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解殖民话语、宗法威权的上海娘姨叙事——张爱玲小说《桂花蒸 阿小悲秋》细读
2014-04-07王攸欣刘彤丹
王攸欣,刘彤丹
(中南大学,湖南 长沙 410083)
《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题旨
张爱玲从1943年5月开始以《沉香屑·第一炉香》初登上海文坛,到写出《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1944年9月,已发表十几篇小说。这些小说多写家境较佳的女学生和少妇的情爱故事——毋宁说多为情爱匮乏的故事——其中相当部分,正如它们所收入的小说集名《传奇》一样,称得上传奇,传的是变态之奇,因为这些主人公的生存状态大多是不正常的,如《沉香屑·第一炉香》卖身求爱的葛薇龙,《沉香屑·第二炉香》临性恐惧的愫细,《心经》恋父入迷的许小寒,《金锁记》变态杀亲的曹七巧,《连环套》沉溺欲望的霓喜(七巧、霓喜身份当然是低贱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麻木自卑的孟烟鹂等等,可以说,张爱玲似乎尚无意于写她“真正要写的”①张爱玲在1950年代初给朋友邝文美信中说:“除了少数作品,我自己觉得非写不可(如旅行时写的《异乡记》),其余都是没法才写的。而我真正要写的,总是大多数人不要看的。”张爱玲《异乡记》,第6 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在这些小说里,张爱玲也写到了此前新文学作家写得不太多的西洋人形象,如乔琪乔(《沉香屑·第一炉香》)、愫细、罗杰斯(《沉香屑·第二炉香》)、沁西亚(《年青的时候》)、雅赫雅、汤姆生(《连环套》)等,不过,虽然不失个性,但都不够丰满,有的性格因素甚至未必具有人性的真实。这些小说中也不乏女仆形象,却都只是点缀,而非主角,因此多是浮光掠影,个性并不饱满鲜明。而张爱玲所熟悉的旧式大家庭的阴郁的生活氛围,冷漠的人际关系,阴险的利益争斗,都在她笔下作了较为充分的叙述,也投射了个人生活经历中创伤性情感体验,或许到她写《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厌倦了这种题材,或许她的这类小说题材有些枯竭。而她除了自己同阶层的青年女子生活题材最熟悉以外,恐怕她真正直接接触较多的就是女仆的生活了。①张爱玲在写《桂花蒸 阿小悲秋》之前几个月,曾写了一篇散文《写什么》(1944),该文开头就说:“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吗?’我想了一想,说‘不会。要末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幸而我并没有改变作风的计划,否则要大为失望了”(《张爱玲文集》第4 卷第133 页)。不料几个月后她就写起阿妈题材了。因为她的教育、家庭背景和上海、香港华洋杂居的生活处境,她可能是中国作家中对居于殖民地(香港)、半殖民地(上海)的洋人生活最能了解的中国作家了。②笔者不同意把现代中国描述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但上海因为租界的长期存在,确实是一个半殖民地社会,香港当然更是货真价实的殖民地。这对张爱玲的生存状态有直接的影响。所以她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充分地展示了她对这两类人精微、准确的观察和心理分析,而且多从娘姨阿小的叙述视角,叙述她自己以及她服侍的雇主哥儿达的生活状态,显示了一种特殊的生存逼真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类题材最为成功的文本之一,值得予以高度重视。但以往对这一文本的关注相对较少,而有限的解读和研究,又大多偏离了张爱玲写作的真实状态,没有把握住该文本的关键,以及作者的用心和价值指向,当然也有解读较有价值者。我们试图对此文本作出细读,充分显示其价值。
《桂花蒸 阿小悲秋》(以下简称《阿小悲秋》)写于1944年9月,并发表于胡兰成创办的《苦竹》月刊该年11月号上,下年收入《传奇》,作了多处文字上的修改,除了文学性润饰外,还增添了一些阿小的感受。1960年代初,张爱玲应聂华苓之邀,把《阿小悲秋》翻译成英文,收入台北THE HERITAGE PRESS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EIGHT STORIES BY CHINESE WOMEN》一书中。在翻译中,张爱玲对原文作了较大改写,标题改为《Shame,Amah! 》即《难为情呀,阿妈》,张爱玲在她当时身处美国的特定语境中,改变整个故事的叙述基调和价值取向,也改变了阿小的婚姻状态,以符合美国东方主义的殖民话语。[1]这个译本对于理解1960年代的张爱玲生存状态颇有帮助,某种意义上也凸显了原作的不很强烈却明确存在的消解殖民话语的特征,但其文学价值与文学史价值不大。我们以《传奇》修订本为底本,对照《苦竹》原刊文,也参照张爱玲自己的英译本,进行细读,便可知其显示出张爱玲在叙述中与众不同的价值取向。
因为《阿小悲秋》文本叙述的琐细和作者叙述态度的不够清晰,关于《阿小悲秋》的主旨,颇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仅仅是对叙述内容特点的概括,有的则抓住某个叙事节点,加以想象发挥。如有一种概括,认为文本完全叙述阿小一天的各种琐事,所以认为小说就是写佣人忙碌的故事,如《张爱玲名作欣赏》。[2]P103另一种观点认为小说着力表现阿小对于哥儿达、丈夫、百顺这些男性的包容和照顾,认为该小说写的是母性博爱的故事,如水晶在访问张爱玲时说“那苏州娘姨看来像一个‘大地之母’,……”,据说得到了张爱玲的认可,因为张爱玲有“地母”之说。[3]P25邵迎建也认为阿小以强烈的母性情感帮助、保护、包容哥儿达。[4]P145还有人以原型分析的方法,通过对“暴雨”等意象的原型分析和人物行为的细读,认为《阿小悲秋》是一篇求爱不得的作品。[5]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该篇题旨是写农村娘姨进城的适应问题,如阮兰芳在鲁迅《阿金》、张爱玲《阿小悲秋》和王安忆《富萍》三个文本的比较中,观照进城女佣的不同生活状态,认为阿小是其中适应力最强的一个人。[6]也有人认为文本主旨写阿小与哥儿达生活上洁与不洁和道德的高尚与卑琐的对照。[7]林幸谦则认为阿小和她丈夫的关系是张爱玲小说整体逆反男尊女卑的性别、文化秩序,特别是男性阉割去势的女性主义主题体现者。[8]P109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看法。这些主旨概括都有一定的理由,却不能说很准确,对张爱玲的文学生存状态也开掘得不够深入,因此文本的隐喻性、象征性意旨未得到充分的展示。我们在参考这些论说的基础上,试图论证《阿小悲秋》的象征性意旨是:通过一个处于现代性进程中的上海洋场世界却来自宗法乡村的下层娘姨丁阿小的琐事、感受、体验、品性及其与主人、丈夫、儿子、同伴关系的细致叙写,消解殖民话语、宗法伦理的权威,也展示在沉重的现代都市生活压力下女性生存的卑微与琐屑,却依然不失自尊、责任感和向好之心。这是张爱玲在其独特的人性悲观体验下,对女性生存价值的无奈求证。
消解殖民话语的哥儿达形象塑造
清末以来,西方文化伴随着强劲的军事势力和政治势力席卷中国,对中国文化构成极大的压力,形成西学东渐的文化思潮,似乎显示出西方人种、文化的绝对优势。晚清西方人包括传教士描述中国的著作都有着甚为突出的殖民者意识。西方人形象在中国文学作品中自然高大英俊、有理想、有胆识起来,且有一种文化的优越感。如清末民初小说《孽海花》中的西方人形象夏雅丽、瓦德西、毕叶,在作者笔下都相貌气质出众,有才华,敢作敢为,有所担当。而女主角,妓女出身的公使夫人傅彩云则虽光彩照人,却是个沉溺肉欲、贪财放纵、丢失国格、终归重入青楼的妓女。当大批中国留学生留学欧美,直接接触欧美白人和西方文化,他们多半也在中西对比中强烈感受到中国人的懦弱、猥琐、无能,西方人的强健、尊严、进取,惊叹欣羡西方文化的文明、先进,发达、昌盛,悲叹绝望于中国文化的野蛮、落后,衰落、凋零,虽然大多激发起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却也势所必然地受到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潜移默化,不过因为民族自尊心又往往夹杂着自觉不自觉的反殖民倾向。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运动的领袖人物胡适、陈独秀,在当时文化处境中,也真诚地相信惟西方文化能救中国,大力宣扬“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当然是用西方文化的价值标准,整个估价、改造中国传统文化。①“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是尼采这位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反叛者提出的针砭西方文化传统的口号,被胡适用来作为改造中国传统文化的新文化运动的旗帜,似乎有些悖谬,却值得同情地理解。他曾经对记者说过:“中国不亡,是无天理”(见其《信心与反省》,《独立评论》,1934年6月3日,第103 号),可谓爱之深,恨之切,虽然他对“天理”的领悟未必准确。他们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殖民意识形态无心的推波助澜者。②所以1950年代大陆批判胡适时,有人称他为“洋奴买办文人”。因为殖民意识形态在当时中国特别是半殖民地的上海有着相当坚实的现实基础,中华民族的自信心在近代以来一系列打击中普遍沉沦,相当多的文化人包括作家对西方殖民意识形态有着复杂的心态,一方面出于民族的自尊,必然拒斥和反抗,另一方面出于对现实的正视,产生某种文化的自卑,又有着不同程度的认同——多半都不是自觉的认同。③刘禾在《跨语际实践》中把梁启超、鲁迅等人的国民性批判观念称为“国民性神话”,当作殖民意识形态的一部分,用后殖民主义加以批判,论证难以令人信服。国民性理论固然不能说完全没有殖民意识形态影响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对中华民族性格的真实反省,不能因为人性状态不能以民族截然划分,就认为这种反省不当。因为任何概念都不可能做到边界绝对分明地描述对象。新文学作家多数都在倾慕西方文化的价值取向下,又反思、嘲讽、批判殖民主义,如鲁迅、老舍、李劼人、沈从文、萧乾、钱钟书等。鲁迅曾经以“西崽相”描述、批判过上海洋场的西崽们容易产生的被殖民者心态:“倚徙华洋之间,往来主奴之界”,“因‘事大’而‘自大’,却又为实际上所常见”[9]P355,深刻入骨,当然连带批判了殖民话语。又如老舍在《二马》中塑造一位具有殖民意识的伊牧师形象,以他特有的讽刺风格写到他在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总是祷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国变成英国的属国;他含着热泪告诉上帝:中国人要不叫英国人管起来,这群黄脸黑发的东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 ”钱钟书《围城》则对各种殖民者丑态,极尽讽刺之能事,以一种人文主义价值在我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西方人的表演。但在上海的新感觉派作家如刘呐鸥、穆时英等人小说中那种对现代性的高度认同,显示了他们深受殖民意识的影响。张爱玲成长于上海、香港,深受英国文化、文学影响,观念中不能说完全没有某些殖民意识形态潜移默化的因素。④张爱玲受英国文学的影响,请参看陈娟博士论文《张爱玲与英国文学》。但张爱玲又有着相当冷静的理性、独立的人格和极为敏感的自尊心,而且她通过各种途径和生活在上海、香港的西方人有具体的交往,使她深刻地发现某些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西方冒险家们,不仅与中国人一样,具有各种人性的缺陷,甚至在某些方面,更缺乏人文精神,对于利益的追逐、人欲的沉溺更加无所顾忌,而伴随着西方殖民主义在中国获得话语霸权,在一般人眼中还带着光环,在张爱玲那里这种光环消散了。张爱玲晚年所写的《小团圆》就写到,她母亲为了能够让张爱玲获得免费的牙科治疗,甚至不惜委身于一个牙科医生——虽实讽她母亲蕊秋找情人之无选择与无奈,为九莉作出了一定的牺牲,也同时侧写牙医本身的贪欲①《小团圆》具有很强的自传性,文本中人物可以与生活中一一对应。论证可见王攸欣《论张爱玲的女性意识与价值体验》。——另有几位她母亲的西方情人也令她无好感,她还提及对其他一些西方人的不良观感②见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所以张爱玲有着一种自觉或不那么自觉的,虽不很强烈,却确实存在的消解殖民话语的书写倾向。这在《阿小悲秋》中哥儿达形象上表现得很突出。
《阿小悲秋》初刊本哥儿达正式出场,小说这么描述:“他的脸红拉拉的,一丝一丝红得不均匀,可是还是非常漂亮,慧黠的灰色眼睛,两撇棕黄小胡须。”③张爱玲《桂花蒸 阿小悲秋》,《苦竹》1944年11月号。在修订本里张爱玲刻意讽刺性地加以夸张、漫画化:“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但是哥儿达先生还是不失为一个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态风流。他走出来接电话,先咳嗽一声,可是喉咙里还有些混浊。”从这种改变中尤可以明显看出张爱玲用意,在于丑化贬斥来上海洋场的西方鬼混者,着意消解殖民话语赋予他们的高贵、尊严的身份,而这种特点也表现在同时期其他小说对西人的刻画中,有时还有明确的身份讽刺。④如《连环套》中,描述霓喜的姘夫汤姆生、米耳,汤姆生脸上:“只是皮色红剌剌的,是个吃牛肉的石像。”而米耳的“胡须像一只小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左右两眼瞪人瞪惯了,对翻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绕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他大笑起来的时候,“架着鼻子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如果对照1962年的英译本就可以惊异地看到,整个这段讽刺性的描述几乎都被删去了,只改剩成了一句“He is tall and handsome with a little moustache”(他高大英俊,留着一小撮胡子)⑤EIGHT STORIES BY CHINESE WOMEN,Page95,THE HERITAGE PRESS,TAIPEI,1962.。从这种对照中,能够确证张爱玲1940年代反殖民话语的价值取向,也昭示着她1960年代在美国特定文化处境中价值立场的根本性改变。哥儿达与当时张爱玲其他小说中西方人有所不同的是,作者没有明确其国籍,很可能意味着张爱玲有意识地把他作为欧洲白人的象征——从文本对哥儿达叙述的具体性来看,作者没有理由忽视他的国籍——那么,消解殖民主义的象征性意义更具有了叙事形式的根据。作为张爱玲笔下的人物,虽有象征性,却是细节丰满的,逼真的,张爱玲的才华在于以各种细节、处境来烘托出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如写哥儿达的算计,想要阿小一天把所有的衣物洗掉:“哥儿达先生把被单枕套衬衫裤大小毛巾一齐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当天统统洗掉它”。他小器,生怕阿小占他一点便宜,在阿小眼中:“他一个男人,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隔壁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每勾上一个新女友,总以最节俭的方式招待:“一块汤牛肉,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客人要是第一次来的,还有一样甜菜,第二次就没有了”,有时还要占保姆的便宜,添上一点户口粉。甚至前一天因自己没在家吃晚饭,让阿小早回去了,当天一定会给阿小找麻烦多做事,作为补偿。对于女性,不仅没有一点尊重之心,恣意玩弄,即使他最垂涎的标准美女,“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交良家妇女,或者给半卖淫的女人一点业余的罗曼史,也不想她们劫富济贫,只要两不来去好了。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他在赌台上总是看看风色,趁势捞了一点就带了走,非常知足”。他对女人甚至已经无所拣择,只要满足他的性欲就行,以致很肮脏:“看他现在愈来愈烂污,像今天这个女人——怎么能不生病?前两个月就弄得满头满脸疖子似的东西,现在算好了,也不知抹的什么药,被单上稀脏”。他甚至对保姆阿小也动了邪念,只是怕沾惹上受经济方面的损失而作罢。当然,哥儿达缺乏丝毫同情心,更没有责任感。这些,都具有某种人性的真实,但哥儿达身上的品性问题实在太多了:势利、虚伪、欺诈、轻浮、小器、猥琐、猜疑、算计、肮脏、好色、无爱,缺乏同情心,毫无责任感,不劳而获……张爱玲似乎把她对西方人甚至对所有男人的厌憎都堆叠到了哥儿达身上,使得哥儿达成了一个箭垛式的人物,这又似乎意味着张爱玲并非要刻画一个真实的人。正是这样颇为细致而又略带夸张的叙述,使得殖民话语中的欧洲白种人之体面尊严的架势和道德品性的优势,颓然崩溃。其实,哥儿达能否作为西方殖民者的象征,是另一个问题。就文本书写而言,张爱玲是实现了她的话语诉求的——当然,就文学史历来没有这么去解读这个文本来说,她的这种消解殖民话语的诉求实现又并不充分——可能在次要的意义上,哥儿达形象也有着意贬损男性的女性主义倾向。
消解宗法威权的自尊而卑微的都市生存者——丁阿小
在形体上,阿小和哥儿达形成对照,生得矮小,长得也不算出色——在哥儿达眼中,白天俏丽有风韵,晚上卸了妆却不行——从苏州乡村来到上海大都市,非常自尊要强,寻求自立。新文化运动以后的新文学,写女性解放、恋爱自由、独立自主的反宗法伦理小说颇不少见,女作家庐隐、冯沅君、丁玲等人更是都有名篇,如《海滨故人》、《隔绝》、《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因为这正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导倾向之一。不过这些小说的女主人公多为接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知识女青年,且多有某种自传性色彩。没有文化的下层女性,往往只作为宗法伦理的受害者身份出现,即使有一定的反抗,也只不过是自发的,如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离婚》中的爱姑。阿小也是没有文化的乡村女性,她对宗法伦理的反抗也未必像知识女性那么张扬,却是实实在在的。她与丈夫没有举行“花烛”——“花烛”代表着宗法伦理社会对婚姻的正式承认,没有“花烛”意味着她多半是自主选择了男人,这实际上应是张爱玲特意赋予的象征意味,象征着对宗法社会体制权威的反抗。小说中,阿小对没有“花烛”是有些遗憾的,但这种遗憾是她对自己在重要的人生关头没有绽放一回光彩的遗憾,而不是对于没有获得宗法认可的遗憾,正像张爱玲的大部分小说中父权制男性家长缺席一样,《阿小悲秋》里阿小的父亲也没有出现,她和母亲的联系,出自母亲在感情上和她的牵连,经济上一定程度的依赖,而不像是一种宗法关系。阿小虽然没有直接受过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但中国社会现代性的走向,已经使个性解放和女性解放风气渗透到广大农村,当然包括江浙一带得风气之先的地域。而阿小作为进入城市的卑微艰困的打工者,却没有条件去获得都市成功男性的青睐,所以她的丈夫只是个勉强能自己糊口的裁缝,在都市生活中,也是猥琐无能的。她选择的这个男人,不太被阿小自己的家人认可。在他们夫妻的关系上,阿小实际上占有主导地位,承担着家庭的主要责任,不管在支撑家庭还是教养儿子上,阿小都比她窝囊的丈夫有能力、有魄力担当,而她的男人却是一个比哥儿达更加猥琐、无能、矫情的角色,也可以说是张爱玲笔下的投射着女性愤怒的“阉割去势”的系列男性形象之一。因此在文本中,尽管占有一定篇幅,却始终没有出现其名字,仅称呼他为阿小的“男人”,把他视为一种缺乏主体意识的存在。尤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样懦弱无能的人却在阿小面前摆出“丈夫”的样子:看着阿小忙得团团转,自己却“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喝茶,被大太阳晒得滚烫也不愿意动,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他还向阿小炫耀自己的“事业”:特地用白布包来两件皮大衣,一本正经地给阿小过目。可讽刺的是,这两件衣服竟不是送给阿小的礼物。他想和阿小过夫妻生活,却是站在阿小背后,乞求晚上和阿小相会。他大热天穿着高领长衫,古板守旧。一来公寓,就给儿子抽查功课和训话,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不住地拿出来卖弄。尽管只是个裁缝,却像大家族里的前清遗老。他丑陋的外貌正是其卑琐内心的外化:“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却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刨牙,像一只手似地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可阿小还是有着对男人的温情。他难得过来一次,只有这种情况下,阿小才偷主人的一点茶叶给他泡茶,用自己和百顺名下的户口粉和户口糖给他摊煎饼。阿小是一个反抗着宗法伦理,并一定程度上脱离宗法父权制束缚的人物——她在观念上又较大程度地承受中国传统宗法社会赋予她的某些品格和价值观。如她待老乡、姐妹的热情、大方、体贴,不乏同情心,当然,也有乡村社会环境带给她的狭隘和固执,对于一切邻人隐私的好奇和窥探,有着对蝇头微利的敏感和关心,有夹杂着虚荣心的面子观念,也有着对同乡姐妹的艳羡、攀比甚至小小的嫉妒。同时,在现代都市处境的熏陶下,阿小也努力融入都市生活。她宁愿用缺角的皮包镜来梳妆打扮;她希望要是再年轻一点,可以像秀琴那样,作女大学生的打扮;她也适应了城市的娱乐方式,会和丈夫一起去看电影。作为女仆,阿小有很强的身份意识和责任感,试图在雇主哥儿达的交往圈中尽力维护着他的利益和面子,对哥儿达的意图着意体贴,堪称细腻、周到,且学会了随声附和。听到哥儿达嘱咐用甜鸡蛋作甜品,即使没听过,也不疑问,阿小马上“熟溜”地应答主人;她也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在哥儿达面前,永远是笑:与主人道别,她殷勤地满脸堆笑;弄错电话号码,她红着脸赔笑。但是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却“咬牙切齿地恨一声”。也会向同乡姐妹唠叨主人的种种不是。不过,和她的男人和男主人的猥琐、猜忌、缺乏同情心相比,她称得上是近乎善与美的,有着张爱玲所谓“地母”般的宽容、博爱、同情甚至慈悲,却并没有《大神勃朗》中妓女“地母”的风骚和粗鄙,尽管她也用村俗的语言骂她那不长进的儿子。儿子百顺虽不长进,却毕竟是她的儿子,阿小倾注了她的母爱,有时也由此获得一点难得的欢悦。百顺天真烂漫调节了她枯燥无味的生活。他会赖在阿小身上“撒娇撒痴”,会突然自言自语大人听不懂的话:“月亮小来!星少来!”,逗得阿小发笑。百顺的成长是阿小最大的期待,她希望他能受好的教育,长大找到体面的工作。没多少文化的阿小,能做的只有在衣食住行上照顾好百顺,让他没有冻饿之虞:在忙碌的同时,也挤出时间给百顺填饱了肚子。她把自己舍不得的东西都留给百顺:隔壁东家娘的面包票余了一张,她换成面包给百顺当早饭;她一边不耐烦地说着没有钱,但随即便掏出了五元钱给儿子零花。虽然不能亲自教百顺念书,阿小还是留神督促他的功课。
然而,不管阿小多么想在都市里站稳脚跟,委曲求全地成为一个称职的上海娘姨,脱离满足不了她的情爱与自主追求的宗法乡村老家,不过,她的生存价值似乎只能在对势利、虚伪、猥琐、肮脏的哥儿达的服侍中,在对同样猥琐,更加卑微的男人的关爱中,在对没有出息也看不出希望的儿子的体贴照顾中,得到体现,这几乎是阿小无可奈何的命运。而且,她的能力也是相当有限的,她甚至总记不清简单的电话号码的数字写法,以致哥儿达以一个道德卑贱者的身份,总是居高临下地嘲笑她:“阿妈,难为情呀”。无论她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她总无力改变这种卑微而艰困的生存状态,她的前景是黯淡无光的。这才是人性永恒的悲剧,是生命永久的苍凉,也是张爱玲上海娘姨叙事的最为成功的精彩。正是在这种叙事中,表达了张爱玲消解殖民话语和宗法威权,贬损男性尊严的价值取向,同时也表现了她对女性生存价值追求的同情和忧思,对于人性的彻底悲观和人生价值的虚无感。这既是她的深刻,也是她的拘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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