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故乡(六章)
2014-04-03倪俊宇
倪俊宇
望 乡
眼前,是一湾蜿蜒远去的江水。那含情的江水会流经那一片片熟稔的热土,会流经那一片片摇曳春意的椰林。我听到翠影间,有时高时低的捣衣声,溅起夕照,溅起那暖烘烘的俚语与乡谣……
我还看到,那暮岚遮掩的远山背后,有垂满胡须的老榕,繁叶间藏着乡村的岁月。树下,葵扇搧旺梢头的星光,水烟筒明灭远古的情节……
我还看到,那旷野迷濛云水苍茫处,有一条小路穿过稻田,引领我怯怯走向遍缀豌豆花的篱笆,走向暖暖的炊烟与灯火……
呵,在那魂牵梦绕的地方,有打水仗扬洒的童趣,有红蜻蜓追逐的牧笛,有塞进书包烫烫的鸡蛋,有苍老嗓音呼唤的乳名……
我在举目眺望,眺望……哪一片云彩下,哪一片星光中,哦,是我那亲亲的、亲亲的故乡?
老屋的门
岁月斑驳它成老祖母的脸面。
门,虚掩着……
携带亲人笑语或叹息的昨天,走进门后,再也没有出来。
年节的灶火,雨夜的灯影……
总在门后闪现,晃动。
团聚的欢声,离别的哀怨……
总在厅里萦绕,抑扬。
叮嘱后牵挂的时光,撕开老墙愈来愈多的裂痕。
一把老式铜锁,看守一院落叶般的心事或秘密……
谁,来打开一部家书的封面?
关启的咿呀声,楔至乡愁最深的痛……
许多熟稔的背影,从这走出去后,就永远淡化在岁月的尘烟里了。
老祖母倚着门框挥手的身影,也早已融入门漆一样模糊的暮色中。
而她没牙的嘴中那一声声乳名,却从门槛一直响到我在异乡的枕边……
椰 胡
左边一条南渡江,
右边一条万泉河。
一生沉浮,在生长椰林的热土上,韵脚平平仄仄,跋涉出酸甜苦辣。
琼剧一朵一朵,开满村头的老榕,或深巷的椰树,像一只只鸟儿,在方言的上空飞旋……
马尾扎成的弓,牵出奔马的嘶鸣;疾抖的是临风的七尺剑气。
长亭柳折断于一弓长音的回响里,幽幽弦上蹒跚着离人的背影。
……南岛的月夜,遂遍洒了江南细雨。
沧桑的指尖,在弦上摸索人心和世道的冷暖。谁把浊泪洒在最抒情的那个高音上?
秋日的私语,爬上岁月的唇。琴弦扎下的情结,指间能否解开?
弦与情丝纠缠出颤响,是比人生还漫长的时光。
老 井
母亲的瞳眸。一直未阖……
——哦老井,睁着失眠的眼睛,饱经沧桑。
母亲微拱着腰挑水,挑起家乡炊烟袅袅的日出日落……
那甘甜的井水,喂养了我童年的斑斓;
母亲挑水的姿势,是我低头忧思的一道风景:故乡的明月,在水桶里,忽圆,忽缺……
井水。深入花朵和果实,养着一方风俗。
滋润了村姑的鲜亮,汲水的谣曲,缠绕井边挺拔的木棉,井水般清幽幽的情意,溅湿了后生哥黄土般憨厚的心。
井台上,戏谑打闹的欢声,或轻或重地咬住岁月不放。
有时,井畔青翠的蛙鸣,也是一首唐诗,总会擦亮曙色与夕照,也擦亮乡愁……
哟,家乡井水。只一捧挹进心口,血脉里就会时时听到回音。
你,能葱翠干渴的灵魂。你的深刻,使所有探家的人,在你的面前都低下头来。
——啊,我们一生走不出的,仍是故乡幽深的眼窝。
邻家的天井
一步,一步,踩着怯意……
轻推半掩的老门。见落叶铺一地的惊诧与陌生。
岁月将墙角撕开伤口。迸出草茎的地砖上,那些重叠的小脚印呢?可有追逐的乳名,可有葵扇旁的儿歌,在院墙的薄暮里朦胧?
檐瓦上,狗尾草摇碎夕光。剥落的廊柱间,可有小红袄闪过?梧桐树后,可藏着游戏的嬉闹与脆脆的笑声?
我从外地归来,踏过多年乡愁的风尘,想再看看邻家小妹那对浅浅的酒窝。
唯有玉兰在晚风里,荡着淡淡的笑意……
小巷琴声
水样的夜色,被什么漾动着。
是花瓣上带露的诺言、榕荫下夕照的期待,在粼粼的琴声上漂浮么?
南院墙关不住的那一簇簇暗香,浮动在渐次消隐于幽深的跫音里。
一片片青石板,摇曳谁起起落落的岁月?
哦,望过许多云与月的泪眼,是邻家阁楼窗口的灯光。
亮了,灭了;又亮了,又灭了……
让一些落满尘烟的情节,随着年华的逝水,沉入夜色;
让一些缠紧梦境的情节,沿着触摸人生的指尖,走入琴弦……
是的。我徘徊在银鳞游动的音符里,
咀嚼五味的嗟叹或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