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道德性认知结构及其审美意义
2014-04-05李雷东
李 雷 东
(长治学院中文系,山西长治046011)
一、引言
《世家》记载,定公五年“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1]1914孔子在鲁定公五年之后,开始以诗、书、礼、乐为教材,传授君子之业。从《论语》全书来看,诗、书、礼、乐等即是孔子所谓“知”的全部对象。《论语》多处论及“学”,“学”是通达“知”的重要途径,“生而知之,上也。学而知之,次也”(《季氏》)夫子自居学知,好古敏以求之,所以是次于生知。
“学”在孔子学说中是一个重要范畴,它与“习”与“事”等相连。在孔子学说中,“学”所处的位置,更为基本,更本源*参见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从上述的《论语》中的‘学’字看来,孔子已经提出了哲学中的感觉或经验,……尽管这种感觉或经验有很大的局限性,它在孔门认识论中却占据着认识过程的最初环节或重要地位。……‘学’的阶段,是知识之所由生。”又:“正因为‘学’是感觉或经验的同义语,‘学’在形式上被肯定而为知识的起源。”(第176~177页)。然而《论语·为政》说: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则寡悔,禄在其中矣。”
此章言子张“学”干禄,孔子并没有直接说明如何获得俸禄,而是告之以“多闻”、“多见”,并且认为,能够多闻、多见,俸禄自会得到*孔子在向弟子解说概念的时候,时常将其分解成几个相关名词,分别予以解释,《论语》中的例子还有:“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颜渊问仁。……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多闻”“多见”与“学”又存在着紧密的关系,它们是“学”的途径。《论语·季氏》说:
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从此章可以看出,孔子自居“知之次也”的“学知”,并且认为多闻、多见是认识的途径和手段。“生而知之”没有进入孔子的话语系统。“学”由两个方面构成,即:多闻或闻,多见或见。钱穆认为:“闻指远。古人之嘉言懿行,良法美制,择而从之,谓传述。见指近,当身所见,是非善恶,默识在心,备参究。”[2]189又说:“事物之进入于我心,其最要关键,在我之耳与目。……抑且目视由我及外,耳闻由外及我,论其自主之分量,微有区别。”[2]28此段解释非常透辟,讲明了闻、见各自的内容与活动,以及两者的区分。
“多见”、“多闻”是“学而知之”的重要手段。学的内容,“一句话讲来是‘学古’,分言之,是诗、书、礼、乐的制度与道理”。[3]165这些内容多与“见”(观)、“闻”相关。
除了上引《述而》的例子,同篇还有:“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其他各篇还有:
《八佾》:“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八佾》:“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可见,孔子不仅重视学,还重视学之“所以”,学之“所由”。
二、“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
《尚书》《礼记》《国语》中都出现过“多闻”。
《尚书·说命下》有:
说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4]175
“学于古训,乃有获”是“人求多闻”的注脚,“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与“时惟建事”相呼应。《尚书正义》说:“王者求多闻以立事,学於古训乃有所得。”[4]175可见,“求多闻”与“学于古训”相关,“时惟建事”与“乃有获”相关。“古训”的意义可以在《诗经》中找到。《诗经·烝民》曰:“古训是式,威仪是力。”《毛诗正义》曰:“古训者,故旧之道,故为先王之遗典也。”[5]568“故旧之道”是君子学习的内容,君子“立事”必须遵照这些道理才能成功。“多闻”是获得“故旧之道”的途径。
《礼记》中也有关于“多闻”的记载。《礼记·缁衣》有:
子曰:“言有物而行有格也,是以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故君子多闻,质而守之;多志,质而亲之;精知,略而行之。’”[6]1650
这几句话中间有“故”字相连,所以先来看“言有物而行有格”。物,指事之徵验;格,指旧有法式。“言必须有徵验,行必须有旧法式。既言行不妄,守死善道,故‘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言名、志俱善,欲夺不可也”。[6]1650言、行都以旧法式为依据,才能言行不妄,这也被认为是善言善行。《正义》又说:“‘故君子多闻,质而守之’者,虽多闻前事,当简质而守之。”言行所要遵循的旧法式由“多闻”而来,所以君子应当“多闻前事”。此外,《礼记·杂记下》有君子“三患五耻”的说法:“君子有三患:未之闻,患弗得闻也。既闻之,患弗得学也。既学之,患弗能行也。”《礼记正义》认为此一节明君子有三患五耻之事,此“君子”谓在位之君子,“‘未之闻,患弗得闻也’者,言人须多闻多识,若未闻知古事,恒忧患不得闻也”。[6]1567这里也可看出“闻”以古事为知觉对象。
《国语·晋语四》记载:
文公问元帅于赵衰,对曰:“郤榖可,行年五十矣,守学弥惇。夫先王之法志,德义之府也。夫德义,生民之本也。能惇笃者,不忘百姓也。请使郤榖。”公从之。公使赵衰为卿,辞曰:“栾枝贞慎,先轸有谋,胥臣多闻,皆可以为辅佐,臣弗若也。[7]357-358
这段话有两点应当说明。
第一,就字面上看,郤榖“守学弥惇”与其后的“夫先王之法志,德义之府也”似乎不相联属,有突兀之感。若结合《尚书》中关于“人求多闻”的解释就可以明了,这里的“学”与“多闻”有关,“多闻”即指古训故事,“先王之法志”皆蕴含在古训故事中,“守学”当能得之。
第二,《国语》对“胥臣多闻”没有更多的阐释,但是很明显的,“多闻”可以作为升任辅佐的重要条件。《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载胥臣向晋文公举荐郤缺,文公认为其父有罪,不能用。胥臣先举出舜杀鲧而用禹以及齐桓公用管仲等历史事实,后引用《康诰》和《诗经》的话,来说服文公。[8]502从《左传》的记载可以看出,胥臣精通古代历史和经典,可以委以重任。这应当可以看作是“多闻”的具体而生动的注脚。
“多闻”在儒家经典中的使用,与其在《论语》中有相同之处。前引《为政》篇:“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刘逢禄认为:“多闻如春秋采百二十国之宝书。阙疑,史阙文也。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慎之至也。”[9]62
又《论语·述而》: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公羊传》和《春秋繁露》都有对“闻”的解说。《春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传:“春秋何以始乎隐,祖之所逮闻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10]2353《春秋繁露·楚庄王篇》:“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襄、成、宣、文,君子之所闻也;僖、闵、庄、桓、隐,君子之所传闻也。……于所闻痛其祸,于所传闻,杀其恩与情俱也。”[11]17
经典以及注疏都认为:“多闻”是君子之事,“多闻”是成为君子或担任官职的条件;“多闻”的对象是古训故事,是前代的经验,不仅可以作为言行的借鉴,也可以为言行提供规范。
《易·大畜》象传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12]40君子学习前言往行即古训故事,是为了蓄积道德修养。《论语》所谓“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也有同样意思。通过“多识前言往行”,可以择善而从,增进道德修养。这即是将源自古代的理想与当前的个体联系起来。联系的途径就是“学”,也即是“多闻”。此外,“多闻”作为感觉或经验学习的一个方面,其本身就有身体经验的性质。商周时期的教与学带有口传性质,“从传授的一方说,‘学’既然是‘讲’出来的,那么从接受的一方来看,当然只有用耳朵去‘听’(即闻)才可以得到‘讲’学的内容”。[13]从口传文化的角度看,孔子时代的“多闻”与“故旧之道”联系在一起不是偶然的,其对于个人道德修养的作用也需要进一步探究。
《说文》解释“闻”曰:“知声也。”段注曰:“往曰听,来曰闻。”[14]626闻听与声音相关,声音对人的智力活动和身体活动都会产生影响。德国语言学家冯·洪堡特说:语音对智力活动起着特别重要的推动作用。发音器官发出的声音恰似有生命体的呼气,从人的胸中流出,即使在未使用语言的情况下,声音也可以传达痛苦、欢乐、厌恶和渴望,这意味着,声音源出于生命,并且也把生命注入了接收声音的感官;就像语言本身一样,语音不仅指称事物,而且复现了事物所引起的感觉,通过不断重复的行为把世界与人统一起来,也就是说,语音把人的独立自主性与被动接受性联系了起来。[15]64这段话揭示了语音对人的思维产生影响的机制。语音不仅是物理的波动,而且还承载着生命体的活力,接收声音的器官在听到声音的同时,也感受到这种活力,感受到事物引起的感觉。“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而》)不仅仅是重复所学的内容,而且在反复的演习过程中体会先王的道德,从而增进个人的修养。《史记·孔子世家》记载: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1]1925
这段记载生动描述了孔子学习古乐的经过。学习者在反复的演习过程中逐渐“得其为人”,通过技艺的不断提高和对乐音的不断体悟,将个人与世界联系起来。孔子向往尧舜禹等先王之德,所以其通过乐音体悟到先王的世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述而》)更进一步说明了孔子在反复闻听的过程中,将个体的人格修养与往昔世界联系起来。
《论语·为政》:“子曰:‘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皇疏引李充云:“耳顺者,听先王之法言,则知先王之德行,从帝之则,莫逆于心,心与耳相从,故曰耳顺也。”这里“先王之法言”仍然属于古言古事,是《论语》中一再出现的认识对象。听“法言”则知“先王之德行”,即是“复现了事物所引起的感觉”,进而要“从帝之则”,遵照“法言”践行“德行”,于是完成了从闻到知再到行的过程。所谓“耳顺”是指“莫逆于心、心与耳相从”,人的独立自主性与被动接受性联系起来,中间没有滞碍,听与知成为一体,听而能“从帝之则”,“知其微旨”。
《论语》中还讲了一个极端的例子。《论语·阳货》:“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皇疏云:“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师人必当温故而知新,研精久习,然后乃可为人传说耳。若听之于道路,道路乃即为人传说,必多谬妄,所以为有德者所弃也。”这可以作“耳顺”的反面注脚。“耳顺”闻听到的东西,经过研精久习,莫逆于心,融贯到行,才可以“为人传说”,否则当弃之。“耳顺”所揭示的闻与行的关系也说明了“闻”的内容和过程不同一般。语言不仅可以“通过不断重复的行为把世界与人统一起来”,而且可以把人与人联系起来,把人与历史联系起来。其中关键就是“闻”的活动。
《论语》中还多次提到闻与行的关系。《论语·述而》:“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是指闻知义事应当遵照施行。闻礼闻义都要见诸施行,礼义的规范作用伴随着闻听的行为而发生。据《论语》记载,子路勇于行事,为此受到孔子的批评,如《论语·先进》:“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论语·公冶长》:“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闻均与行相连。孔子并不是反对闻而后行,而是反对子路“好勇过我”,不知剪裁,即不是在规范中行事,或超出了规范行事。
三、“多见而识之”
“多见而识之”是求知的另一个方面。“多见”与“识之”以时间先后关系相联接,所以,见是识的开始阶段。之所以强调“多”见,是为了弥补知觉经验的不足,同“多闻”一起构成感性经验的全部内容。孔子认识到知觉的局限,但并没有摒弃其作为认识过程初始阶段的价值,而是力求完善知觉的认识功能。
《论语》只讲了“多见而识之”、“多见阙殆”,而没有说明“多见”、“识”的内容。刘逢禄认为:“多见阙殆,谓所见世也。春秋定哀多微词,上以讳尊隆恩,下以避害容身,慎之至也。”以当世所在的人和所发生的事来解释“多见”,并且以春秋哀定昭为君子所见世为例,解说“多见”。综观全书,如暂且不论孔子对“见”的求全责备,那这一解释与全书是符合的,单独来考察“见”,大多也有相同的意义。例如《述而》: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正义曰:“圣人、君子、善人、有恒,皆指当时天子诸侯言之,所谓上无明天子,下无贤方伯也。”从中可知,“所见世”指当世的统治者。
此外,《子罕》记载:“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也是“疾时人薄于德而厚于色”。《孔子世家》记载了这几句话的背景:
……(孔子)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1]1921
结合《世家》的记载,“疾时人薄于德而厚于色”,“时人”即是指卫国统治者卫灵公。
从上引可知,“多见”的内容是当时的统治者,以及统治者所从事的活动,所以与政治活动有关。然而孔子对当时的统治者评价并不高,《子路》记载:“子贡问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这是直接对统治者的批评。从“多见阙殆”也可以看出,孔子对“所见”是非常慎重的。还应注意的是孔子对所见内容的评价,如下引各章。
2.2.1 评价单元划分 采用土壤图、土地利用现状图和行政区划图的空间叠加,共划分16 536个评价单元。
《八佾》: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八佾》: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里仁》: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公冶长》: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泰伯》: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可以看出,仅仅是在知的广博方面理解“多见”,还不能达到孔子的真正意思。孔子并未停留在多见的层面,他提出的是“多见而识之”、“多见阙殆”,即针对当时的统治者或政治活动,孔子是持有批判态度的,是有选择地获得对当世的认识。孔子对不合礼、力不足者、见过自讼者、骄且吝者,都表示不欲观、何以观、未见、不足观,以视而不见的态度,表达了对当时统治者的批判。
孔门弟子多来自平民阶层,其中很多人都在诸侯国担任职务。一方面,平民阶层取得了“君子”地位和富贵生活;另一方面,“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怀有文化理想,要求弟子们实践君子人格,在内在道德上与地位和荣耀相符。在孔子看来,内在的道德修养才是根本。春秋称贤者、善者多有,孔子何以屡次说不见?皆是因为他们不符合孔子的道德品格标准。
孔门弟子多以入仕为务,而不像孔子期望的那样,重视道德品格的塑造。《雍也》记载:“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这是孔门高足直言不能接受夫子之道的例子。所以,孔子屡次批判当时的统治者和政治,以知觉上的否定来捍卫自己的信念,坚持内在品格的塑造。此外,所见的当世统治者及其所为之事,必定成为孔子弟子的经验,如若不重视“见”,弟子们的习染将成问题。
《论语·颜渊》记载樊迟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孔子将“知人”作为知的一个重要方面来论述,给以特别的关注。从“举直错诸枉”来看,这里的“知人”也与政治有关。在《论语·为政》中,孔子明确论述了知人之法:“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钱穆解释此章说:“此章孔子教人以观人之法,必如此多方观察,其人之人格与心地,将无遁形。然学者亦可以此自省,使己之为人,如受透视,亦不至于自欺。否则让自己藏匿了自己,又何以观人?”[2]36“知人”首重多方观察,然后人格才能显现,有了合乎君子人格标准的人才值得信任。其次,孔子并没有将观察的主体排除在外,在知人的同时,主体的人格也一并显现,知人也是知己、知我。所以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君子在作出判断的时候应当慎重,一方面不可凭一己之私好人恶人,另一方面“己之为人”也通过自己的所观所视显现出来,这表现了知觉上的主体间性。只有具备了良好道德修养的仁者才能够在“知人”方面有所判断。《说文》解释“观”说:“谛视也。”段注曰:“凡以我谛视物曰观,使人得以谛视我亦曰观。犹之以我见人,使人见我,皆曰视。”[14]432同书解释“视”说:“瞻也。”段注曰:“引申之义,凡我所为使人见之亦曰视。”[14]431可见,钱穆先生的解释正与“视”、“观”等字的意义和用法相符。
在孔子看来,认识活动与道德修养是紧密相关的。《论语》中还记载了一个事件:“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宪问》)孔子正是通过亲见了阙党童子的居与行之后,才对其下了定语,可见孔子在作判断的时候,是重视“多见”和“见”的。
四、“里仁为美”
见与闻是“知之次”,它们构成了全部感性生活的内容。“闻”对主体的行为有指导和规范作用,“见”则一方面显示了主体的人格,一方面又是主体间进行道德评价的主要手段。见与闻共同构成了“学”,完成了“知”,它们的完善与提高也即是感觉或经验的完善与提高。“感性认识的改善,将不仅在思想上而且‘在共同生活的实践行为中’,‘给予一个个体在其他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ceteris paribus)一种超越他人之上的优势’”。[16]350孔子对感性认识的改善以道德完善为旨归。孔子也将“知”与“共同生活实践行为”联系起来。在这种“共同生活实践”中,见与闻实现新的结合,不仅仅是“知”或“学”的完成,而且是以美的面貌出现。如《论语·里仁》: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里”,一说即邑,又一说即居。无论采取哪一种说法,此章大意都指要居处在“仁”当中,这样就是美的。这“仁”包括了仁道、仁友、仁业等,在内涵上又指孝、悌、礼、义等,若确指就拘泥了。关键在于对“居处”的理解。孔子非常重视居处生活,认为与“仁”相处能够使道德修养达致完善,才是智的行为。
《雍也》记载有: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此章描述了颜渊的生活状态:居处陋巷,饮食简单,沉浸在乐趣当中。孔子认为这种状态是“贤”,对这种状态赞赏有加,两个“贤哉,回也!”反复咏叹,足以表明其对这种状态的赞赏和肯定。孔子也描述过自己的生活,“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述而》)此章所描述的生活与《雍也》篇近似,但最后加了“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彰明这种生活之趣与功利无关。孔子没有在人生之外寻求仁和美,而是说:“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善充盈在生活与居处当中,就能达到美的境界,也就是“智”。
值得重视的还有《颜渊》篇中的一章:
颜渊问仁。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已,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所谓“请事斯语”,即是要恭行之。视、听、言与动并列,可见是感性经验,即是要在感觉或经验方面实践“仁”。感性经验中充满了“仁”,就如同生活在“仁”中一样。这是一种美的状态,也是一种理想,很少人能体会到,也很少人能实践。“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如果有,孔子是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的。
孔子没有局促在社会生活中,又将更宽广的内容涵摄到感性生活里,在更大范围描述了浸染了“仁”的知觉经验与美的关系,体现出胸襟的宽广,志向的高远。《先进》记载: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原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原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不殚烦引出,在于比较四种观点的不同。前引《里仁》、《雍也》、《述而》等篇,各章观点和描述均是单独出现,《先进》篇此章则可看出夫子所许与其他人的不同。子路、冉有、公西华各自描述了自己的志向,大小不同,但均与政事有关,曾皙的描述与三子不同,得到孔子的赞同。曾皙所描述的是一种在自然中悠游自得的状态。时当暮春,浴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歌咏而归,居处自然中感受到了乐趣,所有政事都退居在这自然之后,从中显现出人格修养和精神。自然是大的屋宅,但比屋宅更具流动的状态,人可以在自然中自由地生活,自然便成为人的对象物、成为人格精神的对象物。孔子在此同于弟子,而其视野已经拓展到广阔的自然。若以“里仁为美”的命题来况之,孔子将整个自然涵摄在居处的范围内,居处自然中是仁是美,这是与天地沟通的大美。
可见,孔子的观念是发展的。这种观念虽然在《论语》中产生了,但仅仅是一个萌芽,曾皙只是简单描述了在自然中的活动,孔子也只是表示了赞同,而没有更进一步的阐发。自然与人的审美认识关系要等到后来的人去发现。
五、结语
综上所述,《论语》所述“学”知由两个方面构成,即(多)闻和(多)见。钱穆认为两者在“自主之分量”方面有区别,目视由我及外,耳闻由外及我。个体接受道德原则以多闻为基础;个体之间的道德批判以多见为基础。为了塑造君子人格,孔子非常重视两者的完善,并且将其体现在生活实践中,同时这也意味着一种道德充足的理想。认知的完善与道德的完善与“美”相关,所以道德理想也就以美的面貌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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