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共同体的重建与当代网络文学生活
2014-04-05唐锡光
唐锡光
文学与生活的关系问题实在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探讨这一问题的时候我们习惯于将二者作为独立的客体,并以此为基础进行逻辑演绎。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文学不仅源于生活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对生活施加影响,文学创作、传播、消费等等本身就构成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因此我们在研究这一问题的时候,不仅要研究文学“与”生活,还应当将文学“的”生活甚至文学“在”生活、“生活的文学”等等纳入视野之内。换句话说,既然文学与生活扯上了边,问题的答案就不能单从文学的路径寻找而应当更多地求诸于社会学领域。在我的理解中,文学生活实际上就是一个社会学课题。其核心应当是研究人们的生活方式、生活价值、生活态度与文学生产和消费的关系问题。在这个维度内,行为研究比文本研究更为重要,当下性比经典性更具研究价值。
纵观近年来与文学相关并且成为公众话题的社会事件,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有两个:一个是围绕中学课本中杜甫肖像的毁典性戏仿动漫接力创作“杜甫很忙”,另一个则是围绕着中学课本中鲁迅作品撤出而引发的争吵——鲁迅大撤退。前者专注于形象的颠覆,并因为商业炒作和行为艺术的介入吸引了更多的社会关注,后者则因为在专业人士和非专业人士之间、专业人士内部以及线上和线下范围并不广泛但烈度甚强的争执呈现出更加强烈的价值对立甚至族群冲突的特征。虽然两个事件一个属于古典文学领域的话题而另外一个属于现当代文学领域的争吵,但是其中有两个不容我们忽视的共性特征,那就是,被质疑和颠覆都是收录在中学语文课本中的、被主流意识形态和主流文学史观所充分肯定的作者或者作品。
争论发生于中学语文课本,发生在杜甫和鲁迅这两位在我们现行的文学史体系中本应无可争议的标杆式的作者和作品身上,这原本是最不应该和最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知道,但凡能够被收录于教材之中的文学作品,无疑应当是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最无可争议的具有“范本”意义的作品,这种“范本”的意义不仅在于其表达的典范性,同时也来自于其价值的普适性和典范性。但是偏偏就是这样最应该无可争议的范本被质疑、否定和颠覆,我们不禁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从不同的角度观照和思考,会有不同的观点和结论,在我看来,这两个事件无疑是想象共同体的当代重建的典型案例。
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同时也是由语言出发建构的想象共同体。它从语言出发,藉由共同的概念和逻辑的理解被传播和接受,依托现代大众传媒被不断复制和强化,最终完成由个体的、主观的、随意化的表达向公共的、神圣化的仪式性象征体的转化,成为特定民族和特定文化的想象性共同体,所谓“典型性”、“民族性”、“大众性”,在我看来,就是对于文学作品所构成的想象共同体的别样表述而已。这种从语言出发进行的想象共同体建构,一般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场景。“小说的世界由位置和背景、场所与边界、视野与地平线组成。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朗读时的听众占据着不同的地点和空间。”①[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9页。场景不仅标注了故事发生的物理空间,同时也赋予了故事特定的文化地理特征。诚如海德格尔所言,地理学者“不会从诗歌的山谷中探索河流的源头”,但文学作品的阅读者和研究者却可以从“诗歌的山谷中”找到作品的文化源头。特定的地理环境往往和特定的民族、习俗、社会关系、生活方式等联系在一起,成为阅读者打开故事迷宫、进入虚构空间的钥匙。许多经典文学作品的作者都喜欢选择以场景为作品命名,《巴黎圣母院》、《静静的顿河》、《呼啸山庄》、《双城记》等便是典型案例。当代作家中,阿瑟·黑利的小说也往往以特定的场景命名,例如《航空港》、《大饭店》、《汽车城》等,在第一印象的位置给故事打上了工业文明的标志。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也不乏同样的例子:《没有航标的河流》、《芙蓉镇》、《乡场上》、《老井》、《废都》等等都是用场景为作品命名。
场景为故事的走向提出了最初的规定性,成为构建关于文化的想象共同体的起点,而不同场景的对立、冲突,则往往成为文学作品基本的叙事动力。无论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劳伦斯的《德伯家的苔丝》、贾平凹的《野山》还是科幻作品、玄幻小说,场景的对立和冲突可以说无处不在。我们甚至能够从“城市老鼠和乡下老鼠”这样的童话作品中找到类似的范本。
其次是事件。事件赋予场景和人物以历史的意义和价值。有了事件,场景的社会性得以激活,其内在的文化意蕴得以呈现。就如前文提到的对立和冲突的场景,必然会以对立和冲突的事件为填充,通过矛盾冲突表达价值判断,凸显人物内心世界的张力。事件是人物的历史,阅读者在分享事件的同时分享故事中人物的观点、态度和行为方式,同时也分享作者的审美判断。这种在不同个体间进行的大规模的相似的分享活动最终导致规模化的认同和模仿,从而完成想象共同体的生产和再生产。
再次则是人物。基于特定场景和设定的事件而存在的人物,本身便具有意义上的规定性。虽然我们一直在强调文学创作的形象思维特征,强调人物的个性、生动性,但我们同时也在强调典型性。而所谓典型性,从创作者角度看,是关于“这一个”的意义给定,从接受者的角度看,则是对给定意义认同和接受,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关于社会理想、审美理想的趋同化认知。由此,人物的语言成为不断引用的箴言,人物的行为成为理想化的模板,人物的命运成为共同的情感经历和生命体验,人物的思想和性格成为共同的人格理想和价值标准。
当然,并非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具有充分的想象共同体的价值,即便这些作品在语言、逻辑判断和价值表达上呈现出足够的共同体特征。就如穆时英的作品所表现的那样:
街有着无数都市风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天的醉眼,美容室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的伪善的法眼,电影院的奸猾的三角眼,饭店的朦胧的睡眼……②穆时英:《PIERROT——寄呈望舒》,见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2卷),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08年,第95页。
穆时英的这段文字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城市描绘中无疑是极为出色的。捕捉城市公共环境中最为典型的器物——街灯,同时用拟物象形的手法将其与舞场、百货公司、啤酒园、美容室、电影院等都市的典型场景连接起来,将自己的判断、评价融入其中,不仅在表达的生动性上达到很高的水平,而且其对都市的批判性描述在当时的文学青年中极具共性特征。但是,穆时英和他的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想象共同体中却是边缘化的存在。究其原因,首先是因为新感觉派专注于城市文学的创作,其选材和表达与当时社会焦虑点并不合拍,因而缺少了类似左翼文学那样在大众传播的平台上被充分的公共化过程;其次,是在当时和随后多次的主流意识形态的神圣化筛选中的落选,从而失去了仪式性转化的机会。而鲁迅、杜甫其作品和人格基于主流文化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公共化、神圣化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其实鲁迅也好,穆时英也罢,其作品都是二十世纪早期中国社会剧烈的现代化转型时期新兴力量密集的颠覆性写作的一部分,选择狂人、阿Q、有疯症的谢医师这样疯癫的人物站立于文学舞台的中央,或有理性的批判与谵妄的呓语的不同,与当时主流价值判断的对抗则是一致的。正如福柯所言:
艺术作品和疯癫共同诞生和变成现实的时刻,也就是世界发现自己受到那个艺术作品的指责,并对那个作品的状况负有责任的时候。①[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272页。
而当颠覆作为一种社会行为宣告结束,颠覆者以胜利者的姿态占据历史舞台中央的时候,颠覆性写作的历史使命也发生转换,不再作为一种批判或者质疑的力量,而是经由公共化和神圣化的过程成为一种仪式性的存在,以此证明颠覆的价值及其合理性。成为教材,意味着成为无可争议的模板和蓝本,是一种典型的神圣化和公共化。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互联网上风靡这样一个话题:假如鲁迅活到今天他会怎样?鲁迅不可能活到今天,所以一切可能性的推断终归是虚妄的。但如果我们将这个话题和“鲁迅大撤退”联系起来思考就不难发现,两个事件或者话题面对的是同样的焦虑:我们如何面对和评价那些曾经被神圣化了的颠覆和批判性的文本?
二
但是任何由文学构成的想象共同体都不得不面临这样一个困境:毫无疑问,藉由神圣化,它构成价值认同的基础,具备了某种程度上的不朽的特征,但同时也因其固化而面临过时的风险。一切批判和颠覆当其出现之时,便已经是过去时态,当其完结之时,便是新的质疑和批判的起点。
在文学史研究中,我们通常会将主要精力放在由名家和经典所构成的所谓“高雅”文学之上,“这不仅仅是说,我们借以理解世界的最核心的观点和概念是定位于被社会和历史所确定的文化当中的,而且‘文化’观念本身也是这样定位的”②[英]马克·J.史密斯《文化——再造社会科学》,张美川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5页。。
“高雅”二字,通常被理解为主流、成熟和代表性的确认。因此,高雅文学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被确认的文学,也就是一种被确认的文化表达。这种被确认性,使得它能够被广泛复制和传播,使得人们可以凭借它完成身份和价值观的安全性确认,获得合法的治疗和慰藉。但是,与一般社会学意义上的确认所采取的超然立场不同,文学的这种确认带有更多的介入和体验的特征,往往需要通过“或然”或者“正然”的表达体验,通过与自身的现实生活坐标参数的不断对比和修正来完成。它不是对知识和信息的认知或者认可,而是意义的持续性再生产和再创造,是一个复杂的交互式体验过程。而这种持续性的再生产和再创造,依靠固化的、有限的文本是难以完结的,这是高雅文学自身所无法克服的内在紧张。与此同时,这种通过阅读和体验进行的坐标参数的确认和修正不仅包含了对族群关系以及自身状况和地位的确认认同,同时也伴随着由对于族群关系和个体身份的不满而引发的不断的质疑和挑战。因此,一方面,被神圣化的高雅文学作为完美的、体现普遍价值的经典范本得以确认,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作为重要的参照系被丰富的、当下的文学消费和文学体验所冲击和对抗。
有趣的是,这种质疑和挑战往往来自高雅文学的“经典范本”自身,正如鲁迅作品作为那个时代颠覆性写作的经典样本在证明那个时代颠覆者及其行为的合理性的同时,也证明着颠覆本身的自然合理性和永恒价值。既然昨日边缘化的或者通俗的文学样本会成为的今天的经典,谁又能怀疑今天的通俗文本中会诞生明天的经典呢?所以不必对旧的经典文本的边缘化过度反应,也不要对金庸、古龙乃至今天的网络写手不屑一顾。大概这就是文化发展和文学生活的基本范式:颠覆——重建——再颠覆——再重建。
也许应当对“颠覆”和“重建”给予必要的解释。在我看来,颠覆体现为一种大规模的、急剧的社会变革,它既可以体现为由政治斗争和权力转移导致的社会关系变化,也可能是由以科学技术为核心的生产力的爆发式发展所引发的社会观念和交往沟通方式方面的变革。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其中都包含着对现有秩序的破坏性变革。之所以采用“颠覆”和“重建”而非“转型”,则是因为转型往往意味着观念、关系、权力的修修补补式的顺滑过渡,这与当下社会变革的实际是不相称的。以互联网为核心的新技术革命,将人类社会引入了一个空前的一体化时代,对宇宙、自然、社会、人类关系、时间、空间等观念的颠覆是前所未有的,由此引发的社会关系变革和社会交往方式变革绝非“转型”“融合”之类温和的概念所能够描述和体现的。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既然非颠覆无以表达,重建自然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三
就文学生活而言,重建包括观念和价值体系的重建、表达方式和形象体系的重建、生产和消费体系的重建三个方面。当下文学生活的多样性既包括了传统样式的文学生活,也包括了基于虚拟平台的网络文学生活。从时代特征和影响力的角度考察,后者无疑更加具有典型意义。
从纸质的印刷平台到虚拟的网络平台,文学创作发生的变化绝不限于介质和载体。以小说为例,虚拟平台给创作者提供了无限的空间可能,小说的篇幅呈现出爆炸性的增长。印刷文化条件下,创作者必须考虑将小说的长度控制在合理的印刷成本之内,出版商则致力于对作者和作品精挑细选以降低投资风险。而虚拟存储价格接近于零,创作者获得了充分的空间自由,由此,短篇、中篇、长篇的区分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一方面导致了阅读的日常性和常态化,另一方面也导致了创作的繁琐化。毫无意义的枝节横生,缺乏控制的细节演绎较之印刷条件下的小说严重得多。有趣的是,互联网在给予创作者极大程度空间自由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剥夺了创作者的时间自由。及时足量的“更新”不仅是创作者成功的“王道”,也是网络写手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许多作者因更新不及时招致谩骂攻击,同样也有许多作者为了保障更新而粗制滥造,更有许多作者为了确保更新速度而长时间伏案工作,导致身心两个方面都出现问题。
互联网平台的开放性,也促使更多的人可以加入创作队伍中一试身手。草根作者和专业写手各展身手,粗制滥造的作品和精心创作的作品同样拥有了被读者选择和评判的权力,拥有了平等的成功可能性。阅读的日常性和常态化,导致网络写手对最新的新闻事件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和热情,他们往往试图将最新发生的轰动性的新闻事件缝合于自己的作品中,以期自己的作品和当下生活产生共时性效果。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亚洲金融风暴、钓鱼岛事件等等都可以在网络小说中找到历史或者现实的投影,而“喜大普奔”、“不明觉厉”等当红正热的网络词汇,也迅速会成为网络小说中的热门句式。
网站和数据库条件下的小说创作是以“互读”为基本特征的双向性共同创作。首先,小说写手为保证足够的点击率回报,必须认真研究读者的需要和喜好。在缺乏可靠研究支撑的条件下,模仿已经获得成功的作品成为一种比较稳妥的选择;其次,网上阅读和写作两种形式是交叉进行的,读者随时阅读最新更新并发表评论,作者根据读者最新反应确定已完成部分的认可程度及其心理预期,调节后续的人物设计和情节进程,这样,双方通过相互的阅读不断的调适心理预期和后续创作的契合程度,实质上共同完成了小说创作的过程。
如同好莱坞的系列化影片一样,网络上某一篇小说的成功也会引发复制和模仿的热潮。曾经有一篇小说《极品家丁》长期占领排行榜前列位置,随后便出现了“家丁题材”的创作热潮,仅起点文学网站上可查到的以家丁为题的文学作品便在70部以上。之后,一部红透网络的穿越小说《回到明朝当王爷》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模仿热潮,以“回到明朝”为主题的作品达到百部左右,而以各种“回到”为主题的作品更是超过了千部。这种刻意的模仿和前文所提到的以讨好读者为目的的小心翼翼的调适使得相当一部分网络小说在题材、情节、人物等方面趋同。这种刻板印象化的创作一方面极大地影响了作品的审美价值,但同时也促成了新的文学想象共同体的快速形成。
互读也导致网络小说生产和消费的碎片化。线性的历时性的完整文本阅读被并列的,共时性的连载多文本阅读取代。多文本的存在导致比较阅读、交叉阅读、延时阅读等等新的阅读方式产生出来,网页上五颜六色的广告和不时出现的弹出窗口又使阅读从单纯而集中变为复杂和泛化。互联网环境下的阅读面对的不是文本,而是承载文本的数字化平台,公共讨论区书评区和打分投票等手段的存在和常态化的频繁使用使得个人化的阅读变为公共性的讨论阅读。由此,封闭的个人创作变成了读者监督下的订单式服务和按需进行的内容生产,这又在另一维度上强化了以小说为代表的网络文学生产和消费的碎片化。但我们同时应该注意到,互动阅读强化了文学阅读的社交功能,定期更新和相应的跟进阅读也促进了文学阅读作为一种日常活动的常态化和规律化。可以说,文学生活的社会学价值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
按照前文所说的想象共同体的三个构成维度,我们先看看场景。网络文学对观念和价值体系的重建首先体现在时空观上。“穿越”提供了一种不讲道理的时间可逆性和空间关系,从早期小心翼翼的“戏说”、“重生”到“群穿”“双穿”“对穿”,从个人创作的随意性到“穿越宝典”等创作蓝本的出现和“异次元”“平行空间”“异世界”等哲学概念的构建,时空观的颠覆和重建越来越远离了创作者的个体化行为,成为网络小说生产和消费的共性特征。网络小说中的时空观既包含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黑洞理论、反物质理论等许多似是而非的科学假说,又包含了“须弥芥子”等宗教和神秘主义的观点。这种近乎玄学的时空观其价值不仅仅在于为故事提供一个陌生化的场景,更在于为作者和读者提供了一个关于世界观的共同约定。一次次的穿越和架空,等于是对这种关于世界的认识和描述的不厌其烦推广和确认。
如果说穿越所代表的时空观重建呈现出的是一种通过修正历史以影响现实的渴望,基于《魔兽世界》《星际大战》等著名网络游戏所建立的兽人王国、精灵世界、异大陆则包含着显而易见的批判性企图。相对于前文本存在的人类世界的物欲横流狡诈多变,魔兽世界和异大陆往往被赋予更多的人性化光辉。当然,并不排除这种有意识的对立和对比也可能有推广相关网络游戏的目的在内,不过这并不能否认其批判价值。
当然在网络文学中也不乏现实化的场景,尤其在以“官文”为代表的现代都市题材作品中。所谓“官文”,是官场文学的简称。将官场作为小说中人物活动的典型场景,体现出创作者藉由政治体系把握社会脉络的企图。倘若我们将穿越和架空理解为观念坐标,将魔兽世界和异大陆理解为价值坐标,官场、商战等现代都市场景理解为体系和规则坐标,那么由这三类坐标共同定义的网络文学场景恰恰体现了创作者对现实既疏离和批判,又热切期盼的矛盾心态。疏离和批判由前两个坐标完成,介入和期盼则体现在现代都市题材的坐标上。所以我们会发现在这些小说中许多矛盾和冲突都是当下社会热点的新闻事件,如医患关系、环保危机等等。这些事件现实中的结局往往差强人意,但在小说中总能获得出人意料的漂亮解决。这三类场景在不同的网络文学作品中不断的被复制和再现,成为网络文学生活中想象共同体构建的第一块基石。在当前青年的话语体系中,行为怪异、不合群的人往往被称为“异次元生物”,这也在一个侧面印证了这种典型场景被接受和认同的程度。
关于事件,这里我们重点说一下游戏。网络小说与网络游戏的相关性不仅体现在场景方面,还体现在其内容生产与相关游戏的同步共振以及价值选择与游戏诉求的高度一致上。当“开心农场”红遍全国,众多玩家忙于“种菜”“偷菜”之时,相关的种植类修真小说也开始集中上架。许多写手在创作之初就有网络游戏、动漫作品、影视剧方面的考量,在小说尚未完成之时,相关领域的签约和授权往往已经先行一步。于是,在互联网文学生产中出现了第三方:赞助商。赞助商不仅要对作品的人物设定、情节规划提出要求,而且对作品的更新速度和方式拥有近乎绝对的话语权。网络文学产品由此成为网络文化产品价值链条中的一环,其文本的自足性和生产的独立性面临着被商业利益剥夺和侵害的危险。这种相关性还体现在以游戏法则替代社会法则的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企图上。无论是从乡村教师到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还是从失败者平步青云走向成功,情节千变万化而不离其宗,无非获得装备,不断升级,闯关得分而已,这种叙事模式我们在武侠小说中已经非常熟悉。但与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不同,网络小说的游戏观更加彻底——不仅是基本的动力模型,而且是基本的观念模型。既然是游戏,就不能那么较真,生活中无法实现的妻妾成群、穷奢极欲都可以在游戏中得偿所愿;既然是游戏,使用“外挂”当然理直气壮,作弊和取巧也无可厚非。由此,在高涨的行侠仗义旗帜下,公平和公正被弃之如敝屣。
网络小说《武极天下》是这样做内容介绍的:
一个梦想进入武府圣地的普通少年,立志追求极致武学。
然而面对竞争激烈的考核,又有世家子弟的借势压人,小小平凡少年如何立足?
……热血的对决,天才的竞争,三尺枪芒,千里直驱,武道极致,独步天下!①蚕茧里的牛:《武极天下》,http://www.qidian.com/Book/2470949.aspx。
不难看出,这也是一部以“闯关”“升级”“夺宝”“打怪”为基本动力模型的作品。与所有同类小说一样,主人公虽然小有坎坷,但在“主角的光环”映照之下,终究还是心想事成,一路高歌,踏上了人生的巅峰。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场景:
在场武者,哪怕是大界界王圣地出身,可是跟天尊天宫一比,那都是草根,林铭是在用真正的实力告诉他们,出身、资源、师父、传承都差了一截的草根一样有望达到天尊传人的水准!
那一刻,林铭就仿佛封神台上的唯一,主宰天下英豪,傲世世间!②蚕茧里的牛:《武极天下》,http://www.xsjie.com/html/13/13960/4298127.html。
最后说一下人物。倘若将网络小说中主人公社会身份作一排名,官员、医生无疑占前两名位置。两个身份的共同特征是“掌控”,前者掌控权力,后者掌控生命。笔者曾经使用起点中文网的站内搜索引擎作过一次粗略的查询,发现站内与“官”相关的作品达到17680部,其中数量最多的是现代都市题材的作品,总量达到4968部。位居第二的玄幻类作品有2260部,第三的历史类则只有1535部。其次便是以“医”、“药”、“丹”为代表性关键词的医生丹师类,起点网站与“医”关键词相关的作品总量达10261部,其中居前三的是都市类2562部、玄幻类1501部、历史类312部。现代都市题材同样占据了主流的位置。当笔者继续进行关键词搜索的时候,发现“官”以及与之相关的“宦”、“仕”、“领导”等关键词和其在古代的近义词“帝”、“皇”、“王”、“候”、“将”对作品标题的覆盖率在该网站全部作品中达到一半左右。而且玄幻、历史两类题材内容也往往是以“穿越”、“架空”的方式为现实世界中的失意者提供一个陌生化的展示平台,因此可以说,现实题材,尤其以现代都市生活为背景、关注现代社会权力斗争情景,焦虑于话语权状况的现实题材占据了网络文学创作的主流。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对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命运作一概括,则“逆袭上位”或者说“咸鱼翻身”几乎是所有作品主人公命运的不二选择。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当前的网络文学创作依然是失意者和新兴力量的领地,他们渴望通过颠覆既有秩序获得话语权力,试图通过重建新的想象共同体让自己的价值观成为共有的主流的观念和意志,内容或有不同,其实质与以往时代新兴力量的诉求并无二致;甚至包括在“穿越”“异界”中的关于生命和不朽的焦虑,与以往文学创作的神话原型也大体相当。“然而神话依然是神话,变动因而仍然遵守某种旨在保留神话素材的原则。”①[法]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张祖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47页。所以虽然杜甫被“忙”,鲁迅被“撤”,新的想象共同体也同时在孕育当中,颠覆的批判色彩会逐步被重建的理性诉求所取代,与此相应的,新的文学生活的时代也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