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缺憾意识

朱碧波　李恬恬

摘 要：《平凡的世界》表现出了浓烈的缺憾意识，对爱情的缺憾，对权力的缺憾。缺憾意识起源于人生的苦难和外在世界的幻化。面对这种缺憾，不同的人产生了对人生的不同的态度：逃避（屈从）或挣扎（抗争）。路遥最为赏识的是面对人生的苦难而表现出一种挣扎的姿态。

关键词：路遥；平凡的世界；缺憾意识

中图分类号：I21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4）06-0136-02

路遥对我们来说不应该是一个遗忘的名字，其代表作《平凡的世界》以史诗般的气魄再现了中国改革开放前后中华大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平凡的世界》以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为主线，写出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民在苦难面前的挣扎，竭力去改变自己人生的命运，读来动人心魄。对《平凡的世界》这个文本进行深入的思考，我们就会发现隐藏在这个文本背后的是路遥对人生的深切的思考过后的浓浓的缺憾意识，以及面对这种缺憾人们展现的不同的态度。

所谓缺憾，就是对自己向往的东西的一种不可及，和对命运无法把握造成的遗憾。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我们看到的最多的是底层青年对爱情这种东西的渴望和追逐，底层民众为摆脱贫困而进行的种种努力，以及对此产生的种种遗憾，除此之外，还有社会上层在权力的导演下，演绎着众生百态，而在演绎的过程中，也有很多人留下了他们的失落和遗憾。

首先我们来看底层的青年在追逐自己的爱情的时候所遗留的深深的遗憾。爱情是文学上一个永恒的话题，《平凡的世界》也不例外，它对爱情进行了热情的讴歌。“没有爱情，人的生活就不堪设想。爱情啊！它能使荒原变成繁荣，平庸变成伟大，使死去的复活，活着的闪闪发光。即便是爱情是不尽的煎熬，是不尽的折磨，像冰霜般严厉，烈火般烤灼……”因为爱情的美好，世人对她展开了追逐，在追逐的过程中，有人收获，也有人失落。孙少安虽然深深爱着润叶，但对现实清醒的认知使他理性地离开自己所爱的人，找到了另外一个女子秀英，而当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却面临着失去所爱的人的危险；润叶在追求孙少安不得，无奈嫁给李向前，而只有当李向前的双腿残缺之后他才能唤起润叶的爱；孙少平的遗憾是在于晓霞的失去，而阿秀的遗憾则在于她喜欢的是少平哥的硬气，而男友顾养民却满身都是浓浓的书卷气；郝红梅的遗憾在于没能走到顾养民的身边，在嫁人之后，生命之花开始盛开的时候，面临的却是丈夫的失去；金波的遗憾是在于一个没有结局的情感的故事，只能在大街上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忧伤而又缠绵的歌；甚至身体有着残疾的女子侯玉英，在她的情感有中也有着那样一种缺憾，在若干年之后，再见到孙少平时还红着脸说令人难为情的话。在整部书中，缺憾构成了生命的常态，可以说几乎无人不苦，有情皆憾，在尘世中，世人努力寻求一种情感的皈依，在这个过程中，却发生着情感的错位，缺位，和越位。虽然有些情感最终也还算一个美满的结局，但是我们相信，在当初，当局者的心中也一定有着深重的失落。

而失落并非只是因为草根阶层的弱势而成为他们的专利，上层的权力阶层也有着失落。在社会的急剧的变革中，面对汹涌而来的改革大潮，有些下层官员由于人民自主权力的开发而无所适从，在感觉被架空之后，他们对自己的地位（身份）产生了迷失，而在上层的权力阶层，在权力的利益格局的博弈中，有些不得重用，也产生了浓重的失落心理。苗凯在田福军当选为区委的第二把手时，很不快活，认为是省委对他的不信任，托言养病，住进高干病房，而其小秘书也让他不快活，小秘书认为他大势已去，申请下去锻炼的岗位（黄原最好的原南县，还想当个县革委副主任，最好挂个县委常委），让这个当领导的倒吸冷气。在全国搞责任制以后，公社主任徐治功因为感觉被架空，只能待在公社下象棋，甚至孙玉亭同志，也有他的失落，失去了集体以后，他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灰溜溜。

《平凡的世界》这个文本体现出来的缺憾意识，是隐藏在路遥内心深处深深的苦难意识的一种折射。生命因为其苦难，才会诱发人生的各种不满足，引发人生的各种缺憾，缺憾来自个体生命的苦难，来自外在世界的变幻，个体生命的无力和外在世界的幻化导致个人命运的九转轮回，而爱情也因为这种九转轮回中显得摇曳多姿。这种摇曳多姿一如文本中反复出现的那首荡气回肠的信天游：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上呀漂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这种“等”可能是一种男欢女爱的美满结局，也可能是一种追逐不到的惆怅，一种心理上永恒的缺憾。

而造成这种缺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仔细探究大致有如下几点：

其一是个体生命对外在世界的苦难的无能为力。如《平凡的世界》中所体现的改革开放前，集体生活禁锢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庄稼人只能在地里死挨，磨洋工；由于家庭背景的巨大差异导致情感的双方最终不能走到一起，像润叶和少安；由于个人的性格的差异导致双方无法弥补的情感裂痕，如武惠良和杜丽丽情感的破裂，起因是杜丽丽的情感的飘移；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是人生命运的无常，由于不可抗力导致的个人对命运的无力把握或不可预见性灾难导致的个体生命的消亡，如田晓霞的被水淹死，郝红梅的前任丈夫的被塌窑压死。这些都是由于外在的因素诱发的苦难导致了某些人的命运的扭曲，从而诱发当事人（或生者）的缺憾意识。

其二是外在世界的幻化。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由传统型社会转向现代型社会，由同质性社会转向异质性社会，由人治型社会转向法治型社会。与我国社会相生相随的是我国国家体制的深刻转轨，即由计划经济体制转向市场经济体制。在社会转型和体制转轨过程中，因为社会制度的变革引发的改革大潮不可避免地导致利益格局的变化和重组，导致我国行政体制内部人事制度的变革和改进。在文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改革开放后，某些人由于思想上守旧和行为上保守，并不适宜作为一个风起云涌时代的行政弄潮儿。《平凡的世界》作为一部反映我国改革开放大潮的史诗般的作品，对因为时代变迁产生的传统行政人员与时代脱节的现象可谓有了十分精到的描述。改革开放之中触动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导致了他们的消极抵抗。像苗凯由于官场格局的变化而借口住院，其起因并不是肉体的疾病，而是平常与其政见相左的田福军给他带来的精神的痛苦。精神上欲求的不满足，仕途升迁的受阻，使得他在行为上都产生鸵鸟般的缺憾。

面对世界的种种缺憾，人们产生了对人生的两种姿态：逃避（屈从）或挣扎（抗争）。

逃避是对这个世界风云变幻无所适从的一种鸵鸟态度。人由于个体力量的渺小，无法与这个外在的世界潮流相抗衡，就产生了一种消极避让的情绪。如苗凯在田福军上任前后托病住院，徐世功对改革浪潮有抵触心理而整天无所事事的下象棋，这都是这种态度的体现。他们对往昔的岁月有着浓重的怀旧心理，像孙玉亭甚至在集体解散后还走到社里的会议室，看着满室红旗，满怀感慨。这种心理是因为改革时代的变幻损害了他们的既得利益，在利益的重组格局中，他们失去了往昔的辉煌（这种损失某种意义上主要是精神上的，正如田福堂所说，多年来他靠集体活得舒心快活，集体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精神的支柱，而当这个支柱倒塌之后，福堂的精神就一直处于委靡的状态，由此可见一斑）。应该说他们的委靡是过去的时代的最后一曲挽歌，社会要求他们对此做出自己的调整。然而遗憾的是，对于各级领导，大多数不得意的人对人生采取的不是积极而是一种逃避（屈从）的态度，如张有智在想当地委组织部长而不得，“（他）这个人变得满腹牢骚，一腔怨气，不谋工作，只谋仕途。而一旦升迁无望，干脆无所用心，在现有的位置上养尊处优，能享受的就好好享受！”[1]346出则车马，动辄吃喝，而正是因为这种得过且过的处世哲学，导致了他的政治处境的进一步恶化（丢官）。

而底层人民面对缺憾，面对人生的不完美，大多数采取的态度却是挣扎（抗争）。路遥最为赞赏的也是这种对命运的抗争。他对人性的挣扎给予了热忱的赞赏，认为这才是人生真的意义所在。在这本书中，他用高昂的笔调叙述孙少平出外打工（在某种意义上是自讨苦吃），通过这种苦难的磨炼，他的精神实现了升华。“不要怕苦难！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能给人带来崇高感。”[1]329这里应该可以看出路遥一个一以贯之的思想：拥抱苦难，超越苦难。这是人生的一种积极的态势，从某种意义上说，少平的打工，挖煤，少安的砖场重新开张的过程都如同他们的老父亲一样，都是对生命的苦难的一种心平气和的接受。这种接受在他们身上的体现就是劳动，也就是精神上的某种危机，只能靠强度的体力劳动来获得解脱。劳动，成了医治精神创伤的一剂良药。正如文中所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的劳动和创造才是最值得骄傲的。”肉体的疲惫转嫁了人生的缺憾、精神的痛苦，在这种大强度的劳动中，他们不但避免了精神的沉沦，而且精神反而从琐碎的生活中得到升华。

这种挣扎来自他们对人生的缺憾的清醒的认识。“人生啊，有多少悲哀和心酸。”“命运总是不如人愿。”“生活中从出现不幸，那倒是惯常而自然的事。”“人啊，活着是这么苦！一旦你从幸福的彼岸被跑到苦难的彼岸，你真是走投无路。而你现在才知道，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原本只有一步之遥。”[1]200“庄稼人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有一个改变。”“痛苦，烦恼，迷茫，他（少安）的内心像洪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不能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正是因为他们对缺憾这种生命的常态有一个清醒的认知，为了他们的家庭，为了他们所爱的人，为了他们自己，他们才能对这种缺憾泰然处之，才有勇气去同苦难搏斗，用他们的劳动和智慧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他们的劳动汇集起来的力量才是我们的社会前进的真正的动力。“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来说，是无数普通人的血汗乃至生命所建造。”可以说，《平凡的世界》也是路遥面对人生的种种缺憾，献给劳动者一曲抗争的赞歌。

参考文献：

[1]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