之闭塞,风俗之美恶,要以报馆之多寡,消路之畅滞,记载议论之明通猥鄙征之。”①英敛之:《也是集》,第13页。吕氏三姊妹受其影响,感受到报纸在宣扬民主,鼓吹女权的作用,纷纷作文在各大报刊上慷慨陈词。吕碧城更兼任大公报馆编辑。吕美荪亦支持办报,甚至为大连泰东日报的刊行,特写了《祝大连泰东日报》,诗曰:
晓锺声动东方白,智砭愚仰巨文。此是生公真说法,半天花雨落纷纷。②吕美荪:《辽东小草》,宣统一年(1909年),第7页。
英敛之反对排满之论,1907年有排满者言“排满所以保我汉族,将其秕政漏习,一扫而空之,再兴中国,正所以不为异族奴隶也,”对此,英敛之批评这些排满保汉之论者不明利害,他们“目的既乖,识见尤谬”。③英敛之:《党祸株连实为促国之命脉》,《也是集续编》,大公报馆刊行,1910年,第6页。受此影响,吕碧城自言“无满汉之见”,吕氏三姊妹亦交异族朋友,如赵尔巽,袁寒云等。
英敛之早年注重教育,提倡为国家储备人才,尤重视人格教育。其《今世人之人材果足今世之用乎》曰“造育人材固为立国之根本,而变化气质,最为世间之难事。中国刻当初变科举为学堂,其教育不普遍,课程不完备,自不待说;历观各报所记,学界风潮,各省学堂,无不闹事者;而闹事之原因,起于饭食者,十之八九”,“所可断言者,足见吾国人格之卑矣!”④英敛之:《也是集》,第2页。吕氏三姊妹能走上教育之路,要得力于英敛之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吕碧城在《大公报》上相继发表《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和《教育为立国之本》,吕美荪也发表《书端中丞奏兴女学事》一文,上述文章都阐述了教育的重要性,也强调了兴女学的重要性。
在思想上,吕氏三姊妹受英敛之影响,同时也保持着独立,尤其在宗教思想上,吕碧城三姊妹并未踪其所仰。英敛之是民国时代著名的天主教教徒学者,他于一八九五年,二十九岁时便正式信奉天主。从英敛之日记遗稿可以看出,在与吕氏三姊妹相处期间,英敛之日必弥撒(天主教仪式),但民国后吕氏三姊妹的宗教信仰却与其相悖,这便引起了英敛之与吕碧城之间一场关于佛教的辩论。1917年,英敛之作《复某女士书》,英敛之在信中批判佛经禅集“因衡以科学名理途术,其间矛盾龃龉,相违相伐处,几于触目皆是”,⑤英敛之:《复某女士书》,《安蹇斋丛残稿》,第18页。又认为佛学“于大本大源处既极背谬,且因其不能辅世泽民,而徒为社会人群害耳!”⑥英敛之:《复某女士书》,《安蹇斋丛残稿》,第18页。当时,吕碧城已从道学家陈撄宁问学,同时对佛学已有心得,故英敛之劝导他“苦海回头,悬崖撒手”,⑦英敛之:《复某女士书》,《安蹇斋丛残稿》,第14页。但尽管怎么劝说,吕碧城对天主教始终未有所悟,最终还皈依佛学。吕惠如和美荪亦未涉足天主教,她们虽未能皈依佛门,但他们是佛家虔诚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