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的迷宫
——《拍卖第四十九批》的解构特征及其深层意蕴
2014-04-03徐菁
徐 菁
(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美国当代作家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一方面,他的作品为无数文学家和艺术家带来了灵感和创作源泉;另一方面,他的作品里充满了种种迷宫,晦涩难读,以至于普利策文学奖评委会曾以“无法卒读”、“浮夸”等评语拒绝对其授予奖项。对于这样一位思想复杂、毁誉参半的作家,我们应该将其作品置于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总体脉络,在与“现代性”的对话与反思中寻求理解的视域。本文试图以品钦最短小精悍也相对易读的小说《拍卖第四十九批》(The Crying of Lot 49)(以下简称“拍卖”)为对象,探讨品钦小说重重迷宫中的深刻意蕴。
一、情节的迷宫与对启蒙真理观的解构
小说开篇女主人公奥狄芭意外地收到通知,得知自己是前情人——皮尔士斯遗产的执行者。为了解谜一般的皮尔斯并执行遗嘱,奥狄芭决定驶向皮尔斯的故乡开始调查之路。在皮尔斯的遗产中,几枚将会被拍卖的古老邮票吸引了她的注意,这些邮票也是她关于皮尔斯片段式记忆中最深刻的东西,皮尔斯对它们的痴迷似乎超过了一切。探寻路途中,酒吧洗手间的特殊字符,与皮尔斯朋友的交谈,以及戏剧剧本中的特殊片段,都将这些邮票和皮尔斯的生活与一个叫特里斯特(Tryster/Tristero)[1](P64)的地下邮递组织联系起来。于是对皮尔斯及其遗产的追问,转入对特里斯特的调查。
小说的情节随着奥狄芭对皮尔斯确定形象的探求向前迈进,读者仿佛置身于一本侦探小说,希望了解特里斯特,了解皮尔斯及其财产的一切。在传统侦探小说中,主人公总是被置于假象的重重迷雾中,通过看似凌乱的线索和片段,运用理智的分析和推理,经历曲折的情节和艰险,主人公最终都能拨开迷雾,揭示真相或真理。然而,从洗衣店到公交车,特里斯特似乎无处不在;从社会边缘人群到大学历史教授,奥狄芭不断地询问关于特里斯特的历史和故事,但是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情况,即使在图书馆也只能找到关于它的片段记录。在探访中,越来越多的相关信息呈现出来,但所有信息又将我们带入更大的迷宫,信息越多读者的疑惑越大:特里斯特是否真的存在?它是一个阴谋,还是皮尔斯的一个玩笑,或者仅仅是奥狄芭的幻觉?[1](P137)所有的一切让读者和奥狄芭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而当大家在迷雾中期待结果时,小说以主人公奥狄芭的疑惑和对新线索的茫然等待戛然而止。
品钦对小说情节和结局的编排打破了以往作家对作品“起承转合”的安排,颠覆了读者对结局确定性真相的期待。越来越多的关于特里斯特和皮尔斯的信息似乎是品钦有意设计的诡计,在那里得到的不是确定的真理,而是更多的未知和无序。然而,正如托马斯·斯查布(Thomas H.Schaub)的评论:《拍卖》是一部充满“不确定性的”小说,但这正是它的特点和迷人之处。[2](P73)
对确定性和终极性真理的寻求是人类的本能,是身处变幻莫测的宇宙、生命飘忽不定的人类期望寻求安身立命之基的表征。[3]近代工业革命中,科学与技术的飞速发展带动了思想文化的启蒙,人类开始勇敢地使用理性认识与改造世界,上帝逐渐祛魅,人类及其理性自立为王,自然探索上的成功使人们认为,通过理性的探求,人类能够得到关于自然和人类自身的终极真理。康德的“人为自然立法”,“人为自身立法”正是启蒙时代思想的最好总结。
在后现代思想家看来,启蒙时代对确定性和终极性真理的寻求是理性的狂妄自大和虚妄。首先,与确定性和终极性真理密切相关的概念——“共同本质”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事物之间只有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e),唯一确定的真理并不存在。其次,理性本身并不表征世界的逻辑,在古希腊,癫狂被视为上帝的神启,理性对非理性的胜利是历史的偶然和权力运作的结果。最后,即使理性是世界的逻辑并且能够发现确定性的真理,它给人类带来的也只有噩梦,这是因为,唯一确定的真理意味着,人只需按照真理要求机械地运行,而丧失了自由意志;意味着一些国家可以不顾他国意愿和独立性,强制推行某种价值观念,而造成真理的白色恐怖和奥斯维辛。[4](P21)
《拍卖》中,品钦正是通过迷宫般的情节设置,不断冲击着启蒙哲学给人们带来的对确定真相理性探求的思维习惯:变幻无序的场景是对理性狂妄的戏谑,开放式的结果则是对唯一真理的嘲弄,而这些看似随意的安排则表现了作者对启蒙理性的真诚反思,表明了作者希望给读者造成思想冲突,从而代领读者反思陈见,打破枷锁,追寻自由的伟大使命感。
二、语言的迷宫与对近代语言观的解构
《拍卖》是品钦作品中最短小精悍,且相对易读的,但读者在阅读时依然会感觉迷惑与晦涩。这一方面是小说打破读者思维习惯的后现代情节设置造成的,另一方面也与品钦后现代的语言观有关,他的语言充满了模糊与隐喻。
《拍卖》中女主人公奥狄芭的名字Oedipa一词是古希腊悲剧中俄狄浦斯(Oedipus)的阴性形式,而这名字似乎预示了她无法摆脱的命运。在古希腊悲剧中,俄狄浦斯与其父亲深受俄狄浦斯将会弑父娶母的咒语困扰,虽然他们试图脱离魔咒,但命运的必然性还是在他们偶然的相遇中展开。在《拍卖》中,奥狄芭为了追寻皮尔斯及其资产的信息来到了圣纳西索,特里斯特像斯芬克斯之谜困扰着她,它的名字出现在戏剧剧本和历史书的片段中,它的标识出现在汽车、洗衣店、徽章和工厂的信纸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这么切近和真实,但无论如何探求,它都像一个无法解开的魔咒。
与奥狄芭密切相关的皮尔斯·伊维拉雷蒂(Pierce Inverarity)的名字也在给读者种种暗示。一方面,inverarity可理解为inveracity(不诚实)一词的变异,而小说中皮尔斯最后一次与奥狄芭通话时多变的语调、语气,[1](P21)以及随着线索的推进皮尔斯越来越模糊和充满谜团的形象又与inveracity存在着某种契合。另一方面,奥狄芭的疑团从皮尔斯收藏的邮票开始,据学者考证,历史上却有一名叫Pierce的集邮家,而inverarity一词也可以分成inverse rarity(珍邮),这与邮票的线索相符合,却又与对inverarity的第一种解释相矛盾。[5]
品钦作品中词语的多重隐喻和不确定内涵再次冲击了读者的思维模式,改变着人们对语言文字的理解。受启蒙理性的影响,近代语言哲学家试图消除语言的含混性和歧义性,追求语言清晰性和明确性。前期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是世界的一面镜子,语言中的每个部分都与世界的图式的每个部分有着相互反映,相互表征的关系,而它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二者的逻辑同构性。[6]语言与世界的同构和相互表征,意味着语言中的每个词都可以有确定的含义与指称,将复杂的句式化为最小的单位,并放入真值函数的计算,我们便可以判断一个命题的真伪。
这种刻意寻求确定性的语言观遭到了后现代语言哲学家的严厉批评。一方面,语言是在人们的生活与交往中形成的,每个词在不同的句子里有不同的含义,同一句话以不同的语气表达也会带来不同的理解;语言的规则和含义是依赖具体生活产生的,并不存在什么先验的结构与规则。[7]另一方面,人们对语言和文本的理解并不是白板似地直接拷贝与接受,人们只有带着相应的知识才能观察对象,否则对象只是存在着的无。[4](P121-124)理解必须带着“前见”,理解的过程同时也是解释的过程,是与对象视域融合的过程。而就“前见”而言,每个人不同的生活经历会产生不同的前见,同一个人的前见也会因为随着生活的推移而发生变化。[8]
《拍卖》中品钦似乎有意向地读者展示他的语言天赋和对语言游戏的把握能力,有些词表面看上去只是人名,但它们又能让读者联想到与之类似的词,进而向读者暗示故事的可能路向,但关于这些词语众多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隐喻哪一个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品钦没有告诉读者。一方面,他给读者留下的是疑惑,猜想和虚实难辨的困苦;另一方面,他将语言的灵活性和丰富性鲜活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对于这些隐喻的含义,读者需要在和作者的视域融合中自由呈现。
三、结语:后现代的迷宫——遮蔽与开显
后现代主义像一座迷宫,它通过对本质、基础和中心的解构,呈现给人们一幅“破碎”,“混乱”和“晦涩”世界景象,以至于人们往往对后现代思想望而却步,有些学者甚至对它嗤之以鼻。但是,后现代的各种“反”并不是毫无目的和任意的,在后现代看似戏谑的呈现方式背后,隐藏着的是作者基于人类思想文化宝库,对现代社会和现代理性种种症结的真切关注和认真反思。在此,后现代的迷宫呈现出两种相互关联的特征:遮蔽与开显。
一方面,后现代主义作品总是以异于我们习惯的方式呈现,它以隐喻、矛盾、非连贯等方式,颠覆了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图景,打破了我们确信无疑的思维方式,肢解了一切看似有条不紊的秩序与结构,将我们所习惯寻求的确定性和终极性遮蔽起来。[9]《拍卖》中,品钦在情节和语言上设置的各种迷宫,遮蔽了读者的思路,让阅读前信心满满的读者随着奥狄芭一起疑惑与崩溃,在崩溃中,永恒单一的真理坍塌了,变成了一堆难辨虚实的碎片;在崩溃中,语言的清晰确定消失了,留下一堆复杂含混的隐喻和指向;在崩溃中,理性的雄心沉默了,剩下的只有无力的叹息。
另一方面,遮蔽性与解构性是后现代主义展开其内容的方式和手段,而开显被工具理性所忽视或歪曲的东西则是它的真实目的。黑格尔认为,思想的大厦正是在不断拆除、清理原有地基的基础上建立和丰富的。[10]迷宫的遮蔽性与对传统的解构,构成了对启蒙以来愈演愈烈的工具理性的反思,反思是一种前提批判,它总会挑战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而这正是后现代作品会让读者感觉晦涩的原因。启蒙以来,以逻辑分析和推理为特征的工具理性确实为人类生活的进步起了重要作用,但它也造成了真理的白色恐怖和人的单向度发展,品钦作品中出现的各式各样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群正是这种文化的产物。面对启蒙理性的种种问题,后现代思想家并不否定理性的作用,而是反对理性的无限制扩张与狂妄,绝对真理的霸权主义与肆意横行,在批判中,后现代主义实现了对“启蒙理性”的再启蒙,让人打破传统与权威的消极束缚,开显出生命、世界的多样性和自由性。
[1]Thomas Pynchon.The Crying of Lot 49.Harper Perennial,2006.
[2]Thomas H.Schuab.Pynchon:The voice of Ambiguity[M].University of Illiois Press,1981.
[3]孙正聿.人生哲学读本[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
[4]王治河.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5]John P.Stark.Pynchon's Fictions:Thomas Pynchon and the Literature of Information[M].Ohio UP,1980.
[6](奥)维特根斯坦(著),李海峰译.哲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7]徐大明,陶红印,谢天蔚.当代社会语言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8]张 中.理解的公共性与自主性及其难度——私人语言、语言游戏与生活形式的纠葛[J].山西大同大学学报,2010(04):13-16.
[9](美)格里芬著,王成年译.后现代精神[M].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10](德)黑格尔著,贺麟,王太庆等译.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