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视角下民族理论的创新与实践
2014-04-01南晓民罗爱军
南晓民 罗爱军
(西藏大学 文学院/旅游与外语学院,西藏 拉萨 850000)
西方的民族学里,“民族”(Nation)与“族群”(Ethnicgroup或 Ethnicity) 是不同含义的两个概念,所代表的人类群体也完全不同。“民族”(Nation),与17 世纪出现于西欧的“民族主义”和“民族自决”政治运动相联系, 指有权利实行“民族自决”并建立“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某种政治实体和分裂主义运动,而“族群”( Ethnic group)出现于20世纪,在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使用较多,主要指一个国家内部由于历史、文化原因导致的虽然语言、宗教、血缘等不同但具有内部认同的群体;它是以文化而不是以政治为纽带的“亚文化群体”(其实际含义与中国的“少数民族”基本对应,且更准确地反映我国民族结构的实际情况)。只不过,在中国人们把56个“族群”习惯称为56个“民族”。
罗素在《怀疑论》中说,中国是一切规则的例外,黑格尔也说“中国是一切例外的例外,逻辑到了中国就行不通了”。确实,由于中国灿烂的历史和悠久的文明,形成了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也形成了独特的国情,比如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国内族群众多且在历史上互相融合、血肉相连,大杂居、小聚居等。这都要求我们在对待民族问题、开展民族工作、进行民族理论研究时要以“我”为主,坚持实事求是的指导方针,决不能照搬西方或者前苏联的民族理论和实践成果,而应当从历史传统中汲取智慧,从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强大的凝聚力和生命力中学习经验,从近现代中国学人的研究成果中寻求答案,从新中国成立后开展民族工作所取得的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中坚定信心,以“中国视角”来进行民族理论的创新与实践,推动各族共同繁荣发展,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一 近现代中国学人的理论探索
近现代历史上,西方列强凭借强大的军事力量不断侵袭欺凌中国,古老的中国满目疮痍,西方国家强力推行以“民主、平等、自由”为核心的所谓“普世价值”,企图以文化来同化(或者也可以说叫“西化”)中国人。危机重重的时代,一批批中国学人抱着救亡图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不断探索,著书立说,挽救中华民族于“最危险的时候”,积累了丰富的资料、论述,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借鉴。在充分把握国外民族理论构架、范式的基础上,我们力图立足中华文化自身,梳理近现代中国学人如梁启超、孙中山、顾颉刚等人的研究成果,努力构建符合中国国情的民族研究思路、理论,以期引起学界的重视和更多关注。
费孝通教授进行大量文献梳理,在比较研究基础上,参考最新考古发掘成果,严密论证了“中华民族”的悠久和灿烂的历史,经过政权、朝代更迭但主流文化却绵延不绝,逐渐形成了多族群的政治实体——“中华民族”。在近代西方列强企图瓜分瓦解中国的大背景下,中华各族人民以大无畏的精神与帝国列强进行斗不屈不挠的斗争,保家卫国,振兴中华的口号响彻华夏大地,从鸦片战争开始一直持续到抗日战争。中华民族这个有着几千年文明的多族群政体从“自在的民族”演变成为“自觉的民族”,从大清帝国转变中华民国,再转变为新中国的历程中,“中华民族”成为凝聚全国各族、各党派、各阶层抗战的伟大旗帜,逐渐得到全国人民的认可与深深认同。
清朝末年,“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思。著名改革派代表人物梁启超首次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认为要想变法图强必须首先平等对待满、汉等族,认为满族也是中华民族之一元,不是外族。孙中山在中华民国成立后出也摒弃“排满”口号,转而提倡“五族共和”,认为中国境内各族只要接受中华文化则均可成为中华民族一员。所谓“五族”即汉、满、蒙、回、藏等族,实际上代表了国内各族,使得“中华民族”的概念内涵逐步扩大,演变成更广泛意义的多族群组成的共同体的代称。
晚清著名立宪派代表杨度和革命派的重要代表人物的章太炎也都较早使用了“中华民族”一词,但基本意义不同于今日所指“中华民族”,仍指汉族。民国初年,李大钊成为高举再造现代“中华民族”旗帜的第一人,并于1917年2月和4月先后发表《新中华民族主义》和《大亚细亚主义》两篇文章,提出了以各民族融合为基础的“新中华民族主义”,但这里的融合取消了民族之间的种种差别,其实就是否定了56个族群的存在,背叛了民族学。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认为,民族由“血统”、“生活”、“语言”、“宗教”、“风俗习惯”五种“力”构成,这与日本以及西方对于民族的理解是符合的。20世纪20年代中期蔡元培撰文,论述民族的特征是“血系、语言、住所、习惯、宗教、精神体系”。1935年底傅斯年针对当时开展的“华北自治运动”特别撰文从历史和“现在”事实角度指出“中华民族是整个的”。1937年1月顾颉刚撰文,极力倡导“在中国的版图里只有一个中华民族。在这个民族里的种族,他们的利害荣辱是一致的,离之则兼伤,合之则并茂”[1],引起极大争论,著名人物纷纷发表文章,一时形成百家争鸣之势,产生了较为重要的影响。1937年4月,齐思和撰文指出,国难当头,要“唤起民族意识、提倡民族思想、发扬民族精神、争取民族解放”。此文的发表引起了极大的争论,并产生了重要影响。参与讨论的有顾颉刚、傅斯年、白寿彝、吴文藻、费孝通、杨向奎、翦伯赞等著名人物。如马克思主义学者翦伯赞在检讨和批驳顾颉刚的观点时,在文章中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民族理论,提出了实现中华民族大团结的根本途径,指出,只有从行动中,从革命战斗中,才能理解中国民族的伟大。
1938年国民党在“三民主义”的基础上,借鉴顾颉刚等人的理论,提出了较为完整的国族概念,1943年蒋介石发表了“宗族”论。由顾颉刚等人而起的这场争论并未随着抗战胜利而结束。1947年《西北通讯》创刊号再次刊发了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一文,并在随后继续发表了顾氏的文章《我为什么写中华民族是一个》,再次阐述了他立论的缘由及基础,并认为该文“为促进中华民族团结最为有力之作”。对于这场争论至今尚有不同观点,但如果抛开学术上的分歧不论,从民族和国家大义出发来看的话,中国学人的拳拳爱国之情不言自明。
二 中国共产党的中华民族观演变及民族识别概述[2]
为了更好地了解过去,清醒地思考未来,对于我国执政党中国共产党的中华民族观的演变过程也要认真深入地加以研究。
从中国共产党诞生到抗战前,虽然党对中华民族的属性认识不断深化,但基本停留在中华民族是一个政治共同体上,往往从各民族之间的政治联系来考察它们之间的关系,对中华民族的认识并不清晰甚至存在矛盾,这造成了中华民族成员构成的难以确定性、中华民族成员之间关系的松散性,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个双重民族压迫下的民族结构:中华民族受到帝国主义的殖民压迫,而各少数民族在受到帝国主义的殖民压迫的同时也受到汉族的民族压迫。抗战以来,中国共产党的中华民族观发生了质的变化。不仅从政治联系方面考虑中国各民族之间的关系,而且从中华民族是一个民族共同体的层面来界定中华民族的属性。这样,中华民族的整体性和不可分割性得到了加强,中华民族“多元”和“一体”的格局在中国共产党的中华民族观里得到展开。[3]
而作为中国“民族构建”第二个历史时期的关键起点,20世纪50年代的“民族识别”工作无疑奠定了今天中华民族56个族群的大框架。今天凡是涉及到少数民族和民族关系的各项政策,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政府和职能部门都是在这个框架下实施的。[4]1978年,费孝通教授在全国政协会议上做了题为《关于我国民族的识别问题》的发言,对民族识别工作开展的社会形势、需要识别的8种情形、具体实施情况进行介绍,尤其是他本人及其他学者根据经典著作提出的各项识别标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创造性开展工作的经验。1995年出版的《中国民族识别》一书,系统介绍了新中国成立后民族识别工作的具体过程,此处不再赘述。
随着时代发展,历史进入新的世纪,我们在思想和观念上得到解放,学术理论上也开阔了视野,以马戎等为代表的一些学者提出对于20世纪50年代的“民族识别”工作要进行再认识,将有助于我们认识今后我国族群关系演变的发展趋势,有助于指导我们今后的各项实际工作,促进族群之间的交流和共同发展。
三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简述
1988年费孝通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演讲中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以来,又在不同论著和场合中对其进行论述,受到国内外学者的高度关注,得到广泛认同。概而言之,其主要内容包括:1.作为包括中国境内56个民族的中华民族,不仅是民族实体,而且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整体。所属各民族已形成共休戚、共存亡、共荣辱、共命运的感情,和超越本族的、更高层次的民族认同意识;2.以汉族为代表的汉文明在历史上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起到核心的凝聚作用;3.作为较高层次的各族人民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与作为较低层次的各族人民对本族的认同并行不悖,和而不同,辩证统一。
费孝通教授在充分把握国外民族理论构架、范式的基础上,立足中华文明自身,梳理近现代中国学人的研究成果,开创性的提出了既尊重历史又面向未来、符合中华文明传统和现代中国国情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受到国内外学者的高度关注,得到广泛认同,为解决我国民族理论与实践提供了不同于西方或苏联民族理论研究范式的“中国视角”。本课题研究以此为框架,提供中国视角下民族理论问题不同于西方或苏联民族理论的研究范式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四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继承与发展
对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也有一些学者提出异议,应该认识到,学术争论有助于深化问题认识,促进民族理论的创新与发展。
赞成者认为,该理论最大贡献在于“提出并通过论证而确立了‘多元一体’这个核心概念在中华民族构成格局中的重要地位,从而为我们认识中国民族和文化的总特点提供了一件有力的认识工具和理解全局的钥匙”[5];“成功地总结了中华民族结构中‘一’与‘多’的关系”[6]等等。
但同时这一理论也受到了部分质疑,比如如何理解“中华民族”这一概念,如何理解“多元”与“一体”之间的关系,“多元一体格局”发展的阶段划分,等等[7]。例如,汪晖认为,多元一体观念强调的是多样性与混杂性的统一,不仅是指“多族群共存的状态,而且也指在任何一个被界定为民族的社会也存在多元性。因此,多元一体同时适用于中华民族、汉族,和各个少数民族”。[8]还有学者认为,从表述与论证这一理论的思想视野与知识框架来看,该理论是在近代以来的民族主义视野展开且未能突破民族主义知识框架,在文化民族主义与政治民族主义之间存在着模糊性表述。就其目的而言,依然是一种“强国主义的民族学理论[9]”。于是有人提出“跨体系社会”这一概念,主张民族研究要置于区域视野,考察民族社会内部不同体系之间存在的复杂关系,试图解决上述问题[10]。
马戎教授在一系列论著如《“汉化”还是现代化》、《创建中华民族的共同文化应对21世纪中国面临的严峻挑战》、《关于当前中国民族问题研究的100个思考题》、《跨文化对话需构建基本价值认同》等,以及多篇涉及西藏、新疆的文章中对我国的民族问题进行了深入系统的思考,引起极大关注。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马戎先生发表于2004年的《理解民族关系的新思路——少数族群问题的“去政治化”》的重要文章,以敏锐的思想活力和极大的理论创新勇气引起学界的巨大震动,对其争论至今未息且日益显示出真知灼见和深刻洞察力,是对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继承、创新和发展。
马戎认为,要正确认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两个层面的关系,即“一体”和“多元”关系。1.“一体”是(政治统一)作为一个主权国家、民族国家必须坚持的前提;但是,“一体”又是由许多不同部分组成的(“多元”),彼此之间存在文化、宗教等的差异。2.“一体”与“多元”是辩证统一的,二者不可分开,二者之间要相互兼顾。既不可消灭“多元”,也不可能分裂“一体”。若要在此过程中保持和谐,必须坚持“一体”,搞分裂主义无法达到和谐;而强行同化,消灭“多元”,便会导致“多元”的反抗,也不利于和谐。为了达到这一和谐状态,我们应建立起一种理想的国家族群框架:1.“政治一体,文化多元”,在强化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华民族”认同的同时,对族群关系采用“去政治化”(“文化多元主义”)的思路来引导。2.针对实际民族工作中重视落实少数民族政策容易强调少数民族的“自我认同”而忽视对他们进行“中华民族”认同意识培养的情况,为了让各个文化不至于发展到威胁政治一体的地步,马戎提出,实际上还要在民族国家的层面上,建立起某种共享的“文化”,即“文化的一体化”,也就是要有一个核心的价值观,否则就很难在民族国家层面建立起一种新的“集体认同”,建立起了一种新型的集体认同[11]。概言之,就是要强化各个族群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我们认为这种理想化的思路和方法符合科学抽象原则,突出了我国民族问题的本质和主要矛盾;符合我国民族工作实际。
近现代以来,中国由任人宰割的“东亚病夫”到新中国成立后人民当家作主,从改革开放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基本形成,中华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事业等方方面面所取得举世瞩目的辉煌成就。这一成绩来之不易,原因固然很多,但谁都无法否认,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国创造性的运用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并在新时期民族工作中坚持“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指导作用,成功解决了困扰许多国家的民族问题,才使得中华民族的和谐与繁荣成为现实。对近现代中国学人关于民族问题的论述甚至论争进行梳理,深入研究其丰富内涵,在继承中开拓创新,才能在理论和实践探索中谱写中国特色的各民族平等团结、共同繁荣的中华民族盛世颂歌!
[1]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N].益世报,1939-02-13.边疆周刊,1939,(9).
[2]马戎.中国的民族问题与20世纪50年代的“民族识别”[J].西北民族研究,2012,(3):13-28.
[3]陈艳飞.中国共产党中华民族观的演变及其影响(1921—1949年)[D].中央民族大学,2005.
[4]马戎.中国的民族问题与20世纪50年代的“民族识别”[J].西北民族研究,2012,(3):13-28.
[5]宋蜀华.认识中华民族构成的一把钥匙[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0,(3):25-26.
[6]吕丽娜.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本)出版座谈会发言摘要[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0,(1).
[7]徐杰舜,韦小鹏.“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研究评述[J].民族研究,2008,(2):84-92.
[8]汪晖.东西之间的“西藏问题”[M].北京:三联书店,2011.
[9]王铭铭.中国——民族体还是文明体?[J].文化纵横,2008,(12):119-120.
[10]朱金春,王丽娜.从“多元一体格局”到“跨体系社会”——民族研究的区域视角与超民族视野[J].黑龙江民族丛刊,2012,(2):47-53.
[11]马戎.多元一体理论:拓展中华民族研究新视野[N].中国民族报,2009-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