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增订十力语要缘起》辨正
——《十力语要》成书过程略考*
2014-04-01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熊十力《增订十力语要缘起》辨正
——《十力语要》成书过程略考*
李清良,戴诗成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厘清《十力语要》一书的形成过程,是考察熊十力中期思想历程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熊十力本人所作《增订十力语要缘起》虽已大致说明了该书的形成过程,但其中有些说法既不全面也不准确,颇有必要加以辨正与补充。这项辨析工作牵涉《十力语要》的最初名称及来源、各卷的形成过程及参与人员等问题,有助于更好地了解熊十力如何与其弟子及友人构成一个学术共同体并从中深受其益。
熊十力;十力语要;思想历程;学术共同体
《十力语要》是熊十力于1924-1947年间“随机酬对”的语录与笔札,其时间跨度与熊十力中期思想历程大致重合,因此理清《十力语要》一书的形成过程,乃是考察熊十力中期思想尤其“新唯识论”体系形成历程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本来,熊十力本人所作的《增订十力语要缘起》及《十力语要卷一印行记》已经大致说明了该书的形成过程,但其中有些说法既不全面也不准确,颇有必要加以辨正与补充。本文将表明,这项辨析工作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了解,熊十力在其中期思想历程中如何与其弟子及友人构成一个学术共同体并从中深受其益。
一 卷一的两个名称
为便于讨论,有必要先将熊十力作于1947年3月15日的《增订十力语要缘起》征引如下并略加笺注:
《十力语要》,始于乙亥在北庠时。[注一]云、谢二子录吾笔语成轶,锡以斯名,为第一卷。[注二]丙子至丁丑旧京沦陷前,此类集稿又盈帙。[注三]避寇携入川,旅居壁山,钟生芳铭集诸同志,为讲习会。[注四]诸子随时记录及余手答者又不少,并入北来稿,已辑成《语要》卷二至卷四。己卯夏,携赴嘉州,毁于寇弹,余亦几不免。[注五]是秋返壁,旋定居北碚金刚碑勉仁书院。世事日益艰危,问学者渐少,余手札亦稀。昨春由川返汉,复略有酬答。[注六]友人孙颖川学悟,拟于黄海化学社附设哲学研究部,请主讲席。[注七]黄海旧在津沽,战时移川之五通桥,尚未北迁。[注八]余重入川,栖迟桥上,乃取积年旧稿复阅一过,多为番禺黄艮庸所选存。[注九]因属威海王星贤汇成两卷,次第一卷之后;[注十]又以昔时高生所记《尊闻录》编入《语要》,为卷之四。[注十一]此四卷之书,虽信手写来,信口道出,而其中自有关于哲学思想上许多问题及作人与为学精神之砥砺者,似未容抛弃。今当返教北庠,友人桐庐袁道冲怂恿付印,余亦不忍遽藏吾拙。[注十二]呜乎,吾老矣!唯此孤心,长悬天壤间,谁与授者?[1](P27)
[注一]乙亥:此指1935年。北庠:此指北京大学。
[注二]云、谢二子:熊氏弟子云颂天、谢石麟。他们曾将熊十力1932-1935年的语录笔札辑为《十力论学语辑略》一书。锡:通“赐”,给予。
[注三]丙子至丁丑:此指1936至1937年。旧京:旧都,此指北京。
[注四]壁山:今璧山县古称,向属四川,今属重庆直辖市。钟芳铭:熊十力的弟子,时为璧山中学校长。熊氏于1937年冬入川,暂居重庆,次年春移居璧山,颇得钟氏安置。
[注五]己卯:此指1939年。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古称。马一浮1939年建复性书院于乐山乌尤寺,聘熊十力为主讲。熊氏乃于是年7月下旬往就之,8月初到达,中旬即遇日寇飞机轰炸寓所,历年积稿尽毁,其左膝亦受伤。
[注六]昨春由川返汉:此指熊氏于1946年春由重庆返回武汉。
[注七]孙颖川(1888-1952):字颖川,名学悟,山东威海人,著名化学家。1915年于哈佛大学获化学博士学位,1919年应著名教育家张伯苓之邀请,回国为南开大学筹建理学系。自1922年起,应著名化工实业家范旭东和化学家侯德榜之请,负责创办中国首家化工科研机构——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并一直担任该社社长,1952年该社改名为中国科学院工业化学研究所。熊十力昔年在南开任教时曾与之为同事。
[注八]五通桥:属今四川省乐山市,距城区约20公里。抗战期间,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迁移于此,直到1951年全部迁移至北京。1946年附设哲学研究部,请熊十力为主讲。
[注九]黄艮庸,名庆,字艮庸,广东番禺人,长期师从熊十力、梁漱溟,曾任番禺县立中学校长。
[注十]王星贤:名培德,字星贤,山东威海人,长期师从熊十力、梁漱溟、马一浮,曾任浙江建德市省立严州初级中学校长,解放后定居北京。
[注十一]高生:此指熊十力的弟子高赞非(1906-1969),山东郯城人,长期师从熊十力、梁漱溟,1949年以后曾任曲阜师院院长兼书记。《尊闻录》:该书记录了熊十力1924-1928年的思想言论,由高赞非记录、张立民整理,印行于1930年10月。
[注十二]袁道冲(1881-1975):号荣叟,字道冲,浙江桐庐人,清季名宦袁昶之子,曾任北洋政府众议院议员、山东省教育厅厅长、青岛市政府秘书长等职。
熊十力此文主要是说,早在1935年他在北京大学任教时,弟子云颂天、谢石麟就已辑有《十力语要》第一卷;此后续有辑录,惜皆毁于战火;至1946年他在四川乐山五通桥担任黄海化学社附设哲学研究部主讲时,乃命弟子王星贤协助汇编四卷本《十力语要》全书。据此可知,《十力语要》全书实由多人记录辑存,并经多人多次编辑而成。根据其他资料我们还可知道,熊十力本人不仅亲自参与并指导了《十力语要》各卷的每一次编辑,还亲自承担了对各卷具体内容的改定工作。总之,《增订十力语要缘起》已将《十力语要》的形成过程大致交待清楚。但其中有好几处说法很不全面和准确,颇易滋生误解。
首先是《十力语要》卷一最初的名称问题。
《增订十力语要缘起》说:“《十力语要》,始于乙亥在北庠时。云、谢二子录吾笔语成轶,锡以斯名,为第一卷。”《十力语要卷一印行记》也说:“……遂如其请,命名《十力语要》,为第一卷。他日如有续辑,当以次分卷云。”[1](P28)据此,我们必将认为,早在1935年熊十力就有一书名为“《十力语要》卷一”。其实,这个说法并不是很准确。
实际情况是,熊十力的确早在1935年就已编印了现存《十力语要》卷一的主要内容,不过那时正式的名称叫“十力论学语辑略”,“十力语要”只是该书的副题。据郭齐勇教授介绍:“《十力论学语辑略》初版本,装帧精美,四针眼线包背装,书衣藏蓝,册页天头地脚颇宽,仿宋铅字宣纸印制。蠲叟(马一浮先生)题署‘十力语要’四字于首页。”[2](PP72-73)该书现收录在萧萐父主编、郭齐勇副主编的《熊十力全集》第二卷之中。上引《十力语要卷一印行记》正是原来的《十力论学语辑略·叙》,故皆落款为“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九月十日”;但前者删改了后者的数十字,尤其是将原本“名曰《十力论学语辑略》,为卷第一”一句改写为“命名《十力语要》,为第一卷”。也就是说,《十力语要卷一印行记》的这一句实是熊十力于1946年汇编《十力语要》全书时所新加。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一书两名的现象呢?请看如下两则材料。
一是熊十力本人写于1935年9月10日的《十力论学语辑略·叙》:“壬申冬北旋,忽忽三年。文昌云生颂天、邵阳谢生石麟,间来共处。吾每当笔札与人,值两生在座,辄简有关论学者,录副存之。积久盈帙,请付铅印。……因稍汰其率易过甚者,约十存七八。谢生私记讲词三则,一并采入。汇成二录,合得一卷。名曰《十力论学语辑略》,为卷第一。他日如有续辑,当以次分卷云。”[3](P221)
二是马一浮1935年10月16日回复熊十力的书信:“笑春来,知《论学语》将印成,属为题签,今别纸写上。弟意用‘辑要’名似有未协,古人著述尟有自著自辑之例。若题‘辑要’,则须出辑者名氏。不如径题‘熊氏论学笺’或用‘语要’较妥。若板心已排定‘辑要’字样,书面题‘语要’以为省称,亦无不可,不必定改也。……”[4](PP475-476)
由此可知,熊十力最初自拟的书名就是“十力论学语辑略”。他在此书付印过程中请求好友马一浮题签,此时大概又提出此书或许也可改名为“十力论学语辑要”,并希望马一浮代为斟酌。马一浮认为“辑略”或“辑要”均不恰当,因为既名之为“辑”则必是他人代辑(“古人著述,尟有自著自辑之例”),“须出辑者名氏”。马一浮建议,“不如径题‘熊氏论学笺’或用‘语要’较妥”。熊十力显然接受了马一浮的建议,只因板心已排定“辑略”字样,封面须与之一致而不便再改,所以只能在扉页用马一浮所题“十力语要”为别名。此后,熊氏对于此书便很少称其原名,而常称之为“《十力语要》”。比如,他在1936年5月发表的《答唐君毅书》中就说到“吾贤所难,似于《语要》未尝措心。《语要》答张东荪先生书中曾言所以作《新论》之意”;[5](P127)同月发表的《答满莘畬先生书》也说到“凡今心理学上所谓心作用者,其全部几皆是习;其属于不自觉之潜意识,亦皆习气之潜隐而为种子者也。《十力语要》第五十六页(答谢石麟书内)有一段亦言及此”。[5](P123)此中所说《语要》或《十力语要》,即皆指《十力论学语辑略》一书。
因此,“十力语要”之名虽然早在1935年就有,但它只是作为《十力论学语辑略》一书的别名,并且很可能不是来自熊十力,而是来自马一浮。熊十力的上述说法之所以不准确,就在于完全抹去了这段历史曲折,好像他在1935年(乙亥)所出的那本册子从一开始就名为“十力语要”,而根本不曾有过“十力论学语辑略”之名。熊十力在《增订十力语要缘起》及《十力语要卷一印行记》中之所以如此叙述,大概只是为了简省文字。但对于全面考察熊十力的哲思历程尤其他与马一浮的密切关系而言,恢复这段历史曲折却相当重要。
二 卷二卷三的形成过程
熊十力在《增订十力语要缘起》中说,1946年他在乐山五通桥时,“乃取积年旧稿复阅一过,多为番禺黄艮庸所选存。因属威海王星贤汇成两卷,次第一卷之后,又以昔时高生所记《尊闻录》编入《语要》,为卷之四”。似乎是说,现存《十力语要》四卷,除卷一、卷四外,中间“两卷”即卷二、卷三皆由王星贤所编成。这种说法也是不准确的。
其实,《十力语要》卷二早已编定于1940年并印行于1941年。1939年8月中旬,熊十力在复性书院的寓所遭到日寇飞机轰炸,历年积稿尽毁。次年,邓子琴、潘从理等弟子乃将熊氏残存的笔札短论,辑为《十力语要》卷二,并且为防突袭,由其弟子、贵阳人周封歧资助,于1941年印行三百册。亲见此书的郭齐勇教授介绍说,1941年版《十力语要》卷二“汇集了熊十力 1936 至 1940 年的书札短论,并印有熊十力于 1940 年 6 月 15 日写的跋语。是书副题为‘丙庚录’(起丙子迄庚辰)。所收文依次为:《与周开庆》、《复张东荪》、《再答张东荪》、《答朱进之》……《答张默生》、《答敖均生》等二十九篇。”[2](P83)后来四卷本《十力语要》卷二的目录编次与此完全相同。现存熊十力于1941年回复黄本初的两封书信也足资佐证。第一信写于7月11日,主要介绍自己已出诸书的情况,其中明确说:“《语要》卷二,昨由一周生出资印三百本。贵室如要此书,可函四川嘉定武汉大学董审宜先生处,嘱其寄上。此书定价五元一本,邮资烦酌寄(书价直接寄我收,勿寄嘉)。”[5](P413)另一信写于9月12日,也说:“《语要》‘复性讲词’中,曾言此意,可玩也。论为学精神及读书方法,亦莫如此篇。望字字反身而勿忽也。……中国书,无系统,亦无入门书可言。先生如肯虚心,只于《十力语要》卷二细玩,一字莫忽略,然后再读《新论》(《新唯识论》翻本卷上)。”[5](P415)此二信中所谓“《语要》”,指的都是1941年版“《十力语要》卷二”。正因如此,后来四卷本《十力语要》卷二末尾才有一则附记曰:“此卷前半部,有丁丑戊寅间稿数则,系陈仲陆偶存者;合诸庚辰后之稿,为卷二。贵阳周生封岐曾印四百部,防空袭。书此以志乱离之感。十力记。”[1](P298)明确交待此卷曾经印行过。至于其印数,此处说是“四百部”,与上说“三百本”明显不一致。但“三百本”之说乃是印行当年的说法,显然更为准确。熊十力写于1946年冬的一张便条,也说《十力语要》卷二“在川印过三百本”。[5](P490)
因此,熊十力师徒于1946年汇编四卷本《十力语要》卷二时工作量就很小,只是删除原本“丙庚录(起丙子迄庚辰)”副题并将熊氏原跋删改为卷尾附记(如上所引),这项工作显然只能由熊十力本人来完成。至于卷尾附录的由周通旦撰写的《勉仁通讯·熊先生哲学释疑》,则很可能是1947年编印湖北版“十力丛书”时由周通旦本人所加(详下)。总之,对于四卷本《十力语要》卷二的编定,王星贤并无多少工作可做。
王星贤主要参与了《十力语要》卷三的汇编工作,但其工作量也不会太大。如上所述,早在1935年出版《十力论学语辑略》即《十力语要》卷一时,熊十力就明确说,“他日如有续辑,当以次分卷”。经1939年积稿被毁事件之后,熊十力师徒对于《十力语要》汇编一事必定更加注意。1941年印行《十力语要》卷二之后,他们自会顺理成章地开始《十力语要》卷三的辑录工作。吕瀓于1943年6月20日致熊十力信中说:“足下前来各信,对鄙说委实未曾理会,大可不必编入《语要》。如欲编入,亦请仍用原来信稿,并附录拙函全文,以昭真象,万勿作伪自欺、欺友并欺世人。”[5](P450)熊十力于次日回复说:“来函嘱不必编入《语要》,自无妨遵嘱。”[5](P452)此处所谓“《语要》”,显然不可能指已经印行的《十力语要》卷一与卷二,只能指正在辑录过程中的卷三。这说明,此时连朋友们都知道熊十力师徒已在续编《十力语要》卷三。正因如此,到1946年正式编辑《十力语要》卷三时,熊十力手头才会有“积年旧稿”。熊十力明确说,这些旧稿“多为番禺黄艮庸所选存”。这意味着,《十力语要》卷三的辑录工作实有专人负责,最主要的任事者就是熊十力非常信赖的弟子黄艮庸;黄艮庸的工作并非单纯的录副保存,而是包含着汇聚、淘汰、整理等工作的“选存”。因此在1946年正式汇编《十力语要》卷三时,熊十力师徒可以说已有一个“黄艮庸版”《十力语要》卷三稿本。王星贤所做的工作,显然是对这个已有稿本再加补充和整理。由此可见,《十力语要》卷三虽是王星贤在熊十力直接指导下最终编定,但之前已由黄艮庸完成了其中的主要工作。
总的来看,王星贤所能做的,其实主要不是对《十力语要》卷二与卷三的编定工作,而是誊抄汇总的工作,即将熊十力改定的各卷内容重加誊抄,“汇成”多卷本《十力语要》全书。
上述辨析并不是要否定王星贤的功劳,而是试图揭示《十力语要》的形成乃是一个由多人参与的长期过程。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熊十力与其弟子们逐渐形成了一个关系十分密切的学术共同体,不仅相互交流与促进,而且有了共同的心愿、共同的事业并为之而共注心血。要深入理解熊十力思想的发展与成就,就绝不能忽视这个他身处其中并深受其益的学术共同体。只是迄今为止,我们在这个方面的研究还相当薄弱。
三 卷四的别出与“以次分卷”
根据《增订十力语要缘起》的说法,熊十力师徒在1946年汇编《十力语要》全书时,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将《十力语要》分为四卷。其实,他们最初只将《十力语要》分为三卷,现为卷四的《尊闻录》只拟作为卷三的附录。大约要到这一年的12月初,他们才正式决定将《尊闻录》别出为《十力语要》卷四。
熊十力在1946年10月至1947年1月的几封求印《十力语要》的书信中分别提到:
“树平想已到宁教部。……望持此纸,商他一事。即《十力语要》一书现正整理,共分三卷,烦他急商前顾司长今在中华书局者,问他肯印否。如肯印,其条件如次:一,必用四号字。……五,中装最好。六,交稿时望即付排。如留滞则可罢论。此为根本不容失信之条件。”(1946年10月31日致丁实存、卢南乔)[5](P487)
“此次所说,务望转达[舒]新城先生。如能照办,则将稿整理后,即直寄中华(但吾不知馆址)。否则只好暂置。南方印书馆亦欲印(但彼代售处不多)。如中华交涉不成,吾明春夏北上,仍由北大印可也。《语要》第一卷,战前北大印五六百部,战前即无存。第二卷战前未印,在川怕突袭,曾印三百部以便保存。第三卷绝未印,现正理稿,此亦须告他。《尊闻录》字数甚少,故附之第三卷内。”(1946年冬便条)[5](P490)
“我既要他中装,自然多耗一点纸。如此艰难时代,也当为他一想,不必急急向他要钱。此书第一卷,战前北大印一千本,马上销完。二卷在川印过三百本,只防突袭。第三卷大部分是积稿,一部分是昔之《尊闻录》,昔印过四百本,人皆谓当印行。”(1946年冬便条)[5](P490)
“印《语要》事,承转[舒]新城先生信,似未能即时付排,又不能用中装,殊难照办。……前黄海孙社长曾商之商务主者,彼允接稿即付排,决不延,但不能用老四号字及中装,须听彼馆原有办法,吾故谢之。吾之条件:一、正文用老四号字。……四、中装,分作三本订。总共不过三十万字左右,前说六七十万字,大误。……稿到即排,此事重要。吾老矣,如此时代,怕损失也。”(约1946年冬与友人)[5](PP491-492)
“中华印书事,吾前信似未详。此次信却详明些。望以之转舒新城。必如约,才可印,否则算了。你可极力交涉。王文俊说,由省府在密报物质内拨若干印吾书,但其说可靠否不能知。”(1946年11月26日致柯树平)[5](P492)
“印《语要》事,中华不能照办。树平所转来信已收到,可知之。此事只好暂置。”(1947年1月4日致丁实存)[5](P493)
此中提及的丁实存、卢南乔、柯树平(屏)皆为熊氏弟子。至于舒新城(1893-1960,湖南溆浦人)则为当时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兼图书馆馆长,王文俊时为湖北省教育厅长。由以上材料可以推知以下三点。
其一,已届高年的熊氏因惧文稿遭罹世乱而散失,急欲印行《十力语要》全书,并且希望印本大雅精美,以便流通与保存。这从刘虎生等纂《印行十力丛书记》中也可见出:“虎生等伏念先生著作,于学术界关系甚巨,而世无传本。先生已届高年,书未刊布,遭时衰乱,诚恐散失。如付书局,则细字密行,纸料又劣,将不数年而坏。”[1](P24)至于熊氏《增订十力语要缘起》说“友人袁道冲怂恿付印,余亦不忍遽藏吾拙”,不过是借友人之口婉转道出其久蓄之愿而已。
其二,《十力语要》一书曾商诸南方印书馆、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出版社,皆因未能达到熊氏要求而作罢。熊氏的要求主要有三:一是时间方面,稿到即付排,不得拖延;二是印制方面,须用老四号字及中装等形式,务使印本大雅精美,以便流传;三是销售方面,代售处要多,即销售渠道须畅通。其中南方印书馆主要是不符合第三项条件,商务印书馆主要是不答应第二项条件,中华书局则是第二、三两项条件皆不能答应。根据刘虎生等人所作《印行十力丛书记》可知,最后,熊十力在乡邦的友人与门生与湖北省及武汉市政府相商(上文提到的湖北省教育厅长王文俊即是主事者之一),获得一笔拨款,《十力语要》乃得作为湖北版“十力丛书”之一于1947年10月印行于世,印刷质量自然是最好的。
其三,直到1946年11月,熊十力所欲印行的《十力语要》仍然只分三卷,《尊闻录》只是作为卷三附录。1946年12月9日熊十力为《十力语要》卷四作附记时乃说:“此卷原为郯城高生赞非从其日记中录出,辑为《尊闻录》。……顷诸生请辑《语要》付印,因念斯录体式无殊《语要》,又字数无多,不必单行,遂收入《语要》,为卷之四。”[1](P452)由此可见,大约要到1946年12月前后,熊十力才正式决定让《尊闻录》单独成卷,从而将原来只拟分为三卷的《十力语要》改作四卷。因此,当1947年3月15日熊十力于《增订十力语要缘起》中说“以昔时高生所记《尊闻录》编入《语要》,为卷之四”,这实在只是他最近四个月以来的决定,并不是他最初的打算。
为何会有这样的改变呢?根据上引材料可知,按照熊十力自1935年以来的预想,《十力语要》全书将按时间顺序“以次分卷”,而卷一就是该年印行的《十力论学语辑略》。因此早在1930年就已印行的《尊闻录》并不属于《十力语要》。1946年决定汇编《十力语要》卷三之初,因为此卷尚未整理完毕,以为字数不多,故可以“体式无殊《语要》,又字数无多,不必单行”的《尊闻录》附录其后;但到该年年底《十力语要》卷三整理完毕后,方知此卷字数已有不少,若将《尊闻录》附录其后,便将远远超过卷一和卷二的篇幅,反之,若将《尊闻录》别出为第四卷,则各卷篇幅恰可大致平衡。因此,熊十力师徒之所以决定将《尊闻录》升格为单独一卷而使其成为《十力语要》卷四,主要是为了平衡全书各卷的篇幅。
然而如此一来,《十力语要》全书就不再是按时间顺序“以次分卷”。如果严格按照这一原则来编排,收录熊氏1924-1928年间思想言论的《尊闻录》便应成为《十力语要》卷一而不是卷四。熊十力之所以将《尊闻录》编成《十力语要》卷四,大概仍是想借此表明此卷的“附录”性质。为此,他不惜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以次分卷”的原则。也许正因觉得不必死守“以次分卷”的原则,所以他又与弟子们将作于四十年代的十篇文字及“传文六首志一首”(即今本《十力语要》卷一《答邓念观》以下诸文)编在卷一末尾,另将周通旦于1947年秋记述熊氏语录的《周通旦记》附于卷四末尾。这样的编排都主要是出于平衡各卷篇幅的考虑,若依时间顺序而言,其实都应编入《十力语要》卷三之中。
还应说明的是,具有“序言”性质的《增订十力语要缘起》虽然作于1947年3月,但《十力语要》所收语录笔札的下限实际要到1947年10月即《十力语要》正式付印之前。比如卷一所收的《与薛星奎》,作于熊十力于1947年4月下旬返回北大之后(据《印行十力丛书记》);卷四附录的记录熊氏言论的《周通旦记》则作于1947年秋;此外,《印行十力丛书记》中又以较长篇幅引述了“先生最近与友人书《与黎邵西教授书》”以及他于1947年10月针对《印行十力丛书记》一文的回复等。这些内容,应当不是由王星贤所加,而很可能是其弟子周通旦在编辑湖北版“十力丛书”时所加。何以见得呢?卷一末尾《与周生》一篇最后有一小注曰:“以上系近年通旦手录,姑存于此。时在川也。”[1](P152)这说明,此卷《答邓念观》以下的十篇文字正是由周通旦手录并加入卷末的。据此可以推测,《十力语要》卷二附录的《勉仁通讯·熊先生哲学释疑》、卷四附录的《周通旦记》乃至卷一附录的“传文六首志一首”,也很可能是周通旦在编辑湖北版“十力丛书”时所加。假如剔除这些新增的内容,则当1946年12月熊十力师徒决定将《十力语要》全书分为四卷时,各卷篇幅确是基本一致——若据《熊十力全集》本《十力语要》统计,则卷一111页,卷二133页,卷三130页,卷四98页。若将《尊闻录》仅仅作为卷三附录,则卷三将达228页,几近于前两卷的总和。而当全书各卷并不按照时间顺序新增上述篇目之后,则卷一138页,卷二157页,卷三130页,卷四102页,各卷篇幅仍可大体保持平衡。总之,熊十力师徒无论是将《尊闻录》从《十力语要》卷三附录别出为卷四,还是于各卷增加新篇目时打破时间顺序,都主要是为了平衡全书各卷的篇幅。
其实,无论《十力语要》是否让《尊闻录》独立成卷,也无论《十力语要》是否“以次分卷”,若只考虑其实际内容,则据以上分析,《十力语要》的时间上限便当推早到1924年,其时间下限则是1947年10月。从1924年到1947年,正是熊十力“新唯识论”哲学体系从最初萌芽到完全成熟并发生新变的过程。因此,认真考察《十力语要》全书的具体内容及其前后改动之处,便是深入研究熊十力中期思想之发展变化情况的一项重要任务。本文笔者之一所指导的一篇硕士学位论文对此已有较详细的分析和论述,读者如有兴趣,可以参看。[6]
总括上述,我们就《十力语要》的形成过程主要指出了如下四点。第一,该书原名《十力论学语辑略》,直到该书卷一于1935年付印时才在马一浮的建议下改称为《十力语要》。第二,1946年汇编全书时,由于之前各卷主要内容已先后印行或大体编就,此次汇编工作主要是由熊十力改定各卷具体内容,由王星贤重加誊抄汇总。第三,全书最初只分三卷,大约到1946年12月才出于平衡各卷篇幅的需要决定分为四卷。第四,全书虽于1946年底已编就,但要到1947年10月才得正式印行,因此又由周通旦等人于各卷增入若干篇目,全书所收言论实是上迄1924年而下至1947年10月。这几点对于考察熊十力中期思想的发展情况都具有重要意义。
[1] 熊十力. 熊十力全集(第四卷)[M]. 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2] 郭齐勇. 天地间一个读书人——熊十力传[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3] 熊十力. 熊十力全集(第二卷)[M]. 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4] 马一浮. 马一浮全集(第二册)[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5] 熊十力. 熊十力全集(第八卷)[M]. 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6] 杨双. 从《十力语要》的改定看熊十力中期思想之变化[D].湖南大学,2014.
An Analysis and Correction to Xiong Shi-li’s“On the Origin of the Revised and Enlarged Shili Yuyao”
LI Qing-liang,DAI Shi-cheng
(Yuelu Academy,Hunan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2,China)
Clarifying the formation of Xiong Shi-li’s Shili yuyao is indispensable for investigating his medium-term thought course. The article “on the origin of the revised and enlarged Shili yuyao”, which was written by Xiong Shi-li himself, has told the formation story of his book Shili yuyao,but it was neither comprehensive nor accurate. So it is necessary to give an analysis and correction to this article,which will be concerned with the problems such as the origin of the title of this book, the formation and the participants of each volume, and will be helpful for understanding better that how Xiong Shi-li benefited from the academic community which was formed by himself and his disciples and friends.
Xiong Shi-li;Shili Yuyao;thought course;academic community
2014-06-10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现代新儒家的本体论探索与“中国现代性设计”研究(10BZX058)
李清良(1970—),男,湖南新宁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儒学,哲学诠释学.
K05
A
1008—1763(2014)05—002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