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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

2014-03-31孙文然

十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飞虹少帅李庄

孙文然

好长时间以来,我都想讲一讲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这个故事就像寒冬腊月里刚出炉的烤白薯,我一想起来就馋涎欲滴,但要是没点儿耐心等它热劲儿降一降就咬上一口,那准会烫掉几颗大门牙——请各位看看我现在的门牙模样,就会知道我以前有过怎样的经历了。我曾经想过,要是按照时序一点一滴从头讲起,那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就是一部冗长沉闷的历史——按照我的脾气,我宁愿把这个故事讲失败了,也不愿意这样讲故事。我还曾这么想过,要是从最辉煌的时候讲起,那么,接着再讲发展阶段和没落阶段的故事时,各位就该打瞌睡了。左思右想,我最终决定,还是从我们李庄有史以来诞生的第一辆自行车说起吧。

第一辆自行车诞生在绵羊家

我们李庄的第一辆自行车诞生在绵羊家。

绵羊不是一只羊,而是一个人,小名叫绵羊,因为从小就长个大个子,又细又高,脑袋又尖,所以我们李庄的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红缨枪。绵羊的爹叫李瓶盖,他娘叫王糖精,当然这都是外号,真名叫啥都没多大作用,因为我们李庄的人一般情况下不叫真名,都叫外号。绵羊比我们这帮鸟孩子大好几岁,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猴了,还穿着带围嘴带襻子的裤子,几乎天天戴着一顶灰色鸭舌帽,帽顶上还有两个窟窿,也不知他从哪儿弄的,反正,在那个年代,绵羊这副打扮猛一看就像电影上的苏维埃工人。就这么一家人,整天过得昏天黑地的,但就像做梦似的,突然一下子就有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要想说清楚我们李庄第一辆自行车之所以诞生在绵羊家的缘由,那真是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

据我们《李庄野史》记载,从前,我们李庄有个二流子,学名叫李得先,外号叫瓶盖,我们李庄的人都叫他李瓶盖。有一天李瓶盖赶王桥集买鞭炮,为啥买鞭炮,野史里没说,反正买了鞭炮回来,到了集东头王桥河,看到河边有一个大闺女正在洗衣裳,这个大闺女一头乌发,两腮赤红,当时李瓶盖就觉得大腿根里一酸一麻一跳一跷,脊梁沟里一激灵,两眼一下子就直了,俩腿就走不动路了。这个大闺女就是王糖精。正好王糖精一抬头,看到一个流里流气的傻半吊子男子俩眼弯得秤钩子一样,不怀好意地看自己,又愤怒又厌恶,立即翻着眼白瞪他一眼。没料到,李瓶盖把这个白眼当成了媚眼,好像鬼神支使,弯腰捡起一块坷垃,手一扬投了过去。王糖精被溅了个满脸水花,哪里能算毕头,站起身来,一跳三尺高,破口大骂奶奶娘,猛扑了过来。李瓶盖一看来势凶猛,哪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王糖精发了疯,好像母鸡发了情,拍着屁股一路狂追,咯嗒咯嗒,一口气追进了我们李庄,接着又一口气追进了李瓶盖家里。下边发生了啥事,野史里没有记载,但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都看到了,先是李瓶盖他爹李笆斗出来把木栅栏门一关,出来蹲在墙边慢腾腾地抽起烟锅来。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正盼着这个老不死的快点把一锅臭烟抽完,就只见,他家院子里突然间闪了一道彩虹,老少爷们儿都以为天上会掉下来一袋金子,结果是李瓶盖出来了,他面带神赐的微笑,用半截柳枝儿挑着一盘鞭炮,点着了噼噼啪啪一放,各位大神呀,他这就算娶媳妇了。但是,就在第二天早饭时,李瓶盖他爹李笆斗,就是那个抽着烟锅守门的,老不死的,端着碗蜷蹴在门口墙根那儿正喝着红芋片子茶,居然脖子一瘪,脑壳子一顿,死得跟只鸡似的俩爪翘翘的。

也许各位觉得这是个笑话,最多算是个传说,但我们李庄的人都认为这是真实的,因为那时候很穷,我们李庄出现的很多真人真事,现在看来都像笑话或者传说一样。

当然了,李瓶盖家的这些事情发生时,我没来到这个烟熏火燎的世界,上述种种,有一部分是我过来后听说的,还有一部分是出自神奇的《李庄野史》。总之,李瓶盖家的故事很多,有些很伤心,有些很传奇,有些让人哭笑不得。比如,李瓶盖的兄弟李秤砣,因为家里穷,哥又娶了嫂子,两间趴趴屋住不下了,只好卷卷铺盖一背,出了家门多少年不见音信。直到一二十年之后才来一封信。原来,李秤砣去了大兴安岭,在啥啥林业局里混出了名堂。这时候,李瓶盖和王糖精都三四个小孩了,大儿子绵羊,也就是红缨枪,都十八九岁了,而我们这一拨鸟孩子也都十一二岁了。

尽管后来红缨枪绵羊成了我们亳州市房地产大鳄,富得一撅屁股就屙翡翠祖母绿,但当年他家穷得不堪入目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要是从物质方面来形容他们家的穷样子,那恐怕废话很多而且无趣之至,也不一定能说到位,不如我说个事例来证明他们家穷到什么境界了:有一天,李瓶盖全家下地点花生,也就是种花生,一个长相漂亮、活似戏里罗成的小偷摸进他屋里,东看看西翻翻,光景着实凄凉,小偷罗成鼻子一酸,不仅没偷东西,临走时还在案板上放了五块四毛钱,还用他家那把满是豁口的菜刀压着。那时候,五块四毛钱比老天爷都要厉害,尤其对我们李庄的人来说更是非同小可,买一口袋小麦还可以再割六七斤猪肉,都不一定能花完。

红缨枪绵羊家发生的这件事绝对是真的,在我们李庄不仅传诵至今,即便在当时,还让一些二流子货为自己的好吃懒做找到了振振有词的理由。比如,胮脸越南他爷,学名李运金,外号龙头大太子,六七十岁了,胡打溜秋了一辈子,万事都相信天上掉馅饼,绵羊家发生的奇迹使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信条。从那以后,他是一厘钱的活儿也不干了,天天和他老婆子手拉手去庄东头流粉河边的杨树行子里聆听马叽嘹子叫唤,观看小鸟压摞摞。这里说明几点,压摞摞就是交尾的意思;马叽嘹子是我们李庄的叫法,学名叫蝉,我以前讲我们李庄的故事时介绍过这些。另外,我以前也介绍过,在我们李庄,只要是两口子,无论年龄多大,一律称为小两口儿。龙头大太子小两口儿天天出门时都是房门大开,任凭鸡进鸡出,而且屋里还故意摆出一副凋敝样子。但是,奇迹要是经常发生那就不叫奇迹了。一连半月,龙头大太子虽然在案板上没看到一分钱,但连着好几天都看到了几泡鬼鬼祟祟的鸡屎点缀在案板上。

还请各位原谅,我这个人一讲我们李庄的故事总是东拉西扯,半天说不到正格上。本来讲的是绵羊家的故事,不料一下子滑到越南他爷龙头大太子这儿了。不过,多说龙头大太子几句也是因绵羊家的故事而起的,好歹也有些关联,而且也可以佐证当年绵羊家有多么贫穷。但是,就像那句话说的,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我们李庄开天辟地第一辆自行车就诞生在这个贫穷家庭里。endprint

这个缘由解释起来其实太简单了。

也许各位都没有留意,刚才我说过绵羊他叔,也就是李瓶盖的弟弟李秤砣,就是这个很容易被人淡忘的小人物,拉开了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的序幕。就像许多创造了历史的伟人,一开始都是不为人瞩目的小人物。李秤砣也是一样,当初他离家出走,一去一二十年,我们李庄的人都想不起这个人了,他突然来了一封信,虽然字写得狗爬的一样,但我们李庄的人都知道了,当年家里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的鸟孩子,现在混出名堂了,在大兴安岭一个大型林场当了副场长。这个雷公鸟日的,他是咋混的呢?我们李庄老老少少千把口子想了半个多月,还没有醒过神来,李秤砣副场长又来了一封信,字写得还像狗爬的一样,但意思很明确,说绵羊也不小了,他准备送给绵羊一辆自行车,也让孩子骑个车子四处走走,见个世面,长长见识,以后遇见啥事也能分个子丑寅卯。详细内容我记不得了,大概就是这点意思,还是我现在总结的,因为据说当年李秤砣副场长总共认得三十几个字,他信里恐怕还说不这么体面。

那时候我们李庄没有自行车,当然就没人会骑自行车了。红缨枪绵羊也不会骑,他爷爷李笆斗可能会骑,但老家伙去那边了,一时半会儿还联系不上,他爹李瓶盖拖着个屎包肚子,别说骑自行车了,平时走个丈八路都费劲——待会儿方便时我再说几句李瓶盖的屎包肚子——所以,绵羊和他娘王糖精只好捏着那张提货单或是包裹单,反正就是那张管用的单子,圣旨似的装进贴肉的口袋里,拉着架车子,前往淝河集邮电局去拉自行车。

这事说起来真是不可理喻,而且一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在当年自行车是不是真的可以邮寄,如果可以,那么它是怎么邮寄的?现在是否还可以邮寄自行车……反正不管说啥废话,那天这娘儿俩大清早拉着架车子一出庄,我们全庄的老少就在村头等着,满以为他娘儿俩能拉回一辆闪闪发光的自行车,结果等到半下午,好几十家都没顾得上做中午饭,这娘儿两个活宝,拉回来的却是三个木条箱子。也就是说,红缨枪绵羊和他娘王糖精,两个人好像跑了一百里地,汗流浃背不足以形容他们当时的样子,反正水洗的驴驹子一样,拉回来的竟然是一堆还没组装的自行车部件。

奶奶个熊,别说拉回来的都是自行车部件,就是拉回来的是一泡牛屎,只要能组装成自行车,那也难不住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尽管那时候我们李庄的人大都是皮糙肉厚净干蠢事的凡夫俗子,但也有几个爱动脑筋善于钻研的灵巧人,比如我爹就是一个,比如越南他爹李四两也是一个。当然也有几个经常滥竽充数的水货,比如茅根草李风潮。哦,对了,那时候李风潮还没当上我们康寨大队的治安主任,还是我们李庄的生产队小组长,不过他当小组长时外号就叫茅根草了。总之,不管怎么说,当年我们李庄的第一辆自行车,也就是绵羊家的这辆自行车,就是以包括我爹在内的组装小分队组装成功的。现在想起这事来,那一番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那天,红缨枪绵羊和他娘王糖精拉着三个木条箱子一进庄,我们李庄老老少少千把口子嗡的一声都围上来了。好像这娘儿两个是戍边二十年一朝还乡来,乡亲们层层簇拥着,到了绵羊家门口。恰巧当时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两,在村民小组长茅根草的带领下,刚刚修好正在田里灌溉的柴油机和抽水机,手里还拿着扳手钳子螺丝刀一应家伙,这三个带家伙的工程师走在人群最前面,那架势好像早就准备妥当,单等着开箱组装自行车。事情都到了这个当口,那还有啥好说的,直接开箱组装就是了。小神童文化他爹李得轮,小攮子西娃他爹李得刚,我们李庄这两个有名的二性头,一个抡起铁锹,一个抡起抓钩,就要劈木条箱子,幸亏被少帅李广他爹歪嘴子李得昌猛地一声喝住了,要不然我们李庄诞生的就不是第一辆自行车,而是第一堆废铁。

歪嘴子李得昌在我们李庄是有名的智多星,他喝住两个半吊子,背着手绕着三个木条箱子一番打量,然后蹲下去抱住一个木条箱张嘴就咬。我们围观的千把口子老少倒吸一口冷气,还未惊出声来,只见李得昌噗的一声吐出一颗铁钉来。当时我刚上小学五年级,尤其喜欢算术,歪嘴子李得昌吐出一颗铁钉,我就在心里画一道子,所以到现在我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三个木条箱子上总共一百八十颗铁钉,歪嘴子李得昌咬下了一百七十六颗,最后四颗是我爹用老虎钳子拔下来的,因为李得昌实在咬不动了,他吐出最后一颗铁钉时,满嘴流血,一说话上下四颗门牙耷拉多长,相互碰得叮当乱响。当然了,尽管李得昌咬铁钉的故事被我们李庄的人传笑了十几年,但今天在书写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时,智多星歪嘴子李得昌也是功不可没的,虽说不需浓墨重抹,但也值得记上一笔。

但是,当时李得昌就是把一嘴牙都累掉了,大家也不会再关注他了,因为木条箱子打开了,老少爷们儿最关心的是怎么把几堆零件组装成自行车。

各位可以想象一下,一辆自行车,搭眼一看,十分简单,没啥高科技含量,但是,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真要把所有的零件都拆散了,那也是琳琅满目的,不是行家你还真是下不了手的。但是,尽管在这个地球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然而在我们李庄,自东晋以来还没遇到过解不开的难题。虽然那时候我们李庄大都是目不识丁的乡巴佬,但是,在类人猿进化到人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火,也不是从事高科技的知识分子创研的,所以,组装区区一辆自行车,对我们李庄人来说,何足道哉——有一年北京一群著名的科学家对我们李庄人的大脑做过深入研究,最后给出一个客观的评估,那就是,我们李庄不管大人小孩,除去脑膜和毛细血管,每个人能够思考的脑浆子基本上都有一斤二两。

话虽说得这样俏皮,但当年组装绵羊家这辆自行车,我们全庄人可真没少下功夫。眼睁睁零部件摆满了当央,那些剔明发亮的玩意儿散发着魔鬼的气息,把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千把口子观众迷住了,一个个鸦雀无声。有好多零件大家都叫不上名字,更别说要装在哪个部位了。不说别的,就说那几包钢珠,肉眼看着都是一样大小,但哪些是装前叉上下碗里的,哪些是装脚蹬子里的,哪些是装轴承上的,根本没人能分得清。茅根草李风潮喜好自作聪明,好像只有他才能搞明白几包钢珠有啥区别,他从这个包里捏了几颗钢珠,填嘴里漱口似的漱一阵子,又从那个包里捏几颗,填嘴里漱一阵子。我们一群鸟孩子眼馋得要命,以为钢珠肯定比糖果好吃,结果,茅根草皱着眉头全吐出来了,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来钢珠上涂着一层鸡蛋黄样的黄油。我爹虽然也不识几个大字,但他善于动脑筋,他像模像样地看着说明书,还用手指头指指点点上面的组装图,茅根草往嘴里填钢珠时他不说话,茅根草吐钢珠时,他才一扬眉毛,很诧异地问了一句:“咋?这么高级的东西还不好吃吗?”茅根草居然很难得地憨憨一笑,咧着嘴说:“靠他娘,不是个正经味儿!”越南他爹李四两很专心,他不仅善于钻研,而且善于动手,他一会儿拿起前叉比画几下,一会儿拿起后叉比画几下,最后他把链条挂在脖子上,像个和尚念经似的,站在那儿开始皱着眉头发呆。endprint

就这样一直摸索到日落西山,夜影子上墙了,三大工程师还没有摸索出名堂来。依着我们李庄人的性子,啥事不弄出个结果怎好意思收兵。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根本用不着绵羊他爹李瓶盖磕头作揖,也用不着王糖精扭着屁股发浪撞人,我们全庄当年总共三十二盏马灯,一声不响,自动拎到现场,顿时,现场变成了灯火通明的露天组装车间。现场观众不仅没少一个,后来的还搬来条凳站在上面看热闹。

这时候,我爹摸索出一点名堂了,他宣布先组装前后轮上的辐条。顿时,全场一阵兴奋的嘀咕声,好像听大鼓书,马上就要到高潮了。绵羊全家人更是激动得不得了,一个个中邪了一样。几个小的就不说了,尤其红缨枪绵羊,虽然比我们这帮鸟孩子大了七八岁,那么大的驴桩个子,都是正正经经的年轻猴了,论说家里来客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上桌子端酒杯了,论说也该娶媳妇了,但他还穿着带围嘴带襻的裤子,戴着一顶头顶上有两个窟窿的灰色鸭舌帽,居然双膝着地,趴在地上,我爹只要一指说明书图上的某个零件,他马上双手捧着膝行着递给我爹。当时我们这帮鸟孩子羡慕得要死,心想车大梁不说了,铃铛和齿轮也可以放弃,但要是能摸摸一根辐条,我们也愿意学蛤蟆爬,哪怕学老鳖爬也是心甘情愿的。王糖精肯定是鬼迷了心窍,她不仅拿出一包价值九分钱的丰收牌香烟,居然还端来一脸盆红糖茶,让三大工程师喝糖茶。比较安静的是李瓶盖,他半躬着身子,右耳朵上夹着吸了半截的烟卷,两手按着膝盖,目不转睛,神情凝重得几近痛苦,好像知识分子便秘了。

趁着我爹他们开始组装自行车,我说几句绵羊他爹李瓶盖的大肚子。

李瓶盖的故事太多,要是放开说,自行车组装完毕我也说不完。这会儿我只说一点点,那就是他这个人有点畸形。但是,请别误会,也不要往他四肢和其他器官上多想,他就是肚子大了一些。搁在城市里,这种肚子叫作啤酒肚,也没啥稀罕的。但是,当年在我们李庄,李瓶盖这个肚子可是个景观。据我们《李庄野史》记载,李瓶盖专门把他的大肚子单独摘下来上秤称过,不多不少,刚好一百单八斤。各位可以不相信单独称肚子这回事,但你要是见过他的肚子——我这么说吧,他的肚子大到可以随便移动的程度,夏天,地上铺个凉席片子,他躺在那儿睡觉,向左翻身时,他首先捧着肚子把屎包大爷挪到左边,要是向右翻身时,那就得先捧着肚子把屎包大爷挪到右边——我这么一说,你一准知道他的肚子有多大了。要是一般人有这么个大肚子,农村人嘛,图个吉利,会奉承一声弥勒佛爷,但到了李瓶盖这儿,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讲个啥吉利,也没啥可奉承的,干脆再送他个外号就算了:屎包肚子。各位,我这里得说一句,切不要以为只有阔佬才配得上大肚子,穷人也可以有个大肚子,而且,李瓶盖这个大肚子还巨长寿。后来,红缨枪绵羊成了我们亳州最有名的房地产大鳄,他爹屎包肚子李瓶盖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肚子更大了,给绵羊添了不少麻烦,好几次拉屎都卡在厕所里,每次都是出动消防队才把这位屎包大爷解救出来。直到后来绵羊给这位屎包大爷造了一间八十平米的厕所,才算彻底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说了这么一大段,令人遐想,你肯定明白当年李瓶盖观看组装自行车时拉的啥姿势了。他那个姿势,真的不好形容,后来我到了北京过日子,偶尔观看了一次日本相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李庄的绵羊他爹也是练过相扑的,他当年观看组装自行车的那个姿势,就是相扑手对阵的那个姿势。

之所以在这儿大说绵羊他爹李瓶盖,是因为当时我没有看到自行车组装的全过程,所以才没话找话讲讲李瓶盖的大肚子。那时候我毕竟才是个十一二岁的鸟孩子,一到天黑俩眼就滴柿汁子,俩眼皮就直打架,再说下边半根毛也没有,所以也没啥值得骚动的,我爹他们把一只轮子的辐条还没有装完,我就倒地睡着了。不过第二天我醒来一看,靠,真神奇,我们李庄凡是围观的老少爷们儿统统睡倒在地,我爹他们,也就是三大工程师也一一倒地,一个个鼾声如雷,手里还拿着扳手钳子。值得一提的是茅根草李风潮,他可能有尿床的习惯,四脚八叉躺在那儿,裤裆里湿淋淋的一大片。红缨枪绵羊睡得死狗一样,嘴角还滴答着涎水。他娘王糖精,屁股撅朝天,头冲着三大工程师,想必是给三大工程师磕头表示谢意时就着姿势睡着了。而那辆自行车已经组装完毕——天啊,这就是我们李庄的第一辆自行车,它昂首挺胸在当央,光芒四射朝阳下,就像一匹吃饱喝足等待出征的战马。只有,只有大肚子李瓶盖没有睡觉,他叼着烟,脸上熬出了一层黑油,满脸熠熠生辉,目不转睛地望着神圣的自行车,依然拉着那个姿势。那个姿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在这里多说几句他那些个玩意儿。

各位,红缨枪绵羊家有了这辆自行车,他家的故事就更多了。比如,在我们李庄千把口子老少围观下,李瓶盖挺着巨无霸大肚子如何教绵羊骑自行车。比如绵羊学会了骑自行车,第一天就带着他娘王糖精去姥姥家,也就是去王桥集,到了王桥河时,王糖精触景生情,大讲当年李瓶盖如何调戏良家妇女,气得绵羊手一哆嗦,崭新又神圣的自行车驮着娘两个一头扎进河里。再比如,绵羊天天骑着自行车去淝河集他大舅王茄皮眼饭店打工,爱上了在他舅饭店旁边摆摊专卖小孩衣裳的人称“三步倒”的美女张春燕,失恋之后又如何火烧自行车,然后去亳州市闯荡,最终成为我们亳州市的房地产大鳄,等等。但我要是把绵羊家的故事讲完再讲别的,那至少得七卷本,那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就得改为李庄通史了。所以,在这里,我咬咬牙,不管绵羊家后来的故事有多么精彩,我还是决定就此打住,从整体着想,接下来开始讲述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的其他篇章。

哦,对了,刚才忘了说,绵羊家这辆自行车是“孔雀”牌的,是当年哈尔滨自行车厂的名牌产品。

我的大“永久”被裸体了

实事求是地说,我们李庄的自行车一旦打开从无到有的局面,根本就没有经过缓慢发展的艰难过程,直接一个二踢脚,就到了最辉煌的时候。也就是说,绵羊家诞生的第一辆自行车大概不到两年时间,我们李庄的自行车如同雨后春笋,好像也就在一夜之间,全庄四五百户差不多家家都有了自行车。小时候说话我偏爱强词夺理,好的是谎话连篇,现在,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比老牛的岁数都大,说话得说句公道话,我们李庄的自行车发展之所以出现这么个繁荣景象,主要是靠国家有了好的政策,要是结合实际情况、具体而微地说呢,我爹的贡献也非同小可。但是,按照我们李庄的老规矩,啥辛苦啥功劳都当疙瘩菜先腌起来,只要把事情过程说清楚就行了。endprint

当时土地包产到户大概一两年了,一见庄稼人吃粮不发愁了,政府就号召全县人民发展经济作物。说白了,也就是号召大家种烟叶。当时,我们亳州市还叫亳县,有一个沙土乡是全县的种烟试验乡,虽然比我们淝河乡早两年种烟叶,但人家啪的一下子,就取得了令全县瞩目的伟大成就,也就是说既赚了不少钱,又积累了很多经验,很快就成为我们全亳县的种烟烤烟培训基地。后来,其他乡选拔的种烟烤烟技术骨干,都得到沙土乡进行培训。反正当时县里对沙土乡异常重视,村村大喇叭里天天宣传沙土乡,宣传了一两年,说啥因为种烟叶富裕了,沙土乡的人民群众生活方式也变高级了,屙完屎都是用金砖擦屁股。虽然我们李庄自东晋以来就没种过烟叶这玩意儿,但凭着我们李庄人特有的性子,谁不想用金砖擦屁股呢?所以,我们全庄老少极力响应乡政府的号召,嗷嗷叫地要在今年种烟叶。按乡里要求,每庄要选两个技术骨干到沙土乡培训,不消说,我们李庄选拔出来两个人,自然有我爹一个,另一个就是越南他爹李四两。这个,我以前讲我们李庄的故事时好像顺嘴提过。

我刚才说过,我们李庄也有几个心灵手巧爱动脑筋的人,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两就是这类聪明人的代表。从刚才给绵羊家组装自行车的过程中各位就可以看出,我爹善于思考,越南他爹李四两善于动手,推选他们两个去沙土乡培训,是我们李庄老少的正确选择,板上钉钉的事,在理论与实践上肯定都有很大的收获。就这个事情,我曾经做过认真的分析,以我爹的那双小眼啊,他当年在沙土乡参加培训的时候,肯定发生过一些有趣的故事,虽说不至于惊天动地,也可能缺少幽默成分,但充满了荒诞与反讽那是绝对的。遗憾的是,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爹一给我讲故事讲的就是我们李庄野史,他从未给我讲过他们在沙土乡培训的事情。当然,将来我爹也不可能再给我说这件事了,因为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也就是说,我青少年时代的故事书目前摆放在天堂的某个几案上,等到时候,等到我走到地方的时候,到了那个几案旁边,坐下来抽根烟,趁歇歇腿脚的工夫,随手再翻阅一下,或者可以找到有关我爹到沙土乡参加种烟烤烟培训这一章。

即便到了今天,我依然得说,种烟和烤烟都是脏重的活儿,说起来也相当麻烦。你要是我们李庄的人,至少你要是我们亳州人,一说种烟烤烟你一下子就明白咋回事。以前一说这个道理,我顿时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蹊跷,我们李庄的人在一起,啥事根本不需明说,一个眼神就彻底清楚了。但对外人,尤其是我到了北京之后,本来鸟大个事,嘴都磨破好几层,很多人还不明白。当然了,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人不明白也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因为此世界与彼世界总是有些隔膜的,宇宙间的物质如果没有矛盾,那宇宙就不能称之为宇宙了。

这样闲话几句一过,我也省了介绍咋样培育烟苗,咋样种烟,咋样修建烟炕,咋样垒火龙,咋样挤烟叶,咋样烧炕,等等,现在我把这些脏活累活都掀到沟里去,凡事就像我们李庄人所说的,贼挨打的事儿就算了吧,说说贼吃肉多爽快。这里我就直接说烟叶出炕的时候。烟叶出炕,你要是没见过,我给你表述起来也相当费周折,你要是我们李庄的人,不管你多么阴郁的心情,哪怕你媳妇被人拐走了你一心想死,但我一说烟叶出炕,你心里扑腾一下顿时敞亮无比,朝心口猛捅三刀你都死不了。

当时我们李庄有十几座烟炕,一到烟叶出炕,那种圣洁健康的香味如同祥云瑞霭,不仅把我们李庄笼罩了,同时也把全宇宙笼罩了,那种香味虽然无法形容,但我敢说,全世界最昂贵的烟草都不会有那样的香味。要说那刚出炕的烟叶,真如同闪闪发光的金叶子,那颜色如同佛祖的笑脸,如同天女散花,如同牛郎看见织女,尤其对我这样一个读了几本闲书而无所用的鼠辈来说,烤烟的那种颜色,简直就是灵感的颜色,就是自由的颜色,就是爱情的颜色,就是战斗的颜色,就是仇恨的颜色,就是发财的颜色,就是……就是啥颜色也无法和刚出炕的烤烟那种颜色相提并论。

请各位不要被我的抒情迷住了,因为我们李庄的人从来就不欢迎这套虚假把戏。我们都是实在人,都是讲究吃吃喝喝的庄稼人,我们每家种了几亩烟叶,钱多得一把抓不完。有了钱,我们李庄老少在人前人后说话时胸脯能挺得高高的,还能多吃几顿好吃的,多穿几身新衣裳,还可以买点琉璃珠子玩,如果需要,还可以盖上明三暗五的大瓦房。如果这些吃的喝的玩的住的可以忽略不计,那我们李庄一下子添了几百辆自行车,是不是可以说说?

我们李庄一个单子批发了几百辆自行车,也是个复杂的故事,说起来也是一半被骗一半自愿,令人哭笑不得,所以索性先不说了。我现在只想说,一下子有了这么多自行车,世界就会自觉地在我们眼前展现出宽阔而平坦的康庄大道。一下子有了这么多自行车,我们李庄的年轻猴说个媳妇相个亲,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审美趣味来搞一搞,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好不容易来个说媒的,还得到外庄借个自行车去相亲,要是借不着自行车,就借个新架车子去相亲,相亲拉个新架车子有啥用呢,真是荒唐。现如今有钱真好,媒人成群结队来我们李庄,哪一家的门槛都被踢烂好几回,没办法,我们李庄的一群适龄年轻猴,只好天天成群结队去相亲。

当时我刚上初中三年级,一不到相亲的年龄,二没有自行车可骑,暑假里天天坐在庄西头池塘边钓鱼,眼睁睁看着一群群年轻猴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或是上海的“永久”,或是天津的“飞鸽”,最不济的也是常州产的“金狮”,一个个意气风发,尤其是小攮子西娃他们几个,几乎都是拐了五道弯的猴子鸟日的,从我眼前飒然而过时还故意放声大笑,猛捏铃铛,然后风驰电掣般驶向愉快又刺激的相亲之路。我心里有多么愤怒有多么悲伤有多么凄凉就别说了,反正那段时间我每天夜里都要做梦,每次都会梦到老天爷开着一辆小四轮拖拉机给我送来一辆崭新的大“永久”。虽然每天醒来梦已成空,但老天爷的模样我算牢牢实实记住了,他老人家当然长相非凡,表情当然和蔼可亲,就是说话有点结巴,和我爹发脾气时一模一样。

当时我家也不是没有钱,之所以没有跟风买自行车,我现在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两点:一个是,我爹怕我整天骑着自行车满地溜光儿,耽误了上学,因为当时我爹一心一意想让我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更何况那时候我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又学了好几年捶,也就是学了几年武术,和东西庄的鸟孩子打过无数场狠架,哪一回都把人家鼻子打淌血,有点小名声。二个是,因为当时卖烟叶家家户户手里有了钱,都是成批量地买自行车,淝河集的自行车涨价涨得很厉害,一辆“永久”比以前涨了一百多块钱。以我爹充满智慧的大脑计算了一下,觉得很不合算。于是,我家就没有自行车了。endprint

尽管我爹早就许过我,考上高中就给我买一辆大“永久”。可是,后来,当我拿着双沟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向他提起大“永久”时,这位先生,这位小眼睛的先生,左眼一眨巴,右眼一眨巴,然后拉着脸一声不吭了。以我对我爹的了解,这状况分明就是原先的诺言只是个诺言,真实的自行车则彻底泡汤了。

但当时我哪里还敢分辩半句,因为我爹那会儿正处于人生的顶峰,因为他到沙土乡培训过,是种烟烤烟技术骨干,我们全村谁家种烟烤烟都得央求着他,一个个敬他带把的好烟,左耳朵上夹一支,右耳朵上夹一支,十个手指八个缝里都夹着带把的香烟,那样子活似巫师,说起话来也鬼声鬼气。而且,我和我娘都非常崇拜他,他在家里说话有着绝对的权威。所以,为了避免这位先生一开腔再来一番冷嘲热讽,我当场一句话也不说了,到了院子里开始打沙袋泄愤。这三十个沙袋,还是我当初学捶时我爹特意吊的,他希望我练出一身绝世武功……打了半夜我爹都不出来说句话,我娘也没出来说句话,当然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两位圣人自打认识就一个鼻孔出气。

我心里不免更生气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继续打沙袋,这时候已经不是吸引那位先生和那位女士的关注了,是因为一股怨气憋了一夜,不打沙袋我的肺叶子就会爆炸。我爹起来后都没看我一眼,吃了早饭也不看我一眼,任凭我打得红头酱脸,任凭我打得汗流浃背,他只管从屋里拿出镜子走出来站在阳光下拔胡子,拔完了把镜子往窗台上一放,给我娘说了一声赶集买盐去,我娘说家里不是还有一罐子盐吗,我爹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罐子盐喂牛吧,这回买好盐去,香港进口的。”当时香港还没有回归,我和我娘都信以为真。就这样,那位先生赶集买盐,我继续打沙袋,越来越使劲,因为刚才那位先生神气活现的样子又把我的胸膛气满了。各位老弟,我天生就是个犟种,这个我们李庄人人都知道,我一口气打到晌午顶,直打得两条胳膊就像别人的,直打得浑身肌肉热气腾腾块块冒火,直打得天地宽阔寰宇澄明,直打得我心平气静了无牵挂,老天爷,我正要收工住手,就听到胡同里一阵子自行车铃声清脆悦耳,一瞬间,我心有灵犀,不由得两眼热泪盈眶——果然,我爹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大“永久”!

我爹,他老人家,骑着一辆威风凛凛的大“永久”,直直地骑到院子里才下车。我眼含热泪,当场蒙住了:我爹从来没有骑过自行车,他老人家买辆自行车咋就骑着回家了呢?我爹说,他从淝河集买了自行车,推出集一上路,脚踏脚蹬子三试两试就会骑了,他就骑着回家来了。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真是铁铁的我们李庄人的性格,说来复杂的就来复杂的,说来简单的就来简单的,一秒钟之前一阵子乱棍打得你鬼哭狼嚎,一秒钟之后又掏出一把糖果给你吃。

各位,万不要以为有了自行车我就可以得意扬扬信马由缰,事实上我的极度兴奋还没有持续三分钟,事情就变得有些荒诞了:我爹停好自行车,洗了一把脸,他洗脸时眼睛就没离开过自行车。接着,他老人家从屋里拿出了一把扳手一把钳子一把螺丝刀,螺丝刀又称改锥,这套家伙我是熟悉的,它们曾经为我们李庄的柴油机和抽水机治过病,更重要的是它们还直接参与了我们李庄第一辆自行车的组装工作,现在,我爹又要让它们干啥呢?

其实我以前讲我们李庄的故事时提到过我的自行车,它的前挡泥板后挡泥板都被卸掉了,后座架子也被卸掉了,一辆自行车,卸掉了这些东西,就像把秃子的帽子摘掉了,就像脱掉了大嫂子的褂子和裤子,就像成龙的鼻子塌了,就像刘兰芳的嗓子哑了,就像,唉,就像刚新婚就死了老公的寡妇。哦,我的苦命的裸体自行车呀……当时,丁零当啷,细碎的金属声接连不断地敲击着我的耳膜,我头疼欲裂。我爹,这位先生,凭借着组装过绵羊家自行车的丰富经验,分分钟都没用,就把这辆自行车上的累赘全部解除了。后来,我在北京一所艺术院校里听教授讲德里达讲解构主义什么的,我心想这有啥呀,我早就懂了,这在原理上和我爹拆卸自行车没啥区别呀。我爹,这位先生,拆好了自行车,一边用麻袋片包扎着那些累赘,一边头也不回地说:“这样一弄,小偷看着也不扎眼了。”说着话,也不管我哭笑不得的嘴脸有多么难看,只管拎着那包累赘进了牛屋里。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那辆大“永久”早就不知去向了,但这包累赘在我家牛屋里梁头上放着。大前年我爹生病住院了,我回老家看这位先生,出了院刚把他接回家,他就让我去牛屋里把这包累赘取下来,当着他老人家的面一打开,这包累赘件件新若未触,一点儿锈迹也没有。我爹说,自从我当兵走后,自行车被我表哥铁锤骑走了,但一如既往,他每年照样把这包宝贝拿下来用机油擦拭一次,所以才保持着这么个新样子。而我爹,他已经不见了当年的荒诞和幽默,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而且慢条斯理的,整个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这不由得让我很怀念我爹年轻时的霸道棱角,有一次他随手抄起一根棍子,打得我满院子飞奔,最后一个箭步跳上鸡窝,扒着墙头一个小翻身逃命而去。

卖了烟叶喝啤酒

尽管我的自行车是裸体的,但它毕竟是正牌大“永久”。有了这辆裸体自行车,我终于可以加入我们李庄的“飞虎队”,去赶个集,去听个戏,去看个电影,照样和一帮鸟孩子风驰电掣,铃声大作,风光无限。那时候,我们李庄的“飞虎队”在方圆几里很有名声,除了看电影听戏,和外庄的鸟孩子打架,也是威风凛凛地骑着自行车。你可以想象一下,几百辆自行车一阵风似的冲进一个村庄,那阵势……算了,我们这帮鸟孩子和外庄的人打架的故事我以前讲过几次了,今天是文戏,文戏有文戏的唱法,就不说打架的事了。

我们李庄,胮脸越南和小神童文化,还有我的堂兄文兵,他也有个不雅的外号,这里就不说了;我叫帮助,人称“老帮”,也有个外号,这里且不说了;反正我们这帮大小差不多的鸟孩子,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天天在一块儿蹭耳朵,一块儿踢炸葫芦弄炸瓢,自从有了自行车,一块儿去外庄看个电影打个架那就更方便了。除了干这些劁猫骟狗的勾当,更光明的用途是骑自行车驮着烟叶去卖。当然了,我们李庄每次去卖烟叶,也不只是我们这几个鸟孩子,至少也有百十辆自行车出动。一百辆闪闪发光的自行车在公路上飞驰是个啥状况,而且一路上铃声响彻天空响彻大地,响彻从我们李庄通往淝河集的公路,那情景那阵势,绝不亚于后来欧非拉十六国元首来访问我们亳州时的车队。我们这帮技术过硬的自行车驾驶员,个个神采奕奕,人人无限春光,那得意劲头,好像后座上驮的不是百十斤烟叶,而是前边颤也好看、后边颤也好看的大闺女……还是别说这个了吧。endprint

当时各乡都设有烟叶收购站,我们淝河乡的烟叶收购站自然就设在淝河集上了,紧靠着粮站。当年卖烟叶的情景,相当独特,戏剧含量深不可测,要是下辈子我还能托生个人,我一定好好描绘一番,这会儿我一想起那场面就感到迷茫,说也说不清。反正一到卖烟叶,淝河集天天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比逢会时人多一千倍,比逢会时的气场强大而喧嚣。到现在,一想起卖烟叶的场面,我就觉得自己十分渺小,连个鼠辈都算不上,连只蚂蚁都比不了。我们李庄这一帮人,刚才还春风得意马蹄疾,但一进入卖烟叶的队伍里,就像一把沙子撒在沙滩上,毛都算不上半根,哪里还敢嚣张,只好老老实实地排,唉,苦呀。不过,老规矩,走背字的事就不说了,直接说卖烟叶。

那境地里,收购站那七个验质员,个个都是大神,他们说你的烟叶是几等就是几等,或者说他们说给你多少钱就给你多少钱,因为一斤特等烟叶五块出头,一斤末等烟叶才一毛出头。你想,我们这些卖烟叶的,在这几个活神仙面前得拿出个啥脸色——啥脸色也没有用。不说其他几个猴鸟日的验质员,就说李莲英,他本名李连营,我们李庄的人叫他李莲英,为啥呢,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个年轻猴个头虽然爆竹般大,好像麻雀养的,但长相很精干,白白净净的,一说一笑俩酒窝,好像西施,又像嫦娥。他本来是我们李庄西南角李寨的,俩庄相隔不到四里地,从李姓诞生就是同支子李,虽然他在乡政府干的是结婚登记,像个闲差,但也是个吃商品粮的,平常见了我们李庄的人,点头哈腰的很有礼貌,又会说又会笑的,没想到到了烟叶季上乡政府抽他来当了烟叶验质员,脖子上就系了一条血红的领带,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李庄的人,他妈个圈圈的咋就不认识了呢?判完了烟叶等级,连句话也没有,只管用血红的领带擦汗。当时气得小神童文化和脾脸越南,还有我和堂兄文兵,我们这一帮打家子都发了毒誓,等烟叶季节过了,再碰到这个扎血红领带的,一定要打出他的屎来,方才消了我们卖烟叶时受的窝囊气。

先说句闲话,虽然那时候我们那地方扎领带的很稀少,但确实很时髦,只是到现在我都没明白,那么热的天,收购站站长都没扎领带,成千上万卖烟叶的也没一个扎领带的,李莲英为啥扎个领带呢,要擦汗,那条手巾也可以呀,真是莫名其妙。再说句真话,不管李莲英多么六亲不认铁面无情,但我们李庄的烟叶基本上都能卖个好价钱,因为有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两这俩受过烤烟培训的技术骨干,这两个人精,我们李庄想烤出劣质烟叶,还真得费点智慧。

我们李庄这帮鸟人,卖了烟叶,有了四五百块钱,那时候的四五百块钱有多大个作用,这么说吧,兜里有四五百块,捅个天大的娄子又咋的,县长耍牛×也照打不误。当然了,我们这帮没见过大钱的,把钱一揣兜里,打架的事瞬间忘个一干二净,揣着钱赶紧喝啤酒去了。

那时候淝河集刚刚时兴喝啤酒,就是那种“魏王啤酒”,就像古井贡酒一样,也是我们亳州产的,虽说现在这种啤酒早已被魏王曹操收购,转到历史深处经营了,但在当年,我们亳州人喝“魏王啤酒”,就像前几年北京时兴喝人头马xO一样,都是格外上档次、格外有面子的事。当时全淝河集就数侯涛家啤酒卖得好。侯涛家本来开的是小百货店,但一到卖烟叶季节他就大卖啤酒。他家的啤酒摊就设在店门口,我们去了就站在门口纯粹喝啤酒,连盘油炸花生米都没有,干喝。侯涛自己也喝啤酒,而且谁也没有他喝得多。侯涛三十多岁,戴个黑塑料带子的电子表,留着大背头,脑门上一块月牙形疤瘌,是小时候被驴啃了一口……有一天他喝了三十七瓶啤酒,摇摇晃晃地站在河边尿尿,一泡尿没尿完,就一头扎河里淹死了。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我们这帮毛没变黑的鸟孩子也经常喝醉,不仅老是站在河边尿尿,而且还到河里抹澡,但我们没一个淹死的。抹澡是我们李庄的方言,就是游泳的意思,也可以是泡澡的意思,总之这句方言意思比较单薄,一说我们李庄人全明白。

喝完啤酒到河里抹澡,是小神童文化出的主意,别看他长相猪头猪脸,但他初中物理学得好,凡事喜欢站在物理学的角度上解决问题。文化说,躺在水里可以使身体里的酒精很快分解掉。我们哪能不相信这个物理学家的,每次一喝醉就去河里抹澡。那条河就是淝河,没有淝河就没有淝河集。河西岸是碧绿的庄稼,河东岸是一条柏油路,这条柏油路朝南通到阜阳,朝北通到亳州,后来的一。五国道我们那一截就是在这条路的基础上修建的。我们这帮一肚子啤酒的鸟孩子,晕头晕脑地骑着自行车,一阵铃声一阵风,一路号叫一路屁,顺着这条柏油路出了淝河集往北三四里地,一看没人了,胡乱把自行车随地一放,脱得赤条条的小鬼一样跳进河里。现在的淝河不能叫河流,叫河沟恐怕还有几骨节是干涸的,那时候的淝河才真叫河流,水草丰茂,鱼虾成群。我们躺在水草里,虽然看不见河水如何分解身体里的酒精,但可以明晰地感到成群的大鱼从光屁股下钻过去吸吮脚趾头,成群的小鱼游过胸膛啄食我们毛还没变黑的小鸡鸡。各位兄弟,你知道我们有多么惬意吗,尽管现在有数不清的各种服务项目,虽然没有全部经历过,但我也敢肯定,没有一项服务能比得上我们那时候的这种享受,而且还要花他妈的钱,真够缺根筋的。

不过,就像在一些娱乐场所大把花钱买享受一样,这种在大自然中的享受有时候也不安全。有一次,我们躺在水里,正细细体味着大鱼吸吮脚趾头,小鱼啄食小鸡鸡,突然小神童文化大叫一声,被鳖咬住小鸡鸡一样,被龙王爷拽住脚脖子一样,好像河水开锅了一样,他叫了一声就往岸上跑。我们大家一怔,赶紧一看,才发现有人偷我们的自行车。我们李庄的人真是托大惯了,平常去外庄看电影听戏,自行车都不锁,扎堆一放就得,外庄人一看是李庄“飞虎队”的,借给他仨胆子也不敢动一下。这下好,那个人不仅敢偷我们的自行车,而且还敢迈腿上车骑上就跑。

就像高老庄唱大鼓的高麻雀,一大段戏词唱得正好,他突然夹了一句道白:“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二三十个浪里白跳,飞似的冲上岸来,顺着柏油路追了上去。那个蝙蝠日的小偷,一看这群追客,光景非凡,蹬得更快了。正所谓天网恢恢,正所谓忙中出错,正所谓关键时刻掉链子——自行车掉了链子就不能叫自行车了,就像汽车没了油只是一堆废铁一样。那贼也是个笨货,链子掉了,你扔了车子跑你的就是了,可是这辆闪闪发光的新“永久”他如何舍得,一弯腰扛起自行车接着跑。我们一看,笑成一团,都负重了,还想和我们这帮轻装上阵的赛跑,我们连条裤衩都没穿,要是还跑不过一个扛自行车的,那我们集体吃屎算了。一个百米冲刺,追上那贼,哪里还有工夫三推六问,更不容他张口结舌,个个都像吃了壮筋丸,拳打脚踢,就是打出他一摊老屎,也解不了我们一腔火气,我们正被大鱼吮小鱼啄,活似神仙,你来偷我们的自行车也没事,主要不是时候,坏我们情绪,真是心肠歹毒,人品太差。小神童文化下手尤其狠毒,因为偷的正是他的自行车。那贼被打成了一摊稀泥,小神童文化还不解气,就让脾脸越南和我堂兄文兵架着那贼两膀,让我在后边推住贼的后背,他先是后退三步,冲上来一个飞脚,踢得贼后退不止,三个架贼的也跟着一溜踉跄。刚站稳下来,文化又冲了上去,这次没打贼,他扳着手指头给贼讲了一通物理原理,大声吆气地问那贼,负重奔跑与徒手奔跑之间的阻力有什么不同。古时候学生回答不了问题,私塾先生就是一顿板子,这个贼回答不了文化的问题,当然又是一阵子拳脚交加。endprint

我们正打着老拳,突然一个大闺女骑辆摩托车过来了,而且大老远地就鸣笛不止。我们一看这个女的,这才意识到都光着腚沟子,小鸡鸡上都扎黑毛了,当时那境地,一时恨不得生出四只手,两手打贼,两手捂住小鸡鸡。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这一松懈,那贼爬起来就跑,跑得比火箭都快,刚才要不扛着自行车,就凭这速度,我们就是骑着自行车也追不上他。

这时候那个大块头的大闺女已经到了跟前,我们哪能走光儿给她观赏,恨不得十步并作一步往衣裳那儿窜。这次小神童文化落在了后边,因为他来不及挂链子,只好推着自行车跑。前边一个光腚露小鸡鸡的鸟孩子推着自行车奔跑,后边一个大块头的大闺女骑着摩托车追赶,估计没人见过这状况;前面一个偷自行车的贼骑车飞奔,后边一群光腚露小鸡鸡的鸟孩子穷追不舍,估计也没有人见过。反正自那以后,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番次第景象,我也没有再见过第二回。

骑摩托的大闺女黄飞虹

我们之所以狼狈逃窜,是因为骑摩托的这个大块头的大闺女,就是当年在我们那一带赫赫有名的黄飞虹,我们李庄的人都认识她。

不管啥时候,一提起黄飞虹,我脑海里就会噗的一声出现这段视频:黄飞虹站在李莲英身旁。高大魁梧的黄飞虹就像爱耍威风的亲娘,矮小干巴的李莲英就像惯受恶气的儿子。李莲英一用红领带擦汗,黄飞虹就用胳膊肘捣他,连捣两下,再掏出一块粉底带绿柳叶图案的手帕,一双金鱼眼一瞪李莲英,小个儿李莲英赶紧接过手帕,表情畏惧而羞涩地擦着汗。看到李莲英的乖样,黄飞虹慈祥地微笑了。

这出小戏,我们之所以一到烟叶站卖烟叶就能看到,是因为黄飞虹是个烟叶贩子。那时候,一到烤烟叶季节,不光我们淝河乡,哪个乡都有很多烟叶贩子。就像北京高级医院的号贩子,就像全国各地春运期间的票贩子,干的都是凡人干不成的事情,当时我们那儿的烟叶贩子也具有类似特异功能,他们在烟叶季节里走乡串户,收购的一等烟叶到了收购站就能卖个特等,收购的末等烟叶……当然,黄飞虹根本就不收购劣等烟叶,最差也得是二等的,但是到了收购站,我们眼看着二等的,她一卖就是个一等,要是我们看着是一等的,她保准卖个特等的,要是特等的——当然了,黄飞虹也不要特等的,因为花五块钱买的再卖五块钱,这个太辛苦了,也不赚钱,只是白出一脖子汗。

黄飞虹每次来卖烟叶,都是到李莲英所在的那个验质口,所以每次我们都能观赏到刚才那出含义丰富的小戏。其他庄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们李庄这帮子卖烟叶的,一看到黄飞虹和李莲英在验质口表演这出小戏,我们心里就千分羡慕黄飞虹,万分唾弃李莲英。我们非常纳闷,非常不满,非常憎恨这种带有流氓色彩的权钱交易——以我们当年的朴素头脑,从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权色交易,因为,黄飞虹长得太那个了,而且就凭李莲英的块头,就凭黄飞虹的块头,水缸里插根小棒槌,怎么可能会发生权色交易这等龌龊事呢!

说一个大闺女漂亮很容易比喻,丑八怪也容易描述,可是,要想说清楚黄飞虹的模样,尽管我在北京很多年了,也算见过好多外国人,但就像当年一样,仍然不知如何描绘黄飞虹那副尊容那副架框。就好像芹菜和韭菜都属于蔬菜一样,不管漂亮与否,反正黄飞虹都得算是个未出阁的大闺女,这一点谁都得承认。我们李庄的人以前相亲没啥讲究的,剜到篮里就是菜,蛤蜊难看,但掰开俩壳那块小肉儿还是很好吃的。现在卖烟叶有了钱,就要讲究黑白,讲究面相,讲究奶帮子和腚帮子,一般大闺女很难进入我们李庄人的法眼。那么,为啥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都是那么喜欢黄飞虹呢,她的所有器官从表面看上去都不符合我们李庄的审美要求,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三关镇通背拳大家吴大通唯一的女徒弟吗,要是因为这个,那全庄老少爷们儿也应该喜欢我呀,因为我是……算了,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人前人后永远不说他的大名。

前面说过,我们李庄的烟叶烤得好,而且每一家都是骑着自行车驮着烟叶去收购站卖,但照样挡不住一些烟叶贩子经常来我们李庄逛荡一圈。就像你家的狗狗,明知道跑到屠夫家也很难吃到肉肉,但它还是照样围着人家门口打转转,它心想要是万一扔出一块肥的也说不准呀。黄飞虹也可能是这样想的,所以她也经常来我们李庄,她有时穿着一身天蓝色运动衣,袖子上和裤腿上都有两道白条子,脚蹬一双高勒白色回力鞋,有时候穿着一件大红裙子,脚蹬一双黑色高跟凉鞋,要命的是她一头短发还是烫的,烫的发型犹如鬼火燎过,就是外国电影里也未必能看到。我们李庄的妇女都觉得黄飞虹穿那身天蓝色运动衣好看,我们李庄的爷们儿都认为她穿裙子好看,因为裙子没有袖子,举手抬臂之间可使爷们儿们瞬间打鸡血——那时候我们这帮鸟孩子对浓密的腋毛还不感兴趣,令我们瞬间打鸡血的是,黄飞虹两条大壮腿间的那辆杏黄色的雅马哈。一看见那辆雅马哈,我就想叫一声老天爷:我们李庄这帮鸟孩子刚刚骑上自行车,黄飞虹就骑上摩托车了!据我们李庄的退伍军人李百林说,黄飞虹的这匹雅马哈125,是四冲程发动机,最高时速可达三百公里,这么一说,两个小时黄飞虹就可以到月亮上去了。李百林在南边打过仗,见过真枪真刀的热闹世面,我们李庄的人,尤其我们这帮鸟孩子,不仅对他说的话奉若神明,而且对他放的屁也奉若神明。

有一天,黄飞虹骑着她那辆杏黄色的雅马哈又到了我们李庄。当时,我们李庄一大群老少爷们儿正在打麦场上展示各家的自行车,比赛谁家牌子硬,比赛谁能把自行车骑得花样翻新。说起来真是荒唐透顶,那段时期我们李庄大事小事都离不开自行车,就是到对门邻居家借一根绿豆芽,也要骑自行车,人场里说个闲话也个个夹着自行车,很多牛×孩子,比如少帅李广,虽然是刚买的自行车,但他到村当央官井里打水也推着自行车,你妈的李广,浑身肉拆干净不够包顿饺子的,我们要看看你担一挑子水咋骑自行车!

反正那段时间,弄得自行车好像成了我们李庄的流行生活方式,成了大人小孩须臾也离不开的氧气,成了我们生命中的拐棍,成了我们肉体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得点空到打麦场上玩玩自行车,也是常态化的,何况正是烤烟叶季节,庄稼地里没活儿,打麦场也是又干净又光溜又利索的。当时在场的,不仅我们一帮鸟孩子个个裆里夹着自行车,像打架明星小攮子西娃和少帅李广他们那帮子年轻猴个个夹着自行车,更怪异的是在场的几十个老爷们儿也都夹着自行车,甚至几个老不死的也裆里夹着自行车,比如脾脸越南他爷龙头大太子,都七老八十了,按照古时候某朝的法律规定,早就超过了活埋的年龄,可以不算人了,但你要敢不让他裤裆里夹辆自行车,那他真敢死个好样的给你看看……我们正在比赛着,一看见黄飞虹来了,见她这回穿的是蓝色运动服,打不成鸡血了,大家也没啥热情的,所以接着比赛。只有小神童文化、脾脸越南、我堂兄文兵,还有我,反正参加过淝河里抹澡、柏油路上追打偷车贼的我们这帮鸟孩子,顿时停止呼吸僵在原地,谁都不敢正眼看她,因为大前天她刚刚见过我们就那么一点点小本钱,所以我们在心理上觉得自己的短处被这个块头硕大的大闺女抓住了。endprint

就像往常来我们李庄一样,黄飞虹一进人场里,下了雅马哈停妥当了,给老少爷们儿打着招呼,左手从左边裤兜里掏出一包“大重九”,连盒送到嘴边叼出一支,右手从右边裤袋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打火机,啪地一甩,只听嘡啷一声,回过手来一团火就到了烟头上。我们顿时目不转睛,心里一个劲儿琢磨,她这一手是咋弄的呢?强梁汉子尿尿不用手扶,大块头的黄飞虹抽烟也不用手扶一下,两只手把香烟和打火机送回原处后停在裤袋里,就那么嘴角叼着烟吸了一口,慢悠悠吐着烟雾,面带神秘的微笑,透过烟雾扫了我们这帮鸟孩子一眼。我们这帮有短处的鸟孩子,顿时全身酥软,活像三根大筋六根小筋都被抽干净了一样。

想当年,黄飞虹这一套抽烟的动作几乎让我们李庄老少大开眼界,甚为迷醉。我们李庄也有几个伶牙俐齿的大闺女(比如长脖子所喜他姐玉巧),也有几个专门挑战传统的妇女(比如花狗腚文启他娘柴秀荣),包括几个永远也不服输的老婆子(比如越南他奶奶都小八十岁了,一颗牙也没有了),她们这些女神经常悄悄地模仿黄飞虹抽烟的动作和架势,但我现在一想起来她们那种东施效颦的臭样子,就笑得肚子疼。我现在一想起黄飞虹抽烟的样子,就恨不得把她请来北京再当面抽支烟让我好好看看,完了我请她吃烤鸭。哦,对了,我现在已经搞清楚了,黄飞虹的打火机是正版都彭朗声的,当年不知道值多少钱,现在那正版玩意儿配置最低的也得五千多。

当然了,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吃的是软的,屙的是硬的,怎么会被一个大闺女的区区抽烟动作镇住了?比赛继续进行。黄飞虹,多她一个观众也无所谓。车技比较好的几个就不说了,比如小攮子西娃,比如退伍兵李百林,比如我堂兄文兵——他家的大“永久”买得早,大梁都撞弯过三四次,要是再练不好车技,说人笨他自尊心受不了,最起码自行车也是山寨版的。骑得不好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越南他爷,比如少帅李广。越南他爷骑得不好是因为他超过了活埋的年龄,而且打圈一转到黄飞虹面前他还对人家抛媚眼,一抛媚眼他就得东扭西晃好几把。少帅李广骑得不好,是因为他家的自行车是大前天刚买的,大梁还没有来得及撞弯过,尽管他骑到黄飞虹面前时目不转睛小心翼翼,但还是一到人家面前就鬼使神差地摔倒,连着摔倒三四次。最后一次黄飞虹实在是急红眼了,她像抓一条瘦狗似的拎着少帅李广的脖领子,把他拎起来,把他搡到一边去,然后拽起地上的自行车,脚蹬子也不踩,一个凌空展翅,就飞到车座上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超过我们了,而且第二圈起她就没再扶过车把,自行车好像有了生命,有了主心骨,驮着黄飞虹飞似的圆圈飞跑。当时我们这帮鸟孩子,赶紧停下来傻呆呆立在一边观看;小攮子西娃他们几个年轻猴,跟了几圈也停下来,站在我们旁边,纷纷赞叹黄飞虹裆里功夫厉害,不仅可以驾驭自行车,还会命令它自动调整方向。黄飞虹大撒把独自跑了两圈,突然一个镫里藏身,从三角架里钻出来又稳稳骑在车座上,动作快得如同电光火石。我们还没搞明白她那么胖大的身体是怎样钻过三角架的,她已经变花样了,只有小肚子帖在车座上,两手展开,如同燕子衔水展翅飞翔。我们嘴里念念有词,正咒她摔下来,结果她又亭亭玉立站在车座上了。我们李庄的人顿时失去了理智,失去了矜持,大鼓其掌,嗷嗷叫好。众声喧哗之间,黄飞虹回到车座上,紧蹬了几下脚蹬子,加快了速度。我们正不知她又要变啥花样,忽然眼前一花,她双手抓着车座一个倒立犹如旗杆从我们眼前飒然而过……我们李庄的老少,顿时打消吃屎的念头,因为事实已经证明,吃屎已经失去了意义,我们只有不活了,死了算了。

黄飞虹精湛的车技让我们全庄老少长时间地沉浸在回味当中。我现在一想起来,就得赶紧倒杯酒喝,不然难以平静激荡的情绪。不过,我至今依旧感到万分遗憾,要是当年有录像机或者相机就好了,那么,就会给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留下一份珍贵的影像资料。我们李庄当时也有很多人感到遗憾,尤其小攮子西娃他们那帮年轻猴,他们咂嘴再三,说黄飞虹在飞驰的自行车上倒立时,要是穿着那件大红裙子,就没啥遗憾的了。尽管他们那帮年轻猴为了这个愿望做好了一系列的策划,甚至都有了明确的分工,但是,没有机会了,因为黄飞虹很快嫁给了李莲英。这不仅打破了我们李庄人认为的他们之间不会产生权色交易的陈腐观念,而且黄飞虹很快就大肚子了。有很多次,我们这帮鸟孩子赶淝河集,一看到两个体形迥异的人走在一起,并且一个大肚子,我们就会讨论半天,到底是李莲英主动搞大了黄飞虹的肚子,还是黄飞虹命令李莲英把自己的肚子搞大的?这个本来不太严肃的问题,竟让我们迷茫了很久。后来,我和堂兄文兵虽然到双沟上高中了,但路过淝河集时,我们还见过几次黄飞虹和李莲英这小两口。印象深刻的有两次,一次是在淝河烟叶站大门口,黄飞虹,这个甜蜜的女神,把李莲英的头夹在裤裆里,挥舞着火热的粉拳,打得李莲英杀猪般的号叫。另一次是一个雨天,也是在淝河集,我们和这小两口迎面相逢,黄飞虹居然没抬眼看我们,她打着一把伞,把李莲英扛在右肩膀上,李莲英瘦小的尖屁股都没有黄飞虹的脸大,擦身而过之后,我们回头一看,原来李莲英喝醉了,手里还拎着一个古井贡酒的空瓶子,脸庞像死狗的脸庞,双眼紧闭,活像不再挂念骨头的死狗,嘴角挂着幸福的涎水,悬垂的蛛丝一样。

老少爷们儿苦练骑技

我现在回忆一遍又一遍,还是确定了自己记忆没有出错——我可以肯定地说,从那以后黄飞虹好像就没再来过我们李庄,好像她来我们李庄根本不是为了收购烟叶,而是老天爷专门派她来教会我们如何提高自行车骑技的。说实话,黄飞虹的飞车绝技对我们李庄的人来说,不啻当头一棒,弄得我们李庄千把口子老少想死都死不了——主要是我们李庄的人都不愿意死,即便早已超过活埋岁数的越南他爷龙头大太子,也是非常留恋这个美好的人间。当然我们也不想吃屎,更不想丢了千把口子老少的脸面,所以,我们天天苦练自行车骑技。更有意思的是,我们李庄还准备举办一次自行车比赛,目的就是通过比赛活动来促进我们李庄大人小孩学成绝技,以防再有人来李庄骑自行车耍牛×,让下辈子小孩丢人。我们的目的就是这么单纯。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李庄老少苦练自行车绝技几近癫狂状态,每天打麦场上都是熙熙攘攘,喧声震天。脾脸越南,小神童文化,我堂兄文兵,我们这帮大小差不多的鸟孩子都是很下功夫的,多少也都是挂过彩的,也是值得表扬的。但尤其值得表扬的是少帅李广,每天不管我们到打麦场有多早,他都已经练得满头大汗了。为啥他每天都是数第一,这个我们当然都能理解,为啥他每天都练得那么刻苦,这个我们也能理解,因为只有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是黄飞虹裤裆夹过的,要是练不成黄飞虹那样的绝技,那他李广还想在我们李庄混吗,还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必要吗?少帅李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是白天练,夜里练,刮风练,下雨就不练了。我们都是眼看着的,少帅李广浑身上下都摔得伤痕累累,甚至一颗门牙也磕掉半截,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他苦练绝技,当然更没有动摇他要在我们李庄自行车大赛中夺得第一名的信念。endprint

这里既然说到少帅李广,他的故事很多,我不妨多说几句。

据我们的《李庄野史》记载,少帅李广“出厂”时,他爹歪嘴子李得昌没在现场,被大队抽去为公社垒院墙去了,垒完了院墙,剩了半桶水泥浆,李得昌想着家里土坯锅台,左右一看没人注意,就用个草袋子把半桶水泥浆悄悄背走了,走了一二十里地,天气又热死驴,结果背到家里水泥凝固了,用棒槌都敲不出来,当然抹不成锅台了。农民嘛,没有物理知识,真可怜。李得昌气愤地刚把半桶凝固的水泥扔到河里,少帅李广就来到了我们李庄。少帅李广小名鸡屎,这个孬种名字是他爹起的还是他娘起的说不清了,反正他生下来就是个倔强的小孩,也许因为像猴似的瘦,肚子里没有润滑油,所以他天天拉干屎,而且学习城里的老干部时常便秘。刚开始,我们李庄的人都说送子娘娘把他送过来时,路上把他大肠弄丢了,所以才天天屙干屎。后来知道了水泥的事,全李庄的人都沉不住气了,一看见鸡屎在大门口蹲半天就是拉不出来,就成群结队地围过去观看,还嬉皮笑脸说水泥,说凝固的水泥。智多星李得昌对此很气愤,他一赌气就跪在鸡屎面前,勾着脑袋一边观看鸡屎的屁眼,一边诱骗鸡屎:“鸡屎呀,咱李庄老少千把口子,都没见过金条,你就给爹争口气,屙两根金条给大家看看吧!”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想着水泥。于是,在智多星李得昌聪明的大脑里,鬼世界的法则,神世界的逻辑,都与现实生活有了隐勾暗连的诡秘关系,所以他当天上午赶王桥集听了一场大鼓书,书里唱到汉朝的李广,回家就把鸡屎改名为少帅李广了。

当然这些都是《李庄野史》所记载的,与我们这帮鸟孩子眼中的少帅李广基本上对不上号。当然了,等到我们这帮鸟孩子长到一进电影场里就敢和外庄的鸟孩子打架时,少帅李广和我们李庄的打架明星小攮子西娃都快二十岁了,他们已经比较成功地进入了年轻猴的行列。我们这帮鸟孩子都没见过少帅李广拉干屎,我们看到的是他打架很勇敢。尽管他瘦狗似的,但练过几年功夫,好歹也算个打家子,每到电影场里必定打架,而且总是他先动手,虽然人家一碰他就倒,但这只是个技术和力量的问题,与勇敢没有关系,下次他还是照样先动手。反正不管挨多狠,即便鼻青脸肿,只要电影场一恢复秩序接着放电影,少帅李广依然眉开眼笑。尤其是看到旁边有外庄的大闺女,我们的少帅李广就会左顾右盼,高谈阔论,谁也没有他的俏皮话儿出彩。

后来让少帅李广不愉快的是我们李庄有了自行车,并且很快,大部分人家都有了自行车,我都有了自行车,但少帅李广还没有自行车。平常赶集呀看电影呀,尤其是看电影,我们李庄“飞虎队”的好汉们铃声震耳、笑声一团骑着自行车在前边飞奔,后边就一个步兵李广跑得满头大汗地追赶人家,那心里是个啥滋味,植物人都受不了。少帅李广为了自行车给他爹娘闹了好几场,但他爹歪嘴子李得昌就是不买,因为智多星歪嘴子认为盖几间瓦房才是正经事,所以他把卖烟叶的钱都拿到宋庄三喜的砖窑上交了预付金。少帅李广简直气得天天都想死,也不分场合,自行车的念头一起来就讽刺他爹。那一天,我们李庄几百口子都坐在庄西头池塘边的柳树下钓鱼,几个好心眼的孬种一见少帅李广父子都在场,马上大说自行车。一开始这对父子谁也不说话,只管钓鱼,但架不住孬种们说个不停,少帅李广就沉不住气了,他啪一下扔了钓鱼竿,三步跨到他爹面前,我们都以为少帅李广抬腿一脚将其父踢到河里,结果他只是轻蔑地说了三个字:“咬铁钉!”

这三个字真是画龙点睛,真是神来之笔,具有石破天惊的效果,我们围在池塘边钓鱼的老少当场笑得气绝身亡。只剩下智多星李得昌一个人还活着,他先是歪着嘴迷惘地望着少帅李广悲愤的眼神,发昏了好一阵,如水的往事才慢慢渗透他板结的大脑,接着他慢慢拿出腚下的鞋子,像个皮球似的猛地跳起,和少帅李广拼起命来。本来少帅李广武功在身,虽然三脚猫,虽然在电影场里就像靠墙竖的一根竹竿,外人一碰就倒,但要和他爹李得昌对打,三招之内格毙其父也是有绝对把握的。可是,少帅李广不仅不还手,而且连躲也不躲,我们眼睁睁看着他爹李得昌一脚还没踢着他,他居然一个趔趄倒地了!在缓慢的匍匐前进中又中了他爹好几脚,可怜的少帅李广才伏地号啕起来。当时我们这群钓鱼的老少只是觉得蹊跷,根本没想到这是少帅李广的苦肉计。果然,智多星李得昌这老家伙上当了。他一看小孩的可怜样,心里一酸,脑门上进起一团火来,一冲动,魔鬼来了,于是,魔鬼支使着智多星马上回家,赶着一头老母猪带着一窝小猪崽,到淝河集卖了,推回来一辆崭新的“永久”。请注意,智多星李得昌不会骑自行车,他硬是从遥远的淝河集推着回到我们李庄的。

少帅李广有了自行车,就像当了二十五年鳏夫的知识分子,突然娶了一个十八岁的新媳妇,一下子不知道应该咋样对待人家了,仅仅肉体上的激烈交流是不够的,长久了也是力不从心的,他还必须和人家进行心灵上的沟通,用知识与智慧消弭年龄的悬殊,让灵魂尽快而彻底地合二为一,最后达到永恒。少帅李广也是这样的,在心爱的自行车没和他分手的这段时间里,每天东边才出现鱼肚白,公鸡母鸡还都没下架,他就把自行车推到大门外,蹲在自行车面前和这宝贝谈心,就像浪漫的鳏夫和新婚小老婆饮着朝露面对朝霞谈论《关雎》——这是我对少帅李广有了自行车以后的种种失态状况给予的美化和讥笑,但是,他每天刚拢明就把自行车推到大门外边进行亲切交谈却是真实可信的。这个秘闻是李得印说的,李得印是我们李庄著名的农学家,他在全庄老少爷们儿面前说话一贯是光腚做板凳,有板儿有眼儿,我们相信他都是相信惯了的。别看李得印长得活像蝙蝠似的,但他每天睡得比蝙蝠都晚,起得比公鸡都要早,因为他每天黎明时分都要到地里观察庄稼的生长与变化。也不是偶尔的事,他连续三天路过少帅李广家大门口,都看见了少帅李广坐在小板凳上和他的新自行车窃窃私语喋喋不休,三天都是东边才鱼肚白。当然了,农学家李得印也不知道少帅李广和他的自行车都说了些啥,他听不懂,要是能听懂,咋能还在我们李庄当农学家,早到北京外语学院当教授了。

因此,为啥每天都是少帅李广第一个到打麦场上,这个问题就难不住我们了。

俗话说,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少帅李广的勤奋与刻苦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他不仅是第一个学会大撒把的,而且是第一个学会燕子衔水的。更让我们羡慕的是,他展示这两个绝技时还唱歌,大撒把唱《爱江山更爱美人》,燕子衔水唱《童年》,这两首歌都是正当红的流行歌。按说,我们应当嫉妒他,但一看他浑身上下活像遭过酷刑一样,一数他细胳膊细腿上的伤疤,我们心里自然就平静了。当然,要是我的堂兄文兵取得了这样的牛圈圈成绩,那尾巴就会像勃起的小鸡鸡一样,砰一下,翘多高。但是,人家少帅李广不仅不勃起,而且练得更刻苦,甚至在最酷热的中午——就是在越南他爷龙头大太子在训练场中暑那天中午,这个老不死的,八十多岁了,非要凑这个热闹,结果把自己搞中暑了——少帅李广依旧苦练黄飞虹演示的另一招绝技:镫里藏身。而我们,特别是我们这帮鸟孩子,没有理想,也没有追求,都纷纷跑到树影里。当时几个大人在树影里欢天喜地抢救龙头大太子,杀猪似的,几只手一按老不死的胸膛,老不死的先是喉咙里一阵乱响,接着裤裆里就打一阵子机关枪,我们一边笑嘻嘻地围观这个,一边观看少帅李广是如何从三角架里钻出来的。很遗憾,少帅李广第一次试验没有成功……只见他加速,加速,再加速,右腿迈下来,慢慢从三角架里伸过腿去,踏上脚蹬子,继续加速,蹲下,右手离把从大梁下伸过去,抓住车把,再探头钻过大梁,哎呀呀呀……一溜跟头一溜屁,叽里咕噜,连车带人滚成一团,刹那间,少帅李广和自行车纠缠一团,趴在地上好像死了。刚好,这边龙头大太子哎呀一声醒过来了。这个老不死的活神仙,一看我们这帮鸟孩子往打麦场里跑,他也一跟头一栽地跟过来。结果我们大家一看,少帅李广根本没死,除了磕掉半截门牙——对一个伤痕累累的年轻猴来说,半截门牙还提个啥。尤其是对我们李庄的人来说,少帅李广一嘴牙都磕掉了又咋着,我们李庄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一嘴牙都磕掉的事,已经发生多次了,细说起来,少帅李广排队都进不了前十六名。我们这帮鸟孩子当时高兴得不得了,心想仅仅摔掉半截门牙是不够的,要是他两条胳膊都摔断就好了,要是他摔成植物人就好了,那我们在比赛中就会少一个有很大威胁的竞争对手。endprint

我们李庄举办自行车比赛

我们李庄举办自行车比赛这个高级主意,包括整个策划与实施过程,现在我也说不清都是谁搞的了,当时争得很厉害,有人说是退伍军人李百林最先出的主意,有人说是茅根草李风潮搞的策划,还有人说小攮子西娃……这么一说,你就知道我们李庄聪明人还是有几个的吧。反正,在我们李庄,不管啥事,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就复杂。尽管我们李庄的人啥事都喜欢搞简单的,但这场自行车比赛要是能说清楚,那就不是我们李庄举办的了,而是伦敦举办的。好多事都说不清楚也没有关系,我们李庄举办的那次自行车比赛,也照样可以载入我们李庄自行车历史,就像清史记载的许多大事件,又有几件事能说得清楚呢,即便载入史册,也有存疑之处。当然了,我们李庄的自行车历史与清史大事相比,只能算根鸟毛。当然了,对我们李庄人来说,清史大事与我们李庄的自行车历史相比,连根鸟毛也算不上。

按照我们李庄的历史经验,说不清楚的先打个包吊在梁头上,等后世哪个孙子好奇了,爬上梁头打开包看看,咋解决随便他好了。

我们李庄首届自行车比赛如期进行。

我记得很清楚,比赛那天离开学还有整整三天,因为组委会考虑到我们这帮鸟孩子要是一上学,就不便参加,虽然不影响热闹,但是,要是没有我们这帮鸟孩子,到哪儿找垫底的几个蠢货呢——这是组委会副主任茅根草在饭场里说的。小神童文化,脾脸越南,我堂兄文兵,我们这一帮鸟孩子听说后,一个个气得大骂一通公蛤蟆日的母蛤蟆养的茅根草!

做事情虎头蛇尾是我们李庄人最爱的,所以,在我们李庄千把口子老少看来,比赛结果是根鸟毛又咋的,反正比赛开始那天一定要搞得隆重之隆重。主席台就设在我们天天练习骑技的打麦场上,从我们李庄小学借的三张条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退伍军人李百林提供的绿军毯,这条毯子来到我们李庄也有好多年了,他老婆巧玲喜欢铺它睡觉,现在已经磨出了很多透明的小窟窿,还有很多斑点,很多片状渍迹,不知是尿的还是别的啥东西……在一盘鞭炮声中,掌声有请评委们进场。首先请评委会主席退伍军人李百林入席。李百林这个鸵鸟日的故事也很多,如果从他出生说起,估计我这辈子就不用干别的了,而且可以肯定,就是说到我油尽灯灭,至多也只能说到这场自行车比赛。李百林提着自家的录放机,就是南京无线电二厂生产的“熊猫”牌录放机,每次都要装上八节大号电池,唱上三四盘带子就没电了。他上了主席台,录放机放在毯子上,啪地一按按钮,先是几声唢呐独奏《百鸟朝凤》,这显然不是他所想要的,于是又按,哧啦啦,咔吧,一阵子忸怩的声音之后,越调《白奶奶醉酒》就没头没尾地唱起来了。第二请评委会副主席李风潮入席。李风潮外号茅根草,以前我在讲我们李庄的故事里多次提到他,现在他的身份是我们大队前治安主任,已被免职,这两年比较寂寞,此次被邀参加我们李庄自行车比赛这项隆重活动,其激动心情可想而知。大家请看,台上摆的所有奖品都是他赞助的。这些奖品来之不易,茅根草李风潮顶住了他老婆子的三天斥骂和四顿殴打,还是自掏腰包购买了这些奖品。他老婆子外号叫曹踉跄,别看一条腿长,一条腿稍短一些,走起路来一步一个踉跄,但是,照样把茅根草俩腮帮子抓得鹰爪搂的一样……茅根草李风潮坐在主席台上,脸上伤痕还没定疤,还渗着红的血丝白的血清。录放机里越调皇后毛爱莲唱道:“怪不得清晨乌鸦叫,事到临头我好心焦……”茅根草面前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条“亳州”牌香烟,六瓶古井贡酒,六斤糖果,六双黑袜子,六条白毛巾,六袋子洗衣粉——望着被自己命名“六六大顺”的奖品,茅根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直举着自制的纸喇叭停在嘴边,时刻准备宣布比赛开始。

我们全庄的所有选手,总共五百三十八辆自行车,摆成十条纵队,纵横都很整齐,场面宏大,从打麦场一直排到我们李庄东头的流粉河桥头。也就是说,流粉河桥头就是出发点,一上河东岸的大路,一直向南骑一点五公里,右拐,拐向我们李庄南地的田间小路,一直向西骑一点五公里,再右拐,上了我们李庄西头的大路,向北一点五公里,继续右拐,直奔打麦场。按照组委会指定的比赛场地和规则,这个曲里拐弯的“回”字形路线,就算是自行车比赛项目里的公路赛了。本来,按照茅根草的意思是,在通往淝河集的公路上用麻绳拦一骨节当作公路赛场地的,但考虑到公路不是我们李庄的,也没法实行交通管制,车来车往的,万一撞死几个,不管撞死谁,对我们李庄来说都是个损失,更主要的是不符合我们李庄举办这次比赛的精神。就像评委会主席李百林说的:“靠你娘,掏腰包归掏腰包,也不能乱出败国点子呀!”

说到底,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比赛是不可能按照国际比赛标准进行的。组委会只能借鉴国际比赛标准,结合自身实际,专门制定了一个李庄自行车比赛章程。这个章程,不仅使公路赛变了形,还取消了越野赛,因为我们那儿没有丘陵山地之类的场地。同时取消的还有BMX赛,因为包括见多识广的李百林主席也搞不清这个项目到底都有哪些内容。不过,公路赛结束之后,回到打麦场上,我们要进行正规的花式表演赛,这个,应该可以说和国际比赛没啥大的差别了吧。

一下子有了这么热闹而不犯法的事情,我们李庄的人有多么高兴就不用说了。尤其是我们这帮鸟孩子,简直喜极而泣,无法形容。前排不说了,后排也不说了,就说我们这条横队的小神童文化,本来长得猪头猪脸,他还特意剃了个板板整整的平头,这个发型基本上可以让他和外星人成为堂兄弟。我堂兄文兵历来喜欢长发过耳,刘海儿垂到鼻尖,这时候为了视线开阔,也弄了一根皮筋把头发紧紧扎在头顶,两鬓还用两个粉色发卡夹得光溜溜的。我们这一横队的排头兵脾脸越南,把自行车擦得尤其锃亮,也不知用的啥油,散发着一股恼人的气味。我们正在猜测,就听越南他娘在观众群里指手画脚大骂一瓶香油,我们马上大笑起来,恨不得赶紧回家拿出香油瓶,把自行车擦拭一下。脾脸越南不仅给自行车搽油抹粉,他本人更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尽管他脸大如盆,身瘦如猴,但他照样更往瘦里装扮,上身是杏黄色紧身褂子,下身是一条碧绿的裹腿裤,弄得俩腿活像两根蒜薹似的。有了这辆抹香油的自行车,再有了这身空前绝后的装扮,脾脸越南更是得意忘形,那模样活像刚被奄奄一息的父皇立为太子,只消他爹上边一挤眼,下边一漏气,天下就是他的了。但是,很不幸,他这身醒目的打扮不是唯一的,因为少帅李广的装束和他一模一样,也是杏黄色紧身褂子,碧绿的裹腿裤。endprint

不过,少帅李广更不幸,因为他的自行车三天前被人家拐走了,他无法作为选手参赛,只能作为一个维持秩序的人员参加赛事。本来,我们都以为少帅李广是我们在这次比赛中的劲敌,谁料到,半个月前,他们那帮年轻猴去三十里外的高公庙看电影,别人看完电影都是空手回来的,少帅李广却驮回个花不溜秋的大闺女。这个大闺女也没啥好说的,小鼻子小眼小耳朵,一笑一嘴老鼠牙,小脚小手小身板,别的还有哪儿小我们就看不见了。反正,夏天嘛,她最惹人注目的是奶子太小了,胸膛上安两个杏核一样。所以,刚到我们李庄,脚步还没站稳,马上就有了个外号叫杏核。我们李庄的人算是聪明的吧,但我们都没看出杏核人小鬼大。也就是三天前,才吃罢早饭,杏核就要给少帅李广抽骨髓,我们李庄的大人都知道啥是抽骨髓,抽完了,少帅李广俩腿软了,她就自己骑着自行车去古城集烫头发,结果,结果,脑残的蚂蚁都知道只剩下两个字:没了。当时我们李庄的人还傻乎乎的,几百辆自行车全部出动,东西庄,南北集,方圆五十里都找遍了,连流粉河万把个螃蟹洞都掏了一遍,结果没有找到。也就像那句老话说的,所有的智慧用光了,剩下的就只有愚蠢了。一开始,少帅李广还不相信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当我们一大群人徒劳无益地回到他家门口时,他两只鸡爪般的细手叉着麻秆似的腰肢,乌紫的嘴唇直打哆嗦:“找不着人不要紧,把自行车找回来了吗?”他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这句话里漏洞很大,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攥着细脚脖子,龇着半截新镶的洁白门牙,放声大哭:“我的人啊,不,我的自行车呀,亲爹呀,你在哪里呀,赶紧回来吧!”哭得异常凄惨,声音诡异之至,好像他的大肠真的找不到了。

是苹果就会在风雨飘摇中生虫坠落,是爱情就会在上当受骗中凋零萎缩。这是我们李庄一百多年来的座右铭,居然对少帅李广没起一点儿警示作用,所以呀,他上当受骗了。当然,少帅李广的自行车被骗,在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里只能算个小点缀,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可以肯定,都不会起到啥教育意义。因为我们李庄历来就是这样,吃一次亏上两次当,如果马上形成经验教训,那也不符合我们李庄的习俗,尤其不符合我们李庄人的性格和智商。我们李庄的人要是干完一件蠢事马上就明白自己做了一件蠢事,那是不成熟的表现,要是干完一件蠢事仍然认为自己干了一件漂亮事儿,那才能展现我们李庄人的英雄本色。少帅李广明白了这个道理,就等于自己给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把自己的思想都搞通了,就等于把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那在我们李庄就好混了,在我们李庄好混,就代表在整个地球上都好混。因此,我们李庄搞自行车比赛时,虽然少帅李广没有自行车了,但组委会主任李百林打破陈规陋习,专门带着两瓶啤酒去请他,请他当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唉,不说了,都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按照我们李庄人的性格,一秒钟之前的事情都是历史,三天以前的事情早就埋进历史垃圾堆下边第十六层了。所以,少帅李广当时就痛快地答应了李百林的邀请,而且这会儿他还异常负责,胳膊上勒的红袖箍也不知道从哪儿弄的,嘴角叼着香烟,手里一根竹竿,在自行车队伍边上前前后后踱着步子,观察着队伍秩序。我们的排头兵脾脸越南脖子上落个蠓虫儿,刚挠挠,少帅李广马上夹下烟头,竹竿一指,扯着嗓子叫唤:“站好!站好!靠你娘,有个自行车你就是人才了?奶奶个熊,有啥了不起的!说你呢,就那个穿绿不莹莹瘦腿裤的,跟我一样的那个,俩细腿蒜薹似的,站好了!”

虽然比赛即将开始,但有一个人我必须得先说一下,因为这个人不仅使这次比赛充满了喜剧效果,还充满了诡谲的气氛。

这个人小名叫双喜,比我们这帮鸟孩子大五六岁,外号稀毛太郎,我们李庄的人从来没人叫过他双喜,一律叫他稀毛太郎。他爹就是我们李庄著名的农学家李得印,他娘在饭场里动不动就扯着衣襟擦嘴,大夏天的,俩咪咪耷拉多长,也不白,紫茄子一样,没啥看头,又是个啰唆嘴子……我就不说她了。

在我们李庄人眼里,农学家李得印整天研读《麦茬红芋的栽培和护理》之类的农业科技书籍,具有高深的科学知识,谁家的庄稼都没他家的庄稼长得好,但是,再渊博的人也有知识盲区,李得印就是这样的——双喜自从出生头发就是东一根西一根,一直到了二十岁出头,也就是到了眼前自行车大赛,李得印还用蒜汁和猫屎等世间稀缺奇品研制了无数种生发剂,但双喜的头上毛囊依然堵塞严重,风景依然如画。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我们从稀毛太郎面前走过,或者他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都能闻到一股说不清的气味,后来我们这帮鸟孩子长大了,才知道这种传奇般的气味叫作傻气。尽管我们李庄人忍受着这种气味,怀疑着种子的问题,但还是给双喜起了个外号:稀毛太郎。因为在我们李庄活着不容易,没有个外号咋能行呢!但也必须承认,农学家李得印在科研方面的遗传基因还是很强大的,双喜,不,稀毛太郎从小就酷爱钻研,十多岁就会骟鸡,也没见他跟谁学过,但我们李庄的人都见过,他把半大的小公鸡两个翅膀交叉一别,塞在脚下,用大洋钉制作的小刀在鸡屁眼下边划个指头大的口,然后用细如头发的铜丝打个活扣,往刀口里一伸一拽,公鸡两个腰子就出来了。公鸡那点东西被掏出来了,公鸡也就没有公鸡的功能了,公鸡也就没啥秘密可言了,但科研工作还要继续,稀毛太郎进一步就想掏出狗的秘密。但是,狗哪是那么好欺负的,尽管是他自己家的大黄狗,也不会同意主人用大洋钉制作的小刀划自己蛋皮呀,只听大黄狗一声惨叫,好似魔音贯脑,活像魑魅魍魉一晃眼神,就见大黄狗一口咬住了稀毛太郎的脖子,要不是他爹李得印赶紧拿来一个炖鸡腿哄大黄狗半天,稀毛太郎肯定毙命狗嘴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稀毛太郎脖子里包扎了一圈又一圈纱布,坐在自家门口养伤。正巧当时我们那地方刚兴起泗州戏,稀毛太郎就在养伤期间学会了几段唱腔,农学家李得印手里有几个钱,一听小孩唱得不错,居然鬼使神差给他买了一把胡琴。这下好了,我们李庄千把口子老少,几乎天天都能听上一出两出免费的。要说稀毛太郎唱得最好的,也就两出戏——要是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就能听到《西厢记》:“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三更张生来相会,四顾无人跳粉墙,五鼓夫人知道了,六花板拷打小红娘……”这出戏稀毛太郎唱得津津有味,自身也深入戏里,常常忘了自己的姓名。要是没月亮的晚上,我们就能听到《风波亭》全本。稀毛太郎唱这出戏时,都是眼含热泪,怒目圆睁,好像神通万里思接千载,一场冤屈事就发生在他眼前,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后来我当兵走时,正好稀毛太郎在地里撒粪,也就是相当于撒化肥,一听说我当上兵这就要开拔,非要唱段《风波亭》送我,好像我从军路上也会遇到秦桧这只狒狒,要害我于非命。当时我那驴脾气,真想没头没脸抽他十几二十个响的,但一看他头上也没有半根新毛,就算了,对他摆摆手,义无反顾地上了大路。endprint

又说走嘴了。

说自行车比赛的事。

在我们李庄自行车大繁荣时期,几乎家家都买了自行车,但稀毛太郎家就是不买,也不是买不起,农学家李得印也想买,但稀毛太郎就是拦着不让买。这秃驴日的,还捋捋胳膊,振振有词:“我要问问老天爷,你老人家让人长两条腿干啥用的?要是买了自行车,两条腿就没啥用了。有买自行车的钱,再添几个,买头骡子多好,又能拉车又能犁,又能拉磨又能骑。”看看,面对这种千古奇才,我们李庄人还有啥好说的。就这样,我们李庄大家都买自行车,只有稀毛太郎家买了头骡子,一头花脸骡子。不过,说实在的,他家买的这头花脸骡子,长相漂亮,可谓风度翩翩,经常在人前昂首挺胸,引吭高歌,而且清高无比,眼神睥睨世界,活像Z国那个诗人。平时,稀毛太郎对这头骡子爱护备至,每天都喂一块豆饼,长得膘肥体壮,有时候我们骑自行车赶集,稀毛太郎就骑着这头花脸骡子赶集,要是一跑起来,不管我们骑多快,都会被撇得远远的。前段时间我们都在打麦场里苦练自行车绝技,稀毛太郎就骑着这头花脸骡子在田间小道上溜达,还在夕阳西照时刻高声大唱泗州戏,好像世外高人,好像深山隐士;一旦唱到高兴处,这秃驴日的,他还纵骡狂奔,快如找死,气势汹汹,活像绿林响马。

但是,我们全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没几根头发的奇才,这个秃驴日的,这个骑骡子的,非要参加我们的自行车大赛。当然了,别说我们这帮鸟孩子不同意,就是组委会也坚决不同意,尽管组委会副主任茅根草一贯爱搞裙带关系,尽管论辈分他和稀毛太郎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但这时候他坚决反对稀毛太郎捣乱,破坏我们李庄的体育运动,“靠你娘,把杨乡长的放大镜借来,检查一下脑壳子上有几根毛,简直,纯粹,纯粹给我们这个运动会丢人!”但是,一眨眼之间,全李庄的人都同意稀毛太郎参加了,因为他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要是拿不到前三名,他马上就把骡子杀了,大家老爷们儿分一疙瘩肉吃。在我们李庄,只要当着三个人说过的话,那就比法律还具有法律效力,更何况当着全庄老少的面说的话呢!再说,我们李庄的人吃过猪肉羊肉,吃过驴肉狗肉兔子肉,吃过鸡肉鸭肉鹅肉,还都没吃过骡子肉,不能拒绝,大家谁不想吃块骡子肉呀,何况,他那头花脸骡子的平时德行,平时他骑着花脸骡子的德行,让人看在眼眶里,气在心坎上!于是,骑骡子的稀毛太郎参加了我们的自行车大赛,而且排在最后一列横队里——由此可见,组委会那几条鬣狗多想吃骡子肉。

当时我们这帮鸟孩子排在中间,前边看不到带头的小攮子西娃——小攮子西娃之所以排在第一,因为他说了,如果不让他排第一,那这次比赛在安全方面就会存在许多隐患——后边看不见骑骡子的稀毛太郎。闹嚷嚷中,只听见又是一阵子鞭炮声,之后,我们也没听到茅根草用纸喇叭宣布比赛开始,就见前边车队松动了,活像风吹流沙那样快,活像雨打蚁群那样忙。我们这帮鸟孩子赶紧裆下一紧,骑上自行车就跑。一上自行车我们才知道,在五百多辆自行车队伍里,你给人家磕响头都跑不快,平时练的绝技根本无法施展。还没到流粉河桥头,就有百十辆自行车相互撞击摔到路边,鬼哭狼嚎破口大骂声此起彼伏。刚拐上大路,才发现平时宽阔的人生道路有多么狭窄,十辆自行车想齐头并进简直是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大路东边是一条半丈深的土沟,沟东边是一望无际的秋庄稼,有绿有黄,绿的是红芋秧子,黄的是秋芝麻,一垄红芋秧子上有几十只蚂蚱跳跃,一株秋芝麻上有一队蚂蚁上下奔忙,还有一群乌鸦,大约五六十只,在庄稼上空飞徊不止。大路西边是流粉河,当时河水清澈,水草茂密,水深过丈,沿河岸都是蹿天杨树行子。本来向南一点五公里就向右拐了,但还没跑一公里,至少就有一百八十辆自行车被撞进流粉河里,还有一百多辆掉到路东土沟里了。骑手们的痛苦尖叫与丧命般的号啕就别提了,主要是很多人的宝贝自行车也在尖叫和号啕,可以想象骑手们心里比油煎刀攮还要难受。

我们这帮鸟孩子凭着累月的苦练摔打,凭着自己的机灵,正在庆幸还没有掉进河里,也没有掉进沟里,坏事了,稀毛太郎的骡子追上来了。我们这些骑自行车的选手是有思想的,骑骡子的选手有没有思想我们不知道,但骡子肯定是没有思想的,我们想躲,驾驭骡子的骑手也想躲,但骡子不知道躲,结果,很惨啊兄弟,有思想的我们干不过没有思想的畜生啊——只见一片乌云遮日,活像雷公从头上飞过,骡子响亮的蹄声刚到身后,我就看见它蓝汪汪的大眼睛和又弯又长的眼睫毛,接着,我还看到这畜生睥睨群雄的眼神……饶是我一把抱住了一棵杨树,但我的自行车投河自尽了。小神童文化水性差一些,自行车沉水底了,但他不想也跟着沉下去,两臂猛烈击打水面,高声呼叫文兵:“文兵大哥快救我狗命啊!”我堂兄文兵一把没有抱住杨树,索性直接骑河里了。不过我堂兄文兵确实了得,他不仅很快把自己的自行车捞上来了,还把文化连狗命带自行车也救上来了,更重要的是,他居然一点条件都没提,就把我的自行车也捞上来了。这真让我刮目相看,要是平时,我就是给他一块钱再请他连看三场电影,他也绝对不会给我捞自行车的,看样子在河里骑一次自行车医疗作用还是不小的,至少把他贪婪的脑袋洗干净了,当然也可能把智商洗没了。脾脸越南一贯喜欢魔术,眼看着他是骑着自行车下河的,就见水面上很快漂了一道子油花,但过了好大一会儿,油花散尽了,他才露头,他居然是扛着自行车上来的,好个鸟孩子,真有能耐,简直是东海龙王日下的!只是,他那碧绿的裹腿裤两条裤腿都被小龙女拽炸线了,水淋淋的一上来,走动间两条腿滴溜耷拉,活像青蛙两条后腿被剥了皮。

我们几个鸟孩子上岸后站在杨树边傻傻想了半天,才忽然明白过来,组委会把骑骡子的稀毛太郎放到最后一排,一心一意想吃骡子肉,好像如意算盘,其实压根就没想想,这样安排简直猪脑子,简直骡子脑子,简直就是在全世界做了一件最缺德的事。没有多大一会儿,差一点就跑第一的小攮子西娃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因为他快要拐向打麦场时,也遭到骡子的袭击,两位骑手并行时,骡子想并道,突然一尥蹶子,嘎啦一蹄子正中他大腿,“我咋办好呢,靠他二大娘,只好拐沟里了……”英雄盖世的小攮子西娃右颧骨上擦破了一层皮,就像一片腐烂的树叶耷拉在脸上,伤口里还渗着血丝,渗着黄油般的液体。endprint

本来,我们李庄举办的这次自行车大赛,可以成为我们李庄自行车历史上的华彩乐章,但是,一头花脸骡子不仅搅黄了我们的妙事,还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后来统计,损坏的自行车有一百多辆,落水人员与受伤人员,在一片哭声与叫骂声中也没法统计。虽然原定的花式表演赛被迫取消,但第一名的奖品照样发给了秃驴日的稀毛太郎。因为没有别的名次,也不会再有别的比赛项目,茅根草李风潮当即擅自做主,一下子把“六六大顺”全奖给了稀毛太郎一个人。你们是堂兄弟,这简直乱搞裙带关系;你掏腰包买的奖品不假,可你这简直就是监守自盗,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靠你娘!当时气得评委会主席李百林差一点把桌子掀翻,一把拽下布满洞洞和不明痕迹的绿军毯,雨披似的往肩上一裹,拎着录放机闷着头回家了。录放机里还在唱着:“胡大孬真马虎,昨夜抬回一个二百五,到嘴的仙桃没咬住,啃了一口坏红薯,唉,吐也吐不出!”

一切都不消说了,只有冠军稀毛太郎得意扬扬,比头上长满乌发还要兴奋,天天裤腿挽多高,露着黑袜子,戴着白手套,嘴角叼着“亳州”牌香烟,坐在门口,也不管清早晌午,更不管有没有月亮,只管拉着胡琴大唱《西厢记》。那头立了战功的花脸骡子就拴在大门口的椿树上,一听稀毛太郎唱道“四顾无人跳粉墙”,又是打响鼻又是刨蹄子,好像它的前身就是那位在戏里得了手的张生。

我们哥俩与自行车设计师卓玛

我们,也就是我和堂兄文兵,终于从乱哄哄闹嚷嚷的自行车里拔出身来,背上书包,驮着被褥,骑上自行车上学去了。本来我们李庄有四个人考上了高中,三男一女,女的叫小凤,她考上的是亳州一中,我们三个男的考上的是双沟高中,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堂兄文兵,还有一个就是小神童文化。但是,我们三个男的一起送小凤去亳州一中报到时,小神童文化趴在铁轨上听火车,结果脑壳子被火车轧掉找不着了……阿弥陀佛!我以前说过这个故事了,这里就不再说了。祈祷老天爷保佑他早日托生成人,还来我们李庄,一块儿尿尿和泥,一块儿捏一堆刀枪剑戟,一块苦练自行车绝技,一块儿考上双沟高中,一块儿送小凤去亳州一中。当然,依照文化的德行,到时候他还会趴在铁轨上听火车的。

双沟集是我们淝河乡通往亳州必经的重镇之一,虽然离我们李庄有三十八里地,但一想到我们要在那儿上三年高中,感觉上就像在我们李庄旁边。我们过了淝河集,一拐上柏油路,我堂兄文兵就非常严肃地对我说:“收收心吧,老帮兄弟,有的人死了,有的人上亳州一中了,我们也不要再和李庄那帮鸟孩子玩自行车了,咱哥俩得好好上学了。”

那时候双沟高中大门不像现在这样牛叉哄哄放光辉,也就是一圈围墙,大门是两扇铁栅栏门,大门两边有两个高大的电线杆子,两条电线连向哪里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两条电线上落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到了双沟高中门口,我堂兄文兵,这位相公,望着两根粗大的电线杆子,良久,才把目光落在两队麻雀上,信誓旦旦地说:“老帮,我的好兄弟,咱哥俩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毕业后死活都要到上海,都要到第一自行车制造厂工作去!我们要制造会腾云驾雾的大‘永久!”

有了这个誓言,那我们的学习劲头还用多说,就像小时候吃药,虽然不全是自愿的,但是心里明白不吃药身上的病就不会好,头上的疮疤就不会掉,大人们手里的棍子也不会同意的。当然了,双沟高中的教学方法还是比较有吸引力的,别的不说,仅仅在上课方面,就不光是本校老师,有时候会来一个肩膀上搭条白毛巾的农民老大爷给我们上一堂农业课,有时候税务所的李所长身着制服也来给我们讲一堂工商税务课,李所长是个女的,四十多岁,是个麻子,一说话脸上麻子活像蛆虫蠕动,而且屁股肥大,我们都叫她沙发腚;派出所的赵所长也全副武装地来给我们上过一堂法制课,他先把手枪啪地一下拍在讲台上,然后,一说话就横眉怒目,龇着几颗大黄牙要滴黄浆似的,简直令人作呕三日……

我们最喜欢的是文化馆馆长卓别林的作文课——

其实,双沟文化馆馆长名叫卓大林,为啥叫他卓别林,当然也有历史原因,但有些历史原因根本就不是我这样的鼠辈所能了解的。卓别林老家是沙土集的,因为我爹在沙土集培训过种烟烤烟,所以这一点我不仅记得很清楚,而且不由自主地觉得在感情上和卓别林比较亲近。我记得更清楚的是,卓别林口才无敌,肚里很有学问,还经常在《亳州文艺》上发表大块文章,所以我们学校动不动就请他给我们上一次作文课。论说起来,当年卓别林也有五十多岁了,但他打扮得比较妖怪,头发很长,还打了头油,前边梳得明溜溜纹丝不乱,后边扎个翘翘的马尾小辫,从后边看活像个骚娘们。想当年,卓别林这个年纪还留着这个发型,可以说在我们全亳州都是独一无二的。他每次来给我们讲作文课,都是穿着那件蓝地走红线的圆领毛线衣,长及膝盖,好像裹一件道袍,我们李庄的人把这种线衣叫作狗套头。卓别林要求我们写作文不要墨守成规,要有想象力,要敢于联想,敢于夸张,敢于讽刺,敢于装疯卖傻,敢于糊里糊涂,而且还要善于触景生情。正说到这儿,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卓别林马上满脸喜悦,一指窗外,信口开河:“同学们,各位同学们!请看窗外大雨啊!我们,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来它短赋一篇《雨好大哉》——那雷耶,那雨耶,那雨下得箭杆耶,瓢泼耶,筲倒耶,一点一个雨泡耶;下得麻雀不敢飞,黄鹂不敢叫,泥鳅钻入稀泥兮,鲤鱼不敢跃,何况老鳖乎?”我们听得哄堂大笑,敬佩不已。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学那学我也上过很多,但从来就没遇到过如此才华如此口才的老师。

有卓别林这么一堂课,其他老师的课还有个啥听头,也就像吃药,甜的吃完就行了,哪个龟孙还愿意吃苦的,要是连苦药也吃,我们李庄的人知道了,笑话我们不说,还会开除我们哥俩的庄籍。所以,只要不是主课,我和文兵一看哪个老师好欺负就逃课,就骑着自行车上街旅游。所谓旅游,对我们哥俩而言,也就是到处窜、到处转的意思。那时候双沟集虽然曲里拐弯,但也有八九条街,据说唐朝武则天横行的时候,老亳县也就是这样的。这么一说,我和文兵都觉得自己是在城里混的人物了,虽然兜里也没有几块钱,但照样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参观旅游。啊呀,现在,到了这个岁数,我也就不保密了,当年我们参观旅游的目的就是看大闺女——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各位也不要往那里面分析推理,我们就是看一看,因为我们毕竟不大,刚刚到了就是喜欢看一看的年龄。像我们在家时经常赶的淝河集、古城集、王桥集,我们已经看过数百次了,看到的基本上都是菜花,从来没有发现过奇葩,这让我们对早就憧憬的双沟集充满想象,满心以为总有些秘密等待我们去探索一下。结果,就像在家门口三个集上一样,基本上都是天天上当:从背后一看,是个美丽有型的好身条儿,裆里顿时架起高射炮,马上飞车过去,结果追上了回头一看,呕呀,屙屎屙到鞋尾巴上,没法提了。但是,刚看见人家背影那会儿哪有理智可言——你想呀,发情时刻的公狒狒奔向母狒狒时,你给它讲一下理智试试就知道理智是个啥玩意儿了。所以呀,别的事上当了还要再上当虽然是恶性循环,但就像人拉稀一吃药就能止住,而我们这个上当是良性循环,吃多少药是没有意义的。当然,我们那时候正值美好的青春期,哥俩都扎黑毛了,文兵比我的浓十倍,我们都喜欢在“看一看”这方面再三上当。现在想来,这些不仅符合青少年的青春期特征,尤其彰显了我们李庄人的禀性与风格。我们在双沟集上高中时,别的方面暂且不说,仅仅在参观旅游方面上当受骗的故事,就可以写一本六百二十页的《双沟寓言》,就像《伊索寓言》那种款式,看一辈子就看不够……唉,我现在一想起来在双沟集上连续上当的种种往事,心里边比喝了蜜水还要甜。endprint

就这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哥俩沉醉在上当受骗里边,尽管虚假敌情频频,但要是有一天不上几次当,我们的学习成绩就会急速下滑。有一天,也就是说到了腊月里的这一天,我们哥俩又一次逃课,历史课,又是满街乱转,连上十好几当,就像跑了十八圈没有遇到热屎的狗,哪里能甘心,怀着碰运气的念头又去文化馆看电影,就像一些古典文艺评论中所说的那样,在现实生活中满足不了的,人们就会到艺术世界里去寻找安慰。结果,也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东里不着西里着,我们刚到电影院门口,又看到一个美丽的背影,她上身穿着鹅黄色鸭绒衣,烫的短头发,围着深红色大围脖,下身是黑色宽腿裤,屁股下边是一辆白色“木兰”牌摩托车。一看到这个背影,我的堂兄文兵,这位相公,马上胸有成竹地说:“这次,我要是再看走眼了,靠,我就把俩眼珠子抠出来喂鸡!”话音未落,我堂兄文兵,比我大七天,速度比我快七百倍,已经到了人家面前,自行车啪的一个大摆尾,像座雕塑似的在人家面前僵住了,就像一个长跑健将正飞速奔跑着,突然看到一个天仙,他不仅顿时站住,还瞬间变成了眼含热泪的人化石。

这个情景在我脑海里从来没有改变过——我们和卓玛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这个镜头在我心里一直播放,放了二十多年了。这个卓玛,就是文化馆馆长卓别林的闺女。我和堂兄文兵与卓玛从认识到烂熟,也是轻而易举的,根本就不像现在少男少女,又是博呀又是微呀等等一大堆玩意儿,一下就搞熟了,两下就搞出事了。那时候我们那儿当然还没有这些玩意儿,所以我们少男少女从认识到熟悉,靠的就是我们的气味。这个体验,从理论上说,凭一般知识分子的智商,也未必明白,既然说到了我和堂兄文兵遭遇了卓玛,也不妨做个例子,简单讲一讲当年我们农村少男少女是咋样靠气味熟悉起来的。

我们到了卓玛面前,一看她面目俏丽,气质迥异,顿时耸了几下鼻子,先闻一闻气味打不打鼻子,也就是说空气里有没有一股气味扑面而来,直冲鼻腔。我和堂兄文兵也有气味,卓玛也能闻到我们的气味。我们六束目光交接互动,气味东流西淌,鼻子耸动,面带微笑,就像猎犬闻到猎物的气味,就像狐狸闻到母鸡的气味,就像山羊闻到绵羊的气味,就像我们闻到卓玛的气味,就像卓玛闻到我们的气味。我们双方似乎还闻到了爱情的香味,爱情的香味和烧鸡的香味差不多——这是我们当年对爱情的理解。各种气味如同各种天体在空中来回碰撞,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子乱响,于是,我们就和卓玛熟悉了。这就是说,气味对了就可以跟你走遍天涯海角,气味不对咱就棒打鸳鸯散伙去他娘的。卓玛身上的气味让我们着迷,好像断肠散,好像蒙汗药,好像迷魂香,我和文兵哪里能经受得了,恨不得当场化成一汪水消失在空气里。事实上,没过几天我和文兵都明白了,卓玛使用的是一种清淡的香水,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怀旧版的香水气息。

没有几天,或者说紧接着,我们知道了卓玛已经大学毕业,现在上海工作,就在生产“永久”牌的那个自行车制造厂,是工程师,她的主要工作就是设计自行车,她目前主攻的方向就是设计适合农村实用的新款自行车,并且想趁这次休假回来,做一番实地调研工作。

这么一说,难道我们还没有共同话题吗?

我堂兄文兵,也长了个驴桩个子,高大,但不英俊,而且脸上表情相当复杂,最突出的不是几粒青春痘,而是色情和蛮不讲理之类的元素,活像苍蝇屎一样布满了面颊——多少年过去了,我才明白,我堂兄文兵脸上的这些元素,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即便到了将来,都是特别讨女人喜欢的。他依仗着驴桩个子,看卓玛时老有些俯视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尤其得意忘形,因此,他的眼光只要和卓玛的眼光一碰上,他的驴脸一下子变得慈祥起来,真变态。他大讲我们李庄的自行车发展史,讲我们李庄的少帅李广为了拥有自行车说他爹咬铁钉,说我爹把新买的自行车大卸八块,说他自己的自行车大梁撞弯过六回,说我们李庄的飞虎队,说卖烟叶,说体重整整一吨的黄飞虹展示骑车绝技,说到我们李庄的自行车大赛时,他的舌头提溜耷拉差点儿从嘴里掉下来。我要是纠正一下他哪一句话说过了头,他马上一招鹰爪锁嗉,狠狠掐着我的脖子,满脸通红,大声呵斥:“闭嘴!卓馆长给我们上作文课时咋说的,要敢于夸张,要敢于联想!人说话,狗插嘴,风口里站着去!”

本来在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里笑得直不起腰的卓玛,被他这几句话逗得更是乐不可支,再三表示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到我们李庄去看看。卓玛欢笑的样子宛如随风摇曳的芍药花,简直成了我们这两个孽障的克星,在临放假的那个星期里,我们这两个无耻之尤,几乎天天都要到文化馆去找卓玛,我们也没有别的奢望,就是想和她说说话,就是想看看她那好看的嘴唇。好笑的是,那时候我们居然还磨不开面子,每次都要避开卓别林,只要一看见他后脑勺上的马尾辫,赶紧骑上自行车出去转一圈再回来。

我的堂兄文兵,这位好口才的相公,不光给卓玛讲我们李庄的自行车,他还大讲春天里的李庄,夏天里的李庄,秋天里的李庄,说得最多的是冬天里的李庄,白雪皑皑,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这不是神话,不是田园诗,那时候的李庄在冬天里真的就是这样的,只不过被我用古色古香的文字美化了。当然了,文兵这位相公的原话是这样的:一到下雪,我们李庄一片洁白,白得就像林海雪原,我们李庄的狗都馋得很,都想吃鸡肉,一天到晚在雪地上撵鸡,公鸡吓得像男鬼叫,母鸡吓得像女鬼叫,三里地都听得见。要不信,你哪天到我们李庄去看看,我们哥俩,率领我们李庄的鸟孩子,给你表演自行车绝技,还要请你吃火烧糖疙瘩——真是个无耻到极点,我们李庄几辈子有过火烧糖疙瘩!

但是,卓玛居然相信了我堂兄文兵的鬼吹灯,在寒假的第二天就到了我们李庄,确切地说,是到了我们李庄西边的大路上。当然了,这是和我们哥俩说好的,主要是和我堂兄文兵说好的,所以刚吃过早饭,我堂兄文兵就召集了一帮鸟孩子在我们李庄西边的大路上展示自行车骑技。那时候,就不说我和文兵在电影场里打起架来是把狠手,就凭我们哥俩是李庄有史以来的高中生,说话在一帮鸟孩子里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当时我们百十个鸟孩子,在大路上熙熙攘攘,好像是迎亲的车队,好像马上就要去攻打哪庄。我们正各自展示着骑技,卓玛就带着一股仙气,带着一股清香,来到了我们面前。她的面颊还是那样俏丽,她的嘴唇还是那么好看,她的上身还是鹅黄色鸭绒衣,烫的短头发没有变,围的还是那条深红色大围脖,下身还是黑色宽腿裤,骑的还是那辆白色“木兰”牌摩托车,只是多了一副墨镜。我们李庄,像脾脸越南、蒋委员长小彪之流,哪里见过这样的大闺女,顿时静止在自行车上,好像严寒使他们一下子上冻了。只有我和文兵还是活的,赶紧迎了上去。endprint

卓玛不愧是卓别林的闺女,不愧为上海“永久”自行车制造厂的工程师,她不仅亲自来到我们李庄,还给我们带了一大袋子高级水果糖,而且,她还摘下绿色线手套,挨个儿分发给我们。我和堂兄文兵,以前居然没有注意到卓玛的小手竟是如此白嫩,她刚摘下线手套时,活像啪的一声推上电闸,我们百十个鸟孩子的眼珠子顿时光芒万丈,眼巴巴地盯着她的小白手,眼睁睁地看着这只小白手往自己傻不拉叽的手掌里放了三颗高级水果糖!这袋子高级水果糖,活像迷魂药,又等同仙丹,我们李庄这帮鸟孩子,把三颗糖一含在嘴里,顿时改变了肉体凡胎,个个都成了神仙做出来的,一瞬间,一个个言谈举止超乎异常,好像都觉得自己的智商眨眼间上升了一百倍,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智商如沙漏般正在流失,而且一会儿就流完了。你可以想象,接下来我们在卓玛面前表演骑车绝技该有多么卖力吧。我们都见过黄飞虹的绝技,都是经过残酷的训练,胳膊腿都有着几十处伤疤,我们的表演当然获得了卓玛的放声欢笑。当然了,也有几个失手的,比如脾脸越南,玩镫里藏身时差一点儿把脖子砸断;比如我堂兄文兵,这位相公,玩燕子衔水,叽里咣当,一下子摔得趴在地上滑出多远,鼻子就像橡皮擦一样,路面上划了一道沟,把鼻子都快磨没了。

卓玛饶有兴致地欣赏了我们的自行车表演,她不仅发誓要研制一种适合我们农村孩子表演骑技的自行车,还兴致勃勃地给我们上了一堂自行车知识普及课。她的口才堪比她爹卓别林,她说我们中国是一个自行车大国,比如上海,除了“永久”还有“凤凰”;比如天津,除了“飞鸽”还有“黑马”和“红旗”;还有,常州的“金狮”,青岛的“金鹿”,鞍山的“梅花”,沈阳的“白山”,深圳的“阿诗玛”,哈尔滨的“孔雀”,等等。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各地自行车厂的发展与竞争也日益凸显出来,有的自行车厂逐渐倒闭,有的品牌已经消失。说完了中国的,卓玛还给我们讲了外国的,比如英国的“汉堡”,法国的“标致”,德国的“凯耐斯特”,荷兰的“羚羊”,等等。我们哪里能听瞳这些,一个个原本是张口结舌的表隋,看起来恰恰好像心向往之。不过,卓玛最后讲了一个故事我们都记住了,她说到了撒切尔夫人,说这位夫人还是个妹妹的时候,曾在格兰瑟姆教书,那时撒妹妹就特别喜欢自己的“汉堡”牌自行车,每天穿着长裙,骑着她的“汉堡”,在绿荫遮蔽的校园里来来往往,像一只孔雀一样。

平时我们李庄的人眼里有过谁,但那一天卓玛真是叫我们这帮鸟孩子开了眼界,我们心里毫无保留地对她充满了崇敬,以至于她要走时我们都舍不得让她走。当然了,不让她走是不可能的,她也不会永远留在我们李庄的,我们李庄谁家能管得起她吃饭,谁家能管得起她睡觉?但我们这百十个鸟孩子坚决要送她到淝河集,等她上了柏油路,再依依挥手别过。这下,卓玛没有推辞。于是,卓玛骑着她的“木兰”摩托在前,我们这百十个鸟孩子骑着自行车紧随其后,一路上欢歌笑语向淝河集驶去。当时那阵势十分了得,简直浩浩荡荡,简直所向披靡,没人敢阻挡我们,就是我们淝河乡的杨乡长要敢阻挡我们,我们也会当场格毙他。即便到了现在,我一想起当年我们送卓玛的情形,就恨不得用慢镜头再播放一遍,我要慢慢地欣赏它享受它,直到它化成崭新的细胞,重新植入我这日益愚蠢的肉体。

我记得非常清楚,在路上我的堂兄文兵居然傻乎乎地问卓玛,开了学我们还能见到她嘛。卓玛说她明天就回老家沙土集,陪奶奶过完年就回上海上班了。我们哥俩,尤其堂兄文兵,顿时张然若失,好像前途无望,嘴里哪还能说出半句好听的,只是在脸上挂着苦兮兮的笑容,一直把卓玛送到淝河集了,我们也没有想出一句俏皮话。卓玛骑着摩托车拐上柏油路,回头对我们这帮鸟孩子招手,招手,招手,又灿烂一笑,接着嗡的一声,俏丽的面颊,好看的嘴唇,鹅黄色鸭绒衣,深红色大围脖,黑色宽腿裤,永远不会让人上当的美丽背影,还有那副墨镜,这一团美好事物逶迤而去,如同仙女升入云端。我们这帮鸟孩子齐齐刹住自行车,目光眺望远方,舌头舔着嘴唇,仿佛嘴唇上还残留着水果糖的甜味儿。我堂兄文兵,这位鼻子渗着血清的相公,有些泪眼婆娑,那样子恨不得化作一支响箭飞速追去。

转了一圈又回到从前依照我的意思,到了这里,篇幅基本上够了,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完全可以暂告一段落,但是,就这样结束不太符合我们李庄的做事风格。我们李庄的人做事虽然最爱虎头蛇尾,但讲究的是首尾照应,最喜欢的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从前。

从前,我们李庄的人都把自行车叫作洋车子,就像把学武术叫作学捶,就像把十八岁以下的小孩叫作鸟孩子,就像把自由恋爱叫作拍屁股一样,这都是我们李庄的方言,也都是我们李庄的习俗。我以前坐在街边拉着弦子说唱我们李庄的故事时,也专门讲解过这些怪癖的方言习俗。在今天这个故事里,我之所以把自行车依然称为自行车,因为一说起“洋车子”这三个字,我就会想起水汪汪的历史,想起一出出泪淋淋的悲情剧。而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却是一部充满欢乐与智慧的简史,字里行间,从头至尾,无处不响彻着只有自行车才有的清脆铃声。

说着这话儿,就像电影里一样,随着一阵子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一辆自行车驶入我们李庄村当央。当时正是春末季节,槐花虽然刚刚落尽,但村子里还弥漫着薄雾一般的清香。在这境界里,我们李庄的一群鸟孩子,平时最多也就是推个铁圈玩玩,这时候听得一阵子悦耳的自行车铃响,哪里还沉得住气,顿时一下子蜂拥过去。

来者何人?

淝河集的屠户柴大西门是也。

淝河集在我们李庄西边,也就十八九里地,我们李庄的人逢双就赶淝河集,杀猪卖肉的柴大西门我们也都认得。在这里我要给各位提个醒,万不要错以为屠户都是胖脸油面的,这柴大西门却是个细条个子,头发很密,但他留个两半子汉奸发型,不过他长相标准,白白净净,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一副贵人相。不巧的只是杀生久了,尽管和人说话时他挂满两腮帮子笑意,但两眼挤挤眨眨间还是露着凶光,叫人不由自主地对他心生畏惧。那时候这个人才三十多岁,小名叫柴枪,学名叫啥我忘了,为啥叫他柴大西门,当年我们还小,除了知道屎是不能吃的,别的哪还知道有啥奥妙,只是看见大人们叫他这个外号时,个个都像妖精吃了糖果一样,满脸诡异的笑容。当然了,现在我知道是啥意思了,估计各位也知道是咋回事了,所以我就不多诠释了。endprint

再说柴大西门胯下的这辆自行车。

论说一辆鸟自行车有啥好说的,而且我敢肯定,只要一提这三个字,人人脑海里都会扑腾一下现出各种自行车的模样。但是,柴大西门的这辆自行车与我们脑海中的自行车大不一样,且不说车身框架比一般自行车要粗上一倍,镀铬轮圈也比一般自行车粗很多,即便前后轮的辐条,也跟筷子差不多粗。前挡泥板后挡泥板也可以不细说,但它的吊簧鞍座必须得说,因为现在几乎看不到那种吊簧鞍座了。它的全链罩也值得一说,因为那时候一般自行车都是半链罩或四分之一链罩。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前叉立管上还安装了一个鹅蛋大的前灯,后叉锁旁装了一个鸽子蛋大的后灯,这两盏灯都是一般自行车所没有的。它的发电机关装在哪儿我忘了,我现在只记得它前管上的商标是一只金光闪闪的梅花鹿,那活泼样子,好似奔腾在祥云之上。无须多说,上了几岁年纪、并且喜欢自行车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当年青岛产的载重大“金鹿”。

当年,柴大西门就是骑着这辆通明锃亮的大“金鹿”,经常到淝河集周边的村庄买生猪。我们李庄他也来过好多次了,每一回进了庄里边,他也不彻底下车子,而是把自行车夹在裤裆里,右腿支地,左腿好像断了似的,耷拉在自行车前梁上,就拉着这个狗撒尿的架势,左手夹下嘴上的半截烟卷,脖子伸得要老鸟喂的雏鸟一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上满膘的壳郎,上满膘的豚子,赶出来卖呀啦——切切切,切切不要一身虚膘的杨贵妃哦哦——”

这里有个说道,柴大西门吆喝的都是我们那一带的土话,我们李庄的人一听就明白。“壳郎”和“豚子”,说的都是猪,至于“一身虚膘的杨贵妃”,虽然我也忝列为《李庄词典》的编撰人之一,但我也不能准确解释这句话的全部含义。我只知道这句话的大意是,老母猪年纪大了,丧失了生殖能力以后,主人就大把饲料催肥它,凭着毛光肉厚,估个论堆儿要个好价钱,专门卖给一些刚入行的屠子。但这种猪为啥称之为杨贵妃,这个我说不清楚,估计我们李庄也没人能说明白。

那时候我们李庄,谁家养头猪都金贵得不得了,恨不得当财神爷一样敬着,又不是马上到了年跟前,也不是赶着娶媳妇嫁闺女,春末里正是牛长骨头猪长肉的时节,谁家会舍得卖头猪当零钱花,来消遣日子。所以,柴大西门在庄里边白吆喝了几嗓子,连根猪毛也没买到,只好骑上自行车开路了。

就像每次他一进庄里我们这帮鸟孩子蜂拥而上一样,柴大西门骑上车一走,我们这帮鸟孩子马上簇拥相送,好像这个杀猪的屠户是我们庄的贵客一样。事实上,那时候我们李庄还没有自行车,我们就是想多看几眼他那辆金光闪烁银光灿烂的自行车罢了。

现在说起来也有点怪哉,那时候也不光是我们这帮鸟孩子尾随柴大西门,我们李庄的二十好几个泼辣娘儿们也好景事,一个个中邪似的能跟出二里半地去。比较显眼的是绵羊他娘王糖精,还有少帅李广他娘康弹簧,当时还没有包产到户,他们两家的自留地搭地边,种的都是春芝麻,俩人本来准备一起下地松土锄草,这时候一个个荷锄在肩,就是说扛着锄头,也一直跟到田间小路上。柴大西门也是个擅长风情的,每次一见二十几个年轻娘儿们跟着,他就不骑快,就那么慢慢悠悠,时而捏几声铃响,而且,迎着小春风他还尖着嗓子唱:“小桥流水柳枝儿长,王二哥下乡去放账。走上了一座小石桥他就举目观望,只见那桥北头有个小茶摊儿真利爽。王二哥心尖儿一抖擞他就眯着眼儿细细观看,只见那摊后边坐了个呀,哦哦呀,坐了个花不溜秋的美娇娘……”

每次都是刚唱到这儿,柴大西门这个杀猪的,就会冷不丁地回头一笑,也不知道这个杀猪的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更不知道这个杀猪的笑给谁看,反正笑得比较蹊跷,如同鬼魂附体,如同魑魅泣啼。然后这个花心肠的屠户加足马力,一溜烟地跑远了。

那时候,我们这帮鸟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都是乳臭未干,下边除了屎裤裆,半根毛也没有,哪里领略得柴大西门的孬种意思,反而一个个智障儿似的跟着傻笑一阵子。跟上来的十几个泼辣娘儿们活像魂儿被柴大西门勾走了,也一起跟着哧哧大笑一番。尤其是绵羊他娘王糖精,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得赤红面子亚赛芍花一样灿烂。她那个浪兮兮的神情,她那个炝锅似的笑声,气得少帅李广他娘康弹簧嘴唇都白了,拉着脸,嘴撇得好像脾脸越南他奶奶的裤腰一般,她左脚一跳,右脚一跳,好似踩在弹簧上,她一边这样跳着,一边洋腔洋调地说,要是人家用自行车驮上王糖精跑上一阵子,就是跑到玉蜀黍地里和她压摞摞,她也没二话。

刚才说过了,我当年和一群鸟孩子大小差不多,下边除了屎裤裆也没长半根毛,哪里听得出康弹簧话里啥意思,即便到了今天,尽管大脑也聪明了几分,但思考了半天还是搞不懂这句鬼话。只是当年,柴大西门在田间小路上骑着自行车唱着小曲扬长而去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便到了现在,我在讲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时,他这一饱满形象时不时就会自动跑出来。所以,在讲了一大段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之后,我忍不住拿出这个杀猪的说上一番。虽然这段收场戏与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关联不大,但正所谓斜枝方便旁逸,弯木也可治材,在这里且不妨把它当作个垫背的,好歹也算关上了我的话匣子。

责任编辑 赵兰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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