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依旧野头陀
——追忆丁季和
2014-04-04李野航
文_李野航
余生依旧野头陀
——追忆丁季和
文_李野航
一
今天的中国人,对自己的固有文化总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理。一方面,他们是今天市面上流行的“国学热”的热情拥趸,似乎颇愿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学一点“国学”;一方面,在他们内心的深处,却对传统文化价值心存着一种不可言状的鄙夷与厌弃。原因并不复杂,我们的固有文化,总是和过去那段衰微而屈辱的历史连在一起。我们近百年来谋求强国,总是跟放弃固有文化包袱的试图连在一起。任何一种高级的文明,其目的皆在于将野蛮人驯化为文明人。然而与这一过程相伴的,则往往是日趋孱弱,在各种文明之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处于不利态势。于是乎,该文明出于生存竞争之需要,难免不自我否定,以给自己输入“野蛮”的血液,求强壮、自存。而此一追求,又势必以牺牲固有文明之立场为代价。当一个文明遭遇这样的处境,就像虫之化茧、茧之化蝶,是最为痛苦的时候。
一种文明的痛苦,必表现为个人的痛苦,尤其是那些身上背负着最高级结晶的那些人——在近现代中国,这些人就是“士绅阶层”。丁季和先生,就是“士绅阶层”的一份子。他的命运,见证了这种痛苦。
丁季和(1927—1999),号野庵,四川成都人,当代学者、书法家。少年以诗受知于谢无量。故宫博物院李心田见丁书法,叹为当世罕有,累牍相誉,纳为知交。新中国成立前夕,丁先生被《重庆世界日报》聘为驻成都特约记者。1953年毕业于成都光华大学,经西南局人事部门统筹,分配至原西康省某单位工作。
我第一次见到丁季和先生,是在1982年。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由生父带领,来到成都玉泉街的一个大杂院里。院子的一角,有一个大约九平方米的小屋,小屋的门前,废竹扫帚圈出了两三平方米的一个空间,用作厨房。小屋里高朋满座,正在吃酒——可稀罕的是,主人此时并不在家。小屋正中位置,是一面木板拼成的墙壁。壁上一幅横推,上书“一碗山房”几个铁线篆,是徐无闻先生的手迹。小屋左边的墙上,挂着两幅字画。一幅为汉画像砖的拓片,边上有密密麻麻的题跋。另一幅是民国时代成都著名教育家陶谅生先生赠给主人的两首绝句:
牝牡骊黄要应经,申阳相马岂冥冥。烟消竹帛灰都冷,非怪无人识一丁。
三十年来够折磨,学人尽悔读书多。宋朝貌美犹难免,只合追随佞祝鮀。
两幅字画的下面,是一个竹制的书架,放满了线装书以及一些小文玩。其中有一个唐代仕女的陶俑的头部(被丁先生戏称为“唐夫人”)。小屋右边是一张木板单人床。围着屋子中间的方桌坐着的吃酒闲聊的是来造访主人的朋友们——见主人不在,照惯例,自己到窗台上取了钥匙开门,买些酒菜,纵酒放谈,百无禁忌。不久,主人归来,乃六十来岁一老人,手里拄着拐杖,脚下微跛,面容清癯。这是我对丁季和先生之第一印象。
二
1980年代的成都,旧城尚在,民国时代过来的老一辈士绅尚在,浓郁的传统文化氛围尚在,普通人之中尚残存些崇文重教的风俗,因此在市面上常常会听到关于老一辈士绅们的一些传说。关于丁季和先生,也有着一些虚虚实实的传说:诸如川督丁宝桢之后、脾气古怪、命运悲惨之类。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丁季和先生是一位“旧文人”“书法家”。不过,丁季和先生自己却不这么看。他以为,作为一个士,把文章诗词写得通顺一点,把字写得好看一点是理所应当的。他更愿意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孔孟之徒、一个清代“小学”(文字训诂之学)传统的继承人。他曾对我说:他曾经为自己的小屋起了一个“抱小轩”的斋号。“抱小”二字,出自龚自珍的短文《抱小》。文中写道:“古之躬仁孝、内行完备、宜以人师祀者,未尝以圣贤自处也,自处学者。未尝以父兄师保自处也,自处子弟。自处子弟,故终生治小学……以待父兄师保之顾问者也……小学之事,与仁爱孝悌之行,一以贯之已矣。”
丁先生说,他对龚定庵此论,甚为服膺。故以“小学”为自己安身立命之根本。基于此种理念,丁先生对于文字训诂之学,用心甚深。有感于汉语字典查字法之不完善,他自创了一种新型的查字法——“四首查字法”,且将自己多年来对文字训诂之学的体会,写入了查字法的“字义索引”部分。可惜,由于编纂工作的浩繁,直至去世,也没能达成这一心愿。
我过去对丁先生埋首于查字法的浩繁工作很不理解,质疑在这个日新月异的电子信息时代,新创查字法是否具有现实意义。今天看来,结合中国时下之学风,对此我似乎有了全新的认识。今天的学界,受西方现代理性主义思维方式的影响,多抱持一种技术性思维。以这种思维看来,学问只是一种类乎技术的东西,与身心性命、道德伦理毫无关系。本来,学问与知识从道德伦理、意识形态中分化出来成一独立的体系乃是“启蒙”带来的进步。但若学问与知识走到与人生、道德漠然无关的另一个极端,则势必异化为一种冷酷的分裂性力量——这正是现代性的悲剧所在,而今天的人们眼下也正忍受着知识异化所带来的诸般痛苦,如生态危机等。丁先生是一位儒者,他势必在人与知识的关系的问题上坚持前现代的儒家立场——一切的知识必服务于伦理之价值。前现代之伦理价值的基础,则是“父师子弟”间的“仁爱孝悌”之道。而“小学”正好作为“父师子弟”相处之道的黏合剂而发挥其伦理层面之作用。“查字法”不过是道具,以“查字法”及其“字义索引”来体悟和践行“仁爱孝悌一以贯之道”,才是丁先生之用心所在。
当然,此种儒家的主张在一个现代化进程迅猛的时代显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而内心坚守前现代儒家之价值立场的丁先生,其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1949年之前,常结交一时之名士,因此有条件传承文化的统绪。1953年,丁先生分配至原西康省人民政府商业厅业务科担任民族贸易专职科员。因曾接受陈立夫的聘书而担任过《世界日报》记者,1955年被冠以“文化特务”的罪名开除公职。丁先生感于蒙受不白之冤,愤而跳楼自杀,造成腰椎骨折、左髋关节骨折,幸逃一死。在雅安地区医院治疗近一年未愈。1956年初秋准假回成都就医,月发16元非工会会员补贴。此时原西康省并入四川,单位关系遂转至商业厅所属雅安百货公司。1958年反右运动中,接公司便函,具称“既不在单位上班,当作除名处理”。并且未与地方联系,未安排生活出路,未支付遣除费用。鉴于当时形势,未敢发声,只好隐忍。由此生活日益陷于困苦之中,一度沦落到几近乞丐的惨境,以缝衣卖血为生。几经周折,参加生产自救,曾操缝补、剥云母等业,收入极其微薄。自回成都后,家里因购买建设公债,加之替亲戚偿还债务,家产荡然无存。先生竟至流离失所。幸赖恩师易均室先生收留,得于玉泉街69号附7号有一面积为九平方米的居所,聊以度日。又赖邻居焦婆婆的接济,才稍微安顿下来。但生活毫无尊严与出路可言,后又被查出患有鼻窦癌,只好听之任之。对于这几十年之悲惨命运,丁先生用一句话总结:“活不下去就死,死不下去就活。”
三
改革开放后,丁先生的生活大有改观。政府给安排了一份退休工资,其师弟徐无闻(曾同在易忠箓先生门下受业)则积极为其谋了一个参与编纂《汉语大字典》的差事。不过由于属于体制之编外人员,只领工钱,不能署名。之后又经引荐成为《龙门阵》杂志的编辑,因与主编不和,拂袖而去。之后,川师刘君慧先生、成大白敦仁先生积极帮忙谋一教职,由于各种的原因,丁先生终未被体制吸纳,用他自己的话说:“余生依旧野头陀”。
进入1980年代后,丁先生生活的境遇是大大的改善了,可迎接他的却是另一种困境——即内心所崇尚的儒家伦理与所处的小市民社会所流行的虚无主义、机会主义价值观格格不入之困境。出于一种对民族固有文化价值的担当意识,但凡到其门下对传统文化表示喜爱的青年,丁先生一律不加保留、不遗余力地予以提携和奖掖。不幸的是,有些到丁先生门下来表示喜爱“传统文化”的年轻人看重的并非儒家的道德伦理价值,而是丁先生收集的那一点点文物字画,甚至是他那一套不足九平方米的房产。
丁季和玉泉街旧影 供图_李野航
1990年代初,有一次他外出旅行。几个常来门下的青年侦知其动向,趁他不在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文物古董多有遗失。最让他心痛的是著名篆刻家方介堪先生为他刻制的十枚印章。1990年代中,一个曾到他门下做过“干儿子”的青年因家庭纠纷自焚,此时隐居郫县团结镇的丁先生一知消息,就说:“是亲有三顾,此事不能坐视。”于是托关系组织医疗救援,还把自己在玉泉街那间九平方米的房子提供给这个青年暂住。后来,玉泉街旧房拆迁,丁先生让这个青年全权办理赔付事宜。当时,我对此颇有疑虑,提出异议。丁先生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后来,此青年竟然偷偷将户主换成了自己的名字,并最终霸占了安置房。此事对丁先生的伤害无疑是致命的。此事对于丁先生而言,不仅仅是一件普通的侵占房产事件,它意味着丁先生一生所信奉的“父师子弟”间的“仁爱孝悌”之道的彻底崩塌!
故宫博物院李心田论丁先生书法:“两百年来未曾见。” 供图_李野航
四
我生也晚,未及亲炙民国时代遗留下来的那最后一批以儒家之精神价值自守的士绅阶层那“父师子弟”间“仁爱孝悌”之谊。不过,从丁先生的口中所闻知、感受到的一二细节,也足以令人向往不已。民国时代,丁先生风华正茂,是成都城里所谓“四学士”之一。以辞章造诣,深得谢无量先生赏识,为其题诗。
丁先生成为移居成都的湖北名士易忠箓先生门下执弟子礼。后来,丁先生处境悲惨,易忠箓先生将他收留,将自己一间九平方米的住房拿出来供其居住。“文革”中,易忠箓先生被红卫兵抄家,文物字画付之一炬。易忠箓先生气得瘫坐不起,丁先生改了一首唐诗来安慰他,中有:“鲰生诵得前人句,刘项原来不读书”之句,易忠箓先生看了这诗,为之释然。
改革开放后,温州名士方介堪先生遣弟子林乾良先生到成都来访易忠箓先生,此时易先生已然过世。见到丁先生,丁先生为其《寸草春晖集》题诗。方介堪见到此诗,甚为赏识。之后屡有诗文唱和。并为丁先生治印十方、画水仙一帧。这十枚印章中的几枚收入《方介堪印谱》。印谱的最后,“西蜀丁季和”与“西蜀张大千”赫然并列,可见在方介堪先生的心目中丁先生的位置。
丁先生与徐无闻先生同在易忠箓先生门下为弟子,同门之谊更深,徐无闻先生一提到丁先生的遭遇,每每痛哭。改革开放后,千方百计为丁先生谋出路,将他引荐搞《汉语大字典》的编纂工作。而丁先生也代余兴公(民国时成都市长)撰写推荐信。信中有:“敢效雷简夫《上欧阳內翰书》之以苏老泉为荐者”之句,把徐无闻比作苏洵。徐无闻先生去世后,丁先生作长诗哭之甚哀,有“如君安可死,与我最相亲”之句。1980年代末,丁先生隐居青城后山,常差遣我去徐家给徐无闻先生的父亲徐益生老先生送些土特产。丁先生说,在严酷岁月里他最困难的时候,也常得到朋友的暗中相助。比如,民国最后一任成都市长冷寅东就常悄悄把钱从他的窗户外送进来,然后悄悄离去。丁先生的书法,最得前故宫文物鉴定家李心田的激赏,推为“晚清以来所罕见”。虽未谋面,常有书信来往。
丁先生是一个非常看重伦常气谊的人,是栖居在“父师子弟”间“仁爱孝悌”之道中深信不疑的人。为了改造社会,中国人曾以革命的、国家本位的伦理取代了宗法的血缘本位的伦理。当商业狂潮袭来之后,即便是国家本位的伦理价值,也不再被真诚地信奉了,中国人的生存实际上不再为任何一种有价值成体系可信赖的伦理价值系统所支撑。可以想见,作为一个儒家的道德价值的栖居与坚守者,当时代气质彻底抽掉了其精神生命的所依傍的“家园”,其内在的痛苦是何其巨大!丁先生没有力量改变中国人固有文化价值彻底沦陷的残酷现实,对于一个注重精神生活的人而言,其精神的家园被击碎,则肉身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1990年后,先生移居郫县团结镇上,日以课童习字为事。间有高朋造访,纵论天下事,亦颇快意。丁先生于1999年患食道癌去世于郫县团结镇西畴居寓所。其晚年决定重新整理其早些时候所发明的“五首查字法”,所憾其志未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