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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超与东汉中期的西北边疆经略

2014-04-06

关键词:经略班超屯田

崔 永 强

(西南民族大学 彝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西北边疆是一个地域概念,在东汉时期主要指西域,河西和陇西一带,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以及内蒙古的一部分。多年来,学术界在西北边疆经略方面的研究已取得了丰硕成果,代表性研究有曾问吾先生的《中国经营西域史》、余太山的《西域通史》、马大正主编的《中国边疆经略史》等。近些年,各地方还整理出版了一批珍稀的西北史地文献,如《西北稀见方志文献》、《西北稀见丛书文献》、《西北史地文献》等,这些都便利了研究的深入开展。关于东汉的西北边疆治理,李正周先生认为:“东汉时期,由于国势不振和政治中心的东移,其西北边疆政策也是由西汉武帝时的积极进攻、主动进取变为消极防御、被动退守。”[1]24在西域的经营方面,余太山先生曾谈到:“东汉的西域经营,总的说来是消极、被动的,其目的主要是为了制匈奴、保全河西。”“东汉一朝,稍受挫折,便放弃西域;即使图西域,亦无远志,这和目的本身的消极有关。”[2]36从这种消极经营的态度不难看出东汉西北边疆的整体经略。

在以往研究东汉西北边疆经略时,学术界多侧重史实的梳理,习惯于列举管理制度及治理措施变迁,或者仅就“边政”而研究“边政”,很少关注历史时期边地治理的特色性。东汉虽在整体上继承了西汉,但在很多方面存在差异。王朝无力维持大规模的边疆经略,更多依赖一批有能力的边吏“自在”经营。相比国家,这些封疆大吏在边疆治理中拥有更大的话语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主导边政的走向,班超出使西域就反映了这一点。黄文弼先生说过:“至后汉之时,虽明、和两帝,时向天山东麓进兵,其目的在攻匈奴,非为西域。但班超运用政治手段次第收服西域诸国,使其内向。”[3]86这也就意味着在考察东汉经略西北边疆时,不仅要从中央王朝整体利益和全局安全的重大战略考虑,更要从当地微观的方面去认知,即综合考虑国家和边吏对边疆经略的双重影响。在合适的历史环境下解读个人活动与政府参与对边疆治理的影响是十分必要的,所以以班超出使西域为例探究东汉对西北边疆的战略经营。

一、东汉早期的西北边疆

西汉末年,群豪并起,边地大乱而不能制,到了东汉,西北边疆的形势更不容乐观。“王莽篡位,贬易侯王,由是西域怨叛,与中国遂绝,并复役属匈奴。”“永平中,北虏乃胁诸国共寇河西郡县,城门昼闭。”[4]2909西域各国本来一直积极打探中原的消息,思慕汉家,东汉建立后,先后3次遣使贡献,请求派出都护。当时,朝廷对于西域的重要性认识不足,丝毫不以为意,光武帝以中原未定为理由拒绝,后来甚至不耐烦地答复道:“今使者大兵未能得出,如诸国力不从心,东西南北自在也。”[4]2924东汉政府主动放弃了西域的控制权,留下一个很大的祸患,此后西域又陷入持续的混乱,西域局势完全失控。“会匈奴衰弱,莎车王贤诛灭诸国。贤死之后,遂更相攻伐。小宛、精绝、戎庐、且末为鄯善所并。渠勒、皮山为于窴所统,悉有其地。郁立、单桓、孤胡、乌贪訾离为车师所灭。”[4]2909然而西域偏远,所以对西北边地危害不算很大,河西陇右一带则更糟糕,当地活跃着匈奴、西羌、乌桓等势力,为患一方。“经岁无功,而匈奴转盛,抄暴日增。十三年,遂寇河东,州郡不能禁。于是渐徙幽、并边人于常山关、居庸关已东,匈奴左部遂复转居塞内。”[4]2949东汉初,南北匈奴分裂,匈奴的威胁稍有缓解,相比之下,西羌问题更令东汉政府头疼,匈奴西却后,西羌主要活跃于陇西地区和北边一部。“时王莽末,四夷内侵,及莽败,众羌遂还据西海为寇。更始、赤眉之际,羌遂放纵,寇金城、陇西。隗嚣虽拥兵而不能讨之,乃就慰纳,因发其众与汉相拒。”[4]2878从历史来看,羌乱一直伴随东汉始终,成了西北的最大威胁,甚至有东汉因西羌而灭亡的说法,这也决定了西北边疆战略的重心所在,力保河西,屏藩关内。

二、班超出使西域

关于班超于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出使西域一事,有相当一些学者认为是政府或者明帝所派遣。翦伯赞先生说道:“当窦固第一次西征之时,东汉政府所派遣的政治使节也和远征军同时,到达了塔里木盆地。这一次所派的政治使节的领袖,是中国有名的历史人物班超。”[5]391马大正也指出“永平十六年,昭帝①遣班超使西域到鄯善”[6]249。郑天挺先生也说:“公元73年,东汉政府派班超使西域,西域复通中国,中间隔断了65年。”[7]308很多人将此次出使西域看成东汉政府正式经略西域的开始,或视为东汉西北边疆经营的重要里程碑,其实不然。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匈奴,以超为假司马,将兵别击伊吾,战于蒲类海,多斩首虏而还。固以为能,遣与从事郭恂惧使西域”,“还奏于窦固,固大喜,具上超功效,并求更选使使西域”[4]1572。从出使的契机可以清晰看出此次并不是朝廷委派,而是受大将军窦固之命,具体的任务和目的都没有交代,但大致可以猜测为安抚西域,为战事提供外交支援。因为时值对匈奴大规模作战,而西域各国一直是“匈奴右臂”,自西汉以来就一直积极关注西域形势以牵制匈奴,“其时汉欲制匈奴,则伐谋伐交之策,远交近攻之形,不可不注意于西域,张博望首倡通月氏结乌孙之议,卒以断匈奴右臂,隔绝南羌,斩其羽翼”[8]7。兵法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从窦固后来上奏看,他请求更选使者出使西域是以国家名义而言,表明这次班超出使就明显没有政府的正式许可,完全看不到政府意图经营的影子,更不能当作国家经略西域的开始。此外,从班超在鄯善斩杀匈奴使者来看,可见汉匈双方都派出使者前往西域,所以这次出使目的很明确就是拉拢各国,稳固后方。这也还是军事行动的一部分,任务内容也不太可能是真正的经略。

再者,就班超出使时“假司马”一职来说,以往多将“假”字解释为“代理”、“摄事”,放在官职前表示代理某职之意,翻译为“代理或暂理司马”。据考证,以当时情理来看,班超出任“代理司马”实不可能,“假司马”当为军司马之副职“军假司马”的省称[9]78。班超早年是兰台令史,据载:“兰台令史六人,秩百石,掌书劾奏及印主文书。”[4]1572品级只有百石的小吏而已,后来还坐事免官,可见当时班超身份低微。军司马是大将军下面的武官,比千石,军假司马是其副职,相比之下,短短时间内,班超不可能由一个被免官的人直接提拔到千石的高位。况且假司马和军司马是实在的军职,即使到后来明帝下诏提拔也是军司马,其身份也一直是武官,并非是西域都护或西域长史这种明确的西域官职,当然也就无法代表国家经略西域,况且诏书和符节都没有。

由此观之,班超的这次出使可以称为一次伟大的探险,并且收获了不小的成果,不仅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就屈服了鄯善,还斩杀了匈奴使者,断绝了其与匈奴的联系,在一定程度上威慑了诸国,可以说超额完成了任务。这次的冒险最大程度地了解到了西域诸国的情况,为东汉经略西北边疆打下了基础,后来朝廷才正式派班超再使西域,但仍未表明真正的意图,算是一种尝试性的经略。

三、东汉中期西北边疆的朝廷经营与班超

班超在得到朝廷的“默许”之后又于当年再使西域,这次才能算是东汉政府重拾信心,再度大规模经营西北边疆的里程碑。一般朝廷使节大都会携带众多珍宝,厚遗诸国,宣扬国威。武帝派张骞为中郎将使西域时,“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10]3168。大宛、康居、大夏诸国皆派使者随来汉朝,建立良好的关系。班超的出使就显得寒酸不少,随从仍只是36人,而且前途未卜。

西汉曾对西域一直维持着强大的武力,以此稳定西域,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汉使贰师将军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得首虏万余级而还”[11]3777。“本始二年,汉大发关东轻锐士,选郡国吏三百石伉健习骑射者,皆从军。遣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祁连将军,四万余骑,出西河;度辽将军范明友三万余骑,出张掖;前将军韩增三万余骑,出云中;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三万余骑,出酒泉;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三万余骑,出五原:凡五将军,兵十余万骑,出塞各二千余里。”[11]3785相比之下,东汉虽于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十一月,出师讨伐车师国,但是目的不完全是为了西域。除此之外,东汉鲜有大规模军队远征西域,一般只出动数千,时间不长,所以班超经营西域只有依赖西域的人力物力来消解西域的势力。后来,直到建初五年(公元80年),徐干才率千人增援,建初九年(公元84年),又有800支援,很大一部分还是屯田之属,无异于杯水车薪。

“东汉的西域屯田和西汉一样,在很大程度上是象征性的;换言之,向西域表示经营的决心,而未必能减少多少经营的费用,有时屯田吏士的给养尚须由内地提供。”[2]38虽然屯田发挥不了多少经济价值,但许多屯田多处于军事要冲,极具战略价值,有利于物质补给和战略配合。即使如此,政府在此方面也并不积极,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窦固伐北匈奴,取得伊吾之后就立即置宜禾都尉进行屯田,但规模数量不详,不久因为西域诸国背叛而罢去。和帝永元三年(公元91年),长史徐干屯疏勒,复置戊己校尉领兵500人屯田,和帝去世后又放弃。屯田地主要有伊吾,柳中,于阗,楼兰,高昌,疏勒等地,时断时续,规模较小,成效一般。同时期河西地区的屯田和戍边则规模庞大,经略的轻重自然就明晰了。“后金城长史上官鸿上开置归义、建威屯田二十七部,侯霸复上置东西邯屯田五部,增留、逢二部,帝皆从之。列屯夹河,合三十四部。其功垂立。至永初中,诸羌叛。乃罢。”[4]2885“明帝永平六年,募士卒戍陇右,赐钱人三万。”“十六年九月丁卯,诏令郡国中都官死罪系囚减死罪一等,勿笞,诣军营,屯朔方、敦煌。”[12]485

在与西域的沟通方面,东汉也不甚重视,鲜有积极地建立联络。“昏礼者,将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13]1618西汉之时,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远嫁乌孙,不仅巩固了在西域势力,还加强民族间认同,更培植了亲汉势力,一举多得。东汉在和亲方面无一例,章帝时期,“月氏尝助汉击车师有功,是岁贡奉珍宝、符拔、师子,因求汉公主。超拒还其使,由是怨恨”[4]1580。当时以为他们是夷狄之属,不配汉公主,朝内的看法也大抵如此,多次回绝了北匈奴使者和亲的请求。此种做法招致更多的怨恨,甚至遭到报复,实为短见。

班超在西域30余年,苦心经营,定于阗,镇疏勒,内平诸乱,外御强敌,到永元六年(公元94年)平定西域。曾问吾先生曾评价班超在绝域之中以“刺客式”手段胁服诸国,其胆识令人敬佩,但更多的是无奈。在以往,人们有意或无意将东汉西北边疆的经略完全赋予国家意志,并且多把“大一统”当作东汉开拓边疆的动机,但从有关材料记载来看,未必尽然,从班超与西北边地的经略的事例中就能看出。班超的前次出使不过是一次伟大的冒险,但意外地取得了惊喜的收获,这极大地鼓舞了经略西北的决心,窦固听到班超劝说后也大为激动,上书请求再派使者使西域。此时明帝虽有心效仿汉武帝,但是东汉政府对于西域的态度仍然相当模糊,在听闻班超的功效之后,所做的表示只是“帝壮超节,诏固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选乎?今以超为军司马,令遂前功’”[4]1573。这算是默认了再次出使,但仍未有明确表示要重新经略西域,仅仅说“令遂前功”,恐怕是国内对经营西域仍有所顾虑。这次出使虽然得到了朝廷的许可,但政府既没有明确的任务指示,也没有强大的后方支援。直到建初五年(公元80年),徐干才率千人增援,建初九年(公元84年),又有800支援,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屯田之属,这些兵力无异于杯水车薪。后来,也是在他的积极推动下,东汉政府也比较全面地经营西域,其举措大都沿承西汉,设置都护、武力征伐、纳质、屯田、厚赂等,但是成效远不及西汉。综合来看,东汉对于西域的经营是消极的,保守的,政策多处于一时之举措,缺乏连贯性,如梁启超所评价道:“人主好大喜功,快一时之意气以为名高耳,故往往不顾其民力之如何,动罄之以从事于外。”[8]16明帝去世之后,章帝即位,却立刻下诏放弃西域,一般来说新继之君大多继续先王的政策,以示尊重,而此项决定,未免仓促。

其后,东汉对于西域更是三绝三通,反复不定,召回班超等,但是班超却毅然留在西域,想有所作为。其实在他决定继续留下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经略已不再完全是国家名义的经略了,这也为重新定位个人行为与国家经营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契机。此时班超违抗诏令而继续留在西域,同时断绝了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完全是一种“自为”的经营,月氏向东汉请求和亲时,对于此等大事,班超甚至没向任何通报,一口回绝,以为“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也。是故圣王禽兽畜之,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11]3834。在此期间,政府几乎没有提供任何形式的支援。直到建初三年(公元78年)班超攻破姑墨石城后,上书请兵,力陈西域大有可为,并申明西域对于对匈作战的重要性,政府才表示其功可成,商议增援,到建初五年(公元80年)徐干才率千人支援。由此可见,朝廷在经略政策上摇摆不定,或者说没有认真地考虑过长期经略。在班超西域经营稍有成就之时,东汉政府又以国家名义入驻西域,重拾经营,如果西域各国背叛攻伐时,就立刻放弃屯田等一切成果,可见东汉的经营更功利。当然,这与东汉王朝整体西北边疆战略考虑不无关系,西域险远,只能无可奈何,而羌患严重,又靠近三辅及关内,所以战略重心放在河西周边地区,以此屏藩关内。班超出使西域虽拉开了东汉经营西域的大幕,但朝廷始终坚定执行着“重点防护河西”的战略部署,内部对经略西域缺乏统一认识,犹豫不决,无法提供强大的后方支持,这也就预示了西域以后命运。

综上所述,东汉王朝和边吏共同维系着西北边疆的经营,稍有一方松懈,经营就会被放弃。统治者对边疆经略重要性的认识是决定经营成败的首要因素。东汉初,西域各国三番五次请求都护,遭到拒绝,不得已又附属匈奴,东汉失去了经略西域“天时”与“人和”的有利因素。光武帝对于西域的“无为”态度极大地影响了后来的政策倾向,而东汉亦未有强力的中兴之君出现,东汉中期的君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14]543”,而且大多早夭,国家大政多落到外戚和宦官手中,所以更少有作为之君。任用远见卓识而有能力的边吏是东汉经略西北边疆取得成效的重要原因,但也决定了经略的依附性和不稳定性。班超惨淡经营,多次将这个不被看好的边地重新拉回东汉王朝的西北战略经营之中,但是后继无人,经营成果毁于一旦。由于管理更依赖边吏,而不是国家长效的制度性管理,所以经营人才的选拔任用更为重要,但是“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4]1556。东汉王朝后期朝政混乱,更无暇外事,所以此后的边疆经略日渐衰败。

注释:

① 疑此处误,从时间来看,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明显是东汉明帝年号,此外,东汉没有昭帝谥号的使用,所以应当是明帝。

参考文献:

[1] 李正周.东汉“三通三绝”西域与“羌祸”之关联[J].烟台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3):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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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李学勤.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4] 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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