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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环时空中的孤独构建
——马尔克斯与王安忆

2014-04-07皮进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马尔克斯王安忆作家

皮进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中文系,湖南长沙410205)

循环时空中的孤独构建
——马尔克斯与王安忆

皮进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中文系,湖南长沙410205)

在20世纪80年代声势浩大的“拿来”潮流中,中国文坛迎来了西方各种主义与文学思潮,也迎来了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作为其代表作家之一,马尔克斯的创作及思想一直影响和启悟着新时期以来文学的创作,震撼和激励着处于文化身份、文学变革双重焦虑之中的中国作家。王安忆便是其中一位。无论是其作品对孤独主题的表达、时空模式的构建,还是其文本中对隐喻象征手法的化用,穿越历史的时空,都能感受到她与马尔克斯的“道同”。

孤独;循环时空;隐喻象征

1982年,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荣膺诺贝尔文学奖而引发的拉美文学旋风席卷着中国的原野,震撼和激励了处于文化身份、文学变革双重焦虑之中而又雄心勃勃的中国作家,他们似乎从马尔克斯的成功中看到了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希望。从那以后的20余年间,马尔克斯的创作及其思想一直影响和启悟着中国文学的发展。这一时期文学的亲历者和见证人王蒙对此曾有过这样的描述:“在这20年里,他(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中国可以说获得了最大的成功。别的作家在中国也有影响,像卡夫卡、博尔赫斯,还有三岛由纪夫。一直到苏联的艾赫玛托夫,捷克的米兰·昆德拉,都是在中国红得透紫的作家。但是,达到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程度的还是比较少的。”毫无疑问,70年代末期开始走上文坛的王安忆无形中也深受其影响,正如她谈创作体会时所说到的:“《百年孤独》提供给我的,值得我借鉴的,给我视野以拓展的,是马尔克斯的哲学思想,是他独特的认识世界的方式以及把握世界的技巧。”事实上,从她所创作的《小鲍庄》、《伤心太平洋》等文本中,都能感受到马尔克斯的痕迹。

由于其所处的特殊地理环境以及政治、经济等原因,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从一开始就充溢着浓郁的孤独情绪与孤独意识。而作为其代表性作家之一的马尔克斯更是将孤独作为了他创作的重要主题。无论是中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他给我们诠释着各式各样的孤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的老上校,五十六年来一直等待着自己的退伍金,但除了等来了四季的更替,其他什么都没有,在让人觉得悲凉的无奈生活里他感受着自己无援的孤独;《恶时辰》中的镇长因小镇突发了一桩由匿名帖而引起的杀人事件对匿名帖展开了调查,但却得不到老百姓的信任,饱尝了权力的孤独。尤其在其代表作《百年孤独》中,作者更以百年来加重这种孤独的深重感。作品以加勒比海沿岸某国小镇马孔多为背景,以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坎坷经历为描述线索,叙写了布恩迪亚家族一百年的兴衰史,对一个古老的家族进行了一番现代文明的关照和审视。通过关照和审视我们发现,孤独像一道魔咒,牢牢的束缚着每个人的灵魂。老布恩迪亚刚与表妹结婚时因怕生下带猪尾巴的小孩而害怕同房,独自忍受孤独的折磨,之后由于邻居的嘲笑而闯下祸,逃离后其精神仍受邻居亡魂的困扰,直至老年,精神失常的老布恩迪亚被家人捆绑在树下,度过余年,最后孤独的死去;“俏姑娘”雷梅苔丝天性讨厌墨守成规,崇尚简朴和自由的生活,她对世俗不屑一顾,勇敢的将一切清规戒律拒之门外,但在这个污浊的世界里,却依然只能在孤独的荒漠里游荡……一个个饱受煎熬的灵魂,共同诉说着一个家族、一个民族内心的苦痛。基于对拉丁美洲社会现实的深刻认识,马尔克斯对孤独的理解是丰富的,他既对人与外部环境之间的直接冲突所带的生存孤独进行了思考,同时还就人对自我感到迷惑甚至对整个人类面临的生存困境的毫无选择的无奈所带来的心灵孤独展开了形而上的追问。

这种产生于人类对永恒的感知和对永恒缺失的感知的孤独,是人类最基本的心理情感。20世纪后期,由于中国经济、社会的改革开放以及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思潮的再度汇合,孤独意识在中国小说中得以再度彰显和书写。一部分作家受欧美现代文学的影响,从敏感心灵中捕捉到现代工业社会人性的异化,并在这异化的生存空间中通过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世界关系的对立和情感的无所归依来表现孤独的生存情境;而另一类作家对孤独主题的展现则主要来自于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启示与影响,并呈现出对自身民族文化与社会现实思考的价值取向。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对孤独进行持续真诚关注和全程深度表达的极少数作家之一,王安忆创作中的孤独展现则更多受到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特别是马尔克斯的启悟。在复旦大学开设“小说研究”课时,她曾专门花了三堂课的课时来和学生们讨论《百年孤独》。在她选讲的书目名单里,这是唯一一部现代主义小说,足以看出她对他的推崇。王安忆表示,“包括马尔克斯在内的现代小说的心灵世界的景观与之前我们习惯的现实主义时期的小说景观是完全不同的。外表的奇特性越强烈,内心越是现实,这与古典小说截然不同。古典小说的外壳是现实的,内心却总有光照耀一样。而马尔克斯的小说则好像不断在往下坠落,就像一艘沉船,光照耀下的景观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地平线以下的景观。”[1]的确,像雨果、托尔斯泰等古典作家,他们虽然故事的物质内容很现实,但是却给了我们心灵世界升腾的空间;而马尔克斯不同,他宣扬的不是崇高的精神世界,其小说在奇特的外表下,裹挟的是对人无法逃避的孤独生存状态的领会,这也是王安忆从外国文学作家那里领悟到的另一种心灵图景。从《雨,沙沙沙》到“三恋”、《岗上的世纪》,从《叔叔的故事》到《香港的情与爱》、《长恨歌》、《我爱比尔》等,她努力实践着对生存的孤独和情感的孤独两种范式的构建。《本次列车终点》中的陈信为了调回上海放弃了自己在县城的工作与爱情,而回城后面临的工作、住房等一系列生活难题让她陷入了困境,原本相濡以沫的亲情在现实面前变得淡漠,从小生活的城市变得陌生无法重合,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深深的失落与孤独;《流水十三章》中的张达玲因父母多子而被寄养在乡下的娘姨家,八年的寄养生活,从未感受到父母之爱,回到父母身边后,父母的忽视,同胞兄弟姐妹的排斥让她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倍感寂寞;《叔叔的故事》中的叔叔在“文革”后回到大城市,试图从青春靓丽的小米和成熟稳重的大姐身上获得肉体的满足与精神的寄托,他以不同的女性来证明自身的价值,却更加加重了自身的痛苦。可见,孤独已然成为了作家文本中一种最普遍的真实存在。

对于孤独,王安忆有着深刻的理解:“一个人面对世界,可以与大家携起手,并起肩,共同战斗。而他对着自己的内心,却是孤独的,外人无法给予一点援助,先行者无法给予一点启明,全凭自己去斗争,去摸索。这是一场永恒的战斗,无论人类的文明走到哪个阶段,都难摆脱,甚至越演越烈。”[2]在她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个由人际隔绝、漂泊命运、城乡对峙等原因造成的孤独者,他们形单影只、抑郁落寞地游走在自己的人生路途之上。王安忆对他们的关注和重视是对人类普遍生活状态的发现和领悟,和马尔克斯形而上的孤独思考相比,显然更具平易性。

人生是对孤独的体验过程,面对寂寞与虚无,如何抵挡是生命个体最正常的心理反应,无论是马尔克斯还是王安忆,他们作品中的主人公们在陷入被孤独操纵而无法摆脱的焦灼状态时都采取一些努力,试图抵抗孤独,但在消解方式上却略有不同。马尔克斯的孤独书写是以拉丁美洲的历史发展为背景的,在哥伦布没有登录这块大陆之前,拉丁美洲土著居民一直生活在一种封闭隔离的孤独中。但伴随着新大陆的发现与殖民者的纷至沓来,西方现代文明的侵袭给拉丁美洲带来了更大的孤独,在这样的情境下,马尔克斯企图回望过去,通过对古印地安文化的“寻根”来摆脱这种源于精神上的孤立感。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被统治当中国人精神的麻木,面对这一群集体无意识的国民,他发出了“孤独是爱情和同情的附加记号”,“孤独的反义是团结”[3]的呼喊,团结意味着沟通与交流,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有同情与悲悯,也就是爱。作家渴望通过这种精神情感的构建去帮助人们克服孤寂,找到人类理想的家园。可能是根深蒂固的民族心理作祟,无论是布恩地亚家庭还是马贡多镇,都意识不到反思对于自身命运改变的重要性,他们曾积极地寻找通往外界的道路,但人与人之间彼此漠视,始终恪守着既定的距离。因此,无论马尔克斯多么努力地想挣脱孤独的束缚,但它始终高踞着难以撼动的地位,作家甚至不惜在作品中以死亡的形式对其展开对抗,但最后也只是造就了一个孤独轮回的怪圈,终将陷入无路可寻的境地。与拉丁美洲历史背景观照下的孤独书写不同,王安忆笔下的孤独并没有这样大的背景,更多的是来源于无根的漂泊与身份的焦虑。和马尔克斯一样,她也在驱赶孤独的道路上做过多种尝试。她不仅在《荒山之恋》、《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岗上的世纪》等作品中通过建立情感关系来挣脱孤独,而且在《大刘庄》、《小鲍庄》、《伤心太平洋》、《纪实与虚构》等文本中以文化寻根的形式来拯救孤独,甚至还渴求通过某种宗教信仰的建立来达到普渡众生的目的。但是,一路走来,情感、文化、宗教似乎都无法救助充满危机的心灵。此时的王安忆不再像马尔克斯一样,哪怕消亡也始终对抗,她最终选择了接受孤独。在她看来:“我的文学就是将为这些个孤独的战场进行艰难而努力的串连和联络,互相提供消息,告诉人们,他们并不是孤单的,整个人类就在他们的身后。与此同时,也可汲取力量和智慧,是自己内心的战争克胜。”[4]由此可见,王安忆对孤独的感悟是饱含着平民化的理解与宽容的,对她而言,孤独也不再是人生道路上不可逾越的障碍,相反,我们可以从中汲取力量,从容栖息于其中。这也是她在孤独消解的方式上表现出的与马尔克斯最大的不同。

在对孤独的表达中,王安忆找到了与马尔克斯精神的相通之点。而马尔克斯之所以能在世界文坛造成轰动影响,还在于其作品中独特叙事技巧的运用。他是一位特别擅长对时间进行塑形的作家,古印第安人通过昼夜循环、四季更替建立起来一种与之对应的轮回时间观,即使在之后遭受到外国殖民者疯狂的略夺,但拉丁美洲人民心中依然保持着时间停滞与循环的幻觉。作家很自然地将这一循环轮回的时间观运用到了他的作品中。《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的上校一次又一次地到轮船码头去进行遥遥无期的等候,对他而言类似等待过程的时间是循环的、停滞的;《伊莎佩尔在马贡多看雨时的独白》中单调的无休止的大雨破坏了马贡多人的时空意识,伴随着主人公的那一句“时间的概念从昨天起就弄乱了,这时也彻底消失了”,循环停滞的时间再度上演;《百年孤独》中,他更是借用皮拉·苔列娜的一个隐喻就呈现了整部作品的时间结构,“一个世纪的岁月和经验告诉他,家庭的演变就象一架机器,不可避免地要有反复,就象一只轮子,若不是由于无可救药的磨损而需要更换新轮轴,它就会永远转动下去。”[5]在这个像轮子一样始终转动着的循环时间里,人物的名字在重复,所有非理性的行为也在重复,作者站在叙事者的角度,很自然的将“现在”、“将来”、“过去”三种时间并置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圆圈,马孔多的居民们始终奔走着,却永远无法逃离这个时间轮回所带来的孤独。

对于王安忆这样一位同样特别重视作品中时间安排的作家而言,马尔克斯这种打乱客观时序,竭力违反常规的时间安排方式对她固然是很有吸引力的,正是在他的触媒下,王安忆的作品中呈现出圆形思维透视下的循环时间观。这种时间观不完全否定线性时间,而是将其“纳入圆形时间结构中,把时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置于同一个层面上,把个体生命的不可逆转性融入和消解到永恒的轮回之中。”[6]《长恨歌》就是实践这一时间观念的典型,主人公王琦瑶的命运源于“片厂”一次不成功的演戏,即演一位倒在床上死去的少女,而40年后当这位前朝遗民被莫名其妙地杀死而倒在床上的“最后一秒钟里,思绪迅速穿越时空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上海。”王琦瑶又回到了故事的起点。很明显,与马尔克斯通过相似时间的轮回甚至相似情境的重复来实现时间的循环不同,王安忆将时间模式的构型与文本表现的世界恰切地融合为一体,她在更开放的时空中,通过人物命运轮回的呈现实现了时间的循环。

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为了更好地实现作品的神秘性和魔幻性,马尔克斯还特别注意隐喻象征等手法的运用。《百年孤独》就是一个由各种象征形式浇筑的艺术大厦,布恩蒂亚家族的命运与马孔多镇的兴衰是有机结合在一起的,这个家族的灭亡,也是这个城镇的衰败,而这一切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因为世界永远是循环往复的,终点就是起点。故事的结构就构成了一个整体性的象征。而“魔幻现实主义的象征手法是在传统的象征主义基础上增加了虚幻、荒诞、变形的成分,使象征物与被描写的象征实体的不确定性增强,而弱化其自身的确定性,因而魔幻现实主义的象征手法,较少受到象征实体的客观属性的框范,表现出了一种超表象、超现实的复合。”[7]所以,马尔克斯笔下的象征意象的寓意往往超出一般喻指,较富哲理性。比如《百年孤独》中的“蝴蝶”、长着猪尾巴的“婴儿”、随风飞上天的“床单”等,它们均超越具体现实所指而具有了深刻内涵。“蝴蝶”不再是现实中的昆虫,在文本中它是某种灾难、不祥之兆的象征物;长着猪尾巴的“婴儿”则深刻地暗示着人类的原罪意识;床单也不是现实中的床单,而是一种自由、解脱与解放的象征。王安忆以其为取法对象,在《小鲍庄》、《荒山之恋》、《长恨歌》等作品中也表现去对这种手法的借鉴。但与马尔克斯寓意的复杂性、哲理性相比,王安忆作品中意象的寓意相对明确,且指向一般的人生意义。《小鲍庄》的故事始于洪水,止于洪水,整部小说就是人类命运的整体象征;《荒山之恋》中的荒山成为了那个年代里人们文化和精神资源上的荒芜、贫瘠的象征;《长恨歌》更是直接以“长恨歌”为主题意象,形象而生动地点染出女主人公王琦瑶美丽而悲戚的一生。

王安忆是一位极富创作力的作家,她在“西方现代思想文化中,找到超越传统文化惯性的各种有益的参照系,以激活本土文化传统的现代嬗变。”[8]其作品在孤独主题书写、循环时空构建、隐喻象征手法运用等方面都表现出对马尔克斯的借鉴。但这种借鉴并不意味着是简单的记录与复制,而是在对大师接近的过程中不断自我否定与提升,以对艺术的孜孜探求和投入的“生命写作”来建构自己丰富的文学世界。

[1]王安忆.小说家的十三堂课[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02.

[2]王安忆.漂泊的语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243.

[3]加西亚·马尔克斯,门多萨.番石榴飘香[M].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87:53.

[4]王安忆.漂泊的语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443.

[5]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高长荣,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370.

[6]王振军.〈奥德赛〉—追寻西方小说的精神原点.海南大学学报2011(1):94.

[7]王国华,石挺.融合与超越———新时期文学与外国文学[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1989:221.

[8]陈传才.中国20世纪后20年文学思潮[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269.

Loneliness Construction in Cycling Time and Space: Marcks and Wang Anyi

PI Jin
(Departmen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205)

During the great trend of“borrowing”in the 1980s,different western literature schools were introduced to Chinese literature,and Latin American magical realism was one of them.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s, Marcks influenced and enlightened Chinese literature in his creation and thought,which shocked and promoted Chinese writers both in difficulties of cutural identity and literature reform.Wang Anyi was one of the writers,whose works are deeply influenced by Marcks in the expression of loneliness theme,time and space mode construction and the metaphor and symbol writing features.

loneliness;cycling time and space;metaphor and symbol

I207.42

:A

:1674-831X(2014)04-0090-04

[责任编辑:葛春蕃]

2013-11-16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13YBB054);湖南省教育厅科研项目(11C0307)

皮进(1982-),女,湖南益阳人,湖南省第一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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