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类世界里的忧患情怀
——浅论魏晋六朝志怪小说的悲剧色彩
2014-04-03侯丽俊
侯丽俊
(山西晋中学院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00)
从内容上来讲,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主要是“张皇鬼神,称道灵异”。[1]这些“粗陈梗概”的小说虽然大多短小精悍,但是所涉及的题材内容很广泛,天上地下,人间幽冥,海外异邦无不包罗,但若仔细整理不难发现,它无外乎写了三类世界:人的世界,鬼魅精怪的世界,神仙的世界,而六朝文人的忧患情怀也在这三类世界中展露无遗。
一、人世——生之艰难
魏晋六朝时期军阀混战,征伐不断。一方面,连年的征战使得百姓流离失所,统治集团又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人们在动荡中过着不安的生活,精神无所皈依;另一方面,由于朝代更替频繁,文人也在政治的恐怖与高压下艰难求存。这样的时代,使得六朝志怪小说中处处弥漫着凶祸难料、人生无常的悲戚和兴废无常、人生须臾的哀叹。
《搜神记》中有很多典型的讽刺暴吏暴政的篇章,“司空”一条写司空死后被狗附身而“复活”,恐吓家人,教训奴隶,继续作威作福,这篇小说矛头直指当过司空的官员,表达了对他们的怒斥与嘲讽。“东海孝妇”中的孝妇品行端庄,无微不至地侍奉婆婆,当地官吏却只听一面之词,将其匆匆处死,可见人命在那些官僚眼中微不足道。“韩凭夫妇”中,暴虐的宋康王夺走韩凭的妻子,分离二人,致使两人殉情,死后都不准两人合葬,其暴虐行为令人发指。“晋世宁”一条则刻画出了当时文人士子的悲剧处境:“晋太康中,天下为《晋世宁舞》,矜手以接杯盘而反覆之。”[2](P422)这里描述的是太康年间流行的一种叫“晋世宁”的舞蹈,跳舞时要抬起手托起杯盘,如此翻来覆去地做动作,为了防止盘子从手中掉落,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谨慎才行。文末作者点出:“而名曰‘晋世宁’者,言时人苟且饮食之间,而其智不可及远,如器在手也。”[2](P423)在更迭频繁的朝代,每一个新政权都用礼教乃至武力手法威逼利诱拉拢文人士子,以求巩固自己的统治政权,文人士子的反抗只能有两个结果,或者妥协或者遭来杀戮。因此,文人士子就在这样的险恶黑暗的环境中左顾右盼,惊恐万分,生活状态令人担忧。
在六朝其他志怪小说中,这样反映社会黑暗的例子也很多,描述了在那个世道混乱,是非不分的社会里人民的深重苦难。如《述异记》中的“封邵化虎”借汉时郡守封邵化虎食民,暗讽了六朝官吏残害百姓,与虎狼无异。《幽明录》有“乐安县”一篇,记载乐安县的人民深受战争的摧残,饿殍满地,尸骸遍野,阴天下雨时都能听到阵阵苦吟声。这些作品中让人感受到的是时代的苦难、士人的悲哀和民不聊生。
二、鬼蜮——存之无奈
志怪小说发源于魏晋时期是有原因的:“那时记怪异的笔记特多,是因当时清淡之风特盛,为避免暴君君相的妒忌,对当时社会既不敢谈,而清言名理,又经不起长谈,便只有以说怪谈鬼消磨长日,寄托闲情。”[3]身处黑暗年代的魏晋文人深感彷徨无奈,只能在清谈和鬼故事中寄寓情怀。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有很多描述逝者灵魂显现和生者交流的故事。《述异记》“王肇宗”条写病死的王肇宗灵魂出现,和母亲刘氏及妻子韩氏一起喝酒叙谈;另一条“朱泰”写朱泰死后入殓前突然灵魂出现,劝慰母亲,并嘱托给自己办理节俭的丧事。《幽明录》“王志都”条写马仲叔死后还惦记朋友幸福,托梦给朋友王志都娶媳妇。这些小说里着力渲染的是亡者和生者之间幽冥相隔的无奈与悲哀,不自觉地流露出乱世中人民的悲剧生命意识。
干宝《晋纪·总论》的“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4]揭示出魏晋时期社会的政治腐败,那个时期的志怪小说便将现实吏治的黑暗与腐朽反映在了五花八门的鬼世界里。如《搜神记》中的“张县令”本是个一无是处的无赖,对祖不敬,对父不孝,已经被列在死簿之上,但是因为他出钱贿赂仙官金天王和狱庙,仙官竟然令他活命,对他“法外开恩”。另一条“徐泰梦”中,徐泰的叔叔徐隗本应死,鬼吏念他孝顺,就在附近县里找了个“张隗”替了“徐隗”,虽事出有因,但就鬼吏荒唐的执法行为而言,是典型的草菅人命。《列异传》“蒋济儿”中,将军蒋济的儿子蒋济儿活着的时候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死后竟然也托梦让父亲打通关节,贿赂阴府的官员,在阴间继续安逸享乐。这些小说很形象地展示了鬼世界的“铜臭熏天”和“全无日月”,这也正是对现实社会中“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封建吏治的辛辣讽刺。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的鬼并没有什么高人之处,相反,小说描写了鬼遇到的种种尴尬。首先,鬼的身体很羸弱,如吴均《续齐谐记》中的“周氏脾”一条,其中写一女鬼因骷髅眼中生草而疼痛不堪,只好托梦活人帮忙救治。另一条“斯僧平”,写斯僧平活着时常常腰痛,死后腰痛继续,还得时时提防别人动他的骨骸,其生存状况惨不忍睹。其次,鬼有太多的生计之苦。如《搜神后记》中有一则写新鬼在觅食的过程中受人捉弄,饿得面黄肌瘦,只好向鬼友求助觅食之道。再次,鬼的生存也异常艰难,《搜神记》中的“南阳文颖”一条,写一鬼因棺材被泡在水中,不得不托梦求救于人,鬼魂的求诉之词悲戚可怜。另外《搜神后记》中的“偷食鬼中毒”,“放牛娃捉鬼”等都从不同程度描写了鬼忙于“生”计的众多苦楚。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许多人鬼恋的故事悲戚哀婉,令人唏嘘。如《续齐谐记》中的“王敬伯”条,写王敬伯和一女子互相爱慕,两人抚琴歌唱,饮酒作乐,十分和谐,但后来才得知这女子竟是早夭的女鬼。再如“紫玉韩重”中,相爱的韩重和紫玉受到家长的无理阻挠,紫玉郁郁而终,韩重到紫玉墓前恸哭,后紫玉现形与韩重相见,两人相聚三天后又哭别,其情形让人哀叹不已。来看《紫玉韩重》里紫玉的那段充满悲伤的唱词:
“玉乃左顾宛颈而歌曰: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固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歌毕,啼嘘流涕。”[5]
这段歌词把紫玉内心的悲愤抒发得淋漓尽致,客观上也反映了魏晋南北朝的门第观念所导致的青年男女爱情悲剧,从更深层来说,它也昭示着这一个时代埋藏在人们内心的那种伤逝之情,流露出深沉的悲剧意蕴。
由上种种可见,因为人的世界悲惨到无法生存,所以,在六朝志怪小说中描写的鬼世界理所当然成为人间悲剧的写照,这些描写无疑寄托着作者对现实的忧患。
三、仙界——寄之无宿
神仙故事也在志怪小说中占据重要的地位,“魏晋时期堪称乱世,特殊的社会状况,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长生思想迎合了人们特殊的心理要求,并直接影响了以长生为主题的志怪小说的创作。”[6]乱世让人们深刻体会到人生的苦短,因此及时享乐和追求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便成为当时的风尚,小说中描绘了一个个华彩纷呈的神仙世界,但这样的世界并不是完美的,生活在其中的仙人们也不见得多么逍遥自在。
首先,对于仙境的追求其实缘于对人生的无奈与失望。比如《搜神后记》“桃花源”描绘的理想社会图表达的是身处乱世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而这正是基于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又如《搜神记》中的“丁令威”中有这样的歌:“有鸟有鸟丁零威,去家千里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归,何不学仙冢垒垒”。[7](P1)表达的就是人生苦短,生存艰难,岁月如梭,生前富贵又如何,死后或许坟冢都难保,这种苦恼人世都有,除非成仙才可以摆脱。其次,成仙之路并不好走,充满艰难和考验。如《抱朴子·内篇》所称:“夫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不在于富贵也。”[8]在小说中,成仙者必须要有将一切置于身外的意志,包括亲情和爱情乃至于人伦道德,如《神仙传》卷五“蓟子训”中,蓟子训为了考验邻家的求仙之诚,竟然当面把邻家的孩子摔到地上,而邻家之人竟也无动于衷。又如《搜神记》的“剡县赤城”条,袁相和根硕与山间的仙女结为夫妻,但最终难舍亲情与仙女告别回家。《续齐谐记》中的“清溪庙神”则讲述清溪庙仙姑和普通人之间迸发的爱情,但人神终究不能长相厮守,文中借仙姑之口表达了仙人们对情感的渴望与悲伤:
“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歌《繁霜》,侵晓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9]
可见,魏晋时期,现实社会都是充满矛盾与苦闷的,志怪作者将现实生活中的郁结不平寄托于仙境,妄图逃脱苦海,但最终还是无法逃脱心灵的痛苦。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对比越强烈,就越彰显出鲜明的悲剧意蕴。
综上所述,六朝志怪小说的几大描写对象人、鬼、仙,都充满了无尽的悲剧色彩。人间是痛苦世界,鬼域也不是公平的,就连神仙也非美妙绝伦没有痛苦,这三种世界到处充满凄清感伤的色调。六朝志怪小说作者对这些的大力渲染,无疑寄托着自己深沉的忧患情怀。
[1]鲁 迅.中国小说史略[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2](晋)干 宝,汪绍盈校注.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王季思.玉轮轩古典文学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梁)萧 统.文选[A].四库全书[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329一859
[5]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孙芳芳.道教长生思想对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影响[J].咸宁学院学报,2010(02):41-42.
[7]陶 潜,汪绍楹.搜神后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1.
[8](晋)葛 洪,王 明校释.抱朴子内篇[M].北京:中华书局,1985.
[9]北京图书馆古籍出版编辑组.子部·杂家类·类说(卷六)[A].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62)[C].北京:北京书目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