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死疲劳》的叙事策略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口571158)

《生死疲劳》因“结构奇特，异想天开”［1］深受读者的欢迎，并以“大气磅礴、荒诞怪异的叙述手法，描述了中国大陆农村半个世纪所经历的巨大变化……包容了极其复杂的历史内容和时代信”［2］夺得第二届“红楼梦奖”。可以说《生死疲劳》的成功主要是叙事的成功，是奇特、怪诞、传奇的成功。

一、“六道轮回”的叙事模式

《生死疲劳》最大的特色就是使用了“六道轮回”的叙事模式，驴、牛、猪、狗、猴、大头儿六次轮回叙述，将中国农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化，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相织成网，和谐统一在一起。《生死疲劳》的叙事结构是“用两条生命链建构其西门家族的兴衰史，轮回隐喻的生命链连接了畜的世界、阴司地府;血缘延续的生命链连接了人的世界、人世间的社会;两条生命链的结合，构成了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艺术画面”［3］。小说开头就写西门闹在阴曹地府里鸣冤叫屈，虽经历了种种酷刑，仍不低头服软。对阴曹地府里的情形绘声绘色的描述是莫言叙事的起点，更是“六道轮回”叙事策略的开端。

西门闹因身为地主，在革命的浪潮中被翻身的农民枪毙，他自认为自己是清白的、冤枉的，就大闹阎王殿，争取重返阳间的机会，由此开始了“六道轮回”之路。首先，他转世为蓝脸家的一头驴。这头“四蹄雪白、嘴巴粉嫩”［4］8的西门驴，这头“在高密东北乡这周遭百里、十八处村屯所能赢得最高声誉”［4］59的名驴，一半是驴，一半是西门闹。他同时拥有驴和西门闹的双重思维，两种思维此消彼长，共同构成了西门驴的丰富性，增加了其传奇性。作为一头驴，它有驴的性情与特征，啃树皮、追母驴、抢草料，爬山路与履平地，为主人拉套出力干活等，尽显一头驴的能干与风采;作为一头拥有西门闹思维的驴，他勇于保护妻子白氏，对主人蓝脸怀有深厚的感情等，体现了一个人的爱与憎，忧与乐。

西门闹第二次投胎为牛。作为牛这一世，他更多的体现了牛的任劳任怨与忠诚。西门牛在牛市上与蓝脸一见如故，有了眼睛与心灵的默契，蓝脸便不顾一切代价要买它回家。它怒顶吴秋香，沙滩狂追胡宾护金龙，蓝脸游街牛疯狂，助主人耕田显威风，为了不助纣为虐，西门牛宁愿被打死也不耕公社的田，体现了作为一个具有西门闹思维的复杂的牛。它可以恨，可以妒，可以怒，可以爱。在蓝脸的调教下，它异常恭顺听话，为蓝脸挣得颜面，它同情蓝脸，坚决与蓝脸一起单干，誓死不耕公社的田，而死在儿子金龙手下。

猪，是西门闹的第三世。这头猪是西门屯的第一猪，是猪王，是猪精。它有勇有谋、智勇双全，有耐心、有恒心、有毅力。作为西门猪，他除了有猪的形体及猪的生理特征外，他的思维几乎可以说完全是人的思维。它自小就专横跋扈，独占母乳;展风采乔迁安乐窝、屯中漫步偷听学文，审时度势炫异能、有进有退智斗刁小三、杀许宝报仇雪恨、念猪情只身斗捕猎人、救儿童杀身成仁，这些都不是一只普通的猪能做到的，莫言借写猪其实是写人。

从西门狗之后，严格地说是从西门猪之后，西门闹的思维逐渐淡化，轮回的现世可以说是一双眼睛盯着与西门闹有关的人物的兴衰变化，犹如一台摄像机记录下与西门闹有关的人物的生活场景。在作为第四世的狗中，西门狗更多的表现为对女主人的忠诚以及对蓝解放行为的见证。西门狗依凭狗的天性忠诚，护送蓝开放上学，以狗的敏锐嗅觉，追踪蓝解放与庞春苗，以自己的忠诚见证了一段爱情悲歌。

第五世的猴成为一个道具，第六世大头儿蓝千岁成为文本的叙述者之一，使西门闹的故事得以传达给读者。“六道轮回”的叙事模式是莫言讲述故事的策略。“他让一个被冤杀的地主变成驴、牛、猪、狗、猴，最终又转生为一个带着先天不可治愈疾病的大头婴儿。大头婴儿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身为畜生时的种种奇特感受，用动物的视角，观照了五十年来中国乡村社会的变迁。”［5］莫言是聪明的，他用这种“六道轮回”的模式为我们讲述了长达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人事纠葛。

二、灵活多变的叙述视角

《生死疲劳》的叙述视角是复杂的，主要有蓝解放、大头儿蓝千岁以及作家“莫言”三种叙述视角，这三种叙述视角各有分工，共同完成对西门屯半个世纪的故事的讲述。

大头婴儿蓝千岁是文本的主要叙述者，他是地主西门闹的第六次转世，是蓝开放与庞凤凰的爱情结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头婴儿蓝千岁的视角就是地主西门闹的视角，包括驴、牛、猪、狗、猴的视角也都是地主西门闹的视角，只是“驴、牛、猪、狗、猴的每一次转换都是新的一重调子、新的一种眼光、新的一次阐释和发现，都是世界图景的扩展和重绘”［6］。

运用动物视角叙述故事、观察人类社会冷暖不是莫言首创，很多寓言童话故事都有这样的动物视角。在纯文学文本中这种笔法也不少，如日本的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即是通过猫的眼睛来看世界，中国的老舍的《猫城记》、沈从文的《阿丽丝中国游记》等都是以动物的眼光来反映现实。但莫言在《生死疲劳》中运用“六道轮回”、动物视角的手法能更全面更深刻地揭示社会现实，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渲染一种离奇曲折的情节氛围。

《生死疲劳》通过动物视角即大头儿蓝千岁的讲述，也就是西门闹的视角，一方面可以以动物的心理描写来揭示地主西门闹的思想，另一方面动物可以脱离人类社会，通过动物的眼光来观察能更好地反映人类社会。通过动物的心理，体现了动物比人类更重感情，比人类更重义气;通过动物的眼光，观察到人类社会的丑恶、人际关系的功利复杂。在《驴折腾》中，西门驴被征为县长的坐骑，当驴与蓝脸相遇时，县长以权压制蓝脸，这时西门驴“看到蓝脸望着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丝愧疚。我在想:这样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4］81这里驴的心理虽然不是十分复杂，但足见驴子对其主人的忠诚。当驴子的右前蹄陷入石缝中被折断后，驴子有了复杂的心理活动:“我心中一片悲凉，我知道作为一头驴，我已经毫无用处，不但县长不会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会收养一匹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的驴，等待我的将是屠宰铺里的那把长刀。他们用长刀割断我的喉咙，放完我的血，剥掉我的皮，然后将我分割成一条条的肉，变成美味食品，进入他们的肚肠。”［4］81这段心理描写，是运用驴的思维来写人们对为自己劳作的牲畜的态度。当对自己有用时就百般利用，一旦牲畜失去利用价值，等待它们的便是屠宰铺，最终成为人们口中美味的肉食。这哪里是一头驴子的思想?这是作为人类朋友的一个代表向人类发出的血泪控诉，控诉人的无情无义，功利目的。

动物可以游离于人类社会之外，动物的眼光能更真实地反映人类社会。在《猪撒欢》中，猪十六以猪王的聪明、智慧、勇武可以自由地出入猪舍，在屯中闲逛，从而窥视了不少人类的“精彩”表演。当刁小三将一群猪从沂蒙山买回来时，猪十六目睹了金龙的奸计——醉倒刁小三，见证了人类的奸诈狡猾。在“大养其猪”现场会的筹备中，西门猪又亲历了人类的虚伪、好面子、做表面工作。官员在会场上的发言说:“每一头生猪，都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动堡垒的炮弹”［4］235见证了人类失去理性后的狂热。猪十六在沙洲称王后，重回故里，目睹了杨七醉后丑态，轻视了洪泰岳发狂，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沧桑多变。而人类为满足自己的口食之欲，用先进武器进攻沙洲上的野猪群，显示了人类的残暴凶狠。猪十六正是用自己的眼睛看穿了人类的虚伪、丑恶与凶残。

蓝解放是文本的另一个重要叙述者，也是文本故事的重要参与者之一，他以第一人称讲述使文本更具有真实性。蓝解放的讲述一方面推进了故事情节，另一方面凸显了动物对其父蓝脸的深情，以及蓝脸这个“全国唯一单干户”的形象。在《牛犟劲》中，蓝解放讲述了西门牛与蓝脸的深情厚谊。蓝脸与西门牛初次相遇时，蓝脸便“眼睛明亮，闪烁着让我感动的光彩，我想只有历尽劫难又不期而遇的亲人的眼睛里，才能出现这样的光彩”［4］93。可谓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而西门牛也表现出与蓝脸的亲近友好与顺从。犁地时，面对洪泰岳的刁难、金龙的恶毒，西门牛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能力，“它的蹄印都踩在我家田地的尽边，犁了一圈，没有一蹄越界，让金龙得不到下手的机会。”［4］130这西门牛也不能称为一头普通的牛，而是牛王，牛精。它表现出了超乎人类想象的精通人性，为蓝脸长了威风，挫败了金龙的阴毒，与蓝脸的深情厚谊在金龙狠毒的鞭下，在金龙愤怒的火烧中达到高潮，西门牛宁死不耕公社的田，死也死在单干地中，演绎了一场牛的忠诚的绝唱。

《生死疲劳》中第三个叙述者是作为作家的“莫言”，其可称为元叙述。在蓝解放与大头儿蓝千岁的交替叙述中，有些情节就出现了漏洞、死角，这时作家“莫言”的叙述就起到了“补充故事情节，讲述故事进程、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7］，如金龙与黄互助在杏树上偷情被“莫言”和蓝解放发现后，金龙一个人躲到发电机房中喝酒发疯，当时蓝解放已疯不可能讲述这段情节，而猪十六由于视线原因也不可能窥视到发电机房的情景，于是“莫言”的讲述就十分关键。他的讲述补充了蓝解放与大头儿讲述的空缺，使读者了解到金龙、互助事发后的金龙的状况。另外，作家“莫言”的叙述与蓝解放、大头儿的叙述构成了典型的复调型叙事特征。在大头儿蓝千岁的讲述中，多次解构了作家“莫言”的叙述，比如在第二十八章中“合作违心嫁解放，互助遂意配金龙”中，“莫言”写道:“宽敞的大屋子摆开了十张方桌”［4］276而大头儿对其进行解构说:“这小子又在胡编，那房间长不过五米，宽不过四米，如何能摆开十张方桌?”［4］276这样的叙述就构成了复调，使文本的张力增大，内涵更为丰富。

三个叙述者、三种叙述声音相互交织共同完成了对文本的故事讲述，莫言采用灵活多变的叙述视角，充分运用每个叙述者的优势，使文本结构异常复杂，含义也更为深刻。

三、怪诞、传奇的叙事情节

陈思和说“《生死疲劳》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其非常怪诞的叙事形态，展示了‘家族’关系”［8］，王者凌也说“在中国当代小说中，莫言小说已形成蔚为大观的怪诞系统”［9］。怪诞既是莫言的一种创作风格，更是《生死疲劳》的特征。在《生死疲劳》中莫言展开大胆想象，思维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为我们展示了一系列怪诞、传奇的故事。

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中致辞说他善于讲故事。莫言的确是讲故事的高手，从《红高粱家族》到《檀香刑》《丰乳肥臀》再到《生死疲劳》，莫言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其中不乏传奇怪诞。在《生死疲劳》中莫言通过动物视角讲述了一个个“耸人听闻”、超乎人们想象的故事。

在《驴折腾》中莫言为我们讲述了西门驴“智勇双全斗恶狼”的故事。按照常识驴子碰到狼——在《生死疲劳》中还是两匹狼——必死无疑。可是这匹注入了地主西门闹灵魂的西门驴为了爱情，充分展示自己的智慧与勇气，去与两匹恶狼周旋，利用有利的条件使两匹恶狼暴尸河中。在《猪撒欢》中莫言更是展开想象的翅膀，为我们描述了一头非凡的猪。猪十六自出生就非同于其他猪，它独占母乳，炫奇技赢尊重，智斗刁小三成为猪王。在猪的这部分中，猪十六不但是猪王，更是猪精，它的智力不但非猪不能比，恐怕人也要逊它三分。它可以“前腿一举直立起来”，可以轻松跳出猪舍在屯中溜达，可以月下学文，听作家“莫言”读《参考消息》，懂得童子尿可以治愈昏厥，他能潜伏不动看准时机夺取老许宝的性命，它能泅渡到沙洲称王称霸，它懂得“一夫一妻制”的文明，它还能急流勇退适时让贤，为给野猪们报仇伤捕猎者的性命，为救落水儿童而丢失性命。猪十六就是一个传奇，而莫言更是一个讲述传奇的高手，这种荒诞不经的情节非但没有让读者反感，反而能使读者感到轻松愉悦。在《狗精神》中狗小四也非同凡响，它的忠诚令人敬佩，护送开放上学尽职尽责，对女主人合作忠诚不二，并且能区分是非曲直，颇有道学家的风范;不单如此它还领导全市的狗开月光party，吃香肠、喝啤酒，能轻歌曼舞，还可以展示精彩非凡的三级跳。

在《生死疲劳》中，不仅动物的故事传奇怪诞，其中的人物也不乏传奇之处。首先作为叙述者之一的大头婴儿蓝千岁，“身体瘦小，脑袋奇大，有极强的记忆和天才的语言能力”［4］540，并且“生来就有怪病，动辄出血不止”［4］540。黄互助的头发不能剪，一剪就流血，并且有治疗的功效，可谓奇之又奇。蓝解放与比自己小20 岁的庞春苗相爱，这也不能说非常奇特，但其舍弃县长职位与庞春苗私奔却出人意料。蓝脸坚持单干一直茕茕孑立，却与西门闹转世的畜生心心相惜，能一眼识破，也非一般。

总之，《生死疲劳》构筑了一个奇特的世界，动物奇，人物也奇。《生死疲劳》又是一个怪诞的文本，结构独特，视角多样，情节曲折怪诞，但又不乏真实。莫言正是通过“六道轮回”的叙事模式，灵活多变的叙述视角，以及怪诞传奇的叙事情节，达到“对历史的深度把握”［10］，批判了给当代中国农村带来了种种灾难的历史主义观念。

［1］司马中原.决审委员评语(节录)［C］//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红楼梦奖2008 得奖作品专辑:论莫言《生死疲劳》.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0:12.

［2］陈思和.第二届“红楼梦奖”颁奖典礼决审团代表致辞全文［C］//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红楼梦奖2008 得奖作品专辑:论莫言《生死疲劳》.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0:15～16.

［3］陈思和.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J］.当代作家评论，2008(6):102－111.

［4］莫言.生死疲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5］莫言.莫言于颁奖典礼上发表之得奖感言全文［C］//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红楼梦奖2008 得奖作品专辑:论莫言《生死疲劳》.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0:19.

［6］李敬泽.“大声”:再见长河落日［N］.中华读书报，2006－02－22(11).

［7］高翠英.《生死疲劳》中“莫言”形象［J］.中国石油大学胜利学院学报，2008(4):43－44.

［8］陈思和.“历史—家族”民间叙事模式的创新［J］.当代作家评论，2008(6):90－101.

［9］王者凌.“胡乱写作”遂成“荒诞”:解读莫言长篇小说《生死疲劳》［J］.当代作家评论，2006(6):62－69.

［10］毕光明.《生死疲劳》:对历史的深度把握［J］.小说评论，2006(5):4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