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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齐梁萧氏文艺的美学品格

2014-04-07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萧氏咏物诗文学

龚 斌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062)

自魏晋以降,中国的美学历程犹如蝉联的锦屏,依次展开她们独特的美感。至齐梁,在以梁武帝父子为杰出代表的引领下,江左三百年的文物之盛达到顶峰。齐梁皇族萧氏的文学艺术具有前所未有的美学品格。丹纳《艺术哲学》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的最后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这一点已经由经验证实。”[1]齐梁萧氏文艺的美学价值主要由文学理论及文艺作品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文学尤其能反映和折射当时的审美特征和尺度。本文旨在深入阐明齐梁萧氏文艺的美学品格,与时代精神和社会习俗之间广泛而深刻的联系。

一、绮 靡

萧氏文艺(包括经学、佛学、玄学、艺术等)的美学品格,决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它深深植根在古已有之的文化传统中。所以,齐梁萧氏文学的绮靡是魏晋以降的文学不断走向绮靡的演变结果。文学的踵事增华本来就是文学发展的大趋势,这种趋势至齐梁时期更为明显,追求绮靡不仅成为文学的主流,甚至也成为书画艺术的审美主流。

齐梁萧氏文学在继承前代审美传统的基础上,并且同当代的时尚、习俗密切相关,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一页富有创新精神,表现出独特的审美特征和审美尺度。这集中体现在唯美至上,高举纯文学的旗帜。不仅作为《五经》鼓吹的文章被逐出文学苑囿,甚至以华美著称的曹植也被讥笑为“古拙”(锺嵘《诗品序》)[2],而天才诗人谢灵运,竟诋为“酷不入情”(《南齐书·卷五二·文学传》)[3]908。萧氏家族的文学家在宣扬并实践唯美主义的文学新朝中,充当最有力的引领者和组织者。其中萧绎《金楼子·立言篇》规范文的涵义说:“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至如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征靡曼,唇吻遒今,性灵摇荡”。[4]这二段文字,是齐梁唯美主义文学的典型表达,其精义有三:辞藻华美、音韵和谐、情灵摇荡。这与《文心雕龙·情采篇》若合符契。刘勰说:“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5]萧绎所说的“绮縠纷披”,同刘勰所说的“形文”;“宫征靡曼,唇吻遒今”,即“声文”;“性灵摇荡”,即“情文”。

以萧纲、萧绎为代表的新体诗人,不论写人还是写物,都是色彩缤纷,五色炫目。犹如画家,大块大块涂抹颜料,反复渲染。但同是绮靡,齐梁新体诗人与曹植、潘岳、陆机、谢灵运等前代诗人有明显区别。曹植诗钟嵘称其“词采华茂”,然也仅仅是“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公宴诗》)[6]450“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赠丁仪》)[6]451一类写景诗句,不是刻意追求华美。更应该注意的是,曹植诗的华美,与“骨气奇高”相对称,刚健质朴,文质彬彬。萧纲、萧绎则是刻意追求绮靡,文并不附于质,刚健之气难觅踪影。

萧纲、萧绎的绮靡,与谢灵运“初发芙蓉”式的奇丽也两样。中国诗歌发展到谢灵运的山水诗,“声色大开”,用写实的笔墨描摹大自然的山川胜景,有逸韵奇趣,读者能体会到诗人的情趣和哲思。可是萧纲的写景咏物诗常常满目藻绘,例如《守东平中华门开诗》写早晨等待中华门开看到的景色:“薄云初启雨,曙色始成霞。堑流铺紫若,城风泛橘花。”最后二句抒怀:“弦诵终无取,顾己自怀嗟。”[6]1944大意说,诗礼教化终不可取,看看自己独自嗟叹。一是突然而来,二是意义费解,远不及谢灵运诗中的哲思明白可循,且有“逸韵奇趣”。又譬如萧绎《纳凉诗》:“池红早花落,水绿晚苔生。星稀月稍上,云开河尚横。白鸟翻帷暗,丹萤入帐明。”[6]2046通篇写景,词藻华美,简直五色迷人眼。但绮靡之外,还剩什么?有文外之意吗?诗歌的比兴和讽喻,萧纲、萧绎是常常遗忘的,似乎追求语言、音韵之美是文学存在的唯一理由。如果说文学终究要表达思想和情感,那也只不过是“摇荡性灵”,而这性灵已缩小到了“流连哀思”,其他诸如慷慨、悲悯、感奋等情绪都被排除在“文”之外。在这种唯美至上的文学思想的支配下,当然连“声色大开”的谢灵运亦不入他们的“法眼”。

关于以宫体诗为代表的梁代文学的绮靡特色,古今学者已经说得太多。文学之外,萧氏的艺术是否也有绮靡的美学倾向?有的。特别明显的是书法艺术。萧氏数代书法艺术,都笼罩在二王的流风遗韵中。萧氏书艺的整体美学风貌,与王羲之、献之父子有深厚的渊源关系。

羲之、献之父子在中国书法史上双峰并峙。羲之骨力劲健,献之骨力不及乃父,而妩媚过之。书法颇同文学,古质而今妍。虞龢《论书表》说:“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质薄,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7]以为“古质而今妍”是书法艺术的一般规律,“爱妍而质薄”乃鉴赏之常态。萧氏学习前人书艺,同样体现爱妍的审美传统。萧氏文艺的开创者萧思话学羊欣,而羊欣学王献之,故南齐书法家王僧虔称萧思话“风流趣好”(《南齐书·卷三三·王僧虔传》)[3]597。萧氏家族中成就最大的书法家萧子云,学习王献之有年,后加以变化,“妍妙至极,难以比肩”[8],如“上林春花”[9]。可见萧子云的书法妍美异常。这与萧氏文学极为绮靡,审美品格是一致的。

齐梁萧氏文艺的绮靡的审美品格,既由古质而今妍的演变规律所决定,也与时代风习和地理环境有内在联系。譬如齐梁时代的日用器物,服饰、宫殿建筑,都趋于奢华。齐东昏侯萧宝卷将祖宗的俭德之诫弃之脑后,大起诸殿,又别为潘妃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皆帀饰以金璧。其玉寿中作飞仙帐,四面绣绮,窗间尽画神仙。又作七贤,皆以美女侍侧……造殿未施梁桷,便于地画之,唯须宏丽,不知精密。酷不别画,但取绚曜而已。”(《南史·卷五·齐本纪下》)[10]153-154富家女出嫁,尽奢华之美。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写道:“腰肢既软弱,衣服亦华楚。红轮映早寒,画扇迎初暑。锦履并花纹,绣带同心苣。罗襦金薄厕,云鬓花钗举……”[11]又新婚仪式共牢合卺之礼,在南朝齐时变得繁琐而且奢费,有乖古礼,当时尚书令徐孝嗣曾向皇帝进言去奢从俭。他说:“今虽以方樏示约,而弥乖昔典。又连卺以鏁,盖出近俗。复别有牢烛雕费采饰,亦亏曩制。”[12]至于豪富的奢靡,简直骇人听闻。梁时曹景宗以武功贵幸,“妓妾数百,穷极锦绣”。(《南史·卷五五·曹景宗传》)[10]1357富豪鱼弘“有侍妾百余人,不胜金翠,服翫车马,皆穷一时之惊絶。有眠床一张,皆是蹙柏,四面周匝,无一有异,通用银镂金花寿福两重为脚。”(《南史·卷五五·鱼弘传》)[10]1362齐梁文学本来就是以宫廷为主导的贵族文学,萧纲是皇太子,萧绎是藩王,生活在锦绣罗绮之中,贵族的生存环境,必然成为绮靡文学的沃土。

南朝文学的绮靡,同江南的地理环境有根本性的关系。文学是地域的,风土人情决定文学的情感内容和表达方式,最终决定文学的审美品格。南朝主要辖境在长江中下游,山川明媚,物产富饶,春花秋月,赏心悦目,与中原大地的苍茫景象和艰苦的生存环境有别。《南史·卷七〇·循吏传序》描述刘宋时的奢靡民风:“凡百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齐武帝“垂心政术”,永明年间也是歌舞升平:“十许年中,百姓无犬吠之惊,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无往非适。”[10]1696-1697江南优美的自然环境,安定的社会局面,富足的物质生活,这三者造成“袨服华妆”的奢靡风俗,歌舞成群的艺术氛围。综上所述,萧氏文艺的绮靡,是与当时的贵族政治、风俗和自然环境之间存在着广泛的联系。

二、柔 弱

萧氏文艺的柔弱为后世读者诟病不已。宫体诗、咏物诗、抒情小赋,几乎一色的柔弱,犹如男子一副“娘娘腔”,了无丈夫气概。陈子昂《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并书》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寄兴都絶,毎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逦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覩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13]陈子昂指出齐梁诗的柔弱,盖源于三大缺失:一是“汉魏风骨”不传;二是“兴寄都绝”;三是无“金石声”。陈子昂的审美尺度是“汉魏风骨”。三曹诗或质朴刚健,或文质相称,抒写慷慨激昂的情感,确实“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以萧纲、萧绎为代表的齐梁诗的审美品格,则完全不具备如建安诗歌那样的艺术美感。诚如陈子昂所说,齐梁诗“彩丽竞繁”,但绮靡太甚,既不见风骨,亦不见兴寄,读多了,使人浑身慵懒无力。

萧纲、萧绎为主导的梁代诗歌,满篇浮艳词藻,五色纷披,作者的情感朦胧不明,无“音情顿挫”之美感,正可当《文心雕龙·风骨篇》所批评的“瘠义肥辞”[5]320,《诠赋篇》贬斥的“繁华损枝,膏腴害骨”[5]81,更严重的是不见兴寄。如果说,宫体诗毕竟还是抒发情愫的,那也多半是代言美女的别离相思和邈不可及的奢望,比如“自矜心所爱,三十侍中郎”(萧纲《戏赠丽人》)[6]1939“非怜江浦佩,羞使春闺空”(萧纲《和湘东王名士悦倾城》)[6]1939“独念阳台下,顾待洛川笙”(萧绎《和林下作妓应令诗》)[6]2051柔到极点,也弱到极点,无风乏气,根本看不到作者的思想、感情、气质和性格,千篇一律。萧纲、萧绎两人的诗没什么区别,与其它宫体诗人也无区别。看看曹植吧,同样写美人,他的《美女篇》“骨气端翔”,美人的气质、情思,无不明晰。描写美人之装饰:“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玉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词藻华丽。进而刻画美人之气质:“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再描写美人慕义求贤之品德:“佳人慕髙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6]432曹植笔下的美人外形与内质,皆臻于完美。美人,其实是作者的自况。美人的不遇,即是作者的兴寄。钟嵘《诗品》上赞美曹植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2]117,《美女篇》是极佳例证。与曹植《美女篇》相比,萧纲《美女篇》只剩下淫丽,作者全神贯注地描写美人的外形之美,却完全忽略美人的精神气质,更无言外之意,真正是“兴寄都绝”。毫无疑问,我们肯定萧氏文学的唯美倾向,肯定他们的纯文学的追求,但也应该看到萧氏文学审美的严重弊病。文学如果以唯美至上,不讲兴寄,鄙视精神追求,结果必然是绮靡词藻的泛滥,风力柔弱,情志浅薄。杜甫《戏为六绝句》诗说:“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全唐诗·卷二二七》)[14]556韩愈《荐士》诗说:“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全唐诗·卷三三七》)[14]834都批评齐梁文学,盖齐梁作者抛弃了屈宋的比兴,格调不高,情志浅薄,千篇一律如蝉噪也。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5]479萧氏文学柔弱的审美品格的形成,既“系乎时序”,也“染乎世情”。“时序”者,盖自魏末嵇康、阮籍之后,建安风骨越来越淡化,两晋便入“轻绮”之途了。此《文心雕龙·明诗篇》描述已详。“世情”者,当是造成萧氏文艺柔弱的时代原因。这是须重点探究的。

首先是梁武帝对“文治”国策的过分依赖。“天下以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之”,武力夺取天下后,用文臣治理之,这几乎是历代王朝治政的不变理念。然而梁武帝依赖文义太过,以至轻视武士,忽略武备,以致影响到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消融了民族的锐气和斗志,民性由此变得怯弱。怯弱的民性,必然会产生怯弱、柔嫩的文学艺术。梁代文学柔弱的主要根源盖在于此。

稍作追溯,右文影响到人们的价值判断,从而轻视尚武精神,形成一种习俗,这在刘宋时就已显现。宗悫年少时就有“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大志,可是“时天下无事,士人并以文义为业,(宗)炳素高节,诸子群从皆好学,而悫独任气好武,故不为乡曲所称”[15]1971。可见,时俗以“任气好武”为劣。

刘宋时以“文义为业”的风气,势必会影响到萧氏。何况,这时的萧氏正努力由将门向文化大族转变,学习文义,精通诗赋、书法、绘画、棋琴等诸般技艺,乃是萧氏培养子弟的重要内容。不过在刘宋时的萧氏毕竟还是以军功获取功勋的将门,即使建立齐朝后,萧道成、萧赜毕竟长期戎马生涯,重视文化也不轻视武功。齐永明年间,齐武帝多次讲武,永明二年、四年、六年、九年、十年,车驾幸玄武湖等处讲武或亲阅六师。这些都证明齐武帝虽尚文,但并不废弃武备。

然而,鄙夷武事、民性孱弱在齐代渐成气候。《南齐书·卷四四·沈季文传》载:齐武帝至东宫玄圃宴会群臣,席间言及北方军情,褚渊说:“陈显达、沈文季当今将略,足委边事。”[3]776文季平素讳称将门,因此发怒。“讳称将门”之原因,盖将门无文义,为人鄙视。《南史·卷七一·丘灵鞠传》载:丘灵鞠少好学,善属文,宋时文名甚盛。齐永明二年领骁骑将军,不乐武位,对人说:“我应东掘顾荣冢。江南地方数千里,士子风流皆出此中,顾荣忽引诸伧辈度,妨我辈涂辙,死有余罪。”丘灵鞠自诩风流,鄙薄武夫的情绪溢于言表。又《南齐书·卷五一·张欣泰传》:“欣泰少有志节,不以武业自居,好隶书,读子史,年十余,诣吏部尚书褚渊,渊问之曰:‘张郎弓马多少?’欣泰答曰:‘性怯畏马,无力牵弓。’渊甚异之。”[3]881褚渊“甚异”张欣泰的回答,实有欣赏欣泰“不以武业自居”的意味。褚渊“涉猎淡议,善弹琵琶”,典型的名士风度,对于“性怯畏马,无力牵弓”张欣泰刮目相看,自有原因。欣泰每于当直,“辄游园池,著鹿皮冠,衲衣锡杖,挟素琴”[3]881。有人将此情况报告给齐武帝,武帝说:“将家儿何敢作此举止。”[3]882齐武帝这句话有三点须注意:一是欣泰是将家儿。二是将家儿不该装作名士样。三是武帝不轻视武人。过后欣泰随从武帝至新林,敕欣泰甲杖廉察。欣泰却停杖不干,在松树下饮酒赋诗。有人走过看见,报告齐武帝,武帝大怒,将欣泰逐出随驾队伍。过了几天,武帝怒气稍解,召还欣泰,说:“卿不乐为武职驱使,当处卿以亲贯。”[3]882除正员外。面对张欣泰一再不乐武职的行为,齐武帝宽容不勉强,授以文职。张欣泰不乐武职的故事,很能说明当时重文义的风气。齐武帝最终迁就张欣泰,大概觉得萧氏也是将家儿出身,此时正大踏步走向文士化,文惠太子、竟陵王萧子良正在东宫和西邸广集文士,游宴赋诗,讲论典籍,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指责张欣泰不乐武事。

历来批评齐梁文学柔弱,属于笼统的整体评价。其实,齐梁二代的文学还是有区别的。与萧氏家族亦武亦文的发展阶段相应,齐代文学总比梁代文学有骨力一些,诗的比兴之义并不完全遗弃。例如萧道成的《塞客吟》,语言劲健顿挫,很见风力。齐武帝即位后回忆布衣时曾游樊、邓的往事,作《估客乐》,因不合音律未成,说明他不谙音律,虽然模仿乐府民歌,但还不善作柔弱的艳诗。

到了文惠太子萧长懋及竟陵王萧子良一辈,萧氏家族的文士化进程基本完成。因他们的诗散佚殆尽,故很难评判齐代萧氏文学的审美特征。这里,不妨用齐代著名诗人谢脁作为考察的参照。谢脁是继谢灵运之后的山水诗大家,时有清词丽句,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16]278“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游东田》)[16]260之类,但已不及谢灵运兴寄之深厚;语言清淡,也不如谢灵运有古意。钟嵘《诗品》中评谢脁说:“微伤细密”,“意锐而才弱”[2]392。明人钟惺《古诗归》卷一三评谢脁:“似撮康乐、渊明之胜,而似皆有不敌处曰‘厚’。”[16]435钟嵘所说的“细密”之“密”放在后面再说,“细”指意象琐屑,不浑厚。“意锐”指意新。钟嵘称谢脁诗有“奇章秀句,往往警遒”,即是“意锐”的表现。而“才弱”者格局必小,兴寄必浅。钟惺所说的“厚”,属于审美风格。“厚”,包含有厚重的意象,更富表现力的语言,更深的言外之意。谢脁诗确实有清新之思、奇章秀句,但不如陶诗浑厚,也不如大谢诗“气新而厚”,“能丽能密”(钟惺《古诗归·卷十一》)。所以,谢脁诗终究“弱”。可以断定,齐代萧氏子弟的诗的兴寄不可能比谢脁更深厚。譬如萧子良《游后园诗》《行宅诗》,写景寄意显然学谢灵运,但远不如后者丽中见厚、见密,也不如谢脁的清新和风华。

“采缛”“力柔”的诗风至梁代臻于极盛(陈亦如此)。梁朝建立伊始,梁武帝修五礼,搜罗文人学士,缔造文治之盛。数十年间,海内清晏。梁武帝、昭明太子、简文帝与文人学士饮酒赋诗、讲论经义,武备松弛,唯重文术。梁武帝执政四十余年,史传上从未有过讲武的记载,倒是天监六年(507),改阅武堂为德阳堂。武备的讲论和建设如今已经不需要了,往昔阅武的场所改作了文士谈论抽象礼仪和幽深玄义的地方。萧统兄弟一辈,不像父辈那样经历过建立梁朝的战争,缺乏人生的艰苦历练。他们正是《抱朴子·外篇·崇教》所说的一群:“贵游子弟,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忧惧之劳,未尝经心,或未免于襁褓之中,而加青紫之官,才胜衣冠,而居清显之位。”[17]梁武帝诸子、诸孙,大多数体羸骨柔,不能跨马弯弓,只会吟诗作赋。史称简文帝蕭纲“方颐丰下,须鬓如画,直髪委地,双眉翠色。项毛左旋,连钱入背。手执玉如意,不相分辨。眄睐则目光烛人,读书十行俱下。辞藻艳发,博综群言,善谈玄理。”(《南史·卷八·梁本纪下》)[10]232似乎很难找到比他更弱的白面书生。这样一个很有女人相的人物,在侯景之乱时毫无作为,束手待毙,也就不难理解了。萧绎则自称“我韬于文士,愧于武夫”[10]243。他们的诗伤于轻靡,柔弱无骨,自然也合乎逻辑。

梁武帝过于重文,轻视武备,导致至上而下普遍喜好奢靡,民性因之急剧孱弱。《颜氏家训·勉学》记梁朝全盛之时的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蹑髙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隠嚢,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华则华矣,丽则丽焉,然“多无学术”。[18]154又《颜氏家训·涉务》说:“梁世士大夫,皆尚襃衣博带,大冠髙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18]295颜之推所讲的梁世士大夫畏马而不乘马的故事,真实地反映了梁代风俗的孱弱。这样的官僚机构及军队,尽管人多势众,却不堪侯景一击。

宋时袁淑曾说:“南人祛弱,岂办作贼?”(《南史·卷三五·顾顗之传》)[10]920意谓南人胆小孱弱,岂能造反。原先是将门出身的萧氏子弟,居于吴地数世之后,必然会感染江南民风的怯弱。长期松弛武备的政策,造成“人不识于干戈,时无闻于桴鼓”(《文苑英华·卷六八二·与北齐广陵城主书》)[19]682弊病。得了这种“和平时期软弱症”,一旦干戈临头,桴鼓震耳,就只有仓猝坐死的份。

梁世士风孱弱,也与士大夫热衷玄谈有关。自魏晋以来,盛谈“三玄”(《周易》《老子》《庄子》)。晋宋之后,“三玄”之外,又谈佛理。梁武帝内外典皆精,在位数十年,讲论不辍,尤精于讲经。终梁之世,梁武帝、皇太子萧纲、萧纲长子宣城王萧大器,祖孙三人为玄谈首领,士林馆、宣猷堂、扬州廨、重云殿、同泰寺为玄谈之所,朱异、贺琛、孔子祛等学士为羽翼,四方郡国之学者,云集京师,玄谈之盛,超越前代。当时,陶弘景妙解术数,预知梁朝覆灭,作诗说:“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盖有感于“大同末,人士竞谈玄理,不习武事”(《南史·卷七六·陶弘景传》)[10]1900,以为这是重蹈何晏、王衍的覆辙。确实,一边是朝野玄谈,一边是不修武备,昭阳殿变成单于宫的日子正一步步逼近。然梁武帝君臣照谈不误,甚至在京师陷落,梁武帝崩,简文帝被杀之后,即位于江陵的梁元帝仍在讲述《老子》义。直到魏军至于襄阳,萧詧率众会合魏军来攻,梁元帝这才“停讲”。这时,离江陵陷落、自己被杀只有二个月。朝野偏重文义,不习武事,热衷谈玄,固然能使思维愈来愈精微,但在另一方面,必然武备愈来愈松懈,体质愈来愈羸弱,危机感愈来愈迟钝。

文学品格与地域、民性、社会价值等取向密切相关。江南山水温软,文学植根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作家自然也就无从想见大河的奔流到海,中原大地的辽阔无际,大漠惊沙坐飞,塞外天苍苍野茫茫。境界不高,气质羸弱,文学作品情志浮浅,肥辞瘠义,风格孱弱,自然也在情理中。

三、轻 艳

《梁书·卷四·简文帝纪》说:萧纲“雅好题诗,其序云:‘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为‘宫体’。”[20]109轻艳,是指宫体诗的审美风格。后来,凡是描写女子的艳丽的诗文,皆可以轻艳目之。譬如《南史》说徐君倩“颇好声色,侍妾数十”,“特有轻艳之才,新声巧变,人多讽习。”(《南史·卷一五·徐羡之传》)[10]441所谓“轻艳之才”,是说具有写作艳诗的文学才能。关于轻艳一词的涵义,归青《宫体诗研究》作过比较正确的解释。他依据《说文》段注:“轻本车名,故字从车,引申为轻重之轻。”“由此出发,举凡程度、数量的不足,都可称为轻……而当用‘轻’来形容内容时,也就有了肤浅、浅薄的意思。”又说“艳”主要是指美丽的女子,由此引申至一切事物的美,《说文》段注所说的“凡美之称”,包括了文辞之美,“‘轻艳’之‘艳’中实包含着女色之艳与文词之艳两层含义。”[21]我们从梁诗的实际考察,轻艳属于诗歌的美学品格,主要体现在以描写女性的宫体诗,其次是写景诗和咏物诗。轻,谓浅薄、轻佻;艳,谓女色之美,文辞之美。

历代对齐梁诗的批评,多数指向其轻艳的品格。裴子野《雕虫论》是对以萧纲为主角的新体诗的有力攻击。他指责“闾阎少年,贵游总角”以及学者,“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文苑英华·卷七四二)[19]3873“淫文破典”谓文辞艳丽,不合典则。“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当指宫体诗。“深心主卉木”二句,谓专注于草木风云,是说咏物和写景诗。这些诗兴浮志弱,表现为“轻”。“巧而不要”之巧,谓巧妙,新巧,当指音律、对偶的语言技巧。“隐而不深”之隐,谓情志隐匿不深;不深,便是浮浅,即为“轻”。裴子野的文学思想是保守的,强调六艺、典则、礼义,从文学与政教联系出发,批评宫体诗和咏物诗,显得不合时宜,但确实击中了萧纲、萧绎为代表的革新派的毛病。梁亡前夕,侯景上启陈述梁武帝“十失”,其一谓“皇太子珠玉是好,酒色是耽,吐言至于轻薄,赋咏不出《桑中》”。武帝览启,“且惭且怒”。胡三省注:“言皆指实,而无如之何,有惭怒而已。”[22]侯景指责萧纲吟诗作赋仅止于轻薄,不出男女之情,所说完全属实。侯景的上启又得一证:轻薄的宫体诗,内容是写男女之情的艳诗。换言之,艳诗的审美特征是情志的轻薄,也是语言的轻薄。

唐代史臣几乎异口同声批评宫体诗的艳诗特征。例如李延寿说:“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23]2782“浅而繁”指情意浮浅和繁冗,“匿而彩”指情志不明朗而语言华丽(此点见上文评绮靡)。匿,亦即裴子野所说的“隐而不深”。魏征称宫体诗“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房之内”[24]1090,批评宫体诗只是描写女子,在词藻艳丽上用尽功夫。

宫体诗“轻艳”的审美品格及形成原因较多,如南朝盛行的畜妓之风,文人自由的精神心态,民间情歌的影响等等,关于这些论述已多,此处从略。须补充的是,以萧纲为引领者的宫体诗的轻艳,同萧纲的文学思想与创作实践两者的脱节有关,也与他的精神品质的孱弱有关。萧纲文学思想的精义在强调新变,吟咏情性,追求丽辞。这些都无可指责。他在《与湘东王书》中也肯定比兴和《风》《骚》。可是在创作实践中,比兴却基本忽略,《风》《骚》传统弃之脑后。

比兴和《风》骚》是中国文学的优秀传统。历来的优秀作品,无不寄托情志,有文外之意,歌颂真善美,讥刺假恶丑,抒写怨愤情思或精神追求。然而,以萧纲为代表的宫体诗仅止于刻画美人之娇媚,表露作者之玩赏,无深沉的寄托。即使有一点描写之外的意思,也多用暗示或象征,晦涩不明。所谓浅,就浅在少文外之寄托。中国文学描写美人的历史源远流长,齐梁之前如宋玉《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司马相如《美人赋》、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曹植《洛神赋》、陶渊明《闲情赋》等,都有言外之意,别样寄托,显得“深”与“厚”,而且有骨力,并不仅仅以词藻华美取胜。梁代的宫体诗却一味描摹美色,很少有作者的情志寄托。正如白居易《与元九书》说:“丽则丽矣,吾不知其讽焉。”[25]

由于作者的精神品格不高,诗中美人的精神境界当然浅薄和低下。“荡子无消息,朱唇徒自香”(萧纲《倡妇怨情十二韵》)[6]1941二句,可以代表大多数宫体诗的主题。所以一二十篇读下来,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宫体诗之所以“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根本原因在于作者的女性审美的轻浮佻达。耽于酒色,视美人为玩物,必然与美人无心灵的交流。没有心心相印,哪来激情?何有深刻?因此,文学审美品格的高下,归根结蒂是由作家的品格、气质和精神境界决定的。

如前所说,轻艳之“艳”的涵义可以从美人引申为词藻的艳丽,那么,萧纲、萧绎他们的写景、咏物诗也可以用轻艳两字来评价。这些诗刻画自然景物的色泽之丽固不待言,其意蕴的浮浅则一目了然。

我们还是以萧纲的咏物诗来说明。

关于齐梁咏物诗,王夫之曾从诗史的角度,作过概括性的论断:“咏物诗,齐梁始多有之。其标格高下,犹画之有匠作,有士气。征故实、写色泽、广比譬,虽极镂绘之工,皆匠气也。又其卑者,饾凑成篇,谜也,非诗也。李峤称‘大手笔’,咏物尤其属意之作,裁剪整齐,而生意索然,亦匠笔耳。至盛唐以后,始有卽物达情之作。”[26]齐梁(尤其在梁代)时为什么咏物诗特多?究其原因,可以讲出很多。最主要的一条是诗歌自身题材的开拓。汉魏以来,多咏怀、述志之作,晋宋则山水诗兴起。咏物,即是继晋宋山水之后开拓的新题材之一。日常生活大量进入诗的领域,乃是文学风会所趋。萧纲及其僚属最适宜充当这种风气的引领者。为什么?因为萧纲与众文士常常游宴赋诗,相对狭窄的活动空间,面对的要么是四季景物,要么是宫廷中的日用器物,而离贵族圈外的社会生活甚远。文学是生活的真实写照。萧纲及其僚属大写咏物诗,正是宫廷贵族生活环境和审美趣味的反映。其次,是萧纲文学集团的创作形式。即兴赋眼前之物,多人共作,最容易分出迟速工拙。梁代的咏物诗,许多是先立题,再多人同作。诗题中有“赋得”者,便是命题作诗,或者一人先作,众人和之;或者一时同题共作。

萧纲的咏物诗有四五十首之多,同他的写景诗一样,大多咏花鸟禽鱼及常见的自然景物,雕刻细致,不用比兴,难见真性情。正如王夫之所称,“皆匠气也”。不过,有些咏物诗状物新奇,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例如《赋得入阶雨诗》:“细雨阶前入,洒砌复沾帷。渍花枝觉重,湿鸟羽飞迟。傥令斜日照,并欲似游丝。”[6]1695咏阶前细雨,纯用赋法,虽无言外之意,却能写出细雨的质感。“渍花”二句最佳,把花枝和鸟儿在细雨下的状态写活了。细雨不停地下,不断累积它的重量,于是花枝觉重,羽毛沾湿的鸟似乎也飞慢了。状物之精妙,令人击节赏叹。再如《咏风诗》:“飘飖散芳势,泛漾下蓬莱。传凉入镂槛。发气满瑶台。委禾周邦偃,飞鶃宋都回。亟揺故叶落,屡荡新花开。暂舞惊鳬去,时送芯香来。已拂巫山雨,何用卷寒灰。”[6]1945全诗堆砌一些有关风的典故,诸如“蓬莱”“妖态”“宋都”“巫山”之类,其实只是写风吹来吹去,如此而已,一无美感。《赋得陇坻雁初飞诗》比《咏风诗》略好一些,总算有了比兴:“髙翔惮阔海,下去怯虞机。雾暗早相失,沙明还共飞。陇狭朝声聚,风急暮行稀。虽弭轮台援,未解龙城围。相思不得返,且寄别书归。”[6]1950“高翔”等六句写陇坻雁的处境艰难,后面四句看似写雁,实际上已关联边塞的征人。陇坻雁有了象征意味,象征征人“相思不得返”。故此诗已初具比兴之义,只是运用还不娴熟。

读以上三首,即可见萧纲咏物诗(包括其他诗人的咏物诗)之大概。王夫之批评齐梁咏物诗“征故实、写色泽、广比譬,虽极镂绘之工,皆匠气也”,萧纲的咏物诗虽偶有状物精妙如赋阶前细雨者,但总是匠气。陈仅《竹林答问》认为,咏物诗寓兴为上,传神次之,寓兴取照在流连感概之中,象三百篇的比兴,传神相赏在牝牡骊黄之外,象三百篇的赋,模形范质,藻绘丹青,则落入下乘。①参见清陈仅著《竹林答问》,青镜滨草堂钞本。朱东嵒说:“大抵咏物诗用兴最好,用比亦最好;若纯用赋体,犹之画工金碧屏幛,有何妙处?”[27]萧纲《咏风诗》之类的咏物诗,纯用赋体,不见比兴,既无寄托,又不传神,不能“即物达情”,尽管藻绘工巧,就像“金碧屏障”,生气全无。萧纲的各类诗中,咏物诗最不足观。当然,从咏物诗的发展历史来看,齐梁咏物诗是成熟之前必经的一个阶段。雕镂景物的技巧,毕竟给唐人的写景咏物提供了艺术经验与教训。

四、细 密

齐梁萧氏文艺的审美品格之四是细密。细为细致、纤细、细巧,与重、厚、粗相反。密为细密、紧密、繁复。细密之细,大体与作者的柔弱有关。无刚健的骨力和高远的情志,专注于女性及细小景物的吟咏,文风自然会纤细。所以,细密的审美品格,本质上与作家的性格、情志有关。当然,萧氏文学的细密,还有晋宋之后的审美风尚及技巧方面的原因。

文学由粗疏趋于细密,其实也是踵事增华的演进结果。从先秦至魏晋,文学作品发展的总趋向是质朴至华丽,由粗疏至细密。晋宋之交,随着山水诗的兴起,诗人追求刻画景物的逼真,崇尚形似成为文学审美的主流,从而深刻地影响文学艺术的美学风格。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5]494这段话解释了晋宋以来“文贵形似”的具体内涵,即“体物为妙”。可知体物是当时山水诗的审美主流,而形似是体物的审美标准。在《文心雕龙》的其他篇章中,也谈到“文贵形似”的风气。如《明诗篇》:“情必极貌以写物。”[5]49《诠赋篇》:“写物图貌,蔚似雕画。”[5]81不仅刘勰,钟嵘也看到了晋宋以来“文贵形似”的审美倾向,而且追溯它的源流。《诗品》上评谢灵运说:“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2]201景阳,指张协。《诗品》上则评张协诗“巧构形似之言”[2]185。诗品》中评颜延之:“故尚巧似,体裁绮密。”[2]351又评鲍照“善制形状写物之词”,“贵尚巧似”。[2]381可见晋宋时“文贵形似”确实是一时的审美主流,影响很广。

齐梁萧氏深受这一审美主流的影响,并且将贵尚巧似的作风推向极致。如前所说,形似是对体物的要求,最早是对刻画景物而言的。在齐代著名的山水诗人谢脁之后,山水诗已成消退之势。萧氏现存的山水诗就很少,多的是写景状物的咏物诗。关于他们的咏物诗,前面已经言及,故这里考察萧纲的咏物赋,以见体物的细密,存在于各体文学作品中。萧纲《筝赋》《金錞赋》《对烛赋》《梅花赋》《采莲赋》等,无一不有体物之妙。萧纲之前,作《筝赋》的有汉侯瑾、魏阮瑀、晋贾彬、陶融妻陈氏,一般都是描摹筝声的美妙。萧纲描摹筝声之精细,远超前人同题之作:“若夫铿锵奏曲,温润初鸣,或徘徊而藴藉,或慷慨而逢迎。若将连而类絶,乍欲缓而频惊。陆离抑按,磊落纵横。竒调间发,美态孤生。若将往而自返,似欲息而复征。声习习而流韵,时怦怦而不竑。如浮波之逺惊,若丽树之争荣。譬云龙之无蔕,如笙鳯之有情。学离鹍之弄响,拟翔鸳之妙声……”前人描摹筝声,往往从音应律数、抑扬升降着手,很少用具象来形容,故简略而不真切。萧纲则以连续的比喻,形象地描摹抽象的筝声,继而铺陈筝声之感人:“曹后听之而欢燕,谢相闻之而涕垂。至若登山望别之心,临流送归之目,陇叶夜黄,闗云晓伏。覩独鴈之寒飞,望交河之水缩。听鸣筝之弄响,闻兹弦之一弹,足使游客恋国,壮士冲冠。”[28]2996意象纷沓,形容尽致,此所谓细密。当然,萧纲描摹筝声,应当受到嵇康《琴赋》的启示,不过若比较《筝赋》和《琴赋》,会发觉萧纲铺陈具象,比嵇康更细密。

萧纲《列灯赋》《对烛赋》《梅花赋》诸咏物赋,描写器物更是穷形尽相,意象非常细密。兹以《对烛赋》为例:

于是挂同心之明烛,施雕金之丽盘。眠龙旁绕,倒鳯双安。转辟邪而取正,推棂牕而畏寛。绿炬怀翠,朱烛含丹。豹脂宜火,牛膫耐寒。铜芝抱带复缠柯,金藕相萦共吐荷。视横芒之昭曜,见密泪之蹉跎。渐觉流珠走,熟视绛花多。宵深色丽,焰动风过。夜久惟烦铗,天寒不畏蛾。菖蒲传酒座欲?,碧玉舞罢罗衣单。影度临长枕,烟生向果盘。[28]2997下

先描写承烛之盘:那是雕金的丽盘,边上雕刻卧龙,还有一对颠倒的凤凰。接着写烛火的颜色及蜡烛的材料。次写灯盘制作精美:铜芝兰带,两两相抱,缠绕枝柯;金色的荷梗相萦,荷花绽放。次写火焰照耀,烛泪蹉跎,形容烛泪为流珠,灯花为绛花。次写烛光下的传酒、歌舞的夜生活。最后“影度临长枕,烟生向果盘”二句,细致到连烛影之长度,烛烟之方向都被放过,精雕细镂,叹为观止。

齐梁萧氏文学的细密,与永明声律说也不无关系。永明声律说对文学的影响,主要是声调的和谐,四声错综有序,不犯“八病”,这样,杂乱的声调规整于和谐,产生听觉悦耳的效果。形式之美是美的最重要的体现,离开了形式之美,美就不复存在。诗文声调错综复杂中的和谐,乃是诵读时的声音形式。声调之美也是美的形式,呈现精密的、细腻的美。《新唐书·卷二〇二·宋之问传》说:“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29]永明新体诗在五言一句及两句一联之中,音韵、角征悉异,“属对精密”,无论语言的色彩和声调,都显得新颖又精密。

齐梁萧氏文学的细密,又与用典的繁密有关。诗文创作有意识的用典风气,始于颜延之。钟嵘《诗品》中说:“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至梁代此风更盛。钟嵘《诗品》中又说:“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竒,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蠧文已甚。”[2]228又萧子显《南齐书·卷五二·文学传论》述当时文章三体,其一即用事:“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説。唯覩事例,頓失精采。”[3]908

齐梁之后用事为博的风气,原因不止一途,其中文化的高涨最重要。齐代王俭出身著名望族,官位高,又是当时博学的学者,常集学士隶事。《南史·卷四九·王摛传》载:“尚书令王俭尝集才学之士,总校虚实,类物隶之,谓之隶事,自此始也。俭尝使宾客隶事,多者赏之,事皆穷,唯庐江何宪为胜,乃赏以五花簟、白团扇。坐簟执扇,容气甚自得。摛后至,俭以所隶示之,曰:‘卿能夺之乎?’摛操笔便成,文章既奥,辞亦华美,举坐击赏。摛乃命左右抽宪簟,手自掣取扇,登车而去。俭笑曰:‘所谓大力者负之而趋。’竟陵王子良校试诸学士,唯摛问无不对。”[10]1203又《南齐书·卷三九·陆澄传》:“(王)俭集学士何宪等盛自商略,澄待俭语毕,然后谈所遗漏数百千条,皆俭所未覩,俭乃叹服。俭在尚书省,出巾箱几案杂服饰,令学士隶事,事多者与之,人人各得一两物。澄后来,更出诸人所不知事复各数条,并夺物将去。”[3]685王俭集文士隶事,胜者获奖励,寓学问于兴趣之中,必然影响崇尚富博的风气。

王俭之外,沈约、谢脁等人也喜欢隶事。《南史·卷七二·崔慰祖传》载:“国子祭酒沈约,吏部郎谢朓,尝于吏部省中,宾友俱集,各问慰祖地理中所不悉十余事。慰祖口吃无华辞,而酬据精悉,一坐称服之。朓叹曰:‘假使班、马复生,无以过此。’”[10]

梁武帝是梁代文化高涨的引领者,本人学问广博,在许多场合集文士隶事。《梁书·卷一三·沈约传》:“约尝侍宴,值豫州献栗,径寸半,帝奇之,问曰:‘栗事多少?’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出谓人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帝以其言不逊,欲抵其罪,徐勉固谏乃止。”[20]243又《南史·卷四九·刘峻传》:“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时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赉。曾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时贫悴冗散,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10]1219

崇尚富博的风气,直接催生类书的编纂。齐竟陵王萧子良移居鸡笼山西邸,集学士抄《五经》百家,依魏文帝《皇览》例,编成《四部要录》千卷。安成王萧秀作荆州刺史,使刘峻抄撰事类,名曰《类苑》。梁武帝集学士,编撰《华林遍略》等书。这些类书是典故的渊薮,作家搜索辞藻,捃拾故实就便利多了。但弊病也是严重的,得来太易的结果导致作家原创精神的缺失,竞用新事,文章难免“殆同书抄”。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指出齐梁而后用事之末流说:“其甚者,捃拾细事,以一事不知为耻,以字有来历为高,文胜而质渐漓,学富而才为之累,此则末流之弊,故宜去甚去奢,以节止之者也。”[30]文学固然需要学问,但搬弄学问太过,则成饾饤琐细,淹没了才气,令人生厌。梁代著名散文家任昉晚年转好写诗,想要超过沈约,然而“用事过多,属辞不得流便,自尔都下士子慕之,转为穿凿,于是有才尽之谈矣”(《南史·卷五九·任昉传》)[10]1455。是“学富而才为之累”的显例。

用事太甚形成“密”的美学风格。齐梁诗、赋、应用文,都呈现繁密的审美时尚。我们随便举二篇萧纲、萧绎的启文:

“东瀛美毳,不著马彪之仪;北朝文茵,岂问张敞所记。阴炭既重,寒井犹冰。特降珠私,温华曲被。虽狐白千金,织成千种,李颁汉被,杨降曹氈,不足以仿佛洪慈,连类圣泽。”(萧纲《谢敕赉貂坐褥席启》)[28]3005下

“茝乱九衢,花含四照。田文之珥,惭於宝叶;王粲之咏,恧此乘莲。九宫之珰,岂直黄香之赋;三珠之钗,敢高崔瑗之说……”(萧绎《谢东宫赉花钗启》)[28]3045下

正如黄侃所说,“文胜而质渐漓,学富而才为之累”。连续“掉书袋”,并且多是人所罕知的细事,卖弄学问,文过其意,成了文字游戏。作文不是不可以用典,用典是以少胜多地表达文意。如果铺陈典故,密不透风,就会扼杀生气,滞碍文气。疏密相间的美,比密不透风的美来得自然有韵味。梁武帝早年的乐府诗、萧统的散文、萧纲的某些有兴寄的艳诗,萧绎《采莲赋》等,较少用典,多直寻之语,生动自然,有着更高的美感。

萧氏文艺的美学品格富有时代特征。这是中国美学发展到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绮靡、柔弱、轻艳、细密,不仅仅是文艺的审美品格,其实也是齐梁萧氏家族的精神气质的写照;从更深广的角度看,折射出齐梁的时代精神和现实特征。这种审美品格,对后世代影响既有正面,也有负面。最明显的事实是,唐宋的艳词与齐梁审美品格一脉相承,而柔如、轻艳——缺少风骨的美,则被唐代诗歌扬弃。任何一种类型的美,都有存在的原因和理由,也必然有被吸收、被扬弃的命运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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