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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聊斋志异·香玉》中的“双美”模式

2014-04-01孙亚男

关键词:香玉一夫蒲松龄

孙亚男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香玉》讲述的是书生黄生与香玉、绛雪两位花精之间发生的悲欢离合故事。黄生借读于劳山下清宫,有一天在花丛中窥见女郎,心生爱慕,追而不得,题诗树下,使得香玉自荐枕席。后来香玉罹难而枯,黄生日日凭吊,感动了绛雪,使其愿以朋友的身份与黄生相交。终于,花神感黄生至情,香玉得以复生。黄生死后,寄魂花中,与香玉、绛雪为邻。故事的最后,黄生所化的花树被小道士砍去,牡丹、耐冬也憔悴而死。

《香玉》之所以新颖、动人,不仅仅是因为其人物的至情、故事的纯美、意境的空灵,更重要的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双美”模式,描绘了一种男女关系的新境界。在《聊斋志异》中,同一篇故事里出现两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并不少见,如《莲香》《小谢》《青梅》等。但在这些篇目中,结局大都是两女共事一夫。再如《娇娜》《葛巾》《连城》等篇,也有双女描写,但其中的一个女子只是另一个女子的陪衬。相比之下,《香玉》中的描写就显得独特,无论是二女的相貌、才华,还是二女的着墨程度及作者的褒贬好恶等,都是均等而不分主次轻重。香玉和绛雪是“艳丽双绝”,都才华横溢,出口成章。性格上,香玉热情奔放,绛雪沉稳内敛。虽然是好姐妹,但香玉与绛雪并没有俗套地仿效娥皇、女英共事一夫,而是一为黄生之妻,一为黄生之友。黄生对香玉因色生情,在香玉罹难后才知其为花妖,不仅不因异类而生厌恶,反而愈加情深。香玉复生后,与黄生的感情更加亲密,两人的爱情达到了灵与肉的融合。至于绛雪,黄生起初对她也有肉欲之想,绛雪则指出:“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暱,则妾所不能矣。”[1]黄生便尊重其志,以朋友相交。当香玉受难后,绛雪辄与黄生日日饮酒酬唱,互相慰藉。黄生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始终与绛雪保持着纯洁的友谊。[1]香玉复生后,绛雪说:“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1]一位进退有度、亲疏有节的红颜知己形象跃然纸上。黄生日日与爱妻良友为伴,死亦不能舍其情,寄魂花木之中。后来黄生所化之木被砍去,牡丹和耐冬也相继死去。“一去而两殉之”[1]——香玉为爱情而殉,令人感伤;绛雪为友情而殉,令人敬佩。这种一妻一友的双美模式,不仅在《聊斋志异》中仅此一例,在古代文学创作史上也是少见的。

一 对“双美一夫”的创新与超越

在《香玉》所写的“双美”形象身上,可以看到众多古代文学作品中“双美一夫”模式的影子。可以说,一妻一友的“双美”模式是在这一常见描写模式的基础上所进行的置换变形。

“双美一夫”模式的原型可追溯到舜帝与娥皇、女英的传说故事中。《史记·五帝本纪》记载:

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2]

婚后,一家人生活得非常幸福,这却激怒了舜的父亲、继母和弟弟。他们多次谋害舜,但舜都在两位妻子的帮助下成功脱难。娥皇、女英不仅在生活上帮助舜,也常常为他的事业出谋划策。可以说,正是在两人的帮助下,舜才得以成功登帝,成为一代明主。后来,舜帝死于苍梧之野,二妃也投水殉夫。

从娥皇、女英的故事,可提取这样一个叙事模式:两位美貌贤德的女子嫁了同一个丈夫,齐心协力地侍奉而不嫉妒。这是“双美一夫”故事的滥觞。在古代中国,人们总有一种“好事成双”的心理,而反映到婚姻上,便是同时拥有娇妻美妾的双美情结。封建社会一夫一妻纳妾的婚姻制度,就为男性拥有双美提供了现实土壤。因此,“双美一夫”模式在几千年的文学创作中被反复表现,从唐传奇到宋元话本、从元明戏剧到明清小说都有描写。明末清初盛行才子佳人小说,“双美一夫”更是其中描写的一个普遍套路。荑秋散人的《玉娇梨》就是一部典型的“双美一夫”作品。它讲述了青年才子苏友白与白红玉、卢梦梨两位官宦小姐历经曲折终成眷属的故事。小说中,白红玉的父亲说:“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圣人已有行之者。我又见你姊妹二人互相爱慕,不啻良友,我也不忍分开,故当面一口就都许了他。这件事,我做得甚是快意。”[3]这番话颇能代表男权社会中的普遍心理:让两位女子仿效娥皇、女英而共事一夫是“快意”之事,会成为世人乐于见闻的佳话而世代流传。

在这种现实下,如能冲破这种创作局面而不落窠臼就会显得难能可贵了。蒲松龄在《香玉》中便打破了“双美一夫”的模式,独出心裁地将“双美”分别设计为书生的妻子和朋友。最初,黄生也想消受双美,但在绛雪拒绝后,黄生也充分地尊重绛雪的意愿。这样一个既有风流才子又有绝代佳人的故事,原本可能落入“双美一夫”的俗套,却因蒲松龄的妙笔,将二女一夫转化为一妻一友,是对传统的双美模式的一大创新。蒲松龄在另一篇写男女知己之情的《娇娜》中说:“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1]男女之间,爱情诚可贵,而友情比爱情更难得。这是蒲松龄认识上的突破,也是《香玉》中“双美”模式的精髓所在。

二 两个世界的对立

在《香玉》中,明显地存在着两个世界的对立——一个是美好的理想世界,一个是残酷的现实世界。而作者所喜爱、赞颂的一妻一友之“双美”,只能存在于理想世界之中。

《香玉》的故事发生在劳山下清宫,这是一个类似仙境的空间,自然没有俗世法规和杂务的羁绊。黄生每天所做的事就是读书,有足够的时间与美人诗酒酬唱。作为一个书生,他似乎不需要像《聊斋志异》里的绝大部分书生那样去科考入仕,也从来不为生计发愁。家里虽有妻子,但大部分时间在山里度过,待妻子死后,索性就搬到山里,终日和香玉、绛雪为伴,直至死后化作花木,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香玉与黄生的爱情简单而纯粹,不掺杂一丝的功利成分。假若香玉嫁于黄生为妻,她就要承受现实社会给予一个妻子、儿媳、母亲的各种压力,封建道德与世俗成见便会介入纯洁的爱情。而且,作为一个异类,在现实中所遭遇的痛苦与矛盾,怕势必会倍于常人。《聊斋志异》中的这种故事已经很多,如婴宁,原本天真烂漫,非常爱笑,可在嫁为人妇而经历了很多事情后,竟终生不再笑了。又如辛十四娘,未嫁之前何等风姿绰约,而结婚后,为解救丈夫出狱,心力交瘁,花容失色,最终溘然长逝。和婴宁、辛十四娘相比,香玉显得颇有见识,知道现实社会容不得她和她的爱情,就婉拒了黄生移家的请求。“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1]她并不在乎地位和名分,只希望能“与风流士长作幽会”。[1]至于黄生与绛雪的友情,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更似天方夜谭一般。也只有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中,才能容允绛雪既可以暂时代作人妇、又可以退而为友的行为。蒲松龄知道只有在超脱现实的存在里,才能上演至情至性的故事,便虚构出崂山下清宫这个世外桃源,以安排黄生与香玉、绛雪的爱情与友情。但这样的理想世界,又非能完全与世隔绝,而是不断地遭受外界的冲击,如其中的小道士、即墨蓝氏便是代表着来自现实世界的力量。香玉寄身的白牡丹被蓝氏移至其家,遂就枯萎;绛雪寄身的耐冬差点被道士砍去,幸得黄生及时相救。最后,黄生化身花木,满以为可和娇妻腻友长为伴侣,不料小道士砍了黄生所化的花木,使“双美”的美梦终以破灭而告终。

三 “双美”中的男权印记

中国传统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男性统治的社会,不管是在政治、经济领域还是在文化、道德领域,都是男性权利占主导的。由此在男权社会出现了两套道德标准,一为男性设立,一为女性设立。男性可以拥有双美甚至多美;女性则被要求温顺贤良,不骄不妒,从一而终。透视众多“双美一夫”的作品,显示出的是这一叙事模式所带有的强烈的男权社会印记。作者们按照男性的意愿对女性进行重塑、改造,从而写出能满足他们心理的完美的女性形象,进而企图把理想变为现实,最大程度地满足男性在现实社会中的需要。更可悲的是在男权的支配、引导、暗示下,许多女性却自愿充当不合理婚姻制度的牺牲品,自愿甚至主动要求为丈夫纳妾,以显示自己的“贤德”。她们心甘情愿地被男性文化所改造、重塑,自觉顺从于男性为女性所设立的道德标准。至此,女性已不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主体,而是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她们的美丽与智慧,以及情感上的快乐与哀愁,都湮没在由男权主导的历史洪流中,仅剩下缺失了真性情的贤德与贞节。

那么,蒲松龄对此又有怎样的认识呢?

对于香玉和绛雪,蒲松龄是持尊重、肯定态度的。虽然她们都是异类幻化的女性,但这丝毫没有削弱她们独特的美、她们的才华和个性。蒲松龄毫不吝啬地赞美她们,这就颠覆了以往完全视女性为玩物、为祸水的传统思想。香玉热情勇敢,冲破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束缚,主动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她不求荣华富贵、凤冠霞帔,只愿与所爱的人一起过平静安宁的生活。蒲松龄还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封建制度下男女之间严格的礼教防线。香玉夜奔黄生、绛雪代人作妻,这些行为都是封建礼教所不能容忍的,但蒲松龄却对其持赞赏态度。他欣赏和支持男女之间精神层面的交流融合,认为男女之间除了爱情之外还可以有友情。这都是蒲松龄女性观的进步之处。然而,蒲松龄在描写女性的时候,仍是站在男性文化的立场之上。他打破了千篇一律的“双美一夫”模式,但这并不代表他反对这种模式。相反,蒲松龄对“双美一夫”也是持赞赏、肯定态度的。他写了不少这类作品,其中自然也不乏一批自愿仿效娥皇、女英的女性形象。他对女性的赞美都是出于男性作为审美主体对女性的期望和设想,香玉和绛雪也不例外。而且,蒲松龄笔下的女子大都带有非常强烈的工具性——她们总是及时地为书生带来慰藉,解除焦虑,同时又不向书生索取利益。黄生一人在山中苦读,便有香玉来自荐枕席;香玉不幸罹难,本性有些孤傲的绛雪便来“少慰君寂寞”。[1]蒲松龄喜爱这些女性,但从未把她们放在与男性平等的位置上,而是以一种在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现实中滋生的优越感,驱使其为男性服务。蒲松龄多次写黄生的孤苦愁闷,可有站在香玉与绛雪的立场上描摹其心理活动和内心情感吗?从这个角度看,《香玉》中爱妻良友的“双美”模式与传统的“双美一夫”殊途同归,都是封建文人们在男权社会中开出的一副解救男性寂寞的迷幻药罢了。

[1](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519,519,521,521,20,520,518,519.

[2](西汉)司马迁.史记[M].长沙:岳麓书社,1988:5.

[3](清)荑秋散人.玉娇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05.

[4]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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