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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小说创作中的女性文化空间建构

2014-04-08

关键词:王琦瑶弄堂王安忆

郜 雪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近现代女权主义思想非常注重文化空间对于女性意识的塑造。伊本捷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就是通过《简爱》中闭锁阁楼的空间分析,揭示了女性被男权社会压抑、遮蔽,处于孤立、缄默的他者地位。王安忆的小说虽然与西方女权主义的空间意识不完全相同,但是,我们同样可以通过对其小说空间的分析,展示其小说空间叙事的历史流脉和建构策略,揭示其空间叙事的女性文化本质。

20世纪80年代初,王安忆以“雯雯”为主人公构建了单纯、透明的少女生活空间,包括短篇小说《雨,沙沙沙》《从疾驶的车窗前掠过的》《命运》《广阔天地的一角》《小院琐记》《当长笛solo的时候》《幻影》以及长篇小说《69届初中生》等。“雯雯系列”主要描述了“雯雯”在学校以及插队农村和返城后的经历与心理、情感方面的变化,并通过主人公在学校、农村和城市三者之间空间的转换来表现出青春女性的情绪天地,展示出她们的纯朴、文静、内秀。

“文革”期间,王安忆插队落户安徽农村,短短两年多的淮北插队经历以及“寻根文化”潮流的影响,使王安忆对古老文化载体的乡村和县城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大刘庄》和《小鲍庄》这两部小说客观描绘了乡村生活的沉重、平庸与卑微,批判了乡村世界的封闭、愚昧以及贫乏的物质与精神状况。1984年王安忆访美归来,对中国乡村文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思考,她开始重新选择乡村小镇作为开拓自己写作疆域的重要阵地,并以乡村和县城为空间载体创作了大量作品,开始了对中国乡村文化的关注和探寻。

王安忆的小说除了乡村题材之外,大多都是围绕上海这座城市来进行的。要表现上海城市形象、女性形象的变迁,弄堂是一个最佳的视角,代表作有《长恨歌》《富萍》《流逝》和《妹头》等。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王安忆的创作目光集中在更为广阔的城市生活,先后写出了《长恨歌》《香港的情与爱》《米尼》《我爱比尔》和《叔叔的故事》等一系列都市女性题材的小说。该系列小说的时代背景多为解放后的中国城市景象,作者通过描写市民琐细零散的生活空间,展示出一个个都市女性疲惫的身影与饱经沧桑的灵魂。

从王安忆小说的空间发展来看,经历了从“学校”到“乡村”到“都市”这一过程,在这些特定空间里出现的女主人公们被赋予了一类人的特征,展现的是一个时代背景下的社会。

从女性与外部社会的关系来看,女性小说包括封闭空间和开放空间两个范畴。这里所说的封闭空间,是指文学作品中个体女性的意识、欲望,呈现出私人化和个体化的特征,即使涉及到社会历史道德,也是作为私人空间中成长的羁绊和批判的对象而出现的。与之相对的开放空间是指文学作品关注女性与历史、道德、政治、人文关怀等领域的关系,呈现出公共性和道德性的特点。

作为女性小说的代表,王安忆在创作中呈现的空间叙述的规律是从封闭走向开放,从女性的个人表现到社会表现,从单纯的空间到复杂的文化空间建构。从80年代开始,王安忆对女性小说的创作呈现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出现于80年代早期,以《雨,沙沙沙》等早期作品为代表的清纯和简单为特征,通过描述纯情少女“雯雯”在成长过程中的体验来展示出少女的心灵之美。80年代中期以后,王安忆对于女性小说的创作进入了第二阶段,不管是“三恋”还是《叔叔的故事》,王安忆都把女性放置在与男性的情爱和性爱关系的实验场中,探讨女性的欲望和隐秘心理。“雯雯”系列和“三恋”的创作可以纳入到女性私人空间的表现。从90年代初开始,以女性日常生活为核心的民间叙事成为王安忆的第三个阶段的创作主题,比如《长恨歌》《富萍》《香港的情与爱》和《我爱比尔》等。纵观王安忆对女性小说的创作的三个阶段,王安忆的整个创作过程显示出从封闭空间到开放空间的位移线索。

随着文化空间的开放化和复杂化,王安忆笔下的女性体验也经历了逐步成熟的过程。早期的“雯雯”是个稚气、纯洁而又勇敢的孩子,她以青春期少女的眼光观照城市,展现了少女成长的烦恼与困惑,在这一时期创作出的“雯雯”的心绪是典型的少女心态——单纯而又朦胧。1981年王安忆发表了《本次列车终点》,这部带有过渡性质的作品标志着王安忆的创作走出了“雯雯”个人的小天地,将视野投放到了知青群体和整个社会。这篇小说描写了一个重新回到上海的知青对上海的寂寞感和陌生感,这与王安忆本人的经历密切相关,当年坐在一只痰盂上进入上海的王安忆一直与她生活的城市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随后,王安忆文本中呈现的书写空间更为广阔,有小城镇以及乡村,如被称作“寻根文学”典范的《小鲍庄》的叙述空间是僻远的乡村,以性为题材的“三恋”的叙述空间则是小城镇或大自然,此时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并迅速地成长,主要体现在对女性的身体的建构上。“三恋”中,“荒山”“小城”“锦绣谷”三个地名尽管不同,却又都是“恋”的所在地。“荒山”是他和她殉情之地,这里是婚外情的结束,亦是开始;“小城”中的练功房是他与她纵欲与灭欲之地;“锦绣谷”则是她与他精神恋爱的空间寄托,它如此短暂,却要长久地保存在记忆之中。“三恋”实则上涉及了婚外恋、性爱和情爱三个不同的母题,然而王安忆并不是为性而性,她笔下描写的性都是与心灵相依的。主人公通过性爱不仅获得了身体上的快感,更有精神上的超越。如《小城之恋》中的“她”经历了情欲风暴之后,母性的本能得到激发,达到了生命中从未有过的纯净与安适。《锦绣谷之恋》中的女编辑沉浸于婚外情,并非单纯地寻求感官刺激,而是对男女之间相互倾心和彼此尊重的平等关系的渴望。王安忆的作品就是在这样的空间构建转换中,揭示出不同生活空间的女性意识的发展,挖掘出女性主体的生命意识和文化内涵。

从王安忆整个创作情况来看,很多小说的叙事空间都涉及到了上海。在以上海为题材的小说中,王安忆多以平凡的小人物为主人公,在极其平常的空间内讲述平常的故事,并挖掘女性形象的美好和善良。王安忆对女性心理和精神的刻画,往往不是直接进行描写,而是通过对空间及其摆设的构筑隐秘地折射对女性的关注,进而反映女性的焦虑、孤独、成长和命运。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对王琦瑶命运的叙写就是通过对她生活空间转变的刻画实现的:弄堂—闺阁—片厂—爱丽丝公寓—邬桥—平安里,这些女性存在的空间以及空间里上演的故事是对王琦瑶这个融入上海血液里的女子一生的观照。作为上海最主要的空间之一弄堂,更是淋漓尽致地承载着王琦瑶一生的悲欢离合,这里的弄堂包含着开放与封闭的双重因素,“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1]它的开放表现在上海的弄堂和外界事物是连接在一起的,成为城市交通和人群流动的一部分,人们可以在弄堂中自由地活动;它的封闭性则在于隔音的墙、栅栏、铁栏杆和弹簧锁等这些人为的建筑以及薄薄的雾和如豆的灯光这样无意中营造的昏暗与暧昧,弄堂在这些细节的刻画下自然流露出拒绝的态度和封闭的姿态。同时,小说巧妙地描绘了具有女性意识的空间摆设,如橱窗里陈列的女装、蕾丝的台布、精致可口的小点心和桂花糖粥的香气,这些贴上女性气质标签的细节之物,反映出王安忆建构了一个个以女性为中心的空间,并借此来展示一个女人,甚至于一座城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王琦瑶是典型的弄堂人家的女儿,在面对多舛的命运时,王琦瑶淡定地做出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抉择:在当选为“上海小姐”并名噪一时的时候,她选择住进爱丽丝公寓甘当李主任的外室;在知道康明逊不能给她婚姻的时候,她毅然决定生下孩子;而悬殊的年龄差也没有阻碍她与老克腊相恋,王琦瑶以生命的韧性坦然接受着一切。王琦瑶懂得生活,对生活保持着高度的热爱,在平淡琐细而又漫长的日子里找到了生活的真谛。由此可见,作者笔下的王琦瑶一方面是一个世俗的女人,同时又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真正在意的是柴米生计,关心的是自己生活的小天地,是生活在社会“芯子”里的人。可以说,王琦瑶是这座城市的“代言者”,作者从这个角度切入,关注的是普泛意义上芸芸众生的共同的命运问题,这在《长恨歌》开头的描写中复指的“王琦瑶们”就体现了出来。类似的弄堂,类似的闺阁,类似的流言,鸽子们神一样的视野里,成长着一个又一个王琦瑶,使得“王琦瑶”的公共性得到了升华。

如果说《长恨歌》展示的是上海的中心地带,那么《富萍》展示的则是上海的边缘地带。小说中,乡下女孩富萍已经和李天华订婚了,她到上海看望做帮佣的未婚夫的奶奶,本来是玩一阵子就回去的,但却被上海的生活所吸引,从而不愿意回乡下结婚,最后嫁给一个乐观向上的残疾青年,并留在了上海。在王安忆的笔下,对于富萍的选择没有丝毫指责之意,作者尊重富萍作为一个“自由人”的选择,对她的选择持理解和宽容的态度,因为富萍所谓的“心计”只是为了自己能够生活得更好而已,这是她的权利。王安忆将人物置于弄堂之中,充分描述出上海的日常生活世界,和充溢于这样的日常生活之中的文化气息,从她的作品中不难感受到一种宽厚的爱,显示了她对人性和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怀。

王安忆写上海并非仅局限于弄堂的日常平凡世界和儿女情长,在描写解放后的上海时,她还将目光投向了更为广阔的世界,不仅为我们展现兼容并包、热闹非凡和繁荣昌盛的上海景象,更营造了一个精神世界。比如《我爱比尔》和《米尼》的创作均取材于王安忆采访白茅岭劳教所时所记录的女劳教们的真实经历。但在其后的创作中,王安忆摈弃了由一个女人的堕落来揭露人性的软弱或者社会的险恶的传统思想,而是结合对时代现实问题的思考,赋予了它们非同一般的内涵,并在阿三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某种深沉的思考: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到来和对外交流的日益增多,发达国家不仅从经济,更从各个层面全面影响着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如何保持着自己的民族特色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而同样的题材,在《米尼》中则显示了作者思想上的改变,那就是从刚开始的激情澎湃到相信某种所谓命运的神秘力量,“我想知道当一个人决定走向彼岸的时候,他是否有选择的可能,就是说,他有无可能那样而不这样走,这些可能性又是由什么来限定的。人的一生中究竟有多少可能性!”[2]由此,将笔触从控诉揭露伸向了神秘的、不可知的命运以及人性深处,将女性置于国际背景之下进行探究,揭开了新时期城市空间的隐秘之处。

伊莱恩·肖瓦尔特曾勾画过女性空间写作演进的轨迹:“我们可以发现女性写作皆经历三个阶段:首先一个较长时期是模仿统治传统的流行模式,使其艺术标准以及关于社会作用的观点内在化;其次是反对这些标准和价值,倡导少数派的权利和价值,要求自主权的时期;最后是自我发现,从对反对派的依赖中挣脱出来走向自身、取得身份的时期。”[3]王安忆女性空间的创作历程恰巧印证了肖瓦尔特的这段论述,王安忆不再满足于停留在女性文学有限的私人空间,而是开始走向更加广阔的女性表现空间,这说明王安忆不仅摆脱了女性主义文学的偏激观点,逐渐确立了较为成熟的女性观,而且在女性小说的空间建构上进行了不懈的尝试。

[1]王安忆.长恨歌[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4.

[2]王安忆.漂泊的语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409.

[3]伊莱恩·肖瓦尔特.她们自己的文学[M]∥玛丽·伊格尔顿.女权主义文学理论.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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