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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14-04-03任乐

伊犁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桂子老二

任乐

鼠 洞

老眯说,一个洞。

桂子说,鼠洞。

桂子是老眯老婆,一个姿色平常但眉宇间却透着股精明的矮个子女人。老眯正在跟桂子把屋里的东西往外搬,准备搬出去拆房子。当把支在屋里多年的一张破旧木床抬得离开墙根时,就发现了墙角的这个洞。

老眯说,狗日的老鼠,打这么大个洞!

桂子猫着腰朝洞里看,说,里面好像有个东西呢。

老眯也猫下腰看,说就是有个东西呢。

桂子说,不知是个啥东西。

老眯说,你去把火钩给我拿来。

桂子取来火钩,老眯伏下身,用火钩将鼠洞里的东西钩了出来,是个被老鼠磕得破烂不堪的黑皮包。

老眯望了一下桂子,桂子也望了一下老眯,谁都没说话,两人的表情顿时就凝重起来。

这是暮春时节的一个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来,阳光穿过院子外边那棵老榆树稀疏的枝桠,从敞着的门上投射进来,把屋子的前半间弄得斑斑驳驳的。停了停,老眯拿起了那个包。包确实烂得不成样子了,他一拿起来到处都哗哗啦啦地往下漏土,同时有一股潮湿的发霉气息和鼠尿味儿朝他直扑过来。老眯索性蹲下身,将包里的土全部倒在了地上。土中除了许多黑色的老鼠屎,还有一些细碎的纸屑——那是被老鼠嗑食剩下的人民币边角。

桂子说,是那个包,我们……冤枉人家了。

老眯盯着手中的包,好半天不吭声,也不动一下,痴呆了一般。

桂子说,七年了。

老眯终于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破包扔在地上。

七年前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下午,老眯从县城回到家,给桂子说在街上认识了一个半截沟的哈萨克族兄弟,叫哈布力,人特别好。

桂子正坐在院子里剜洋芋种子,左手抓着洋芋,右手握一把一拃长的小刀,咯吧咯吧地剜得飞快。她将手中剜掉种子的一块洋芋壳子扔进旁边的筐子里,朝老眯脸上瞥了一眼说,喝酒了吧?

老眯说,跟一个好兄弟喝了些啤酒。

哼,能陪你喝酒的哪有坏人呢,都是好人!桂子撇了下嘴,伸手又从地上抓起一个洋芋。

老眯说,不是喝酒不喝酒,这个兄弟真的好,人豪爽、实诚,我跟他商量下一件大事情。

桂子问啥大事情,老眯就把去青河买羊的事说了一遍。桂子说,算了吧,酒桌子上说的话哪能靠得住,还大事情呢,你就不要把它当个事情了,去找个刀子来剜种子,明后天就种洋芋了,种子才剜了这么一点点,还差得多的呢。

老眯很听话地进屋拿了把刀子出来,坐在桂子对面跟桂子一起剜种子。老眯说,我们又没有喝醉,我们是认认真真定下的事情,等秋天粮食收掉,哈布力就来找我。

桂子说,你记的呢,人家到那会儿早都忘掉了,不可能来找你的。

老眯说,来呢,肯定来呢。

桂子就笑,晃晃手中的刀子说,好,那你就等着吧!

转眼就到了秋天,老眯将麦子收割后,把口粮和籽种留下,其余的卖了一万多块钱。赶把春种时贷下信用社的款和欠下别人的一些零碎帐还掉,就剩下三千多了。他又去邻居跟前借,凑够了一万,装到一个黑皮包里,专等哈布力来了一块儿去青河买羊。可是等了十多天也不见哈布力来,桂子就说,咋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喝酒时候说下的话你就不要当真。

老眯还是坚定不移地说,来呢,可能让啥事情拖住了。

桂子说,你不是有他的电话吗,你给打个电话呀。

老眯说,就是么,我还忘掉了。他就从一个小本子里翻出哈布力的电话号码来,一打,关机。过了一会儿,他又打,还是关机。

又等了十几天,依然不见哈布力的影儿,电话也打不通,桂子就对老眯说,再不要等了,肯定不来了,你把借下的钱还给人家去吧,还背着利息呢。老眯想了想,说,不还,哈布力不来我一个人去。

这天下午,老眯从柜子里取出那个黑皮包,坐在床上把包里的钱掏出来又数了一遍,整整一万,一张不多,也一张没少。数完他把钱重新装进包里,准备第二天早上拿着去青河。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咣咣地敲大门,他顺手将钱包塞到枕头底下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魁梧的哈萨克族汉子。

哈布力!老眯高兴地叫了一声,上前握住哈布力的手,随后就回头大喊,桂子,来了来了!

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桂子闻声跑了出来。哈布力朝桂子点点头说,嫂子好!桂子说进房子进房子。

两口子将哈布力让进屋里,桂子把茶倒上,将茶壶搁在桌子上说,你们哥俩喧着,我做饭去。

桂子出去后,老眯问哈布力咋这时候才来,哈布力说不迟啊,不是说好庄稼收掉来吗?老眯说,对的呢,可是庄稼收掉都一个月了,左等右等你不来,我正准备明天自己去青河呢。

哈布力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指了指老眯说,你这个哥哥呀,可笑得很!你这里是平原,我那儿是山区,山区凉,庄稼本来就比平原晚熟一个月呢。

老眯猛然省悟,拍一下自己脑袋说,就是么,我咋没想到这一层……

桂子杀了只鸡,香喷喷的辣子炒鸡很快就端上了桌子。老眯打开一瓶新疆第一窖说,今天我们喝白的。

哈布力说,行,喝白的就喝白的。

两人边吃边喝,不知不觉就将一瓶子喝完了,老眯又要开第二瓶,被哈布力拦住了。哈布力说,行了,明天要去青河呢,少喝些。

老眯说,没事,再喝一瓶。

哈布力说,我的哥哥,这是五十几度的白酒,不是啤酒,再喝一瓶子两个人都醉掉了,会耽误事情的。

那就再喝半瓶,再喝半瓶啥事都没有。老眯说着硬将第二瓶打开了,两人继续喝,又喝掉多半瓶,喝得都稍有醉意了才打住。老眯把哈布力安顿好,自己也到隔壁的房间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桂子就起来到厨房去忙活了,老眯和哈布力随后也起来了,两个人洗漱完,吃过早饭,就准备起程了。老眯到堂屋去拿装钱的包,可是手伸到枕头底下一摸,没有。他以为是桂子收拾起来了,就去厨房问桂子,桂子说她没见,老眯又急慌慌地返回到堂屋,把床上的枕头、被子都翻了个个儿,连毡底下都翻了一遍,可还是没找到。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正是昨晚上哈布力睡觉的那张床。怪了,老眯想,钱明明放在枕头底下,咋就没有了呢?endprint

哈布力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不见老眯出来,就喊,快走啊,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老眯把头伸出门外说,我装钱的包找不见了。

你搁哪了?哈布力边问边走进房子。

就塞在这个枕头底下了。老眯指着哈布力晚上睡觉的那张床说。

咦,那还怪了,哈布力说,再好好找一下。

老眯脸色灰灰地说,我哪都找了,没有的。

这时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两个男人僵立在地上,谁也不说话。

正在厨房洗碗的桂子听说钱包还没有找到,就扔了抹布跑过来,瞅了一下被翻得乱糟糟的床,瞪着眼睛问老眯,你昨天到底把钱搁哪了?老眯没吭声。桂子又问了一遍,老眯说,就塞这个枕头底下了。桂子听完,当场就昏了过去。

两个男人都慌了。

哈布力说,赶紧抬到床上。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桂子抬到床上,缓了好半天才醒过来。桂子一醒过来就呜呜地哭,边哭边说,我的妈呀……这可咋办呀,这不是要人的命吗,这叫我们咋么活呀……

老眯坐在床边上,两手抱着头,十根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沉默不语。

哈布力坐在墙根一张凳子上,嘴里咬根烟,使劲地抽,一团烟雾在他面前云一样弥漫。

哈布力兄弟,你说咋办呢?桂子抽泣着对哈布力说,这些钱大部分是借来的,还背着一分五的利息呢,让我们咋还呢?说着又呜呜地大声哭起来。

事情来得突然而蹊跷。从老眯两口子的情状看,他们确实是把钱丢了。如果没丢钱他们不会这样,装也装不出来。同时从桂子的哭诉和老眯的沉默里,哈布力也能真切地感觉到主人已确认钱是他拿走的。自昨天晚上到现在,这房子除了他们三个,再没进来过任何人,不是他是谁呢?况且,装钱的包是放在他睡觉的枕头下面的……哈布力又点了根烟,抽到一半,站起来将烟掐死扔了,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放在床上,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出了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后,老眯仍然坚信养羊能赚钱,他拿上哈布力搁下的那一万块钱,约了同村的一个朋友,到青河去买回一批羊,喂了段时间就卖掉了,赚了几千块钱。他接着又去买回来一批,以后的几年里他一直坚持做羊的买卖,而且越做越大,一回几百只地倒腾,于是就富起来了,成了村里脱贫致富的榜样。手里有钱了,老眯就和桂子商量,决定把旧房子拆掉,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一栋漂漂亮亮的砖混结构的新房子。

桂子叹口气说,真是,咋弄下这么一场事情。

老眯说,真正做了个亏人的事情。

桂子说,谁能想到呢。

老眯说,都是你,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才弄成这样了。

桂子说,那么多钱丢掉了,我能不急吗?

老眯说,日怪得很,钱包咋会跑到老鼠洞里去呢?

桂子说,肯定是哈布力晚上睡着把钱包从枕头下面蹭出来掉到了地上,让老鼠拖到了床底下,后来又慢慢拖进了洞里,你当时要是在床底下找一找,不就找见了吗?还怨我呢!

老眯咬咬牙,又说了一遍狗日的老鼠。

桂子说,你给哈布力打个电话,把事情说明白,向他道个歉。

老眯说,我们讹了人家一万块钱,都七年了,道个歉就行了吗?

桂子瞟一眼老眯,慢吞吞地说,也不能算讹。

老眯说,不算讹算啥呢?

沉默了片刻,桂子说,我们把钱还给他。

当然得还。老眯又望了一下墙角的鼠洞。

桂子说,让哈布力来取钱,来了我们宰个羊,好好招待他,以后咱们就真的认他做个兄弟。

老眯说,嗯,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七年来,老眯虽然再没跟哈布力联系过,但他一直保存着哈布力的电话号码。他找到那个号码,拨了以后,电话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停机了。老眯瞅瞅桂子。

桂子说,那咋办呢?

老眯说,我明儿早上去半截沟,亲自把钱给哈布力送去。

汽车一出站,拐上公路,驾驶员就拧开了车视霸,显示屏悄然无声地滑动了一阵字幕,突然爆出音乐。老眯歪向窗口的脑袋转过来,朝前面荧屏上瞅。这类中巴车上播放的大都是千篇一律的武打片,叮叮当当的像开了铁匠铺,或者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港台言情片,滥情加低俗无聊的搞笑,乘客有一眼没一眼地瞄上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车没有坐满,后面许多位子是空的,于是一路上就走走停停,不断地捡人。老眯双手往胸前拢了拢,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那是装在夹克衫内兜里的一万块钱。他把它轻轻摁了摁,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早上临走的时候,桂子说,多拿些,拿上两万,我们把人家一万块钱都用七年了,要是借别人高利贷,连本带利早都超过两万了。老眯说就是,拿两万。他揣了两万块钱出门走了百十米,又掉头回去把多拿的那一万块钱掏出来放下了。桂子说,咋了?你又舍不得给了?老眯说,不是舍不得,我是觉得不合适。桂子说你就拿去吧,有啥不合适的?老眯说,你想想,以哈布力那样的为人,那样的性格,给他两万他能要吗?他不但不会要,反而还会生气的。桂子说,我们太对不起他了,要是只还那一万,我就觉得欠了他的。老眯说我知道,以后我们想别的办法偿还吧。

汽车拐上一条岔路,从一片民居中间穿过。路边有人招手,车停下把人捡上来,又继续往前走。路况不是太好,坑坑洼洼的,车身不停地颠簸。老眯将身子挺了挺,仰起脸望了一下前面的荧屏,又把目光投向窗外。车到一个农户家前面停住了,这个农户家大门边开了个商店,司机下去进了那个商店。几个人正在商店外面的凉棚下喝啤酒,地上空瓶子摆了一堆。老眯望着,不由得想起他跟哈布力第一次喝酒的情景。

那天老眯是到城里去买农机配件,在街上转到中午,感觉肚子饿了,就走进车站旁边的一家餐馆。许多人在埋头吃饭,他瞅了瞅,见最里面墙角处的一张桌子上没人,就走过去坐下了。一个系着黄色围裙的女孩走过来,探了探身子,操着甘肃口音问,大哥吃什么?endprint

给个炒面。他说。

炒面端上来后,女孩又问,大哥还需要什么?

老眯一边掰一次性筷子一边说,拿瓶啤酒,乌苏的。

女孩走了,老眯开始吃饭。这时一个人过来坐在了老眯对面。是个哈萨克族小伙子,三十多岁的样子,黑红脸膛,浓眉大眼,个头儿跟老眯差不多,一米七左右,但比老眯结实。

女孩把啤酒拿来放在老眯面前,并用随身携带的开瓶器替他将瓶子打开了,既而就问他对面的哈萨克小伙子吃什么。

也来个炒面吧。小伙子说。

老眯放下筷子,拿过来两个茶碗倒了两碗啤酒,一碗放在哈萨克小伙子面前,一碗自己端起来,说,朋友,喝!

小伙子望了一下老眯,也不推辞,把碗端起来跟老眯手中的碗碰了碰,就一口气干了。老眯再倒上,两人端起来又干了。一瓶子酒即将见底时,小伙子的炒面上来了,女孩问还需要什么,小伙子说两瓶啤酒。女孩转眼将啤酒拿来摆在了桌子上,两个人边吃边喝。第二瓶子喝到一半时,小伙子说,我叫哈布力,哈萨克族,半截沟新户梁的。

老眯说,我叫李庭柱,眼睛有点眯,别人都喊我老眯,西北湾二屯的。

哈布力说,我三十六,你可能比我大一点。

老眯笑了说,大好几岁呢,我四十一了。

好,那你就是哥哥了,哈布力抓起瓶子,将两个碗斟满,来,兄弟敬哥哥一碗……

司机拿着包烟从商店出来,取出一根衔上,一边点烟一边上了车。车又开始往前走了。窗外除了偶尔闪过的村庄就是大片的麦田。时值初夏,麦苗刚刚盖住地面,远远近近一片嫩绿。

第三瓶子快喝完时,老眯叫女孩又拎来两瓶,哈布力让上了份凉拌牛肉。酒一喝多,两人的话就多了起来。先拉了会儿家常,然后就说到土地和庄稼。哈布力说他种四十亩地,大部分是旱地,靠天吃饭,如果天旱,雨水少,基本就没什么收成。老眯说他种二十几亩地,也只能凑合着过个日子。

咱们地太少,光种地不行。哈布力说,我准备秋天粮食收掉,到青河去弄些羊回来。

老眯说,对,羊肉价一个劲儿地往上蹿,养羊肯定赚钱。

哈布力说,青河那边羊便宜,买回来育肥后再卖掉,每只上能挣二三百块钱呢。

老眯说,这是个好事情,你走的时候叫上我,我们一块儿去。

好,两个人去,相互还有个照应。哈布力端起酒碗说,来,喝!

最后一瓶子酒倒得还剩一半时,哈布力又要拿酒,被老眯拦住了。好了,老眯拍拍肚子说,喝不进去了,下次再喝。

哈布力瞅瞅老眯的肚子,又拿手摁了摁自己的肚子,笑着说,行,下次喝,我去放个水。

老眯知道哈布力说的“放水”就是方便。等哈布力方便完回来重新坐下,老眯问,我们去青河买羊,得拿多少钱?

哈布力说,那么远去了,就尽量多弄些回来,一人弄个十五六只,买少了划不来,所以我估摸着,一人得准备一万块钱。

老眯琢磨了一下,平均一只羊按五百块钱算,十六只就是八千,剩下两千刚好做运费。那就说定了,老眯说,秋天庄稼收掉你来叫我,可不要把我哄下啊!

哈布力说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的,我给你留下电话,到时候电话联系。

老眯从身上找出一片纸记下了哈布力的电话号码,然后将那片纸折好装进衣兜里,站起身说也去放一下水,他走到前面吧台跟前,掏出钱说,结账,两个炒面,五瓶啤酒,一盘子凉拌牛肉。

吧台上说,这个帐结过了。

老眯一怔,啥时候结的?

几分钟前,一个哈萨克小伙子来结的。

嗨!老眯懊悔地拍了一下脑袋。晚了一步,让哈布力刚才借放水之机抢在自己前面把帐结了。

这样不对,老眯回到桌子上对哈布力说,你咋把帐结掉了?这个帐应该我结。

哈布力哈哈地笑了,说你这个哥哥可笑得很,一顿饭么,谁结还不是一样。

老眯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说这事真的不对,咋能让你结帐呢。

哈布力说,我们兄弟两个以后吃饭的机会还有呢,下次你结……

班车磨叽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半截沟镇。这里是终点,车再不往前走了。老眯以前从没来过半截沟,这是第一次,一下车他就到处瞅。镇子很小,在一条歪歪扭扭的马路两侧胡乱排列着一些高高低低的房屋。除了镇政府、信用社、派出所、学校等,其余的就是各种店铺了。

老眯记得哈布力那时候说他是半截沟新户梁的。新户梁在哪他不知道,见农贸市场门口有个修鞋匠,就走过去问去新户梁怎么走,鞋匠望了他一下,说,你去新户梁几村呢?要去三村、四村就往上面走,去七村、八村就得朝下走。老眯愣住了,那时候哈布力只说自己是新户梁的,并没有说新户梁几村的。

老眯说,师傅,新户梁有个叫哈布力的哈萨克汉子,你知不知道他是几村的?

鞋匠说,我在这修鞋好多年了,新户梁的人大部分我见了都认识,但你说名字我就不知道了,我名字跟人对不上号。

老眯道了声谢,转过身刚要走,鞋匠又把他叫住了。鞋匠说,你找的是个哈族,那就应该在五村,新户梁一共八个自然村,就五村有哈族。鞋匠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用手指着给老眯仔细讲了去五村的路径。

老眯赶到新户梁五村已是大后晌了。他走到一家院子前面,伸手在大门上敲了几下,半天,一个老人出来开门,问,谁呀?

哦,大叔,我问一下,哈布力家在哪?

哈布力……老人疑惑地瞅着老眯,你是……

我是他的朋友。老眯说。

哦,先进来吧,进来喝个水。老人把老眯往房子里让。

不进去了,老眯说,你把哈布力家给我指一下就行了,我去他那儿。

老人说,你时间长没跟他联系过了吧?

嗯,老眯点点头,七年了。

老人又瞅一下老眯,慢吞吞地说,哈布力……已经不在了。endprint

老眯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那么年轻,咋会……

老人说,那年秋天,哈布力借了别人一万块钱,说跟他一个朋友到哪儿去买羊,但走掉很快又回来了,听说是半路上把钱弄丢了,为了给人家还那一万块钱的帐,他去一家私人小煤窑上挖煤,结果井下塌方……完掉了。

唉,怪我啊!老眯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是我把他害了。

老人望一下老眯,不明白老眯这样说是啥意思,也没问,只是陪老眯叹了口气。

停了停,老眯说,那现在他家里人……

老人说,哈布力不在的第二年,他媳妇就嫁到外地去了,不知道是伊犁还是阿尔泰,娃娃也领走了,现在他家里啥人都没有了。

老眯愣了半天,说,大叔,哈布力的坟,在啥地方呢?我想去看看。

老人朝西南边指了一下说,在那道梁背后的那面山坡上。

老眯谢绝了老人的一再挽留,怀着沉痛的心情往西南方向走。那山梁远看矮矮的,青褐色,宛如一只负重的龟,临近却仰起头都望不到顶,当他翻过去踏上梁那边的山坡时,太阳已压在了西边的山顶上。望着满山坡石头垒就的高高矮矮大同小异的坟丘,老眯想,这么多的坟,坟前又都没有竖碑,到底哪一座是哈布力的呢?他往前走着,寻找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野兔突然从一座坟丘后面窜出来,身子一纵一纵地跑向远处。

暮色降临了。如血的残阳仿佛天边一个巨大的创口,温热而粘稠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渗入到这块布满坟丘的山坡上。不知不觉中,老眯已将这面山坡的每一处都走遍了,他将每一座坟丘也都端详过了,但最终还是不能确定哪一座坟丘下面躺的是他的朋友哈布力。他茫然地伫立在山坡上,四周静极了。远方的群山已经把烧得透红的残阳完全吞下,只有山顶参差的边缘还有一抹微红的渍痕。晚风吹起来了,周围坟丘上的枯草在风中微微抖动,附近的什么地方有猫头鹰在叫……

蛋 糕

天麻麻亮,老二便翻身坐了起来。不睡了?女人问。显然身边的女人早就醒了。老二伸手去床头衣服里摸烟,顺便答了一句,嗯,不睡了。烟叼在嘴上,从火柴盒里抽出根火柴,哧地一划,一团桔红色的火花绽放开来,屋里霎时一片明亮。火花变成了一叶火苗,黑暗团团围上来,火苗孤单地在黑暗中摇曳,屋里顿时又昏昏黄黄的。老二对着火苗将烟咂着,捻着燃了一半的火柴梗上下甩了甩,灭了上边的火,然后将火柴梗丢在地上。他吸一口,烟头亮一下,再吸一口,烟头再亮一下。女人侧了身子偎着他,一只手抚在他胸脯上,缓缓地摩娑着,他感觉痒酥酥的,舒坦极了。女人的手软软和和的,蛇一样地在他身上爬,渐渐地往下面游去,老二知道女人想什么,身子也随着女人的动作燥热起来,三两口吸了那烟,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扳过女人的身子压了上去。女人说,轻点,别吵醒儿子。老二扭过脸瞅瞅旁边的儿子,儿子背朝着他们,蜷着小身子睡得正香呢。老二笑了一下,低声对女人说,没事。女人昨天给他说今天是儿子的生日,要他干完活回家时给儿子买点东西,老二当时就问儿子要什么,儿子犹豫了一下说想吃蛋糕。说来惭愧,儿子四岁了还没吃过蛋糕,每回电视上一有过生日的镜头,儿子就指着画面蛋糕、蛋糕地喊。老二总觉得欠了儿子的,心里酸酸的。当儿子一说要蛋糕时,他立马抱起儿子说,行,爸明天给你买蛋糕,买个大蛋糕。他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个圆。

跟女人做完,老二就开始穿衣服。女人瞅着老二,冷不丁地说,要么你今天就旷上一天工,不去工地了。老二说那咋行呢,无缘无故地旷工干啥?女人吞吞吐吐地说,今天……那个……老二说,儿子生日晚上过,我晚上回来给儿子好好过个生日。女人说,不是,今早上一醒来,我眼皮子就跳,我是怕你……干活时候出个啥事情。老二就笑,并且伸手在女人脸上轻轻捏了一下,说,胡琢磨啥呢,我眼皮子经常跳,哪管过,不是好好的吗?你跳上这么一回就神神叨叨的。女人说,反正你小心些。老二说,今天在下面干,又不是高空作业,不会出事故的。女人听了,就望一下老二,再没说啥。

匆匆吃完早饭,外面天光还不很明朗,周围的树和庄子看上去都还朦朦胧胧的,老二就骑着自行车往工地上赶。自行车很破旧,是去年花二十五块钱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买过来时就这样子,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骑得快了就咣咣当当抖起来。反正上工地不在乎车子的好坏,只要轱辘转就行,工地上的自行车都这样。他家在离县城十来里的乡下,农活忙完,一有空闲就到城里打工。这几年县城在不断扩建,到处都是工地,活好找。常年与砖头、沙浆打交道,老二的手糙得像树皮,十个手指异常得粗,骨节比常人的大许多,自然力气也比别人大,砌墙、抹墙的技术也非常好,他干下的活任谁也挑不出毛病。那次宏源建筑公司去村里招人,点名要老二,说老二去了给他开最高的工资,给他买三金。可老二正在方正建筑公司干,这边对他也不错,工资给得也蛮高的,他就回绝了宏源公司。人嘛,差不多就行了,要知足,不能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爹以前说过,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现在看来爹的话是对的。爹的建筑手艺也只有老二学到了,老大和老三都不喜欢搞建筑,对盖房子天生就厌恨,也不情愿种庄稼,他们从小发誓要走出西湾这个烂地方,走出去再不回来。果然,老大自从去外边谋生就再没回来过,只是隔上一年半年了给爹寄点钱回来,老三初中念完在家呆了两三年,后来也循着老大的路跑了出去,至今杳无音讯。只有老二,一看见砖头、瓦刀,手就痒痒,就想干点什么。他准备过两年把自家的土块房子拆了,修一栋漂漂亮亮的砖房。让别人看看他老二的能耐,今后老大、老三回来了,也让他们明白,不往外面跑,在家门口好好干,照样能致富,照样能把日子过好。老二想着,忍不住笑了。一兴奋,他双脚就猛蹬脚踏子,车子便咣咣当当抖起来。马上到工地了,今天记着找工头去支钱,给儿子把蛋糕买回去。天开始放亮了,路上走着些背书包的学生,也有驾着三轮车去赶早市的菜农;像老二一样骑着破自行车的多半是到城里打工的庄稼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都是些奔命的人。一进了城,人们就分散开来,被县城吞噬进去,消散在了各个旮旯拐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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