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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的夏天(外一篇)

2014-04-03李金虎

伊犁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马兰小山中华

李金虎

我和魏小山是在一个工地上认识的。

那年七月,参加完高考,经老乡介绍,我去一个建筑队找活干。包工头姓赵,是个豪爽的山东汉子。他问我:“你一个学生娃,为啥要干这样重的体力活?”我说:“我是从老家来的,想在新疆考大学,现在没钱吃饭,不干活不行。”

老赵又问:“老家是哪里的?”

我说:“江苏徐州。”

老赵寻思了一会儿,说:“还是半个老乡,我还真有点佩服你哩,一个人敢闯新疆。你就在我这干吧,八块钱一天,管饭。”

“魏小山,你过来。”老赵叫一个正在拌水泥的小伙子,“以后,这个娃就交给你了,你领着他干活吧。”

魏小山走过来,跟我握手,他的手很有力,上面粘满了灰土,糙糙的。他是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虽然蓬头垢面,但眉宇间的英气依稀可见。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先笑,他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忧郁。

新疆的夏天,白天长的让人发怵。以前,我在家干过农活,但比起干小工来,那些活不算累。搬石头,递砖头,铲石子,干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魏小山倒显得很轻松,其实他只大我一岁,二十一岁。收工了,我们一块往回走。我那时借住在则克台镇的一个老乡家里,和魏小山同路。

我们走在高低不平的柏油路上,傍晚的风吹过来,有一丝隐约的凉意。不时有骑马的哈萨克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空气中弥漫着马粪的味道。魏小山对我说:“今天夜里,你身上肯定疼得受不了。”

那一夜,我无数次醒来。醒来的瞬间,觉得自己就是一块将散的木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天一亮,我还是去了工地。魏小山见了我,笑着说:“昨晚睡得还好吧?”我说:“好个鸟,疼得睡不着。”

“没关系,过两天就好了,你那身嫩肉,也该好好练练了。”说话间,魏小山把铁锨头在沙子堆里来回蹭,给铁锨头开刃。我抬头看看天。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天,分外得蓝,没有一点云彩,显得又高又远。魏小山叫我:“还愣啥?赶紧干活!”

建筑队不大,总共有十来个人,四个大工,余下的都是小工。老赵不常到工地上来,他姐夫刘老汉带着我们干活。我和魏小山跟的是一个叫大嘴的大工。他的嘴大,嘴唇厚,大嘴就成了他的绰号。他是四川绵阳人,脾气不太好,爱骂人。

大嘴站在三米多高的架子上,让我给他扔砖头。我的胳膊大概是伤了,扔了好几次,还是没有把砖头扔上去。大嘴很生气,开始骂起人来:“看你那个怂样,还不如个娘们有力气,不能干,就走人撒。”

我没吱声,又用力扔上一块砖头,大嘴接住了,但闪了一个趔趄,差点从架子上掉下来。他涨红了脸,骂了一声,从架子上爬下来,直冲到我面前,那架式像一只被激怒的公鸡。

大嘴推了我一把:“别以为有点文化,我就不敢打你。”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魏小山跑过来,拉开了大嘴:“你那么厉害干啥?人家是个学生娃,没干过这些活,要多担待。”

大嘴正在气头上,踢了魏小山一脚:“走开,一个臭小工,管那么多事干啥子?”

“小工咋的啦?小工就不是人?”魏小山很恼火,一把将大嘴按在地上。人们放下手中的工具,围过来看热闹。

刘老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拿烟袋柄儿把两个人敲开来。人们散开来,又开始干活。

吃中饭时,刘老汉把大嘴、魏小山和我叫到一块。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听刘老汉训话。刘老汉年轻时在山东老家当过生产队长,做思想工作,还是有些办法。刘老汉说:“大家从五湖四海过来,是个缘份,不要为小事伤了和气。小李,你先做个检讨。”

“是我扔砖头没扔好,让大工师傅生气了,我今后一定注意,好好干。”我主动向大嘴道歉。大嘴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和气了:“我今天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乱发脾气。”刘老汉让魏小山表态。魏小山不吭声,端着碗,呼啦呼啦地吃面条。

连着几天,魏小山不跟大嘴说话。

伊犁实在是个好地方。热上几天,就会下一场雨。天便一下子凉爽了许多。那天雨下得大,地上的水哗哗地流。老赵给我们放了一天的假。大家围在简陋的工棚里听大嘴讲故事。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落在房顶上,发出嘭嘭的响声。一个叫小三的小工出去买了酒和花生,人们坐在地铺上喝酒。算起来,我在建筑队干了二十多天了,和工友也混熟了。大嘴师傅除了性子急外,应当说是一个不错的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彼此间有了默契,大嘴发火的次数也就少了。他是这里的常住户,时不时叫上我和魏小山去他家换换口味。

我趴在地铺上,给家里写了一封短信,说自己一切都好,等高考成绩出来,再给家里写信。信写完了,心情却一直好不起来。从春节后离家,已经半年多了,做梦都会回到老家去,有一回还梦见自己在吃老娘亲手烙的煎饼。我喝了一杯酒,头有些晕,就枕着一床棉被躺下了。棉被臭哄哄的,熏得我睡不着。

大嘴拿出一包莫合烟,让大家一人卷一支。我试着卷了一支,只抽了一口,便呛地直流眼泪。人们笑起来。在泪眼朦胧中,我又喷出一口烟,仿佛看见父母苍老的面容在缭绕的烟雾中隐现。

在一片哄笑声中,大嘴说起他在南疆打工时的事。有一回,他实在憋不住了,就去一家发屋找小姐。老板领来一个四川妹子,把他们反锁到一间小房子里。那女孩开始脱衣服。她的皮肤很白很光滑,在床上扭动着,像春天小溪里游来游去的小鱼。

大嘴止住了话头,抽起烟来。人们竖起耳朵,等着他说话。有人还咕嘟咕嘟地咽起口水来。

“我问她老家是哪儿的?她说,是三台的。我一想,我老婆也是三台的,别和她认识。”大嘴咂巴了一下嘴。“那女娃儿说,大哥你要干事,就干事,查啥子户口?”

“后来呢?”一个小工问。

“原来,她和我老婆是一个乡的,住邻村,隔着条小河。”大嘴说。

刘老汉也耐不住性子地问:“你到底和她干那事没有?”

大嘴说:“干个鬼哟,我直接穿上衣服走了,还白搭了五十元钱。”大家轰地一声笑了。endprint

笑声过后,是死水一样地沉默。人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雨还在下。大嘴喝了一口酒,高声地唱起歌来。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唱得那么投入,那么动情,听的人都低下头来。

快到中午,大嘴叫上我和魏小山,一块去他家吃饭。我们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去大嘴家。我们穿过一片葵花地,到了大嘴家。他家住在山坡前的一个高台上。这家房子的主人回了内地,再没有回来,大嘴就把它修补了一番,在这里安了家。他老婆是个很俊俏的女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皮肤保养得好,像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说话时声音很好听,像林间小鸟的啭鸣。

我们吃的是米饭炒菜。工地的饭菜油水少,我有些馋了,连吃了两大碗米饭。吃罢饭,雨小了,我和魏小山往回走。大嘴两口子把我们送出门外。大嘴媳妇笑着说:“想吃小灶饭了,就过来。”

我和魏小山齐声说:“谢谢大嫂了。”就一前一后往下走。

走到葵花地里,听到大嘴媳妇格格地笑。魏小山捅了捅我,说:“这么凉快的天气,大嘴两口子看来要大干一场了。”

我忍不住笑了:“呵呵,大嘴还真有福气,老婆长得跟朵花似的。”魏小山一直都没吭声,沉默了好一阵儿,冷不丁冒出一句:“一个人做工,养着个闲人,不知是福气,还是个负担?”

我们走在葵花地里,耳畔是淅沥的雨声,雨水从硕大的叶片上滑落下来,淋在身上,很凉爽。晴日里清晰可见的天山,被雨雾罩住了,不见了峥嵘的身姿。天空中一片一片的雨云被西风吹起,如奔腾的马群,向东急驰。南面不远处,蜿蜒西流的巩乃斯河历历在目。大概是因为刚刚下了急雨,河水有些发黄,流得很急。河水发出的涛声,隐约在耳,只是有些低沉,犹如失恋的哈萨克青年在马背上的低吟。天渐渐放晴,天上的云变得白亮白亮,像天明时被阳光穿透的窗纸。

“想不想见一下我对象?”魏小山得意地问我。

我不太相信他的话,瞅了他一眼:“真的还是假的?”魏小山没有回答,挥了挥手,示意我跟着他走。

在一家理发店里,我见到了魏小山的对象,她叫玲玲,是个学徒。玲玲个子不高,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浅绿的上衣,很清爽。玲玲不太爱说话,人长得清秀,一双黑色眼眸,仿佛蓄了两汪纯净无比的秋水,闪着灵动的波光。魏小山坐下来,玲玲给他理发。

玲玲的师傅给我理发。很快,我的头发理好了。玲玲理得很慢,和魏小山不停地说着悄悄话,还时不时地笑出声来。玲玲的师傅是本地女子,假装生气地对玲玲说:“工作时要专心,别把心上人的脑袋搞破了”。我们都笑了起来。

看魏小山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像是再过一个小时,那头也不会理好。我先告辞了。走到公路上,天已完全晴了。公路上车不多,只是偶尔有几辆大车驶过。它们是给伊犁钢铁厂拉铁矿石的。车碾过积水,溅起白色的水花,又摔碎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风吹过来,凉凉的,竟还有几分寒意。

走到钢铁厂家属院附近,想起同学马兰住在这里,我决定进去找她。马兰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跟我似乎很有共同语言,虽说多是在一块讨论学习上的事,但对彼此的好感可以感觉得到。快要进门时,我被家属院的警卫拦下了。他是个维吾尔族,凶巴巴地问我:“你找谁?”他的汉话很生硬。

“我找马兰。”

“快走开,我们这个地方,没有这个人。”他很不耐烦,我只好悻悻地走了。

魏小山从工棚搬了出来,和我住在一起。房东一家回江苏老家了,有魏小山作伴,夜里住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也不觉得寂寞了。

七月底,建筑队接了一个给部队修水泥地坪的活。因为水泥没有到,我们休息半天。我打算去一趟学校,查一下高考成绩。学校和则克台镇隔河相望,但步行去,要走上半个小时。魏小山和我同路,他是去找玲玲。

“你眼光不错,玲玲挺好的。”我拍拍魏小山的肩膀。魏小山低着头,走了几步,突然抬起头,长长地出了口气。我问他:“心里有事?”魏小山沉默了许久,小声说:“我在老家还有一个对象,不好办呐?”

魏小山十八岁那年,父亲给他说妥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他父亲一个老相识的女儿,叫小红。老魏头得了一场重病,他们家没钱看病,是小红家借了五千块钱给老魏头看病,捡回一条命。小红父亲提出两家结亲家,老魏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可能觉得一直欠着小红家的人情,小红和他儿子结成百年之好,可以还掉这笔人情债。没想到魏小山不听他的话。魏小山打小就认识那女孩,没什么感觉,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

老魏头对魏小山说:“这门亲事不由你作主,你不同意不行。”魏小山看顶不过,便再不说话了。两家人喝了订亲酒,小红还常过来帮着干这干那。每次小红过来,魏小山都跟躲债似的,气得老魏头拿着棒子打魏小山,有一次,还把家里的水缸打坏了,小山妈心疼不已,唠叨了好几天。

后来,魏小山跟人来新疆打工,一晃就是两年。

“找个机会,把老家那门亲事退掉不就行了,有啥好愁的?”我劝魏小山。

“要是能退掉,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走到伊犁钢铁厂门口,我们两个分开了,我向西走,他向东走。我顺着公路,往学校走。路边是大片的玉米地,玉米正在扬花。风吹过玉米地,花粉扑簌簌地落下来,掉在粉嫩鹅黄的玉米缨子上。我贪婪地呼吸着正在生长的庄稼特有的醉人气息,脚步一下子轻松起来。

走近巩乃斯河大桥,看见马兰骑着自行车缓缓地过来。她穿了一件粉红的上衣,很醒目。看见是我,马兰轻巧地从车子上跳下来,像一只急落在枝头的蝴蝶。

“分数出来了嘛?”我急忙问道。

“出来了。”马兰将自行车停在路边,拿一条白色的小手绢擦汗。

“我考了多少?”我有些急不可待。

马兰板着脸说:“不用去了。你没上分数线。”我走了几步,扶住大桥栏杆,怔怔地看着马兰,马兰吃吃地笑了。

“骗你的。咱们都过线了,你上了本科线,我上了专科线。”她的脸红扑扑的,像八月的海棠果。endprint

“真的,还是假的?”

“骗你是小狗,不信,你自己去学校查查。”马兰高兴地说。她像一只刚从春天麦田里蹦出的小鸽子,马尾辫俏皮地甩来甩去。我让她跟我再去一趟学校,确认一下,她同意了。

我骑上自行车,驮上马兰,向学校走去。马兰笑个不停。我的心情很舒畅,高声地唱歌,马兰也跟着大声地唱。快到学校了,马兰轻轻地捅了下我的后背,说:“别人见了我,肯定会问,你怎么让一个盲流驮着你?”我大声说:“我现在不是盲流,是大学生。”

从学校回来,我请马兰在则克台镇最好的饭馆吃饭。我向她讲述了一个月来的生活,还聊起一块干活的人们。马兰两手捧着脸,静静地听我说话。

马兰说:“我这二十多天过得没有多少意思,除了偶尔上街,多半呆在家里看书,想过去找你玩,又不知你在哪里。”

我说:“我找过你,门卫不让进。”

“真的?下次你穿得体面些,他就让你进了。”马兰遗憾地说。

饭好了,是过油肉面。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饭上来不久,我就吃完了。马兰把她的面拨给我一半:“我吃不完。”我没有客气,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

“以后想吃好饭了,就来钢铁厂找我,我让我妈给你做好吃的。”马兰静静地看着我吃饭,像是在欣赏一道风景。“我以后会去工地上找你的。”

我说:“热烈欢迎。最好给我带几本书。”

进入八月,天渐渐地凉爽了。部队的地坪快完工了,轻闲了许多。马兰过来找我,给我拿了几本外国小说,其中一本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我高兴地说:“这下好了,晚上可以看看书,打发时间。”工友们盯着马兰看,指指点点,小声说着什么。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但马兰倒显得落落大方。我去跟刘老汉请假。刘老汉笑眯眯地问我:“是你对象吧?长的可真水灵。”

“是同学,不是对象。”我摆摆手。我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和马兰肩并肩离开工地。我们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向后山走去。走到陡峭处,我伸手拉着马兰,一块向上爬。到了半山腰,我们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坐下来。

“通知书应该快到了吧?”我说。

“快了吧,也不知能上个啥学校。”马兰掐了根草茎,在手里不停地摆弄。“不管了,有学上就行,我要求不高。”

“我也一样,不让我当农民就行了。”我笑着说。

那时已近黄昏。阳光洒在远处的巩乃斯河上,泛起鱼鳞一样的波光。伊犁钢铁厂的锅炉冒出一股高高的烟柱,直插入半空,又被山风吹弯了,慢慢地散去。几个放羊的哈萨克小孩子在河边洗澡,羊群在草地上安详地吃草。我们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马兰问我。

“应该会吧。也许到时候,你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一本正经地说道,马兰的脸微微地红了,瞟了我一眼:“现在就不行?还是胆子不够大?”

“不是胆小,是没有资格。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跟民工似的,想都不敢想。”

“你怎么就没有资格了?你有希望,有梦想,只不过还要等待罢了。你那些工友们,才是没有明天的人。”

“他们也有梦想。小山的梦想是和玲玲结婚,大嘴的梦想是老婆给她生儿子。”我纠正马兰的话。

天色渐渐暗下来,巩乃斯河谷的黄昏如期而至。山风渐渐凉起来,马兰穿的单薄,看样子有些冷。她双手环抱,黑发散落在秀美的肩上。她的侧影让人怦然心动。我拉起马兰,慢慢地走下山去。我们走到山下的公路上。走到马兰家附近,马兰停住了。她回过头,嫣然一笑:“希望我俩的通知书都能快点来。”

我点点头,目送她回家。她美丽的背影和笑容,让这个傍晚变得分外迷人,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这个醉人的黄昏。

魏小山收到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他父亲让他马上回家结婚,不然,他就亲自来伊犁,把他领回去。魏小山夜里愁得睡不着,把床板压的咯吱咯吱响。他坐起来,点起一根烟,使劲地吸。我被吵醒了。

“这可咋办?”魏小山问我。

“还用想吗?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当媳妇。”我打了个哈欠,“你自己要拿定主意。”

“那个叫马兰的,是不是你喜欢的人?”他问我。

“算是吧,到目前为止。”我说。

“你会不会为了她啥都做?”魏小山接着问。

“肯定会。当然,前提是她是我对象。”我问他要了一根烟。

“听你的,我坚决不回老家,说啥也要和玲玲结婚。我下定决心了,一条路走到黑。明天我就去找玲玲,让她跟我一块走,有手有脚,到哪儿都能活人。”魏小山灭了手中的烟。

“你这样做,不是一条黑路,是一条光明的路。”我鼓励他。

我们接着睡觉,却又睡不着了,索性打开话匣,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你爱玲玲吗?”

“爱!”

“爱到啥程度?”

“爱到没有一天不想她。”魏小山吭吭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

“你对马兰呢?”他问我。

“说不太清楚,只是喜欢跟她在一起。”说完,我的睡意上来了,就翻了个身,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魏小山径直去找玲玲。下午,他回到了工地。我问他:“跟玲玲商量得咋样?”

魏小山显得挺高兴:“我跟玲玲商量好了,我们一块去精河,她有个姑姑在那边开店,卖玻璃。我们去投奔她。”我也替他俩高兴。

魏小山他们走的那天,我去送行。他们坐上了一趟去伊犁的班车。车要走了,魏小山从车窗探出上身,紧紧拉住我的手:“兄弟,你多保重,有机会到精河,一定要去找我。”我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想流眼泪。魏小山哭了,玲玲坐在他边上,不停地拍他的背。我赶紧转过身去,怕眼泪也会流下来。直到车开走了,我才转过来,跟他们挥手告别。

我们都是为了挣脱土地的束缚,来新疆寻找新生活的人,虽然走的路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想要过上比原来更好的生活。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心心相通?是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还是那种在生活重压下决不退缩的勇气?我一直都说不清。endprint

8月下旬,我的通知书到了,是乌鲁木齐的一所专科学校,九月初开学。经过漫长地等待,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我把工地的活辞了,领了工钱。大嘴他们过来祝贺我。大嘴说:“你这娃儿可真行,能屈能伸,将来肯定有出息”。我笑着说:“有啥出息?刚过来时,连砖头都不会扔,还差点打着你。”人们都笑了。

办完了户口和粮食关系,我去马兰家还书。马兰的父母去伊犁串亲戚,她一个人在家。她的通知书也来了,是昌吉银行学校,是一所挺好的中专学校。马兰也是满脸的喜气。我们坐在苹果树下吃甜瓜。那瓜真甜,简直可以甜透人的心。吃完瓜,马兰打来一盆水,让我洗手。我问她:“你什么时去报到?”马兰拿了把手巾给我:“15号开学,12号走,我爸送我。”

“我开学早。不然,我们一起走,多好。”我惋惜地说。

“就是,我也这么想。”马兰定定地望着我,目不转睛。我低下头,避开她那让人心慌的眼神。我把手巾递给她,那显然是她用的,上面有淡淡的香气。

她把我领到她的睡房。那是一间很精致的小房子。我站在她的书柜前,信手翻书。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天哪,我该咋办?”马兰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她的声音在颤抖。

在那一瞬间,我手足无措,手中的书掉下了,重重地砸在地上。我转过身来,和马兰紧紧地相拥。她的温润的嘴唇,轻轻地贴上来,我的心砰砰地跳动,血涌上头顶。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少女如此亲近。隔着薄薄的衣衫,我的胸膛触摸到她丰满的乳房。她的乳房坚挺而又充满了弹性,我想用手握住她们,却不敢动,只是胡乱地和马兰接吻。

“我会永远爱你。”我附在马兰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马兰哭了,她的眼泪让那个下午变得湿润。

大嘴媳妇跟人私奔了。这样的事,不用太长时间就会传遍镇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去理发,玲玲的师傅跟我讲了事情的原委。大嘴媳妇一个人呆在家里,觉得没意思,常去一个裁缝店玩。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在钢铁厂当工人的老乡。那人是个退伍兵,生得俊俏,是个情种。两个人处得久了,就好上了。两个人分不开,就一块跑回了老家。

大嘴辞了工,也回了四川,寻他媳妇去了。

我从理发店出来,就去找马兰,想跟她告个别,走到她家门口,听见她父母正在说话,好像还有别的人。他们在说马兰上学的事。我没敢进去,悄悄地走开了。

第二天,我坐上了最早一班去伊犁的车,再转车去乌鲁木齐。车在弯曲的公路上行驶。这是一条沿河修建的公路。巩乃斯河曲曲折折地流过大草原,最终流入奔腾的伊犁河。而这条路也将载着每一个像我一样怀揣梦想的人,驶向无尽的远方。在汽车轰鸣声中,我渐渐睡去。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开始憧憬明天,憧憬和马兰刚刚开始萌芽的爱情。

水上的房子

周中华的理想是在水面上盖一栋房子。

“我们村南面有一个大水坑,好大好大一汪水,在水面上铺一块大木板,再在上面建一栋房子,夏天住上,可凉快啦。”周中华再一次跟我们说起他的梦想。

他掏出一张纸,上面是他亲手画的图。他让大家看,但没人理他。

我们在则克台镇一个建筑工地上做工。那时人们刚刚吃罢中午饭,歪歪斜斜地躺在柳树下休息。新疆七月正午炽烈的阳光让人害怕,人们只想躲在树荫下睡觉。柳树低垂的枝叶经不住阳光的曝晒,有些叶子开始发白。男人们累了,即便是有漂亮的女人走过,也不愿意抬头看一眼。

“傻子,别整天说你那破屋,夏天凉快,冬天可咋办?”工头老刘骂道。

周中华笑笑,也不生气,说:“冬天把房子拉上来,还不一样住。”说着,他挨着我睡下来。

他轻轻拉了我一下:“大学生,我在水上造房子,有没有科学道理?”

我没有回答。疲惫和睡意已将我淹没得昏天黑地。我不止一次看过他的图纸,可是我看不懂。有时觉得他画的就是一堆狗屎,但碍于情面,还要夸他画得不错。

周中华又拉了我一下,我有些生气,嘟囔着说:“快睡吧,别说你那个狗屁房子了!”

周中华颇受打击,叹息着睡去。他的老家在安徽萧县,离我的老家徐州不远。他人长得老相,面皮紫黑,又瘦又小,像秋天茄子地里剩下的老茄子。他总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有点肿眼泡。他今年二十七岁,可我总觉得他有四十岁了。

“都别睡了,起来干活了!”工头老刘吆喝着。人们懒洋洋地起身,准备上工。周中华还在那里睡觉,一动不动,仿佛睡死了过去。

我拍拍周中华的脑袋,把他叫起来。周中华摇摇晃晃地走到老刘跟前,说:“我要辞工,把工钱结一下。”

老刘吃了一惊:“你是醒了,还是在做梦呢?好端端的,你辞啥工?”

“我清醒着呢。钱太少了,啥时候能赚上盖房子的钱?我要做生意去。”周中华很认真地说。

老刘摇摇头,对周中华说:“你脑子进水了吧。你做生意,让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哩。亲娘啊,我要是你爹,我都没法活啦。”

周中华说:“我爹早死啦。我也不想有你这样的爹。”

周中华买了一辆三轮车,在则克台镇四处转悠,收废品,捡破烂。

那时是大二的暑假,我想通过做小工挣够学费和生活费,但着实不容易。后来,我也离开工地,跟着周中华收废品。则克台镇有伊犁钢铁厂,还住着部队,我们生意做得还不错。

我们做的第一笔生意,是收购一个汽车兵的汽油。那人是周中华的老乡,姓赵,我们叫他小赵。我们准备了一个汽油桶,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小赵开着一辆军车,过来找我们。他拧开油箱盖,把一根细长的软管放进油箱,再把汽油吸出来。汽油哗哗地流进我们的汽油桶。我们把汽油卖给一个哈萨克牧民。

周中华很开心,揣着赚来的钱去镇子东头的理发店。其实他的头发不长。他是去和他的女人相会去。理发店的老板,是个年轻的甘肃女人,说话时鼻音很重,脸红红的,像刚下过蛋的鸡。她个子不高,又矮又胖。endprint

周中华说起那甘肃女子,总是兴高采烈的。那女子给他理发,还让他摸奶子。他说那女子的奶子圆滚滚的,有弹性。

我说:“是不是像葡萄?”

他很生气:“你大学白读了,比喻不恰当。怎么会那么小呢?”

“那就像西瓜,西瓜大。”我说。

周中华说:“咱们去一趟汽车营吧,那里头有好生意呢。”那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看不见了。远处山坡上的羊已缓缓地下山。

小赵是汽车兵,负责管理一个旧车场,里面停着十几辆旧军车。

我说:“进不去吧?部队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

周中华说:“你跟我走,我有办法。”

我跟着周中华,沿着部队大院的围墙,走到汽车营附近。围墙上有一个大洞,人可以进出。几米开外,是一片玉米地,一人多高的玉米已开始扬花。

周中华从墙洞钻进去,过了一会又出来了。

“啥情况?”

周中华摆摆手,小声说:“人不在。”

我们正准备往回走,发现玉米地的深处有动静,窸窸窣窣的。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隐约看到远处有一男一女在偷情。天色渐暗,依稀看得出是小赵。他搂着一个女孩子,趴在玉米地里。女孩的上衣已被解开,露出两个雪白雪白的奶子。小赵的手上下游动,不停抚摸着。他还空出一只手来,脱女孩的裤子。女孩子不让,嘤嘤地叫着,声音急促。

我们赶紧退出来,躲到一个墙角。周中华不停地咽口水。

我突然听到那个女孩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就再也不出声了。我有点害怕,问周中华:“不会出人命吧?”

周中华推了我一把:“生瓜蛋子,快走吧!她开心着呢。”

我悻悻地走回去,在部队大门附近等周中华。他坐在地里,等小赵完事了,再跟他谈生意。

那天晚上,小赵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看见周中华坐在那里,吓了一跳:“你看见什么啦?”

周中华笑着说:“天那么黑,我能看见啥?”

他们说起收废品的事。小赵答应把车场里的废旧东西卖给我们,只要能拆下来的都卖。我们收走了很多东西,全是汽车的配件。有一次,我们还拉走了一个发动机,八成新。我们忙活了近一个月,把旧车场里能卖的东西都拉走了。

我们赚了不少钱。我请周中华到钢铁厂附近的一家饭馆吃饭。我要了两瓶啤酒,两个人慢慢地喝。我问周中华:“你不想家么?”周中华不说话,眼睛红红的。

他家里还有个老娘,可他不敢回去。一年前,邻居家买了一个云南女人当媳妇。那女人死也不从,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周中华可怜那个女人,帮她寄了一封家信。女人的家人找过来,把女人带走了。邻居家很恼火,堵在家门口让周中华赔钱。周中华拿不出一万块钱,就一个人来了新疆。

“真是可怜那个云南女人,才帮了她么?”我问周中华。

周中华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全是,那女人说,要是我帮她回云南,她就跟我好。”

我只能叹息:“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反正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周中华给那云南女人写过几封信,她都没有回。周中华说,那云南女人长得俊俏,说话声音也柔柔的。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她的腰细细的,屁股翘翘的。他一看到她的背影,心里那团火就腾腾地窜起来,喝再多的凉水都浇不灭。

我说:“那你还去摸甘肃女人的奶?”

周中华说:“除了摸奶,我别的啥都不干。”

我要开学了,去和周中华告别。周中华拿出一封信,是那个云南女人写来的,让他去云南找她。

周中华很开心,决定去云南。

我说:“你要想好了,那女人的话可不可信?别把你骗了。”

周中华很平静:“我有啥好骗的?要啥没啥。”

我问周中华:“你不是要回老家盖一栋水上的房子么?”

周中华说:“云南也有水吧?在那里盖,也一样。”

云南水的多不多,我不知道。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去一趟云南。

寒假里,我在则克台的街上碰到周中华。他还在收废品。他把那个女人从云南带回来了。女人疯了,时好时坏。天气晴暖时,周中华让她坐在三轮车上,跟着他一起去收废品。她蜷缩在车上,像一只胆小的猫。

他们会在则克台一直住下去。这里缺水,但周中华还会做一些关于房子的梦,梦见自己在建造一座水上的房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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