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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角料·风筝·深读与深描

2014-04-06冯江

世界建筑 2014年8期
关键词:民族志人类学风筝

冯江

边角料·风筝·深读与深描

冯江

结合对夏昌世1951年设计的华南土特产展览交流大会水产馆的评论,文章讨论了人类学的民族志、案例研究等方法对建筑评论的可能启迪:从边角料切入,通过风筝建立阅读和分析的语境,以深读和深描来进行意义的层层揭示,从而对所研究的建筑或者建筑现象进行批判性的阐释。文章还讨论了人类学研究与建筑评论之间在特点上的一些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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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边角料

建筑评论是一个从观察者、阅读者到写作者的过程(如果说存在着一个可分解的单向过程),思想者的角色则贯穿始终。在尝试谈论一个建筑时,许多人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感受,似乎言说的词汇、语法和思维逻辑都需要重新建立,这显然是一个困难而漫长的过程,而来自人类学的一个启迪更为简明和易于接近真实:从边角料开始。

“典型的人类学方法是通过广泛了解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着手进行这种广泛的阐释和比较抽象的分析”[1]。宏大的概念并不是阐释文化的万能钥匙,对于建筑和建筑现象也一样。司空见惯的小事与小处正是产生知识的触发点,现实环境中的质朴细节往往比深奥的理论表述更为贴切和有力。

在被殿堂化的知识体系里,有许多角落没有和自兹而生的知识一起登上大雅之堂。事实上,新的发现往往就隐藏在被遗忘或者忽视的角落和碎片里,正如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 1880-1932)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杰出人物》(Eminent Victorians)前言中所说,“谁也写不出一部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我们对它知道得太多了。治史的首要条件便是有取有舍……聪明人不会硬碰硬,他会选择一种巧妙的迂回策略……他会将探索之光出其不意地投射在那些未经察勘的幽微之处”[2]。

那些经常被书面分析排除在外的碎片中,可能蕴藏着非常有价值的信息,从细节中发现,不仅生动,而且对于意义的揭示过程也十分必要。在水产馆的讨论中,蓝图中看似作为花絮的图戳,以及船形建筑、极薄的雨棚板和其下的V形柱,有可能是发现重新理解水产馆的钥匙。由于水产馆和夏昌世曾遭受到意识形态上的批判,因此夏昌世没有发表过关于水产馆的文字,许多关于夏昌世的资料也在文革期间被销毁。对水产馆的相关研究,只能选择从边角料开始。

从边角料开始研究,是人类学的传统。近年来,有关的人类学著述不仅在建筑学界得到更多阅读,人类学不同流派的方法在建筑史和建筑批评中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运用。既包括作为社会科学实证研究的研究思路和工具的案例研究(case study),也包括经常用于批判性文化阐释的民族志(ethnography)。在罗伯特·殷的界定中,社会调查、案例研究和历史分析是3种不同的研究法,每种方法都可服务于探索、描述、解释3种目的1)[3]。由于建筑学与人类学所研究现象的差异,这3种研究法在讨论建筑和建筑现象时产生了结合的可能,成为建筑文化阐释与批评的一种途径。

总体而言,人类学方法下的批判性阐释注重从事件史、微观史的角度进行,引申到建筑上来,就是将建筑看作历史语境中的社会文化现象或者事件,而不是一件明显可以从建造语境和周遭环境中切割开来的艺术品,其基本态度是面向案例与阐释,而非法则与审判,也就是更加开放地对待假设和方法,去发掘和理解真正的原因与过程,而不是去证实什么[1]。

2 风筝

如《20世纪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方法与方法论》一书导读所言,当代人类学田野工作(fieldwork)的一个特点是在语境化中进行诠释,人类学家通过将案例嵌入特定的分析文本,可能发掘细节与更大语境(context)间的整体、广泛的关联性[4]6。虽然,人类学研究常常从局部着手,但仍然认为只有在整体的语境中才能理解文化或社会[4]5。

对于建筑评论而言,同样需要将评论的案例放到真实的历史语境之中去,即陈春声先生所呼吁的“走向历史现场”[5]。因为彼时的情境、文字已经和今天产生了历史距离,今日的研究者不可能完全重铸或再置当时的情形,但可以通过历史语境和文本(text)来理解过去的建筑,草图、图纸和模型都是建筑的本文。借用人类学的方法自觉,评论必须超越作为物质形态的建筑本身,去追索和阐释具体情形之下产生建造活动的原因、目的以及择址、规条、设计、建造过程中的独特性、事件的关键人物等等。即使在相同时期、相近理念和相似条件之下,建筑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共同性,批判性的阐释更看重的是差异性和特殊性的探究。

1951年的夏昌世和水产馆有着自身的语境,时间、空间、人与人群是形成语境的最基本的维度。水产馆是华南土特产展览交流大会建筑群中的一座,因此,大会作为一个整体事件是理解水产馆的更大语境,同时工作的其他建筑师则成为观看夏昌世的镜子,为理解夏昌世和水产馆提供了侧面的视角。

建筑师的人生各有不同,从家庭的影响、学习的经历、职业生涯的历练到人生的际遇既存在着相似之处,也有诸多的不同,不能以时代的普遍特点来代替每个建筑师的个人阅历和独立思考。建筑师的学习并不只是在建筑院校和建筑学领域展开,观念、知识和技巧有着更加宽泛的来源,宗教、政治、哲学、艺术、习俗等等都可能对一位建筑师产生巨大的影响,而不独大学时代的老师和学校的教学体系。总体上,由于建筑学本身的专业性,建筑师的建筑学大多是习得的,不过有些从书本习得,有些从现场习得,有些从社会习得[6]。在建筑从风格时

代进入设计时代之后,建筑师在他投入了良多精力和情感的每一个设计中,都存在着特定的思考。因此,无论是一座现当代的建筑,还是一位现当代建筑师,影响因素常常是十分复杂的,而风筝成为理解特定案例的常用工具。

在水产馆的解析上,制作了两个相互叠加的风筝。一个风筝关于1951年的夏昌世,涉及他的学习过程和1951年之前的人生经历,他在建筑上所受到的各种影响和他所面临的问题等等;一个风筝关于水产馆,包括作为其背景和前提的华南土特产展览交流大会、水产馆的设计和建造过程,以及建成之后的遭遇等等。二者叠加之后成为一个十字形的风筝构架,有前、后、左、右4个方向。

前: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影响等,是夏昌世的观念、方法和技术的主要来源;

左:同时期在建筑和生活上的“朋友”,平行的人物或者建筑的参照;

右:同时期在观念或路线上的“对手”甚或“敌人”,在相似条件下做出的其他选择;

后:夏昌世和水产馆对后来人的影响,以及建成之后的遭遇。

不同人物、事件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并不像“前后左右”的描述看起来这么简单明了,这只是一种高度简化了的示意,在研究中会发现4个方向经常不够用,相互关系往往非常复杂,影响程度也几乎不可能量化。风筝可以展现纷繁的人物关系和事件构成,浮现出理解建筑案例的骨架。斗线是风筝平衡的关键,同样,在建筑案例的阐释中,各个方向的影响权重不一,平衡点置于何处是研究中的关键。

举个通俗易懂的例子,在斯蒂格·拉森所著的畅销小说《龙纹身的女孩》中,布隆维斯特在岛上的小屋中用照片为媒介所进行的排列,就是在制作风筝,这帮助他发现了揭开谜底的关键点。

3 深读与深描

克利福德·格尔兹(Clifford Geertz, 1926-2006)在《深描:迈向文化的阐释理论》一文中借用赖尔(Gilbert Ryle, 1900-1976)的“深描”一词,将其作为迈向探索分层划等的意义结构的阐释性科学的途径[1]。

虽然,从格尔兹的论述中可以读出他不断在做民族志的深读,但他没有讨论过“深读”,也许在他看来,深读与深描并不是先后发生的过程,而是合而为一的。格尔兹有一句名言:“人类学家不研究乡村;他们在乡村里作研究”[1]。也就是说,人类学并不将所研究的文化作为一种置于研究者对面的“对象”,而强调客位观察(etic)和更为重要的主位观察(emic)的结合,参与式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已经成为人类学的一个基本要求。

格尔兹所言并非人类学一家独有,现象学精神和人类学的态度非常一致:面向实事本身(Zur Sache selbst)。根据倪梁康先生的解释,在胡塞尔那里,“实事”是指那些以自身被给予方式展示出来的实际问题,从而有别于那些远离实际问题的话语、意见与成见,另外,胡塞尔也将本身在图像表象中显现的“图像主体”称之为“实事”[7]。换成我们熟悉的话语,就是“实事求是”和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以实求知”[8]。

田野工作是人类学研究的开端和知识的来源,随着人类学的发展与深入,超越百科全书式调查的专题式田野调查就成为必然[4],同样,深入的案例研究也是建筑批评从框架的初创走向深刻的批判性阐释过程中的呼唤。建筑评论虽然可以借鉴民族志的方法,有可能为一座建筑撰写“建筑志”,但它与人类学所讨论的“文化”存在重要的不同,尤其是中国场景中的建筑评论,例如:

(1)虽然有着空间和时间上的相隔,但是建筑评论所谈论的建筑、现象或者建筑师,例如水产馆、夏昌世,对于我们而言并不是文化意义上的“他者”,更多情况下是一种历史距离而不是文化距离。

(2)民族志的田野考察适于较为稳定、独立的部落或乡村,但是对于一个具体的建筑,会发现“田野”的界定不易明确。

(3)建筑评论必须包括实地的深入考察,但是因为语境可能已经发生了较大的改变,当事人也可能已不在世,就很难回到完全真实的历史情境当中,档案和历史分析就扮演着更重要的角色,因此深读有可能成为独立于深描的过程。

里克沃特(Joseph Rykwert)的著述,已经让我们知晓人类学方法在古代建筑史研究中的运用。阿摩斯·拉普卜特(Amos Rapoport)将人类学方法用于风土建筑的研究也已为中国建筑学人熟悉。民族志对建筑案例研究的启发在刘东洋博士的未刊稿《民族志式案例研究的要点,以及对建筑研究的若干启示》一文中得到了系统的介绍,刘东洋尝试结合民族志与案例研究两种方法,他认为近年来建筑研究中出现了过分美学化和文本化的倾向,而人类学式的田野调查有可能是克服这一倾向的方剂[9]。将案例研究作为研究现当代建筑史的一种途径,近年来已经由彼得·布伦德尔·琼斯(Peter Blundell Jones)的工作呈现,他认为,“建筑并不仅仅意味着风格、技术、使用或者场所,而是它们的全部甚至更多,是影响建筑建造、使用尤其是意义的所有因素,整个建筑都是社会的。”[10]在弗兰姆普顿(Kenneth Frampton)那些平行结构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相似的方法。

在对水产馆的解析中,文章通过对碎片的关注和对风筝的解析,推演了夏昌世的设计理念和过程,认为水产馆的构思来自于水面上泛开的涟漪。与此同时,水产馆也是现代主义建筑在新中国的一次可贵的尝试,但在遭遇不公正的意识形态批判之后像涟漪一样消散了。

阐释性建筑评论就是要去层层剥开意义的结构,提供多视角、多层次的阅读,不仅关乎建筑的“形”,还同时包括形而上、形而下以及它们的交互。虽则评论并非为了某种现实功利性目的或者明确预设的宣传口号而进行——因此塔夫里反对操作性评论,但相信没有人愿意接受评论仅仅成为一种对现实没有影响的专业活动和智力游戏。批判性的建筑评论总是超越案例本身,而去展开对建筑的本身意义(meaning)和衍生意义(significance)的同时探求。(鸣谢:本文中关于民族志和案例研究的理解,主要受教于刘东洋博士和彼得·布伦德尔·琼斯教授。)

注释:

1)罗伯特·殷认为案例研究适合用于研究发生在当代但无法对相关因素进行控制的事件,并不是在任何环境下都适用的。如果做一个引申,对于并非在当前发生的建筑或建筑现象来说,可将其视为“当时的当代”。

[1] 克利福德·格尔兹 . 深描——迈向文化的解释. 纳日碧力戈,罗红光译. 文化的阐释(第一编).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2] Lytton Strachey. Eminent Victorians. Preface. Penguin Books Limited, 1986

[3] 罗伯特·K·殷. 案例研究:设计与方法. 周海涛等译. 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4

[4] 凌纯生,林耀华等. 20世纪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方法与方法论. 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5] 陈春声. 走向历史现场[I]. 读书,2006(9)

[6] 冯江. 建筑作为一种生涯[J]. 新建筑,2013(01)

[7] 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N].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8] 费孝通. 现代人类学经典译丛总序.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9] 刘东洋. 民族志式案例研究的要点,以及对建筑研究的若干启示. 未刊稿,2006

[10] Peter Blundell Jones. Modern Architecture through Case Studies. Architectural Press, 2002

Kites, Offcuts, Deep Reading and Thick Description

FENG Jiang

The article combines interpretations of the Aquaculture Production Pavilion designed by Hsia Changshi in 1951. It discusses the possible inspiration architectural criticism can get from anthropological methods such as ethnography and case studies. Starting with offcuts, building up historic and cultural contexts using kites, discovering inner meanings via deep reading and thick descriptionthat's a new approach to critical interpretation of architecture phenomenon.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anthropology research and architectural criticism are also discus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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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2014-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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