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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时代的人性之谜
——以长篇小说《一诺千金》为例

2014-04-05张德明

关键词:现实作家精神

张德明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2013年4月,中国作协创研部和山东省作协在北京召开长篇小说《一诺千金》(作家出版社,2011年12月第1版)的研讨会,对作家张洪兴长篇小说《一诺千金》进行研讨,专家们对这部小说给予了充分肯定,[1]最近,笔者阅读了这部小说,有了一些自己的认识和体悟。

20世纪90年代以来,如影随形捆绑在文学躯体上的意识形态因素渐行渐远,当代文学与现实世界的紧张关系得到缓解,写作变得日益轻灵。但也正是从这时起,当代文学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挑战:一方面,由于现实社会自身的变化、经济结构的转型、人们价值观念的改变等等,世界的丰富与复杂成为日常,这往往使得作家们不知所措;另一方面,这种压力还来自于文学对现实世界万千变化本身阐释能力的不足,面对人们的质询,许多作家显得一脸茫然甚至无辜。因此,关注作家的精神立场、精神能力,比关注作家的创作本身更有意义,借此可以更准确地理解作家的独特性——介入现实的独特思考方式,悟察作家的精神创造对构建其自身艺术世界的丰富可能。我很赞成谢有顺的话:“这是一个大时代,也是一个灵魂受苦的时代。所谓大时代,是因为它问题丛生,有智慧的人,自可从这些问题中‘先立其大’;所谓灵魂受苦,是说众人的生命多闷在欲望里面,超拔不出来,心思散乱,文笔浮华,开不出有重量的精神境界……精神根底上其实还是一片迷茫。”[2]文学如何向精神靠拢、怎样表现人性精神的深层体验以及生命的要义与高贵,山东学者型作家张洪兴的小说《一诺千金》对此作出了积极的回应。

张洪兴30年的文学创作,始终紧扣时代生活,切近现实人生,紧贴着地面飞翔。他是独特“鲁风”创作新尝试的代表,其风格沉静而艳绝。奇异的故事,素朴的话语,独特的视角,有意思的叙述,渗透其间的生命感悟和哲学思考,使得张洪兴的小说往往令人耳目一新。这些将现实叙述与精神托付结合一体的文本,给读者提供了耐人寻味的意义空间。笔者将《一诺千金》纳入研究的视野,无意对其进行历史性的定位,进而标识出作家在书写现实中所达到的高度,而在于将这部小说的一种新变呈现出来,从而引发关于文学在阐释现实人生、人性,关注繁杂世界格局中的一些思考。

现代世界是驳杂、丰富的,将世界的无限多样性以文学的名义最大限度地努力表达出来,对作家是一种责任、义务,也是巨大的考验。《一诺千金》描写的是现代社会复杂曲折敏感激烈的企业改制历程和人与人之间有关利益与非利益的尖锐矛盾冲突,其间有美酒咖啡莺莺燕语,也有图穷匕首剑拔弩张。企业经理、政府官员、富家公子小姐……各色人等纷纷登场,在企业改制的现实背景下隐藏着错综复杂的人际争斗、利益分配和情感纠缠。作品人物众多,事件繁杂,出诺必践是其诉求的核心,恋人间、夫妻间、商务活动间、父女(母子)间、情人间、上下级间的口头或书面约定,建立在所有利益(包括物质和精神)之上或超越利益关系之上的“一诺千金”让凡俗的生活得以精神的提升,得以精彩的展现。

《一诺千金》安排了两组故事结构:一组是围绕佳华化工厂与中奇化工集团合作、重组、整合、兼并而展现的企业风云录,一组是回放在肖剑、杨晋、陈科特等周围的女人们精彩或不精彩的故事片断。当然后者以前者为附着,把甩大锤和献玫瑰放在同一审美平台上瞻仰。从表层上看,《一诺千金》是写工业改革的,但其实是在写人、写人性、写人性精神。综观当代文学几十年的发展,我们发现在今天工业题材的境遇是相当尴尬的,虽然我们不可否认其具有特殊的历史内涵和价值,理解它独有的创作模式是与时代历史、文化、文学的语境相适应的,但同时也必须看到,它总是徘徊驻足于现代工业的外部:企业的生产、改革等问题上,忽略甚至根本无视工业现代化的核心因素:人。现代化工业进程已经成为我们社会生活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无疑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情感、内心。文学创作当然要表现这种新的生活形态和人们的精神方式,表现人们从旧的生活理念向新的生存方式的转变,更应表现人们在思想观念、心理、行为上的价值冲突与精神困顿。从这个意义说,《一诺千金》在书写工业元素方面有着可贵的优势。[3]作家张洪兴摒弃了题材原本内涵上的束缚,找寻到适合当下工业与人的美学视角,将企业改制回归到现代人的生存背景下,彰显在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精神希望与价值追求。小说把对美的人性、美的道德、美的生命的浪漫追求与在现实、历史、社会中的冲突,执着地张扬起来,形成一种抗衡的力量,这种精神的对抗在小说中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张力,无限地弥漫于作品的字里行间,形成了对现实生存的深刻反驳。

《一诺千金》的核心故事是围绕佳华化工厂改制形成的林林总总的矛盾关系展开的。苗熙作为厂长,当然地成为整个事件纠葛的重心。他是东海市化工界的领军人物,曾率领工厂走过了一段令人艳羡的辉煌历程,但随着市场经济的全面深入,他和他的工厂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生产形势日趋严峻,产销两滞,人心思动,钛白分厂连续几个月发不出工资,连退休老厂长都参与了上访。好不容易把工资这头按下去,那边又冒起来,烦恼的事情一个挨着一个。苗熙是一个国企老总,但更像一个公关部长或消防队长,他的大部分精力不是在抓生产而是在协调关系,可恰恰就是人际关系处理上的失慎给他带来了一系列麻烦。他得处理吴明东副市长小舅子银龙钛白公司的贷款担保,处理经委李肖光副主任老婆旧奥迪顶帐的要求,他搞厂级副职和中层干部调整,让政敌陈科特副厂长等人下课,得罪了一大帮人;老婆摔伤,女儿出走,他内外交困,四面楚歌,一张三百万的借条丢失和税务局查帐将他送进了“双规”的大门。苗熙的希望、努力、痛苦在“双规”的瞬间暂时划上了句号。尽管他因前妻杨钰一封交给纪委的信解除“双规”,但这时读者看到的却已经是一个苍老的苗熙:他失忆的女儿、行将死亡的前妻……他并不是一个像孙猴子一样遍历苦难终成正果的企业家,在读者的视界里他基本就是一个失败者,夫妻、父女、情侣、上下级,展示的大多是他走背字的情形。但处在两种体制的结合部,他为企业而战不得全身而退又是可敬可叹的,他为履行对工人的承诺,结局壮怀激烈,令人深思,也的确显示了一个时代某种人生的多面与复杂。面对现实社会的游戏法则,面对诸多有形无形的巨手,苗熙有苦恼,有困惑,有牢骚,甚至愤怒;面对人生的脆弱和无常,面对功败垂成的痛心与无助,他流过泪;面对无义的压制、刁难,他仍有九死不悔的追求与无私的奉献,这是小说赋予他的性格特点和精神表征。苗熙身上,体现着素朴而平静的对企业对职工的诚挚与爱怜,所以情大而深沉,强烈而痴迷,在他充满悲喜的人生中,精神得以高扬。

在一个别扭的时代,既有历史的幽灵在蹁跹,也有未来的天使在遨游,商品经济的强力冲击使人心骚动,排山倒海的浊浪逼视着人们,在人们心中萦绕,形成困厄、失范的时代情绪。在苗熙身上,作家张洪兴毫不隐晦自己对种种扭曲现实的痛楚和无奈,他甚至带着一份宽容正视着人们精神世界无形的异化和危机,如实地为这个时代的世态心相作了一份独到的深入腠里的艺术吸纳。这种悲壮的文学呈现,给读者带去感愤、苦笑、震动和质疑的思索。

在阅读《一诺千金》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个似乎很幼稚的问题,就是“现实与真相”的问题。很多时候,在许多人眼里,“现实”和“真相”几乎同义。但纵观世间万般物事,其实二者往往分立两端。《一诺千金》中,作家就是借人物展开种种精神找寻,在现实缝隙中,在与众人集体记忆的对峙中寻觅真相的声音。作家借这种文学行为,不仅满足了自己追问现实真相的欲望,同时完成了对人性、对历史的考量,聆听到直面现实的历史当下性叩问。

作家张洪兴主动卷入与现实的激烈冲突中,进行艰难而深邃的人性精神的存在勘查,放弃构建遥远缥缈的乌托邦世界。他对无边的现实抱有敬畏之心,以工匠般朴实的技艺描绘现实的风云际会,以一种世事洞明的眼光重新打量周边的现实,深厚的基层生活体验和领导机关的职场阅历,使他烛照现实的视域变得更加质朴明朗,直面现实精神,正视日常世象。虽然,《一诺千金》好像是一台现实生活的文本显示器,充盈其间的有大量的现代性浮世绘,生活某些原生态“逼真”地呈现于文本:职工上访、官场斗智、富商比奸、改制引资、资本力比多……但小说绝不以此为着力点,而是希望以自己滤色的法眼观照现实境遇中隐蔽的角落——那些正渐行渐远甚至已然陌生的人性之光。

肖剑是小说中作家颇用心力刻画的主角,围绕他展开了一系列波澜壮阔的人生故事。肖剑原是杨钰当家的嘉谊公司的副总,后自立门户成为中奇集团掌门。他对自己的事业有着职业的忠诚,从他一系列的大动作中,读者看到的是一个智者和铁汉,在与佳华的漫长合作中,我们看到了作为一个精明的经营者的耐性、智性、韧性,看到了他的热诚、深沉、勇毅、胆识,看到了他那颗良心犹存的赤心。非常有趣,在肖剑身上,恰好完整地体现了作家的叙事构想:人生奋斗的价值求取与轰轰烈烈的爱恨情愁。

肖剑忠爱自己的化工事业,从小经营着自己理想的产业,为获取技术资料,他也会使用不能见光的手段,并许以当事人重金。他以民营资本的地位和身家打望着国有大型企业的去向,随时准备着扩编自己的队伍。在合法的前提下,肖剑步步为营,以守为攻,有条不紊地实施自己合并对手的计划,他与佳华钛白的合作即为显证。由于肖剑具备百折不挠的从业精神和企业家冷静大气的素质,使他在事业发展中趟开了一条令人羡慕的坦途,他能够将对手变朋友,以诚动人,但绝不以原则做交易。正因如此,才使既因老婆又因女儿再因同行对其恨之入骨的苗熙尊重他,最终肖剑与苗熙和解并将企业组成一体。常言道:“好汉识好汉”,不过如此!为凸显主人公复杂的人性,小说在刻写肖剑强烈进取意识和时代感的同时,还描写了其他一系列相关的人物,与之加以比对,例如野心勃勃的陈科特、玩权弄谋的吴明东、城府深通的李肖光、阴险歹毒的李锐……这些人物身上,有着时代不可避免的浮躁、盲目、势力、庸俗、贪婪、龌龊;与之相反,作家塑造的肖剑则是个少有的真正优秀的复合型男人,他几乎集中了世纪之交物化人群身上所有优良的精神特征,在疲软的时代,只有肖剑身上那种旺盛的活力和斗志才能唤回业已丧失的希望。作品还描写了李通天、段金福、刘颜枫、乔应龙等肖剑的铁杆同事,他们个个非同小可,人人握珠怀玉,龙争虎斗,腾挪变化,即使象杨晋这种最不中用的,也保不准什么时候翻出一手绝活来,让人咋舌惊叹。换句话说,他们都不是为一碗饭、一勺汤而挣扎,而是都有一种宏大的志向,都有一种对事业奇异的追求嗜好,都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生命之光,这生命之光可能黯淡一时,却不会长久埋没。

肖剑对自己的企业发展壮大有一种天然的兴奋,他大刀阔斧而又不失时机合资佳华化工,显示出其胆魄;以商业怪招收购嘉谊化工,让同行面面相觑;他既要保存自己,又要驾驭别人;既能以屈为伸,也会以退为进;既能欲擒故纵,也会张驰有节。非如此,便不会由他主演小说中那气势不凡的壮剧了。应该说,非同一般的人们,又赶上了大起大落的时代波涛,使肖剑们尽情尽兴地展示自己,谱写人生,以自己的姿态参与塑造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是在宣示人的崇高,肖剑们似乎更集中地体现出人的追求精神、人的创造欲望,作品挣脱了现实功利性束缚,去探索人的心灵世界。反观当下许多作品让人感受不到切入肌肤的精神呵护,故事越写越精彩,但根本没有攫人心魄的东西。我们可以不怀疑作家秉持的立场,但总感觉作品背后站着的那个人要么麻木不仁,要么别有用心。主体精神的缺失使作家在公理和道义面前语焉不详,缺乏真诚!

如果说肖剑在自己忠爱的事业中鸿运当头如日中天的话,那么他在个人生活中却曾败得一塌糊涂甚至狼狈不堪。他与几个女人的恋情激发了他的生命活力又差点因为自身的过失断送一生。他先后与刘莹、苗红、李肖肖、扈梅有过生死缠绵惊心动魄的爱恋,还与主帅杨钰暗递秋波。肖剑在这些女人眼中(她们都是女中英杰、才貌双绝、本事超凡)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他的经历和阅历、能力和智慧、学识与风度,以及雅俗兼备的品位与情调,使之具有成年男性少有的独特魅力。李肖肖、扈梅、苗红对他,从思想到感情一步步在发生变化,由陌生而敬仰,而亲近,到为他的魅力所征服,并由心底产生与之融合的强烈愿望,至此爱情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然而,当肖剑发现自己是艾滋病毒携带者的时候,一切便天崩地陷、日月改颜,他也为此深深自责,痛悔不已,进退两难。至此,肖剑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立即中断同现任女友李肖肖的接触,将实情告诉苗红之母刘莹,结果遭到一顿臭骂。其间,发生了太多与之有关的事情:杨钰托孤、刘莹摔伤、苗红自杀及失忆、李肖肖痛责并移情、扈梅神出鬼没……这些女人一开始根本不相信肖剑携毒的“鬼话”,还把他骂得狗血喷头,骂他是白眼狼、流氓、骗子,他只有硬着心场,把悲伤留给自己!为使那些痴情的女人相信他绝情于她(们),他别出心裁地找了一个什么也不做的影子保姆李翩翩假扮自己的女友,却与之秋毫无犯;不仅如此,为解决自己的生理需要,他居然克制自己用橡皮人发泄。肖剑除了上班,就是在找这几个与之有关的女性做解释做忏悔。很有意思,除了苗红感染外其他人都无恙,扈梅拿错化验结果自杀被救,有惊无险。苗红是当初得知肖剑与自己母亲交好过才立即断绝二人来往的,惊悉自己感染“艾滋”后痛不欲生,出走他乡,受尽磨难,几度差点丧命。饱经周折后,肖剑与苗红二人的情爱炽烈如初,最终九九归一,结成夫妻并接受红十字会治疗!事件是偶然的,但牵涉的问题面却非常广,有的可以马虎过去,有的却人命关天!爱得愈讲究愈精致,设想得越深刻越细腻,所造成的伤害和痛苦也就越严重!《一诺千金》的主题在肖剑和苗红的爱情绝唱中得到了最优雅的诠释,也可以说是苗红用自己的爱征服了一个曾经遍撒情种的男人,她身上具有的爱的力量饱含着巨大的不可抗拒性,这种力量在男性身上是很难找到的。小说原有的矛盾冲突,涉及到人物的观念、思维、意识、品质、人格、道德,关联着爱与社会、生活以及性的关系,融入了人物的血和泪,强烈震憾着人们的心灵。生活中既有的磨难,通过这种有意义的书写,向人们展示着更清晰更深刻的理解,人性生命之谜由然开启,并有一种新的境界和高度。在此,我们看到了生命的要义与高贵,看到了神的光辉,作品唤起了人们内心深处最隐蔽最原始的圣洁之欲。

在我个人的感觉中,作家张洪兴早年小说的世俗性是比较明显的,比如写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官场、商场,但在《一诺千金》中,我们看到这种世俗性正在逐渐剥离和减弱。小说的兴奋点已经发生了位移,由此前更多地关注世俗生活事件本身,转而趋向对精神层面的思考和探寻,从而弱化了文本的世俗性。当许多作家热衷于表现热火朝天的现实情景时,张洪兴则逐渐沉入自己的内心世界,与人们熟悉的那些东西保持着理想的距离,转而沉浸于人性精神的文学体验,令惯看风云际会的我们不禁感叹,大美至善!

[1]雷达.褒扬中国传统人格和道义精神[N].文艺报,2013-04-17.

[2]谢有顺.中国当代文学的有与无[J].当代作家评论,2008,(6).

[3]崔道怡.“彼岸”风光照眼明——评长篇小说《一诺千金》[N].光明日报,201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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